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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水妖

书籍名:《花朝奇事》    作者: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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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长空如墨缎,华彩隐现,其上无月,只有星光点点。涞河野渡边泊着一条矮蓬河船,天宝赤身,穿着件花兜肚坐在船板边,早已晒黑的小腿小脚悬在船外,悠荡着,“阿爸,找到鱼鱼没?”天宝紧张地盯视着动荡的水面,因为今夜无月,水色显得浓黑粘稠,仿佛一个吞噬人的怪兽。
“阿爸……阿爸……阿爸……”天宝的喊声里已暗藏呜咽。
当卫无殇找到野渡边的河船,正好听到天宝声嘶力竭的喊叫,“阿爸……阿爸……”那小娃翻身就要往河中跳,却被卫无殇抓了个正着,“阿爸……放开……放开小宝……”天宝扭动着小小的身体,拼命想挣脱无殇的掌握。
就在这时,水声哗啦脆响,船边绽开一朵水花,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水波中腾跃而起,如河妖般跃上船头,“放开天宝。”衡锦沉声喝道,一边将手中抓着的鱼扔到船板上。
卫无殇倒吸口气,双臂放松,“阿爸——”天宝从卫无殇的手中挣脱,扑过去趴在衡锦的脚边。
“去按住鱼,别又蹦回水里。”衡锦踹踹天宝的小屁股,天宝咯咯乐着去抓那两条鱼。
卫无殇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衡锦,根本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半分,衡锦的身体挺拔精健,未着寸缕,古铜色的肌肤上水滴滚动,在星空下闪出神秘的光泽,好似最上乘的星缎,他的左胸口——,卫无殇的头侧如被大锤击中,在衡锦的左胸口上有一个狰狞的伤疤,暗红纠结……
“啊——”卫无殇不妨,神思恍惚中竟被衡锦欺身上前一把揪住了襟口,“你看什么呢?喜欢男人?喜欢……我?”衡锦的声音低魅,略显沙哑,他舔了舔嘴唇,兴味十足地紧盯着卫无殇,视线在无殇的脸上身上来回扫视着,“傍晚在那条船上我就发现你看我的眼神儿不对……呵呵呵……果然如此……和那个小南一路货色!”
衡锦说着就猛地松开卫无殇,退身到船篷前弯腰随便摸出一件布袍披在肩上,一边轻视地继续瞄着凝滞如塑的卫无殇,“你随比小南年长,看着倒比他顺眼些,那家伙身上有股狐媚气,没得让人心烦。”
衡锦说着就蹲下身,不再理睬卫无殇,“天宝,阿爸教你怎么收拾鱼。”
天宝拍着小巴掌,呼呼作响,双眼贪馋地追着在船板上蹦跳的大鱼,“阿爸,快,快呀……”
“好,你瞧仔细了。”衡锦抓住鱼只以掌力开膛剖腹除腮刮鳞,转瞬就将两条大鱼收拾得干干净净,“阿爸小时候住在一个破屋里,我记得屋后有条河沟,偶尔有鱼,正好抓来打牙祭。”
卫无殇看着那一大一小忙活生计,听着卫恒说起他小时候住的废殿,好像……好像殿后是有一条河沟,连着御苑的锦池,有时宫侍们看到卫恒母子抓鱼还会冲过去揪扯打骂。
“阿恒……”卫无殇低叫,这是他在梦中才敢呼喊的名字。
衡锦只觉一股大力刺入头顶,颅内立刻炸开剧痛,他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入水中,天宝惊骇地抓住他的胳膊,“阿爸……”
衡锦撑住船帮,等待疼痛缓解。“阿恒,你怎么了?”卫无殇发现了衡锦的异样,立刻趋近,衡锦却惊得向后退去,戒备地瞪视着他:“你善用摄心术吗?为何看到你我就觉得头痛欲裂?”
此时天宝也以仇视的目光瞪着无殇,——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总是惹得阿爸身体不适!
“我……你……”卫无殇无言以对,“我是无殇……”他徒劳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花……呃……”衡锦顿了一下,困惑地看着卫无殇,“……花,你是姓花吧?叫花无殇,啧啧……”他频频摇头,表情很不以为然,“你的这个名字不好,竟与卫无殇同名,注定一生难安。”
卫无殇砰地一下跪倒在船板上,膝盖撞上硬物钻心的疼,他的心里漩出一个深渊,灵魂直跌而下,摔得粉碎。
衡锦不再理会失魂落魄的卫无殇,带着天宝来到船尾,将鱼用刀片了放入滚烫的藜米粥,再撒入姜丝葱花和粗盐粒,“天宝,把酒坛子搬来。”
天宝四肢并用爬向船篷,见那个奇怪的漂亮叔叔还呆呆地扑跪在船板上,天宝疑惑地抓抓胖头,此时又有点可怜这个叔叔了。天宝抠开船板,从狭小的底舱中抱出一个小酒坛,晃了晃,立刻憋嘴哇地哭了,“阿爸……阿爸……”他拖抱着酒坛子连滚带爬地回到船尾,“阿爸……酒没了……”
“什么——?”衡锦一把抢过酒坛晃了晃,‘通’的一声扔进河里,“龟儿子胡四儿……又偷喝爷的酒!”
“哇哇……哇……”天宝仍在哇哇大哭,“阿爸没……没酒了……阿爸会……会疼……哇哇……”
“哭啥子!没出息!”衡锦喝斥着一边抓起个饱满的莲蓬丢给天宝,“哭死酒也回不来了,饿了就自己剥莲子。”
“我带了酒来。”一道沉郁悦耳的男声突然响起。衡锦和天宝都回头望去,见那个花无殇已穿过蓬舱来到船尾,他的手里举着一个小酒坛子。衡锦双眼一亮,天宝立刻咧嘴笑了,大泪珠子还挂在他的长睫上。
无殇手臂一扬,酒坛直向衡锦飞去,衡锦随手接住,准确无误,他的心里一晃,此情此景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衡锦再次回眸望向卫无殇,——这个俊秀的男人真有点邪门儿!
“什么酒?”衡锦随口问着,一边拍开酒坛的封泥,“哈……桂花酿!”衡锦惊喜交加,深吸口气,馥郁的花香和着醇和的酒香,在夏夜里显得格外鲜明透亮。
“唔……香香……”连天宝也皱起小鼻子深深呼吸。衡锦看看天宝,嘿嘿笑着拿起筷子伸进坛子里蘸取酒液,“来,尝尝阿爸家乡的好酒。”
天宝凑过头去,含着筷子尖儿,心满意足地叹口气,“香香……”
天宝那天真童趣的模样引得无殇也笑了起来,他本愁肠百结,此时却有点乍暖还寒。无殇的双眼须臾不离地盯着衡锦,见他苦恼地看着鱼粥又看看酒坛,好像万分犹豫,然后他咬咬牙,拿起调羹舀了一小勺桂花酿欲放进粥里,可才放了几滴就舍不得了,衡锦举起调羹干脆将酒都送人口中。
“唔唔……香……确实香……”衡锦陶醉地双眼微眯,一点晶亮的眸光从眼睫处隐约透出。卫无殇骤然呆住,此时阿恒的模样……就像他第一次尝到桂花酿时一样。
卫无殇正自神思迷茫,突地一只小手抓住了他,“阿爸……这里……这里疼……”天宝抓着卫无殇的手放在他的小胸口上,卫无殇‘啊’地低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爸……酒酒……不疼……”天宝回身指指小酒坛子,再使劲地将无殇的手按上左胸口,“酒酒……不疼……”
卫无殇倏地垂下眼眸,他……终于明白了天宝的意思,“河上湿气重……你……你的伤口恐怕禁不得湿气侵蚀……”卫无殇艰难地说着,喉咙里塞满了尖锐的砂砾。
衡锦不以为意地抿抿唇,举起酒坛又喝了一口,随即便小心翼翼地盖好酒坛,“我本来是死命一条,我可能死有余辜,如今还活着就是为了继续受罚,哪还顾得上疼,疼就疼吧,大不了疼死,不然都对不住那个要杀死我的人。”
清凉的夏夜,晚风习习,从河面上吹拂而过,带起一片粼粼光波,卫无殇忽觉浑身寒凉,他不自觉地抱紧双臂。
“粥好了,天宝,用膳……”衡锦满意地闻着小陶罐里溢出的鲜香,恍惚间竟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用膳?卫无殇看看陶泥小炉上架着的粗陶罐,——用膳?
“呵呵呵……”卫无殇今天备受刺激,此时终于忍不住惨笑出声。天宝惊惧地看看他,顾不上奇怪,快速爬向衡锦,“粥粥……小宝饿了……”
衡锦将鱼粥小心地盛入一个粗瓷大腕,递给天宝一个调羹,“吃吧,别烫着。”衡锦想了想,扭头看着卫无殇,“你要吃吗?不过我们就只有一个碗。”衡锦说完就俯首闷头吃粥,不再理睬卫无殇。
卫无殇看着那对坐吃粥的父子俩,只觉荒谬,时光倒退三十年,月色朦胧间,坐在那里扒着一只破碗吃粥的明明是阿恒和阿恒的娘亲,中间那些岁月,撕心裂肺,都被煅烧成一串串珠泪,跌入宇宙洪荒,再难寻觅。
“你……你们就吃这个……”卫无殇忍不住开口问,他觉得水声风声和心中的静默简直能杀人于无形。
衡锦咽下一口粥,本不欲回答,但又想起那坛子酒,好歹是受了人家恩惠了,他看看碗里已吃了大半的粥,“胡四,也就是船老大,给了我们一袋子藜米。”说完,衡锦就又埋首粥碗,今天他跑了好几趟货,实在是有点饿了。
卫无殇下意识地点点头,却并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卫无殇急于要找个话题,能令自己不再陷入疯狂臆想的话题。
“你们离开东安后要去哪里?”这个话题安全吗?这个埋首吃粥的粗袍青年真是卫恒吗?他今年应该三十三岁了,可这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眉宇间带着股子说不出的狂野之气,竟比他十四岁时更浓烈了。一年多前,在南楚永建的山崖上,月光下,他曾在卫恒的眼中看到狂喜,那是卫恒与他重逢后唯一的表情,而此时,在衡锦的眼中,这抹狂喜已经永远的消失了。
“怎么,你要跟着去?哈哈哈……”隔了半晌,衡锦才哄笑着反问,他的视线斜扫再次上下打量卫无殇,挑挑眉毛,“我倒不介意带着你走,长得这么美,比小南强何止百倍。”
衡锦的话才一出口,卫无殇已经平平飞起狂袭而来,他的手快如闪电地拍向衡锦的头顶,衡锦骤然而惊,扭身闪躲,却不料那只是个虚招,卫无殇趁他闪避之际,双手下翻猛地掐住衡锦的脖子,“你嘴里若再不干不净,我立时便捏碎你的颈骨。”
“阿爸……阿爸……”天宝立刻扑过来揪扯拍打着卫无殇,嘴里大声呼喊,衡锦不言不动,微仰着头,眼睫低阖,一线冷凝的眸光蓦地从浓睫下透出,直刺入卫无殇的双眼,卫无殇忽觉羞愤无力,——今天明明是自己送上门来自取其辱,难道真的要再杀卫恒一次吗?
卫无殇颓然松开双手,飞身而起,跃上河岸,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天宝发出了异样的哭声,伴随着咔咔地窒息呛咳,“小宝,小宝……”衡锦惶急的呼喊随即响起。
卫无殇顿时停下脚步,咬咬牙重又跃回船上,“怎么了?”
“好像是卡了鱼刺。”衡锦的额上已经飞出密密的细汗,“他刚才扑打你的时候来不及吐出嘴里的刺。”
天宝已经哭得满脸紫涨,唇角溢出一丝血线,卫无殇心中一紧,立刻劈手将天宝夺到自己怀里,“点燃风灯,快。”他沉声吩咐着,一边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锦囊。
这时衡锦已将风灯点燃,高举着照亮卫无殇怀中的天宝,卫无殇迅速打开锦囊,取出一个琉璃小瓶,“我要给他喂一点麻药减轻他的痛楚,也方便取刺。”卫无殇解释着,从瓶中吸取了一滴红色药液滴入天宝的鼻孔,转瞬的功夫,天宝就停止了哭泣,只‘咔咔咔咔’地咳喘着。
“天宝乖,叔叔帮你取出鱼刺,保证不疼,你只需张开嘴。”卫无殇柔声哄着,他的嗓音好似具有魔力,天宝立刻乖乖地张开小嘴,就着风灯摇曳的光芒,卫无殇清楚地看到孩子喉间卡着一根粗砺的鱼刺,“啊,这么大根刺!”衡锦也看到了,不禁惊骇地低叫。
卫无殇从锦囊中取出镊子,轻吸口气,镇定地将镊子探入天宝的嘴里,准确又迅疾地夹住鱼刺取了出来,鱼刺刚一取出,天宝就又猛咳起来,显然咽部受了创伤。
“小宝想不想吃糖?”卫无殇笑问着,又从锦囊中取出一个珐琅镶宝的小扁盒子,“叔叔这里有很好吃的糖,送给你吃可好?”
天宝从不知糖为何物,只一听说是吃的东西他就已经动心了,幽黑微蓝的眼眸中闪出明灿的亮光,直愣愣地盯着那个漂亮的小盒子,卫无殇打开扁盒,拿起一粒晶莹的糖豆,“这是润喉消炎的吼糖,天宝含在口中即可。”
卫无殇将糖粒喂到天宝的嘴边,天宝却不张嘴,只眼巴巴地看着衡锦,卫无殇心里一动,——这娃娃真是乖觉。
“吃吧。”衡锦点点头,视线却扫向躺在船板上的那个锦囊,神色迷茫而恍惚,好像……他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一个类似的锦囊,是……是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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