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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玉衡

书籍名:《花朝奇事》    作者: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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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刚过,天上的繁星似明似灭,翠微坊中的灯火似真似幻,夜上浓妆,最是销魂夜未央。
就在每日这最旖旎迷离之时,翠微坊西街上的玉露楼前却是一片风声鹤唳,不止是玉露楼,整条西街已被封锁,兵牟们手持的火把辉映着各楼馆中耀眼的灯火,亮出奇异的光芒,光芒下,死寂沉沉,就像一个瞬间凝固的舞台,灯光戏子们俱在,只是失去了音响和生气。
“殿下,客人们都甄别过了,并无特异之人,那位小倌儿已在房中等候,你看……”
喜眉走到车门边,低声回禀着,话音刚落,车门就砰地打开,虫儿跃身而出,一言不发地穿过环伺的兵牟,快步走入玉露楼,他早已卸去乔装,身上穿着霜色云纹缂绣锦袍,腰系玉带,长发未冠,只以玄青缎带系在脑后,他的脸容明丽无双,眼中的神情却疏离淡静,此时,在那静谧的眼底隐隐酝酿着一场风暴,所有不幸闯入的视线都被吸进旋涡,搅得粉碎。
喜眉瞟眼看到,不禁浑身巨震,这两年来,他还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失态。
“殿下,这边走。”东宫侍卫总领萧简已在玉露楼大门内守侯,见到虫儿立刻迎上前来将他带往二楼,“楼中各人都已询问过,并在房中禁足,鸨儿一直喊冤,直说那位玉衡这几天卧病在床,并未出过外堂,而且据说……”萧简顿了一瞬,回眸望向身边的小虫,见他面含薄霜,眼露冰芒,不禁也是心底一震。
“据说什么?”虫儿脚步不停,沉声问道。
“据说这位倌人色艺出众,且心高气傲,从不出外堂,就是熟客也绝不留宿。”
萧简轻声回报,就见身边之人身形微顿,随即便继续向前走去,“他倒是贞烈,可惜……”
虫儿只说了‘可惜’二字便抿紧双唇,唇上火烧火燎地隐隐作痛,仿佛仍被那人含着吸吮,身上情潮暗涌,仍未止歇,那种久违的甜蜜感觉,不知是来自地狱还是天堂,甜蜜过后便是无尽的隐痛。
萧简心中轻叹,他才见过那位玉衡,也觉得他不像是风尘中人,如今又莫名其妙地惹上这么一件大案,还不知将被命运抛向何方。
萧简引着虫儿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前,刚要推开房门,却被虫儿以眼神制止,虫儿咬紧牙关,抬手敲了敲门扉,萧简惊异地挑起双眉,就听门里传出一道低婉的声音:“请进——”
虫儿深吸口气,手掌轻推,打开房门,门开处,昏黄的灯光摇曳而出,灯影下,一个纤薄的身影转过身来,鹿眼般的明眸水润润地望向虫儿,飘忽的视线一下子变得清晰,不可救药地陷入虫儿眼底的旋涡,无法自拔。
“你就是玉衡?”虫儿问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孩儿,心跳并未如预期的加速,反而浮起一丝失望,这玉衡看起来和英秀年龄相仿。
房门在他身后静静地阖拢了。不等玉衡回答,虫儿骤然欺身上前,倏地吻住玉衡的唇瓣,转瞬便松开,脚下微滑,虫儿又退回到门边,嘴里喃喃低语:“不是你……不是……”
“有人偷吻了你,你以为是我?”那男孩低问,眼中明显闪出遗憾的微光,“为什么不是我,我倒真的希望是我,哪怕因此而被你杀死。”
男孩低婉的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失望,仿佛死于这一吻竟比活着还令人向往。
虫儿本已转身欲走,听了这话,肩膀微抖,他慢慢回过身,再次凝神打量灯下的男孩,那男孩不惧不怕,身子单薄得似柳枝儿,偏偏强撑着挺直了背脊,这一点点坚持便透露出他的固执和顽强,那双小鹿眼般的眸子里却闪烁着极其驯顺的柔光,令人心软。
虫儿一滞,鬼使神差般再次趋身上前,圈住玉衡的纤腰将他拉向自己,随即便俯身吻他,异常温和,像吻一个幼童,浅尝即止。
当他松开玉衡,飘身欲退时,玉衡蓦地扯住他的手臂,身子前倾骤然吻上他的嘴唇。玉衡的吻,与他纤柔的模样正好相反,热烈而狂肆,舌头毫不顾忌地闯入虫儿的齿关,卷扫着直往咽喉深处探去,一路舔吮,撩逗着虫儿口中细嫩的内膜和上腭。
虫儿浑身惊悸地微颤,自然萌发的欲念才浮上心头,脑中就闪过宝恒清逸的笑容,还有……还有刚才身下人温存的身体,仿佛还与他紧贴着战栗,耳边又响起黑暗中砰砰砰的心跳声和灼热的喘息,这一切如此真实又如此遥远,虫儿脚尖儿轻点,倏地撤身而退,脱离了那男孩炽热的唇舌纠缠。
“你……”男孩儿身子轻晃,赢弱不堪地扶住桌案,双眼无助地紧盯着虫儿,“你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人吧……真惨……我可能也永远忘不了你了……”男孩说着就颓然跌坐在椅中,“你就这么走了还不如杀了我……”他轻声细语着,“我活了十五年还没见过比你更美好的人,我就是再活五十年也不会遇见比你更美好的人,所以,此时我就是死了,也死而无憾了。”
虫儿的手已搭在门上,他默然而立,因为宝恒,他终于相信在这世上有一见钟情的奇迹,所以此时听着男孩的表白,虫儿也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感同身受,男孩说的话正是他想说给宝恒听的,可宝恒已死,他这话只能珍藏在心里了。
“你……叫玉衡?”虫儿没头没脑地问着,也不转身,依然用手撑着门框,今晚的经历就像一个梦,一个印在书页上的传说,全不似真的,虫儿有点恍惚,他的宝恒死了,这里却有一个玉衡,嘴里说着自己想说的话,真是荒谬呀!
不等玉衡回答,虫儿就猛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身后昏黄的灯光也紧跟着追了出来,好像那男孩子凄惶的眸光。
“你这就跟我走吧,也不用收拾东西了。”虫儿随口吩咐,全不顾那男孩儿是否听见,又如何反应,他也许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他并不后悔。
虫儿从未真正任性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
月似琉璃盘,高悬远天,琉璃宝光从天际挥洒而下,氤氤纱纱,笼罩着万顷海波,碧涛翻卷,将月光化作银白的浪花,绽放在高昂的船艏。
船艏上,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凝目远眺,将所有的情思执念都埋葬在涛声中。
“殿下,朴正锡死了。”喜眉迟疑地走近那个端立不动的身影,小心地回禀。
“什么?”虫儿蓦地回头,不置信地瞪着喜眉,“谷雨不是将他送到青州的北句丽驿馆了吗?”虫儿的声音第一次透出一丝惶惑。
“刚才收到飞鸽传信,谷雨说……说……”喜眉忽然结巴起来。
“说什么?”虫儿飞身跃下船艏,双手撑着船舷,低声喝问,——朴正锡是他们唯一的线索,但碍于外交礼例,虫儿又不能将他滞留拘捕,只能叫清平阁将他送回北句丽驿馆,顺便在路上探问一番。
喜眉抹了一把额头,随即便沉声回答:“谷雨说他们悄悄将朴正锡送到北句丽驿馆时他就已经精神恍惚了,但又不像是中毒,问什么都不回答,只知道傻笑,”喜眉攥紧双拳,吃力地说道:“谷雨不敢再问,将他安置好后,还留了人把守,结果……结果……”
“结果什么——?”虫儿不耐烦地追问,一向波澜不惊的声音也有些不稳。
“结果后半夜他被万春阁的鸨儿发现死在了满春厅!满身刀伤。就半个时辰前。”喜眉也顾不上擦汗了,一鼓作气地说完。
“什么——?”虫儿惊问,声音却奇异地压在喉中。喜眉喘口气,声似蚊呐般地续道:“朴正锡死了还不到半刻钟,北句丽驿馆的馆丞就跑到青州府衙击鼓,报说北句丽开城府尹被青州府衙役无端拘捕了,他来要人。”
“……”虫儿不说话,喉咙里像吞了烧红的炭块,烫得他五内俱焚,这是他掌管清平阁事务后第一次失手,自他踏入万春阁,好像就踏入了一个圈套,布下迷阵的那人难道……难道就是假扮玉衡之人?他……他的身体简直令人销魂……蚀骨……
隔了半晌,虫儿化拳为掌,轻击向船舷,“那个朴正锡是开城府尹?他不是左石君的表弟吗?在北句丽捐了个候补道,什么时候补了实缺了?”
喜眉摇摇头,“如今看来他就是左石君派来送死的,不知是左石君的人故布迷阵还是另有人假扮青州府衙栽赃陷害。但此事一出,礼部又要忙着向北句丽解释一番,赔礼道歉是免不了了,关键是……”
“……关键是私运火器之事又不了了之了,我们的线索断了。”虫儿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憋闷至极,他抬手轻揉着额角,想了想,终于开口道:“现在江湖上各门派中可有……咳咳……可有什么成名的少年子弟……功力不凡……人物……风流……咳咳……”
喉中的火焰直窜进脑颅,烧得虫儿神志朦胧,——那少年的身体,他的气息,他的吻,他俊挺的鼻梁,他修长劲韧的双腿,他,他的温存和悸动,都和宝恒如此相像。
“最特别的是他穴位倒置,我的点穴手法是父皇亲传的,第一次竟失手了,第二次他也很快就自行解开。”虫儿说到此处已近乎咬牙切齿,恨不得此时就将那家伙抓获,肆意……肆意痛惜……宠爱……虫儿倒吸口气,猝然而醒,自己……自己怎么会被一个蒙面歹徒惹得心衿摇荡呢?
“查查江湖上那些旁门左道,狂蜂浪蝶!”虫儿垂下眼眸,盯着船舷下的千朵白浪,它们轰隆隆的,在月光下逐一绽放,——那人的气质清澈高贵,似乎并非江湖人士。
——呃!喜眉双腿转筋脑门冒汗,偷眼打量永明殿下,发现他低垂着头,光滑浓密的乌发缎子似的披泻而下,遮住了他的脸颊,喜眉掉开视线,心里打鼓,不知在那万春阁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以至一向波澜不惊的殿下此时已化身为狂澜巨浪。
“青州四门,水路各条通道是否都加派了兵力把守?”虫儿沉声问道。
“是,从昨晚事发起青州就已变成铁桶。”喜眉说完像突然想起什么,“嗯……咳咳……殿下……”喜眉再次口舌滞涩,却不敢再偷眼瞧虫儿了。
“什么事?有话就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嗑磕巴巴了?”虫儿心烦意乱,立刻低声喝斥。
“呃……后舱那位……那位玉衡公子……”喜眉轻声问着,殿下这次青州之行可谓收获颇……咳咳……颇为古怪,不知回到东安,那两位陛下知道了会如何反应?喜眉想到此处,心头一跳,哎呀,那两位陛下此时恐怕已经知道了。
虫儿肩膀一抖,微微偏头,斜睨着喜眉,“那位不过是我帮助的一位苦命人,清平阁在东安有无数房舍产业,还容不下这么一位少年?”
“是,喜眉明白了,一定会将他安置妥当的。”喜眉偷偷地抹了下额头,师傅愁眉闲话家常时曾说起过:当年华帝陛下伟美无俦,好像……好像没有和妓馆小倌儿有过什么瓜葛。
“好了,你照着我的吩咐去做吧。”虫儿摆摆手,喜眉立刻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
虫儿漫无目的在船上踱步,一边思考着青州之事的来龙去脉,可左思右想再加上冥思苦想,想来想去的都是身下婉转承欢的秀丽少年,渐渐的那少年的身影与记忆中的宝恒融为一体,竟不分彼此了,虫儿使劲摇摇头,似乎想摆脱这种疯狂的渴念。
就在这时,虫儿身侧的暗影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叹,虫儿倏地回眸,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来到船后,轩廊下,摆着一张小几,一个纤柔的身影半倚着阑干坐在小几旁。
“玉衡……”虫儿低叫。
“殿下……”玉衡抬起小鹿眼般的双眸,那眸中总是湿润润的带着点水光,好似永不滑落的泪,他轻唤着,直勾勾地望着虫儿,也不起身,但那眼神仿佛已诉尽了万语千言。
虫儿一滞,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坐在他的身旁,“你怎么还不睡?”
玉衡听出虫儿声音里的关切,倏地垂下长睫,眸中的那丝水光却更加明艳,似看非看的,玉衡的唇畔已漾开一朵浅笑,那么妖娆又那么脆弱,好像随时都将枯萎。
虫儿看得愣了,轻吸口气,视线微滑,避开玉衡的笑颜,嘴上不经意地问道:“离开青州,你真的不介意吗?”
玉衡略抬头,发现虫儿双眼望向海面,并未看着他,不禁有些失望,随即便自嘲地笑了,“玉衡乃天涯飘萍,一个浪头打过来便是灭顶之灾,葬在哪处水下并不重要。”
“不——”虫儿失声低呼,不知怎的,玉衡的话竟触动了虫儿心底最隐秘的伤痛,“我不会让你葬身水下的。”
“殿下……”玉衡蓦地滑跪在地,双手巧妙地放在虫儿腿上,柔若无骨,尖削的下颌微微扬起,“殿下……能与殿下相遇……蒙殿下照拂……玉衡……死而无憾了……”
玉衡说着便乖顺地俯首,脸颊贴着虫儿的大腿,轻轻厮磨着,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喉咙里发出似有若无的呜咽低鸣,令人不忍推却。
虫儿心中一凛,大梦初醒一般,他顿了一瞬,终于抬手抚上玉衡的肩膀,温和地轻拍着,双眼依然凝望着万顷碧波,眸光渐渐变得冷凝,波潮波涌,翻搅着亿万点月光。
玉衡瞟眼微瞄,不禁心底微颤,殿下的手掌一下下轻拂在肩上,而殿下眼中的神情变幻莫测,竟完全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他才十四岁而已,心机却已深似海洋。
——
卯时刚过,青州东门前已是人流熙攘,人声鼎沸,今儿是东市大集日,来自四镇八乡的农人客商将个巍峨的东城门挤得水泄不通。守门的兵勇虽然已经增至平常的两倍,且个个严阵以待,依然难以应付川流喧嚣的赶集人群。
就在这时,一阵唢呐吹奏的凄厉哀乐突然传来,吱扭扭地直往人脑仁儿里扎,拥在城门前的过客和守门的兵勇俱是一惊,齐齐掉头看去,远远的就见一队僧人,身披袈裟,拍打着金铙铜钹;又一队道人,身穿羽衣,吹奏着苇管竹笙,迤逦行来,真个是声震天地,响彻云霄,再混和着孝眷们仰天拍地的痛哭,东门前一时竟像陷入坟场,围观的人们,个个都觉凄惶,人人都动悲情,等看到杠夫们抬着四只黑黝黝的棺木走到近前,东门前拥堵的人群立刻水波似的向两侧漾开,自动让出出城的道路,十几位孝眷赶着两辆骡车跟在棺木之后,乱嚷嚷地哀嚎不已,骡车上更有一位满脸痘疤的少年戴着个白布手套一路抛撒着石灰。
守城的兵士刚要拦上前去询问检查,也不知谁在人堆儿里喊了一嗓子,“是葫芦岛上染上时疫的王秀才家呀,一连死了四个了!”
——哎哟我的妈呀!观望的人群里像炸响了霹雳,人们骤然四散奔窜,将排列整齐的兵士们推挤得缩在城根儿下,无法靠近前去,兵士们看着那脸上疤痕叠生的少年和他手上扬起的白烟,早心有戚戚,也就顺势躲在人后,眼瞅着送葬的队伍穿过城门向无垠的旷野中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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