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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君皇

书籍名:《花朝奇事》    作者: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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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眼弟弟将手中拄着的竹竿交给哥哥,默默地取下肩上背着的马头琴,摸索着坐下,微侧头,想了一瞬,也不报曲名,就拉动了琴弓。
只片刻,屋中众人就心头一静,连呼吸的空气也变得湿润清新,渐渐的,房屋四壁模糊消弭,众人已置身于夏日广袤的草原,眼前是无限辽远,金绿色的花的海洋,随着盲眼少年变幻莫测的神奇弓法,琴音逐渐急促,高昂雄壮,好似万马奔腾,狂袭而来,令人骇然屏息,还来不及退避,少年琴弓一抖,弓在弦上轻跳,昂扬的旋律忽又如怨如诉地低婉下去,好似从心灵深处发出的悲鸣,又似高空中的流云,浪花儿般翻卷碰撞,化为泡沫,消逝于草原尽头的天际。这时,盲眼少年连弓轻缓,痛楚悲泣的音调渐趋静寂,但余音经久不散,缭绕不去,弥漫在清涩的空气里,慢慢渗入人心,勾扯出心底最深挚最充沛的共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瞬还是万年,充溢着整个空间的袅袅余音中朦胧地传来咯吱和笃笃的怪声,虫儿倏地放下蒙在眼前的手,泪眼模糊地看过去,猛地一惊,门边的锦凳上已空无一人,那游吟的兄弟俩早就开门离去了。
“喜眉,你……你怎么不拦住他们,赏钱也没给。”虫儿霍地跳下简榻,冲到门前,门开处,喧嚣鼎沸的人声,嘈杂不堪,扑面而来,哪里还有那一缕草原清音?
“我……我想起了我娘……还有蕲州老家……山清水美……就和他拉的曲子一样……”喜眉呆愣愣的,眼圈通红,好像已被乐音摄住了心神。
虫儿一凛,蓦地回头望向杏衫玉衡,见他歪在榻上,眼儿低垂,眉儿微蹙,眼中的水意更盛,鼻尖儿微红,唇角却似笑非笑地向上勾起,“殿下,玉衡如今算是信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句话了,一个荒野中走唱的瞎眼艺人能有如此神技,真是不可思议。”
玉衡说着就从简榻上站起身,因体质赢弱又情绪激动,他身子微晃眼看就要摔倒,虫儿急步跃上前去,一把扶住他。
柔婉的人靠在胸前,低婉的声音随即响起:“殿下恕罪,玉衡总觉得殿下今天等的人不会来了。”
——呃!虫儿心底巨震,脸上却不露痕迹,他扶着玉衡慢慢走出雅间,无所谓地笑道:“我也这么觉得呢,今天有耳福,听了如此仙乐,倒比会客更值得了。”
“不……不等了……?”喜眉仿佛才从迷梦中醒来,快步追上前去。
“不等了,我们去看骑射比赛。”虫儿沉声吩咐。
“听说赛马更有趣。”玉衡曼声说着,秋水盈盈的双眼瞟向虫儿。
“那位大王(宝林王)要去看赛马,咱们还是避开他为好。”虫儿甫一出门,便松开玉衡,双眼警觉地四下逡巡,除了各处布下的暗哨,酒楼已被形形色色的客人挤得水泄不通。虫儿状似闲适地快步走下楼梯,心里却沉甸甸地压着铅块,——他要等的客人不是不来了,而是,已经来过了!
——
毡包如珠撒满草场,
人流如潮来自四方,
骏马如星追云赶月,
欢歌如百灵婉转悠扬……
未时(下午十三点)刚过,绿海如茵的草原已沉醉在欢庆之中,迎风飘扬的彩旗,盛装拥挤的人潮,蹦跳欢叫的牛羊,奔驰嘶鸣的牧马,将草原装点得一派繁荣!
赛马,一向是那达慕大会上最激动人心的竞技比赛,还未开始,各地领主贵族和牧民已齐聚赛马场地,为准备参赛的骏马和骑手祝福打气。
在欢闹的人潮后方,两匹不起眼的枣红牧马并驾行来,马上的骑手穿着北朔牧民传统的箭袖直筒袍服,头戴毡帽,帽檐儿的阴影遮住了他们的容貌,只有湛湛眸光从阴影中透出,辉映着在草茎花叶上跳荡的金阳,格外璀璨。
“殿下,相见欢的那个局就那么放弃了吗?”蓝袍高个青年转头望着身边的玄袍少年,少年盘在头上的辫子已经打散,曲发如云,披在肩头腰背上,阳光恋慕地吻上他的发,为那最纯粹的黑镀上一层金芒。
“日丹,我原本也没打算去,虽然很好奇是谁布了那个局……”玄袍少年的声音渐渐低沉,——现在他知道了,是他心心念念的永明,日光下看去,才发现那家伙又长高了,只斜倚在榻上也能看出他和自己一般高了。
“刚才雅间中的那个绿袍人就好像……好像……”日丹皱眉寻思着。
“好像什么?”身穿玄袍的天宝淡声问着,心里却冒出一丝紧张。
苦苦思索的日丹忽然眼睛一亮,豁然开朗般说道:“……他就好象夏人书里说的那种惨绿少年,纨绔子弟,除了一双眼睛湛然有神,无一可取之处。”
天宝咧嘴笑了,永明真是越来越狡黠了,将自己扮成那么个可恨的样子,“日丹,你还算是有眼力,看出他的双眼非同凡响。”天宝嘴上赞扬,心里却暗叹:——日丹还是目力不足,没看出永明虽姿态松懈懒散,却劲力内含,蓄势待发,随时能一击而中,至人于死命!
“我看他也就是个明华官宦人家的少爷,借着办公事跑来云州游玩,身边还带着那么一位幕宾。”日丹的声音更加不屑,冷冷的,毫无温度。
天宝心中一凛,没来由的扯起剧痛,——自己和永明两次欢合,他都势若猛虎,他不仅早已长大成人,也该……也该有入幕之宾了。
天宝勉强镇定心神,忽然觉得阳光好似沸腾的铁雨,毫不留情地挥洒而下,“咱们今天去相见欢是为了哈尔斯褡裢里的那张购货清单,不是为了明华朝布下的那个局,清单已经到手,就没什么遗憾了。”
——能够每年见永明一次已经足够好了,看着他一年年成熟,看着他,幸福快乐。
“殿下……”日丹轻唤,发现身旁马上的少年微低着头,已经陷入了遐想。
“呃……”天宝摇摇头,努力驱散压在心上的乌云,“俄那契二王子吉尔也在秘密制造火器,他们已从波斯搞到了黑火药的配方,这次吉尔派他的心腹大将哈尔斯来东朔采买原料,有了这张购货清单,以此类推,咱们也能搞清黑火药的配方了,那可和一般填在爆竹里的火药不同。”
“呵呵呵……”日丹朗声笑道:“哈尔斯那个蠢货,还以为咱们要偷他的银票,没想到殿下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那清单上的全部内容。”日丹心折地偷偷瞧着天宝,情愿为他赴汤蹈火,“殿下,咱们沛州就有硝石矿,合苏有硫矿,铁山的铸造厂早已生产出第一批火器,不到年底,咱们也能装备出一个长枪马队,万一哪天俄那契又反扑回来,立刻就给他当头痛击!”
“正是如此,明华朝的步兵,骑兵军团已经全部装备火器,现在俄那契的几位挣位王子也都拼命在搞火器,如果我们始终只有弓箭马刀,那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天宝低声说着,紧随日丹驱马前行,慢慢靠近赛马的出发及终点处,那里搭建着一座硕大的金色王帐,帐中坐着等待观看赛马的东朔王族,王帐四周排列着盔甲鲜明的禁军侍卫。
“坐在大帐正中的那位就是……就是宝林王呼和汐吗?”天宝的双眼极力望向王帐的方向,轻问着,声音低不可闻。此时他们俩已陷入汹涌的人潮,那些牧民喝了马奶酒,风吹日晒的脸上红彤彤的,神情兴奋,都骑在马上冲参赛的骑手们挥臂呐喊。
日丹点点头,附在天宝耳边说道:“那位穿金绣长袍的中年男人就是宝林王,他身旁的盛装美妇就是宝林王妃炎齐娅,齐娅王妃曾是咱北朔第一美女,当年呼和沣和呼和汐就因同时爱上了炎齐娅而心声嫌隙,最终导致夺位宫变。”
天宝听着日丹条理清晰的介绍,眼中映现着宝林王清峻瘦削的脸,即使距离遥远,他也隐隐感到了宝林王双眼中的阴沉和积郁,天宝视线斜扫,心一下子揪紧,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张极其美丽的面孔,那女子不年轻了,但却依然美得令人屏息,最动人心弦的是她脸上那种深切的痛楚和无助,被岁月镌刻在她的神态中,仿佛永远也涂抹不掉了。
天宝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位贵妇,贵妇美艳的容颜与他自己的脸容渐渐融为一体,如此相像,天宝的眼前哗地腾起水雾,酸涩生疼,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长时间的凝视,蒙蒙水雾中宝林王那双黑沉沉微闪蓝光的眼眸不断浮现,天宝死死地攥紧了双拳,金色王帐下坐着的就是自己的亲生爹娘吧!自己真的就是呼和天赐?
“小宝儿……”日丹低唤着,忧虑地望着天宝,他虽然身为猛将却一向心细如发,他还清楚地记得天宝来到沛州的时间,以及那个关于他是东朔狗崽子的传言,在那一年只有东朔宝林王丢失了王世子呼和天赐。日丹知道天宝已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世,不然凭着天宝一向的谨慎低调,他绝不会冒险在此时来到赛马场凑这个热闹。
“宝儿……你要是想他们就……就上前去认了吧……你将成为北朔最伟大的君王……”日丹无法自控,声音虽压在喉中,但依然清晰地响彻天宝的耳鼓。
“丹哥……迈出这一步也许就是万劫不复……也许就要搭上十几万人的性命……我……我也不能保证他们就真的依然期待着我……”
天宝喃喃低语,就在这时,身周的人群中轰然爆开欢叫喧嚣,将天宝的低喃完全掩盖,原来是赛马就要开始了。
王帐中的宝林王和王妃缓缓站起身,号角呜呜长鸣,骑手们个个腰扎彩带,头缠彩巾,在起点前一字排开,只等宝林王抬起双臂又迅疾地挥下,骑手们便飞身上马,扬鞭竞驰,争先恐后地奔向远方,直如万箭齐发,一时间彩旗招展,欢声雷动,震撼四野。
天宝依然目视着王帐,“丹哥,那个穿绛色绣蟒锦袍的就是炎勇?他这服色僭越了吧?”
日丹顺着天宝的视线望过去,眸光已变得冷凝,“就是他,勇郡王,当年他爹是宫变主将,杀了许多人,连贫民百姓也不放过,我阿爸阿妈就是死在炎家军刀下。”
“嗯……此人果然狂傲鲁莽……当着宝林王竟敢穿蟒……其叵测居心已昭然若揭了……”天宝漠然审视着远方王帐下的那个满面戾色的粗壮青年,这个炎勇是齐娅王妃内侄,又是婉秀郡主的驸马,趁着宝林王病痛缠身不能全心政务就逐渐壮大自己的势力,权倾东朔王庭。
“我看他时日无多了……”日丹的声音低沉冷冽,和周围的热烈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天宝浑身一凛,微偏身靠向日丹,双眸在帽檐下专注地望着他:“日丹,我们可能是仇敌,你……”
日丹听了这话,立刻深深俯首,虽骑在马上,却像跪地叩拜一般,随即便直起身,坚定地回答:“父辈的恩怨与你何干,我只是你从小的朋友日丹,一起吃大麦粥,啃山芋。”
天宝倏地笑了,真实而生动的笑意一扫他眼中沉郁的幽光,“呵呵呵……阿爸说我把你看的羊的羊奶吃了个遍,害你被巫神骂。”
“嗯……你很能吃……最爱喝奶……”日丹也咧嘴笑了,英俊的脸上一下子就焕发了光彩,他悄悄抬起手,好似要抚摸天宝垂腰的卷发,犹豫半晌,终于放下。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天宝疑惑的问话:“丹哥,前面终点边树立的不正是金翼神像吗?东王庭不是改佛教为国教了吗?怎么还在此树立着金翼神像?”
随着人潮涌动,他们此时已越来越靠近终点,在他们侧前方的路旁,一尊狼身鹰翼的金翼大神造像树立于一座似铁似石的基座上,那基座只有一人来高,却无端地透出压迫人心的神秘气息。
日丹崇敬地目视着金翼神像,随即开口道:“这神像连同基座都由上古金石制成,自北朔王庭奠基,就伫立于此,已有千年,是北朔族的命脉所在,好像已与大地连接在一起,推不动,砍不倒,烧不毁。”说至此,日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缓:“虽然宝林王这些年极力推行佛教,但金翼大神仍是北朔各部族心目中唯一的真神,你看到金翼大神口中所含之弯刀了吗?”
天宝点点头,他早已注意到那造型凶悍神勇的巨狼口中叼着两把金色弯刀,宝光闪耀。
“那两把弯刀从未被人取出来过,历代大单于都曾尝试拔取弯刀,尽皆失败,连浑邪单于都不能拔出弯刀。”
“为什么?”天宝问着,宁定的心中忽然浮起一丝不安,不安如水纹,不断漾开扩散,环环相扣。
“相传只有统御大漠西域的君皇才能取出弯刀。”
随着日丹虔诚的话声,隆隆轰鸣隐隐传来,远方的地平线上好像暴雨狂袭而来,又似千万战鼓同时擂动,一时间烟尘滚滚,漫天灰烟卷携着铁蹄,铁蹄如箭锤,凿击着大地,转眼的功夫,几百匹烈马已飞奔进视野。围观的牧民们都躁动起来,口哨声,呐喊声,欢笑声响彻云霄。
跑在最前方的是一匹黑色骏马,马上骑士俯身离鞍驾驭着飞马,两匹棕色骏马跟随其后,马鼻几乎碰撞到黑马的尾鬃。
就在此时,意外突起,驾驭着外侧棕马的骑手忽然失手滑下马背,一只脚还绊在马镫里,那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状似疯狂,拖扯着骑手疾驰而来,眼见前方就是金翼神像,那被抛甩在地的骑手转瞬就要撞上基座,头裂骨碎。
观众的欢叫已变为惊吼,大家惶急地纷纷后退,惊骇地瞪视着疾驰而来的惊马血红的大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啸陡然飙起,随着啸声,一个玄色身影闪电般从众人头上飞跃而出,直扑向金翼神像,他毫不犹豫地伸臂握住狼嘴中一柄金色弯刀的刀柄,猛地抽出,哗的一声——,万丈金芒爆射而出,笼罩了整个草场,千百人目瞪口呆,哑然失声,那玄色身影已如大鹏般迎着惊马狂卷而去,手起刀落,准确地砍断了马镫,同时臂膀一抄,抓起地上的落马骑手迅捷后撤。
不等众人惊呼出口,变故再起,骑在里侧棕马上的骑手右手扬起,一点银芒忽地脱手飞出,鬼魅似的直飞向王帐下的宝林王,电光石火间,一弯金月乍然跃出,流星般追击着银芒,竟后发而先至,噹地击飞银芒,一刹那,金月如魔似幻,迅疾回旋,中途刺过棕马骑手的颈项,一蓬血雾陡然炸开,那骑手的头颅骨碌碌旋转着飞向人群,顿时,尖叫惨嚎冲天而起,人群如蛟龙分海般迅速向两侧漾开,那金色弯刀已飞回玄衣少年手中,说时迟那时快,一匹枣红骏马飞奔而来,少年跳上马背,只片刻就冲出人潮,流光似的直射向远方。
一切都在须臾间发生,惊魂甫定的宝林王刚要命令禁卫追击,就听人潮中爆出一声大喝:“金翼大神显圣……大漠君皇降世……万民遵从……”
喝声连绵不绝,在广阔的天地间回荡,人们愣了一瞬就大梦初醒般纷纷下马,齐刷刷地跪伏于地,朝着金翼神像不停地叩首礼拜,连拥在王帐前的禁军侍卫们也跟着跪地叩拜,仿佛受到了蛊惑。
王帐内的宝林王倏地站起身,不置信地瞪视着黑压压跪拜的人群,就在这时,身边忽然传来王妃炎齐娅颤抖的声音:“……天赐……那是天赐……我们的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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