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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陈香梅传奇·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作者:胡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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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飘飘,静寂无声。
春雨的淅淅沥沥,夏雨的哗啦啦,秋雨飒飒,冬雨滴滴,全都凝固进这白色的无言中。
这是1994年华盛顿的第一场冬雪。
办完事走出白宫的香梅抬眼漫天雪花,没带雨具的她竟孩子气地雀跃于天地间,她张开双臂轻盈地旋转了几圈,太惬意了!因为她是香梅,所以分外喜爱白雪。
奔七十的人了,少女的活泼清纯仍没有消失殆尽。人是自己的主宰,你感觉自己有多老那就有多老,而你感觉自己还年轻那就确实还年轻;人却又无法主宰自己,岁月沧桑,红颜白发,大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抗拒,想不变却也在变。原本最不喜黑色的她,这回穿起了一袭净黑的旗袍,只在胸襟绣有一枝红梅。她一直排斥黑色,以为那是没有月光没有星光的漫漫黑夜,沉沉地压抑着人,又掩盖着太多的假丑恶,她不喜欢。以至陈纳德将军的葬礼她也一反西俗着一袭白丧服,谒见罗马教皇时她也跟美丽逆常规不穿黑衣着白衣。但经历得多了,花花草草看得多了,知晓纯洁的白色难觅,方懂得黑色是天地始初之元,世间万物无不孕育于黑色中,黑色是神秘神奇又神圣的,包容的内涵实在太多太深。雪花飘落在她的染成棕色的发上,好一会才融成湿湿的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黑旗袍上,倏地便消融了,只留下斑斑点点的亮湿,像默默地承受世间的痛苦,更像悄然地接纳爱的滋润。其实,黑色是最不容纳肮脏的,不信你试试看,一滴油迹,一抹污垢,一粒馊饭粒子,在黑色上比在任何色彩上都要叫你触目惊心!
懂得了黑色的包容,也就明白了人生的宽容。
她记起了1992年11月15日白宫的惜别晚会。那是共和党的精英约七十余人与布什总统、奎尔副总统的第一次惜别,陈香梅是唯一被邀请的亚裔朋友。晚会从隆重热烈中透出的是悲凉,毕竟江山易主,当权的是民主党的年轻的克林顿了。布什的最亲密的老友们赠给他一张法兰克的油画像,法兰克是美国独立元老,也是美国宪法起草人之一。布什夫人芭芭拉没有参加晚会,她正在德州的晓士顿物色房子。于是布什不无幽然地说:“我们搬进去的新居最低限度有一张椅子,两条可爱的狗,还有今天你们送给我的油画。”狗是芭芭拉的宠物,椅子则是每位退下的总统都被赠送的任内用过的椅子,既短又长的几年中他坐在椅上批阅过多少牵动美国乃至世界的文件呢,椅子是权力的象征也是权力的遗憾,没有一个人能永恒地占有这把椅子!或许,这也是民主的象征?布什走向陈香梅,握着她的手说:“安娜,我们是三十年的朋友了,你还记得当年你到德州替我竞选的热闹情景吗?”她心头一热:“总统,想不到您还没有忘记。”布什仍握着她的手:“我当新议员时你还介绍了许多亚洲大使给我认识。”她轻叹了口气:“总统,能够经得起考验的,才是真正的朋友。”风车世界喇喇转,潮起潮落,权得权失,留给人们久长回味的当是真诚的友情吧。奎尔副总统在晚会结束前也握着陈香梅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安娜,我们今后四年的工作可不容易,希望你仍会一如既往,继续协助共和党,1996年我们会卷土重来。”她心头重又一热,可很快一冷。不要说卷土重来谈何容易,就是对这种四年一度竞选的政治体制,历经八届风云的她,已深深地体悟到并不是最完善的体制。虽说四年一度,但走马上任不久即筹划下届连任,民众也卷入旷日持久的竞选,舌战落花流水,攻击无所不用其极,政客投机,劳民伤财,何时能有改进呢?不过,这种竞选,终究提供了选择,没有人敢说这一项选择是绝对对的,那一项选择是绝对错的,但最低限度那是两种不同的选择,或许,这就是民主。陈香梅这样认为。
1993年元月克林顿总统举行就职大典,倒没忘记陈香梅,她被邀请观礼,而且在国会山给她安排了很好的座位,很多人罚站,她还是很风光。想当年共和党执政时,助选有功的她为就职大典座位的安排可说绞尽脑汁,滴水不漏,皆大欢喜;观眼前,风水轮流转,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过,谁也不可能永远占据着历史舞台。“人寿百年能几何,后来新妇今成婆。”她早已想通,但是,爱心不改。
她已走遍世界。不是一遍,而是数遍。有些国家有些地方是数十遍乃至近百遍。她阅尽北美南美的风光,她最爱的是天下最怪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美国与加拿大的边境线就从飞瀑中穿过。游客们多爱欣赏夜间在彩色探照灯中光怪陆离的飞瀑景象,如醉如痴如梦如幻。可陈香梅爱租船下水,浪遏飞舟中,听巨涛轰鸣,如惊雷滚滚,看水帘飞溅,若万马奔腾。人生,就是激流勇进!她无数次访问欧洲,尤其是担任白宫出口委员会副主席后,多次率团赴欧洲考察。她最难以忘怀的是巴黎圣母院,这座耸立在塞纳河中西岱岛上的哥特式教堂,那一对重十三吨的巨钟发出的钟声感召着她的灵魂,她不是作为善男信女虔诚地去朝觐,而是维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让她刻骨铭心,她要寻觅到这个故事的真实的气息。她会恍兮惚兮,是圣母院造就了雨果,还是雨果烘托了圣母院?雨果曾赞叹圣母院是“巨大的、石头组成的交响乐”,“伟大的建筑就像高山一样是几百年的产物”,但她的心却分明在说:不朽的著作才是不朽的。她的骨子里是作家情结,今生今世无法解脱。她最爱文学,而文学是人学。
1983年冬,她代表白宫出口委员会第一次访问了苏联。克里姆林宫的宫墙全用赭红色砖块砌成,克里姆林宫斜坡形广场全用红石铺成,几座白石修建的宫殿雄伟傲立。漫步红场,陈香梅浮想联翩。1937年陈纳德选择了中国,而在此之前,苏联曾以高位厚禄聘请他去苏联当空军教练,他拒绝了。他此生此世从未到过苏联,而她双脚已踏在这赭红色的广场上。她就住在红场对面的大酒店里,酒店庞大却空洞,枕头毛毯稀薄,浴巾已洗得不能再用,肥皂小小的一片,洗手巾的用纸硬粗粗的,她对苏联的第一印象是缺吃少穿。星期天去到城郊古教堂参观,倒有为数不少的男女老少正虔诚地做着礼拜。陈香梅百感交集,宗教或许是弱者灵魂栖息的家园,可世上有多少人称得上真正的强者呢?
她曾渴望与陈纳德一块去弥漫着宗教神秘色彩的古城耶路撒冷,但未能如愿!到得八十年代末期,她已经几度来过这座犹地亚山地上的古城了,并且与以色列女军官马利亚多德结为好友。她以国防部顾问的身份请马利亚多德访美,而且写信给以色列国防部长,建议将马利亚多德升为少将。不久,马利亚多德果然以女将军的身份访问美国,以后又调派到纽约工作,与陈香梅的友情愈来愈浓。但陈香梅发现,这位年不满四十已有近二十年军龄的女子,是将军,更是母亲。马利亚多德对她说:“我父亲是军人,我丈夫是军人,我十七岁的儿子又即将服役当军人了。然而,我开始感到战争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该和敌人真诚地谈判了。”饱尝战争忧患的陈香梅的心能不与之共鸣吗?耶路撒冷,希伯莱语就是“和平之城”的意思。公元前一千年左右,犹太人在此建都,但和平之城无和平,圣城历经巴比伦、波斯、希腊、罗马、土耳其、法国、英国等的统治,毁废又复建无数次!犹太教希律庙的一堵残垣西墙被称为哭墙,那是罗马人占领耶路撒冷时,犹太教门徒常聚在这堵墙下嚎啕恸哭之故。直到今日,每逢星期五,还常常有信徒来这里哀悼祈祷。没有家园的痛楚怕是人类最大的痛楚,因为无地扎根!陈香梅来到哭墙下思怀:为什么不能让世界充满爱呢?
她是幸福的。她是充实的。她是美国人,她更是中国人,她的祖国是中国。自从1980年冬回祖国访问后,她就止不住激动又骄傲地呐喊出:我不再是无根的浮萍!她有了安全可靠的归属感。时序匆匆,十四个春秋过去,每年她至少三、四次回娘家!从最北边哈尔滨北角的黑河乡野到最南边三亚市的天涯海角,都留下了她层层迭迭的足迹。实现四化,交通先行。从1984年起,她和她的伙伴们十几次奔赴三亚,那颠簸崎岖的公路有些地段堪称羊肠小道。到了牙龙湾,到了天涯海角,扑入眼帘的是白得发紫的细软沙滩,海蓝蓝天蓝蓝间渔舟白帆点点。诗情画意间她立志在这里修建凤凰机场。凤凰也是中华民族美好的图腾,她相信历经艰难曲折定迎来新的腾飞。她在零下三十六度的严冬应邀飞哈尔滨参加冰雕艺术节,晶莹剔透,美不胜收,虽然终归会消融,但只要美过,足矣。访问沈阳,参观张学良少帅故居,挥笔写下七绝一首:“西安旧事一盘棋,亦风亦浪实堪悲,少帅如今头白发,城北城南盼归期。”她去到西安,写下《人生有情泪沾衣》。西安就是历史上的长安,古代兵家必争之地,横刀跃马、血流成河后先后有十一个王朝在此建都,悠悠一千二百年的建都史,可谓名副其实“秦中自古帝王州”。然而,黯淡了刀光剑影,消失了鼓角争鸣后,千古帝王安在?源远流长璀璨夺目的是中华民族不灭的文化!她为推浑的兵马俑而折腰,她为法门寺而慨叹,她就在西安碑林呆了整整三天,废寝忘食。如醉如痴,扣同的书法艺术!1991年初秋她登亡了泰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她特地去到孔子的故乡曲串讲孔子。她在孔府宅第的对联前伫立良久,“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似乎这才是中国传统读书人的写照。在孔子研究院讲孔子时,她止不住幽它一默:“孔子就一点不好,歧视女性,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过我想这位老夫子有口无心,说这话时,定是头天夜里与夫人闹了别扭。”举座皆笑,老了的她,也仍爱调皮。她酷爱中国的山山水水,她酷爱中国的文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她乐山亦乐水。她说:“上上高山,居高临下?四大皆空;看看河流,看看海水,千变万化。人生也是如此。”她酷爱中国山水画,以为那是中国山河的感情摄影,是的,伟大的国画家在画山水时,哪一个不把自己整个的灵魂埋进去了呢?她曾学过国画,师从黄君璧先生,先生为她题诗两句:“书是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乃情景交融。对国画大师张大千先生,她敬仰且有亲切的交往。张大干先生在台北曾一时手头拮据,叶公超告诉她,她立马解囊相助。八十年代开始,陈香梅对李苦禅大师和黄永玉大师的画及启功大师的字特别欣赏,并开始收藏。1988年陈香梅在北京有幸结识李可染大师和启功大师。1989年初,她与李氏夫妇商谈欲将李可染大师的画送到台北展览。中国文化部已同意此举,五十张国画的照片也已交给了陈香梅,无奈台北仍对李可染大师去台拍不了板!挨到12月5日中午陈香梅抵达北京,并约好翌日见面,但是,李可染大师心脏病突发,已在寓所猝然去世!除了扼腕长叹,陈香梅还能说什么呢?海峡两岸,同根同源,同祖同宗,文化交流,本合情合理啊。她盼望着祖国统一的一天早日到来,她相信凡是爱国的中国人都正往这条路上前行。
她怀着一片赤子之心,走遍了祖国的名山胜水,走遍了历史古城和现代都市,走遍了陈纳德当年在中国所到过的所有城乡。她去到芷江,出资修建了受降城,中国人当记住抗战胜利得来不容易。她去到南昌,陈纳德当年小住南昌机场时曾摇头不已,可她赞叹古城旧貌换了新颜。她驱车千里第一次登上了井冈山,秋风秋雨,青山翠竹,她在雨中瞻仰了黄洋界烈士纪念碑,当即赋诗二首:“秋雨沧漾井冈山,樟树松枝满枫林,英雄好汉多少事,铁马飞弓大散关”。“井冈山上飘红旗,大江东去壮士碑,杜鹃花染枫林晚,胜负兵家今问准”。斜风斜雨湿了她的鬓发,浸了她的鞋袜,她的眉宇间是真诚的悲凉。她的情感是从心底里有了真正的变化么?为什么不变呢?如若陈纳德能活到今天,怕也会变吧。
她以为,中国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团结,一旦团结,巨龙腾飞,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人的天下。
她愿为这一天的早日到来奉献她的爱心。
她依旧忙忙碌碌,满世界飞来飞去。她说,我是属牛的,天生的劳碌命。并非全是赞颂,也有非议,也有误解,也有自身的不是,她记住了尼克松说过的一句话,我已老了,无人再能伤害我了。
她说:“我没得名,也不要利,我的收获是一份自足。我并不自命为勇者,但绝不是弱者,我不曾向任何人低头,只要我自认为是正确又大公无私的事就该认真去做,毕竟生逢乱世,费解的事太多,既无需大惊小怪,也不必多求甚解,做一个中国人,不容易。”
雪花飘飘,轻寂无声。
她潇洒又轻盈地走着,她已走过了人生四季,春的温柔,夏的狂热,秋的悲凉,冬的冷峻,都领略过了,没白活。
中国男人的豪言壮语:“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她不是大丈夫,也做不到大丈夫。陈纳德病重时对她说:不要流泪。可她总难免流泪,有时会放声恸哭,她始终是个女人!不过她总是避免公开流泪,或者说不愿对人落泪。而今她在华盛顿拥有一片自己的天地,这天地是她自个儿单枪匹马用血汗闯出来的。
她也曾渴求禅界意境。从“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到“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到“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绝佳。可是,她进得去么?
滚滚红尘,难弃难舍!
女人的虚荣心女人的小心眼她也全有,她津津乐道肯尼迪中心总统套房的高贵享受,她念念不忘“席地瓜”总统游船上往日的时光!她会对忘恩负义者恼怒不已,对不回报名片的名人她也会耿耿于怀。她是个不同凡响的传奇女人,她也是个琐琐屑屑的普通女人。
下雪啦,该回家啦。
家在何处?
华盛顿是她赤手空拳、历经沧桑的战场,有血有泪,有悲有喜,但不是根之所系地,她更似一片浮云飘荡其上空。
台北是她婚后的小窝,爱情的甜蜜、做母亲的骄傲都留在了那里,而人情冷暖、世太炎凉也烙刻在那里。而今,台湾的故居她捐赠给交通部做了宿舍。她有失落,更有牵挂眷恋,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剪不断!
北京是她的真正的家,也是海外华人魂牵梦萦、热切向往的家!把根留住!把根留住!
她的眼又濡湿了,女人的泪怕难得干涸。
她成为新寡后,独自去到瑞士,瑞士的冬天,寂寂的白雪,让她彻夜难眠,她写下了《雪》:
雪,轻轻地、寂寂地下个不停,
从清晨到静夜,
从静夜到清晨,
轻轻地、寂寂地,
树梢上、屋檐上,大街、小巷
都已白了一片,
白了一片。
是冬天带来了雪,
抑是雪带来了冬天?
没有绿叶,没有花朵,更没有温馨,
春也迢迢,梦也悄悄;
雪埋葬了绿叶、花朵与温馨,
冬天埋葬了笑声。
是冬天带来了雪,
抑是雪带来了冬天?
有一个人,和我度过了许多个冬天,
有一个人,和我度过了许多个雪天。
冬天去了又来。
雪天来了又去。
可是那人一去不回,一去不回!
那个人和我,我和那个人
度过多个冬天,
多个雪天。
但那遥远的昨日,
已被雪天埋葬,
没有踪影,没有回声。
《雪》,最初是纪念亡夫陈纳德的,可以后,她赠给了好几个她最亲爱的人,有生活的伴侣,有柏拉图式的情人,也有纯清如水的友人毕尔。
人生的路短又长,寒冷的冬天更需要爱心的温暖。
不要吝啬自己的爱,不要禁锢自己的爱,将狭小的爱生发开去,让人世间的冬天也充满了广博的爱吧。
梅与雪,当是不解之缘。
她是陈香梅,她爱雪。
1994年9月初稿于南昌
1995年5月第二稿于南昌
1995年7月第三稿于北京
是佛家还是哲人说过:生命是种缘。
1994年,我与香梅老师的生命轨迹有过那么几个交叉旅程,因而诞生了这部传记。
那是五月的黄昏,栀子花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陈香梅一行应邀来南昌大学潘际銮校长家做客。校长对我说,你来作陪,都是女同胞,又都写书,肯定会有共同语言。并嘱我送几本书给她。恭敬不如从命,但心里不免嘀咕,陈女士可是位涉足美国政坛,联系中美及海峡两岸纽带及走遍世界的风云人物,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这奉行清高的女老师女作家可无应变之力。
淡淡暮霭中,陈香梅一行走下轿车,她着一袭宝蓝底子浮白云图案的丝绸套裙,身段婀娜步屐轻盈,浓妆的她怎么也看不出是奔七十的女人!刹那间,那游动的蓝天白云还将飞虎将军陈纳德的形象凸现于我的大脑屏幕。我在创作《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时,曾对飞虎将军的往事有过寻觅。1937年陈纳德来到中国后,即在南昌机场训练守中国空军;1944年赣南军民曾以血汁抢建出新城机场,就是为飞虎队作基地用的,飞虎队也曾试降过该基地,只是因为时局骤变,新城机场未使用便炸毁了。陈香梅与陈纳德也可说是烽火缘,他们的生死恋,我曾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过陈香梅写的《一千个春天》,觉得文笔行云流水,清丽深沉,情真意切,很是感人。这回第一次见到陈香梅女士,觉得她的眼光仍很清澈坦诚,心想,几十年的政坛风雨,难道未曾熄灭她心田感情的火光?
入席就座,我没想到潘校长几句开场白后,立马就介绍我!潘校长原是清华大学教授、国家学部委员,江西无重点大学无学部委员无博士研究点,身为江西老表,应吴官正省长的恳请,毅然决然来到江西挑重担,也实是一片赤子之心。他是“女士优先”,我却毫无准备,涨红着脸,只把准备好的《这里有泉水》、《蔷薇雨》和《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本书捧给陈香梅女士,张口竟是:“香梅老师,请指正。”大概这辈子出了校门进校门,终身职业注定了是老师,敝帚自珍,老师乃潜意识中的尊称吧。一室的人都友善地笑了,不知笑我的尴尬,还是笑我的称谓。潘校长朗声笑说:“这称呼好,你们是同行,出道早的当为老师。再说,我们正要聘请陈香梅女士做南昌大学的客座教授呢。”香梅老师说:“胡辛,我知道,我在美国读过你的书。”这真是始料未及!我的《四个四十岁的女人》承蒙朱虹老师翻译到美国,收入中国女作家短篇小说选《白色安详》,这是事实。但是进入美国主流生活繁忙不已的她居然还有闲暇阅读我等的小说,倒是没想到的。我心头一热,一个作家,还有什么比作品为人关注更感到欣慰呢?同时我也顿悟到,香梅老师并没有斩断她的文学情结!在日后的交谈中,我问她,你最感到骄傲和慰藉的是什么?她立即回答:是成为了一个作家,写下了几十本书,总给人世间留下了点什么。我相信,这出自她的心扉,并无矫情。
晚宴的氛围极和谐活跃,调剂气氛在陈香梅可谓熟极如流。她这是第三次到江西,用她的话来说,如若都关注沿海发达地区,即便不是急功近利,也只能算锦上添花。关爱较封闭的内陆地区,是雪中送炭,更是收获古朴的真诚,这种真诚的感情在当今世界实在是弥足珍贵的。她在江西已在南昌大学和南昌市分别设立了陈香梅教与学奖,希望在教育,希望在年青一代。她的这份真诚与执著自然也让我们感动,周绍森书记说,胡辛,你为香梅老师写部传吧。这又是始料未及,但是说实话,第一印象颇佳,香梅老师已展示了她独特的魅力,但写传并不是当今短平快的报告文学,采访之后就能成篇的。
夜间带着微微的醉意入睡后,电话铃声骤响,看看座钟,已是零点三十分,我没有想到是香梅老师来的电话!她说舞文弄墨的人都是夜猫子,想来你还没睡。我心中念声惭愧,嘴上应着是的。于是聊了起来,这一聊整整一个多小时,她谈到过去的时光,回顾她与陈纳德将军的生死恋,咀嚼成为新寡后她单枪匹马在华盛顿闯天下的酸甜苦辣,渐渐地我觉得周身的血热了起来,一个女人到了七十岁仍旧激情不减,执著不变,也许这就是永恒魅力又魅力无穷之所在吧。五月的夜,温馨又略有燥热,我聆听了邈远又迫近的女人的传奇。为她写部传的念头清晰了,这以后奔忙于图书馆资料室,急急收集她与陈纳德的各种资料。
六月底,我收到香梅老师寄自华盛顿的信,告知七月中旬应国家教委之邀将赴北京开会,并说她已读了我送的书,称我“文笔甚佳”。人,大概都爱听好话,我也不例外。但我读了香梅老师写的不少文章后,发现我与她有个共同的癖好:都爱引用中国古典诗词,绝非卖弄,就是喜爱,大白话说多了,一句诗词,意才尽。古人的一些诗词,的确是登峰造极。我想,这也是我与她的投缘处。我将此信向校长、书记禀报后,他们很支持我去北京一趟,再与香梅老师倾谈吧。
香梅老师住在北京国际饭店总统套房,从早到晚,宾客如云,但我们还是抽空长谈了三次,她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了类似委托书两页,又再次提到我文笔甚佳,她读了我的作品很受感动,我为她写传她愿意合作云云。香梅老师倒真的将我的书带回美京,读毕《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台湾版),又读《蔷薇雨》,她还将《蔷薇雨》带在身边,向我抱怨说,纸张怎么这么差,字两边透得过,看得她眼花。她的认真,大半怕是要了解我的性情为人和文学功底,文如其人嘛,但也还有她的文学情结的魔力。她常爱说的一句话是:会读书是福。
地还给我捎来她在台湾出版了的大部分作品,绝版的作品她向我谈了内容梗概。我读后觉得书名连缀起来,是一个中国女人的人生历程,更是一个中国读书人的心路。《遥远的梦》《寸草心》《谜》《陈纳德将军与中国》(翻译)《一千个春天》《陈纳德将军与我》《引冻香梅时间》《陈香梅通讯》《往事知多少》《留云借月》《我看新中国》!母爱、婚恋、奋斗、探求浸透字里行间,中国读书人的寻寻觅觅坎坎坷坷百折不回痴心个改让人一唱三叹。我对此并不陌生。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祖辈就都是中国读书人。香梅老师虽出生于宦门世家大族,但长于乱世曾与苦难平民同命运共呼吸,她的路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她的文字和情感,能引起普通人心的共鸣。这个女人不陌生。
我回到南昌后,香梅老师给我寄来近百幅照片。记得张爱玲说过,照片像是黑白瓜子壳,瓜子仁已在人生苦旅中咀嚼进心中,留下的是瓜子壳似的碎片。我却没有这份荒凉,我很爱玩赏照片,尤其是久远年代的,尤其是家族聚聚散散的。服饰发式,形貌神态,让人浮想联翩,恍兮惚兮间,久远的背景拉近了,逝去的人物复苏了,枯萎了的事件鲜活了,也许掺进了作者的主观想象,但谁的笔端不流泻着自我情感呢?哪怕再冷峻再客观,那切入的视角采撷的素材不一样充满了喜厌偏颇么?照片,毕竟是瞬间艺术,必让人产生艺术想象。
但是,与舒畅愉悦交替的是艰难苦痛。我发现,我面对的是浩大的工程!这个不同凡响的女人,前半生与中国近代史纠纠葛葛,后半生与美国当代史起起伏伏,背景太广阔深邃,与历史人物的关系太盘根错节,也可以说,她本人就是个历史人物。我不知我可是大家手笔不,能驾驭住我的传主的天马行空么?这一年,我不知读了多少书,阅读的时间大大超过写作的时间,鼓励着我写下去的是一句话:负重若轻。那是我的处女作《四个四十岁的女人》发表后,京都评论家送我的一句话。人不仅要自信,还真要有点自我依赖,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当然,因为这部传记要赶在世界反法西斯胜利和中国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时出版,我来不及去美国观察香梅老师的实地生活,写来定有些虚浮,日后再弥补吧。但我相信,我已渐渐走近她,渐渐懂得她。
九月金秋,香梅老师又来到江西颁奖。这之前她去了湖南芷江。抗日战争时期,芷江是中国重要的空军基地,陈纳德的第十四航空队就曾驻扎芷江,陈纳德并参与指挥了伟大的芷江保卫战,而且,芷江是抗战胜利的受降城。从芷江到南昌,香梅老师风尘仆仆,但她毫无倦意,非常动感情地对我回忆了抗战的岁月,她说中国人不能忘掉过去的灾难和屈辱,要团结,要血脉相连,留住我们的根,根深方能树大叶茂。中国女人的中国心是变不了的。
这一回,她要我陪着她不离左右,我想这样倒好,人都有矫情,但朝夕相处,常难以掩饰一个真实的我。况且我对香梅老师,敬重中还真有了点喜欢,她不是那种彻底伪装自己的名人。
行程安排得很满。南昌颁奖后去吉安参加经贸交流大会,随后要上井冈山。我想这位蒋家挚友在当年的革命根据地将会有何感触呢?原本我安排在后面的轿车中,但香梅老师不依,哇哇找我,这样,我跟她同坐一辆车,她说一路上聊天,千载难逢的机缘,何苦去讲什么规格?我是早已能自我解脱,作家本是无冕之王,所谓排座次有时作家笔下还能使刁呢。但这回千里同车获益不浅,我们无拘无束,无所不谈,但我发现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女人的话题,女人的感情世界,做女儿,做母亲,婚恋,家庭。许多的情感在男人也许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但却是女人世界的筋脉血肉。她有时羞赧地笑笑,有时感伤地摇摇头,说这些就不用写了吧。我说,为什么不写?如果你是一个真实的完全的女人。
我以为,香梅老师是一个由中国传统文化智慧哺育的中国读书人,是一个由中国传统道德规范塑造的中国女人,而在与西方文化西方当代观念的交融冲撞中,她既恪守中国的根本,又汲取了西方的精粹,陈香梅才是这一个陈香梅。
井冈山数日,秋雨连绵。我们冒雨游了龙潭,参观了黄洋界。龙潭近旁,当年是红军医院,而今翠竹青青飞瀑溅珠,全天然旅游胜地。“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那雄关险隘的壮烈气氛至今仍依稀可感。香梅老师在雨中瞻仰了纪念碑,又在烈士们的遗像前伫立良久,她轻声说:“太年轻了,都不过二十出头啊。”即兴赋诗二首,大家争相传阅,最后一句竟是“烈士鲜血没白流”。那么,她当如何评说那逝去了的历史呢?然而,数月后她给我的访中国诗抄中,这一句又改成了“胜负兵家今问谁”。从中是否折射出陈香梅真实的心路呢?反反复复寻寻觅觅,但始终留着一份真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别忘了她是端午节诞生的女孩。
她分外珍惜真诚,向往归真返璞。在古城在山野,她激情洋溢作一场场义务演讲。而在美国她是有偿演讲,且收费不低的。有所中学临时拉她去演讲,礼堂里已座无虚席,礼堂外还人山人海。她说把门全打开,让学生们进来,就坐在主席台上呗。她演讲的主题离不开中国人团结起来,巨龙要腾飞。很多人索要题词,熟悉的陌生的她都给,有的一写几个小时,深夜绿林中还亮着一盏灯,叫人不由得生出心疼。走过青石板小径,走过炊烟袅袅的村舍,老人孩童好奇地看着她,她走过去,搂着孩童倚着老人拍照留念。看着豁牙的山里婆婆和换牙的乡野崽仂全乐呵呵,我想浓妆的香梅老师身上当有“天涯地若比邻”的亲切的家常气。
归家路上,她问及我的家世,我说父亲大学教授,母亲知识女性,姊妹六个,我排行老二。她朗声笑说,我们真是有丝。她也姊妹六个,也排行老二。天下的事无巧不成书。
她想想又说:我们真是有缘。天下怕很少有作传者和传主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的。
我想两者如若原本就是亲友师生等关系的话,这实不足为奇,可我们,原本是两个陌生的女人,这才叫机缘。
在我的视野中,我并不认为香梅老师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女人的制成点或多或少她也会有一点。归家路上,夜幕沉沉,正聊天的她忽然发现前边开道的警车已不知去向!结果车队停停找找,绕了好一阵才寻到这辆开路先锋,她这一气非同小可,定要警车上的人过来说清楚,我只有奔来跑去传话,直到她息怒。这支小插曲我倒觉得挺豆,如若香梅老师时时刻刻事无巨细都是“有容乃大,无欲刚刚”的完美形象,她当是尊泥菩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了。
在车上,她给我写了一首诗:
题赠胡辛教授
又见江城散柳棉,
韶华春梦百感牵,
琼楼高处愁如海,
未必楼居便是仙。
香梅寄意
九四.九.十七
成功女人的心田也有悲凉的一隅,她向我完全洞开了吗?我不知道。
呕心沥血一年整,这部传记终于杀青。我只期待读者掩卷后,会叹息一声: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这部传记的写作过程中,香梅老师提供了口头和文字资料,同时我还参阅了有关的历史资料和著作,在此我一并致以真诚的敬意和谢意。
这部传记的出版,得到作家出版社的鼎力支持,尤其是李玉英女士,做了大量具体细致的工作,并同我一块数次与香梅老师见面恳谈,这部传记才得以顺利出版。在此我向诸位致以真诚的敬意和谢意。
南昌大学的领导对这部传记的写作给予了无私的帮助,在此亦致以真诚的敬意和谢意。
胡辛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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