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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陈香梅传奇·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作者:胡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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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飞。飞。
1948年早春,陈纳德携带陈香梅飞往东北、山东、山西及北平等地,是他的民航来务视察,也是滋味别样的“蜜季旅行”!
中国的局势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国民党军队由咄咄逼人的全面进攻变为慌乱无措的战略防御,而解放军则由战略防御转入大气磅礴又沉稳决断的战略反攻。
大别山解放区,豫陕边解放区和豫皖苏解放区的三路大军布成品字阵势,互为犄解,已菜开大规模的进攻;晋冀鲁豫和晋察冀两个解放区已连成一片;谭震林等指挥华东解放军山东兵团,粉碎了国民党军队对胶东的进攻;林彪、罗荣醒指挥东北解放军,将国民党军在东北地区的总兵力四个兵团14个军44个师,共48万余人,分别收缩在长春、沈阳、锦州三个孤立地区。决战的前夜逼近了。
内战给民航空运大队增加了负担和麻烦,但也给他们带来发大财的机遇,只有他们敢而且能在硝烟战火中穿越飞行,陈纳德和老飞虎队员们甚至叹曰:“这真像旧日的时光!”这里边有他们爱冒险的天性,但更反映了他们的立场和感情全倒向国民党,尽管陈纳德一再声明,民航空运大队绝没有参战,没有轰炸,没有开火;他们运输的也多是粮食、药品和工业原料,当然,也有军事补给。不论陈纳德如何辩解,他的空运队已经卷入并延长了内战,这是确凿无误的客观事实,他们在给行将溃败的国民党军队输血,在给被围困的城市输氧。他们给被战事隔绝了原料的天津、青岛的棉织厂,运去了西安、济南的棉纱原料,又带出棉织成品;他们给被围的沈阳投掷面粉、药品、钱和补给,接出7000名科技人员和官员、伤员,忙得不亦乐乎。
解放军将沈阳团团围住,高射炮形成火炽密集的火网,空运大队的运输机得向上盘旋躲避炮火,然后机敏地进入机场上空一条狭窄的航线上,俯瞰大地,仍是一片冰天雪地!但陈香梅知道,开河的一天快了!快了!瞬间,冰河撞裂,像婴儿脱离母体,在生命的甬道中艰难地挣扎,尔后,山崩地裂般,开河了!春水裹挟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呼啸着、挤撞着、奔腾,奔腾。她不知道,她是渴求还是害怕这一瞬间的来临!不知道。飞机已在飞小圈,晕眩中,引擎发出可怖的噪响,耳膜撕裂了,心搅碎了,受着酷刑的人随着飞机的俯冲着陆了。唉,是这样的“蜜季旅行”。她并不喜欢飞行,甚至不适应飞行,1946年初冬,陈纳德曾带她驾着小飞机盘桓上海上空,还让她手握罗旋盘驾了半个多钟头,她可只是云里雾里的感觉,陈纳德事后笑她:“你根本不是飞行人才!”但是,她是飞将军的妻子了,就得飞。她爱东北,她最喜欢唱的歌之一就是《松花江上》。他期望看到丰饶和千的土地,但是,早已烽火漫天。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香梅夫妇早在上海与他相识,他已患不轻的肾结核病,原想去美国治疗,但军令来了,拘病去了东北。1946年2月到北平手术治疗,4月回到东北。东北已’是一个火药筒。3月27日,东北停战协定签下,但仅仅4天,战火重燃。国民党军队攻下解放区的海城、鞍山等地,杜聿明又一鼓作气攻下了本溪、四平街和长春!蒋介石欣喜若狂,与宋美龄同飞到沈阳参加庆功宴会。6月6日,国共又分别发表停战声明,不过是各念各的经了。于是,有了马歇尔的七上庐山调停,而蒋介石选择了战争,他以为稳操胜券。因为美国政府实质上总是支持他的,运输军队,给予军事援助,他知道,美国政府得通过他来扼制苏联,而苏联在雅尔塔秘密协定中,就明确表示不放弃沙俄时代在东北的种种殖民利益,蒋介石就在种种压力和屈辱中玩着牌,得以维护自己的利益,但是,历史跟他开了个玩笑,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低估了人民的力量,很快,一切发生了逆转!陈香梅心意沉沉。
他们飞到山西太原。太行、吕梁是共产党的老根据地,太原是老牌军阀阎锡山长期盘踞的老巢。这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山西五台人,身材高大,虚胖的脸上长着一对无情的眼睛,他是一个变来变去又万变不离其宗的“土皇帝”:军队和地盘决不丢。辛亥革命后就做了山西都督,曾与冯玉祥等出兵反蒋,但很快又投靠蒋;曾经进行抗日,但后又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早在1921年,他曾在他的华贵住宅款待过修筑山西公路的总工程师史迪威;1946年则颇为热情地接待过“和平使者”马歇尔,接待过周恩来和张治中,并送给马歇尔一幅画轴:关公像,称有勇有谋又讲仁义的关公正是“咱们山西人”。此时,他尊陈纳德夫妇为座上宾,他立誓死守太原,他需要民航空运的援助,他已为空运建筑了一个新机场。陈香梅不太习惯如此杀气腾腾的誓言,她喜欢这座处处仍见古文化意蕴的古城。
他们飞到北平。驱车进古都,陈香梅心头一热,满衫清泪滋。华东“剿总”总司令傅作义宴请陈纳德夫妇,在座的还有美驻北平领事和武官。男人们高谈阔论,纵横捭阖,文化名城固若金汤,陈香梅却有几分心不在焉,并非女人不关心国事,实在是北平的一草一木都在牵扯着她的心。她急切去到东总布胡同,胡同深深又寂寥,探出红墙的香椿刚绽出嫩芽,还留着她童年七彩缤纷的梦么?她走进了孔德小学,物是人非,她最敬重的李洁吾老师仍无音讯。她在罗明扬家的院墙外徘徊,久久不敢叩响红漆斑驳的大门。她害怕开门的陌生人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她,一问摇头三不知。日寇铁蹄蹂躏了八年,古都事事物物无不烙刻着沧桑。暮色苍茫,她该离去了,可她突然间鼓足勇气推开了虚掩的大门,暮霭沉沉中一株枣树和一棵柿树仍是光秃秃灰蒙蒙,平添了小院的苍老和苍凉,只有住房的窗棂上贴着的大红喜字跳出一缕喜色。是罗明扬家么?从灰扑扑的门洞里走出一个微伛着的男人,一袭灰布长衫萧条地挂下来,他的右手拿着糨糊碗剪刀什么的,左手卷着一卷纸,还有一只竹架子———是风筝骨架!蝴蝶风筝!她的眼亮了,她的心在狂跳。他却没注意到她,眯缝着眼寻觅什么,许是屋里太暗,他又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活,就到小院来继续做。
“罗明扬……”她轻声唤道,哪怕面目全非,可她认出了他。
他一怔,直勾勾地盯着她,哪怕女大十八变,他认出了她纯清的眸子,他颤声说:“是你,哦,是你…”他僵僵地立着,双手的东西也僵僵地放不下,她和蝴蝶风筝,都是他前生的梦,他舍不得,在屈辱的沦陷区的生涯中,在母亡父病的苦难的日子里,这位工程师的唯一爱好便是糊蝴蝶风筝。
他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哪怕飞得太高太远,哪怕成了断线风筝,你都会回来的……”大滴的泪珠从他瘦削憔俘的脸上滑落。
她也泪如泉涌。她跟北平,不只是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是根系这方水土!
他无法揩去泪水,仍僵僵立着告诉她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他的父亲这些日子冈r!回老家去,他老人家一直惦着香梅全家…
有炒菜戗锅的声音传出,炊烟袅袅中,少妇柔柔地喊道:“明扬———可要给你搬张矮台子?”
他复杂难言地一笑:“我媳妇。恨不相逢未娶时。哦,进屋坐。”
她也一笑:“不啦,外面车在等我。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陈纳德在吉普车里等她,他不惊扰她的寻梦。
车开走了,陈香梅止不住从车窗探出上身,罗明扬仍伫立在暮霭沉沉的古巷中,左手僵僵地举起,那只蝴蝶风筝的竹骨架子便永恒地烙刻进她的心库。
她啜泣。陈纳德慈爱地看着她:“你在这儿的回忆太多了,只要你愿意,我们再飞来嘛。”他在中国有47个地区的业务,只要她愿意,他将带着她飞遍天涯海角。
但是,他的许诺没有变为现实。他再没有带着她回北平。直到33年后,她才重回北京。
她的心告诉她,这是诀别。“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飞。飞。飞。
3月6日,陈纳德携陈香梅飞往美国。正午的阳光给上海江湾机场镀了一层金色的蜜,多达百余人的送行者熙熙攘攘,汇成起伏的花海和礼品展,陈香梅真有“不堪重负”之感,只有云南卢汉赠送的一钵大理茶花,她分外当心,因为这是陈纳德最爱的花,想让它在美国开放繁衍。送行者和记者群关注的热点是陈纳德,陈纳德此行应美国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之邀去作演说,送行者们巴望着陈纳德能鼓动回更多的军事援助,甚至记者们也冷落了这位身着织锦旗袍的将军夫人。当陈香梅轻盈地走上舷梯,在机舱口时,她止不住驻足回眸,她向欢送的人群挥手,这毕竟是她头一回去婆家!而机场上仍不乏忙碌的记者们,忽地让她感到自己已更换了角色———夫人!有失落,却并不委屈,在将军身旁,她只觉得自己渺小又幸运。四个引擎的C—54座机起飞了,西北航空公司的飞行路线途经东京、冲绳岛、阿拉斯加、加拿大南部的哈明顿、美国东北的安尼艾浦罗斯后,方抵达华盛顿,约摸要48个小时。
薄暮时分抵达东京,机场上又是一群群记者,出乎意料的是很多记者更对美国将军的中国太大感兴趣,他们围住她提出有关婚事的种种询问,有一位直言不讳:“你跟将军婚后感到幸福么?”她快乐地反问:“你看呢?”麦克阿瑟将军特派他的参谋来接陈纳德夫妇,战后,这位西点军校高材生被杜鲁门委托为驻日本联合国总指挥,负责日本的复原工作,他与陈纳德倒意气相投,堪称深交。但飞机在东京机场停留不久,因而进城不成,陈纳德很是遗憾,陈香梅呢,虽很想见见这位大将军,但她更感遗憾的是。未能看到东京三月的樱花!陈纳德像是知道她的心事:“华盛顿的樱花,比东京的还要美。”她将信将疑。到达阿拉斯加是深夜时分,漫天大雪,深谷中的狼嚎与住家的狗吠相呼应,驻阿拉斯加的总司令的室中四壁,挂满了山羊头野鹿角熊皮狼皮狐狸皮,可谓琳琅满目,将军对狩猎浓兴不减,而香梅爱的是这寒带野山的冰雪风景。翌日清晨到达哈明顿,正是大雪初晴日,地上积雪山上积雪与天上浮云连成一片,太阳红得耀目,香梅叹道:好片红装素裹!到得安尼艾浦罗斯,便已入美国境界,海关是不准植物进口的,因此为了这株大理茶颇费唇舌,总算给将军面子,特准大理茶进关。将军将把它送给美国植物园,就像1945年夏他告别中国时收到的各类名贵礼品,他也全赠送给厂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一样。
凌晨时光,C一54座机飞抵华盛顿上空,陈香梅激动地从舷窗俯瞰陌生之都,却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华美眩目,灯火阑珊中有种城乡之交的杂色印象。陈纳德说:“华盛顿就是华盛顿,她跟灯红酒绿的纽约、芝加哥、旧金山这些大都市是不同的。”机场上居然也云集着欢迎的人群和新闻记者们,寒喧、应酬、接受采访、多角度地被拍摄,陈香梅初次尝到名人夫人的热闹和无奈,但她决不厌烦,23岁的中国女人的黑色眸子满是对西方对世界的好奇和新鲜感。接下来在华盛顿一个月的日子里,陈纳德充当了新闻媒体的主角:众议院回荡着他的慷慨演讲,无线电、电视广播播送着他的激昂陈辞,报刊上刊登出他的“警世危言”!他抨击苏俄正在援助中国共产党。惊呼“红色铁幕”正在笼罩全世界;他呼吁一定要实在、一定要尽快地援助中国国民党,要是拖到满洲已丢失无疑之时,一切就都晚了!自认为不懂政治,在旁人眼中也不是一个政客的陈纳德,此时已狂热地卷入了政治,他将共产主义视为可怖的洪水猛兽。即使在烂漫怒放的樱花树下漫步时,他那张老皮脸也阴沉沉地让人惊骇,陈香梅的心在颤栗,却更崇敬他,她认为他在无私地帮助中国,而她,却没心没肝地询问华盛顿的樱花是日本人何年何月移栽过来的呢。她自疚,但分明是从霓霞般的樱花中感受到华盛顿之春的。
最后才到陈纳德的故乡———路易斯安那州的梦洛,这里是她的具象的婆家。这座只有8万人口的小城,奔腾不息的密西西比河流经小城的高处,河两岸有茂密古老的原始大森林,河湾沼泽地栖息着成群的飞鸟野禽,小城没有割断与大自然乡野的纽带。小城的人们仍守旧,还有点封闭,德高望重的州长诺伊夫妇也只知道有中国,有蒋介石宋美龄而已。小城中白人和黑人依旧界限分明不可混淆,谁也没见过中国人!人人都充满了好奇和疑虑:威名赫赫、衣锦还乡的陈纳德怎么娶了个中国女人?这中国妻子到底啥样子?黑葡萄眼黑头发黄皮肤水蛇腰缠过的小脚?用筷子吃饭筷子是怎样的饭菜又是怎样的?穿什么衣着什么裙说什么话?女人的眼中并不掩饰嫉恨:怎么说也是离了本乡本土的发妻再娶这个中国女人的。单纯的陈香梅浑然不觉,她激动、兴奋又紧张,她的英语虽熟极如流,但她毕竟不熟悉美国的俗语土话,何能风趣幽默?她对美国的礼仪风俗一无所知,可别捅娄子出笑话。更要命的是,堂堂陈纳德将军以她这位中国妻子为骄傲,他把她推到前台不再当配角,她怎能不发怵呢?然而,她决不矫揉造作的清纯、典雅高贵的大家风范、智慧灵秀的书香气征服了大家。好眼力!男人们揶揄陈纳德:好美丽的新娘!女人们由衷地赞叹。梦洛接受了这位中国媳妇。她却快速学做美国媳妇,早上和太太们一块喝咖啡,晚上勤奋地学打桥牌,因为这是美国南方女人闲下来的最佳消遣,否则,你就只有做局外人。她积极学做路州菜肴,每每将钞票装在信封里去到州长家的厨师处讨教,有一天,州长夫妇来到他们家做客,她露了一手,做出南方炸鸡和玉米煲,州长夫人说:“安娜做的这两道菜比我们家的更可口。呵。”陈纳德在德克萨斯州西方联合公司做事的弟弟弟媳见过陈香梅后,弟媳逢人便说:“哥哥与安娜结婚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多年来,我们一直担心他的健康,他实在需要一个了解他,全心全意爱他的人,而今,他如愿了。他不再是一个苦闷孤独的人,他被爱和幸福包围着,他笑得多自然呵。”陈香梅很满足,人与人是能心心相通的,东方和西方没有不可逾越的老墙。她又不满足,她给自己订了三点计划,一是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二是熟悉美国的历史、了解南方的乡俗民风,三是打好桥牌。当然,她拜丈夫为师;丈夫呢,更好为她师,但他总不忘加上一句:“可别变得不像个中国妻子啊。”哪能呢?
最留恋的却仍是两个人的天地,两个人的时光。他们驱车密西西比河河堤,在老橡树丛的边缘下了车,他牵着她的手,走讲橡树林深处,他吹着口哨,逗引各种鸟啼,他的眼中是孩童的淘气和梦似的荒凉:“小时候,我常常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有时呆上几天……”他不再说话,她也出声不得,密林中清新与腐叶相混相杂的气息,让人像醉酒般的晕眩,她偎依着他,她知道,他一个人的孤独的世界而今容纳了她!
他要去祭扫陈纳德父母的墓。拜天地拜父母在她心底原来是隐形的根深蒂固。她却没想到墓地是这样的荒凉!荒草萋萋、荆棘丛生,连小径都湮没了,美国人对先人的墓地竟如此疏忽?中国人却是极看重的,不全是讲风水迷信,生命链条总是环环相扣,家族之史才绵延不断吧。她想起了母亲在香港跑马地的墓地,如果有钱,这里的和那里的都要好好修葺一番。陈纳德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带了个男仆,锹,剪子和扫把等也都带上,他只要香梅捧着一大把鲜花,他与男仆则大刀阔斧地清理起来。香梅将鲜花放置灌木丛的荫处,以免晒蔫,二话不说,拿起剪子就修剪起坟上的乱草,陈纳德怎么劝阻她也不听。忙碌了几个钟头,总算像个样子了,这才在墓前一一摆上鲜花,双双鞠躬,默哀,却都不想立即离去,渐渐地,两人的眼都濡湿了,也许,墓地是让人锥心刺骨地感受到死亡和诞生的惘惘威胁之处。春风和煦地吹拂着,她仰脸看他,黑发中已见根根白发;他抚摸着她的黑发,劳作后汗浸浸的,红喷喷的脸蛋更衬出秀发飘柔,他颤声说:“我们得有个儿子……”她蓦地忆起了他往日的感慨:“待你发斑之后,想我已作古人,谁来照顾你?”泪水夺眶而出,她极庄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离开了墓地,陈纳德嘱男仆再请个零工,将墓地周围清扫干净。黄昏时,左邻右舍的太太们来探访,笑着要陈纳德太太教她们炒几个中国菜,和谐热闹间,门铃响了,陈香梅走去开门,男仆进来说工作已完毕,请付给零工的工钱,零工是个头发麻白的老黑人,手握锹把立在门外,陈香梅不觉动了怜老惜贫之心,请他进来,尔后付给了工钱。她没有想到,这一举止引起了太太们的激愤。金发太太说:“黑人都该走后门,这个黑人太没规矩了,竟从前门进来,他以为你好欺负呢。”香梅笑道:“是我请他进来的。”雀斑脸太太忙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南方和北方是不同的,不能这样待黑人。”香梅正色道:“林肯不是早就解放了奴隶吗?想不到你们今天还是这样黑白分明。”碧眼太太说:“你不要误会,我们并不是歧视有色人种,不过对黑人总该有些距离口巴。”所有的血都涌上了香梅的脸,有色人种?!是的,她就是黄种人,眼下插足在白人的天地里,她不无激动地说:“我倒听说过罗斯福总统夫人埃莉诺的一些感人的故事呢。她曾孤身一人去参加一个黑人孩子的葬礼。1939年,她到伯明翰去帮助安排南方的人类福利会议,会场里甬道一边坐着白人,一边坐着黑人,她跟她的黑人助手玛丽偏偏紧坐在一起。一个警察走过去对她说:夫人,您坐在黑人区里是破坏法律的行为。罗斯福夫人站了起来,她拿起椅子坐到隔开黑人与白人的甬道间。难道第一夫人的行为不感召着我们大家吗?”美国太大们面面相觑,温柔娴淑的中国女人竟也会咄咄逼人?一旁的陈纳德忙说:“太太们,该让厨房火红起来啦,我肚子可有点饿了。”他打破了僵局。
深夜,陈香梅仍为此事耿耿于怀:“号称自由平等的国度一样有最不平等的现象!”陈纳德抚着她的肩膀说:“你还太年轻,不了解事情的复杂性。是的,林肯为了解放黑奴不惜一战,历时4年打败了南方的李将军,宣布解放黑奴,但不等于黑人问题就解决了。历史背景、道德水准,教育问题也不是一声解放就能全抹平的。总之,你应该多看多听多想,了解美国的历史和现状,而不要急于发议论,更不要与南方友人争论黑人平等的问题,这会伤害感情的。”她不要听,她一扭身给了他背脊:“我也是黄种人!你没忘记吧?”他紧紧地搂着她,亲吻着她的黑发和光洁的后颈脖,不再说一个字。可是,她却直冷到心里!那堵冷硬粗糙的老墙,不只是在中国,美国同样耸立着,不过用现代水泥涂抹着,可更见冷硬粗糙!她第一次与将军有了阻隔,甚至以为他的灵魂深处也,积淀着种族歧视,只不过喜欢她这一个而已!她深感到民族的自尊受到伤害,哪怕只不过是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将军从此未作辩解。直到许多年以后,他撒手离开了人寰,悲恸中的她收到已退休的老州长安诺的信,方知当时陈纳德呼声极高,许多人拥戴他竞选州长,但他坚拒了,因为他深知,他的中国妻子将会引起政敌的飞短流长。他是这样呵护着他的年轻敏感的中国娇妻,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宁肯抛弃美国男人极看重并追慕的名利场!他饱经沧桑洞明世事,她却少不更事任性得不知轻重!她追悔,可是谁来听她的倾诉和忏悔呢?往事如烟,时光永不倒流。
初夏时他们回到了上海的家———虹桥美华村五号,这是一幢带花园的中西合璧式住房,本是一位英国建筑师为他的新婚妻子而设计建造的,才住两年,因时局紧张,他们急着返国,陈纳德毫不犹豫借钱买了下来,在婚后第三天,即圣诞节前夜将院房钥匙作为礼物给了陈香梅———他亦不乏浪漫,总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
6月的清晨,牵牛花攀援着白垩粉墙带露绽放,鹅卵石铺就的曲径两侧,玫瑰、茉莉、百合、紫丁香枝叶扶疏、花影摇曳,后院一隅还有菜地一小畦,青辣椒紫茄子黄瓜架丝瓜棚,倒蛮有点田园乐趣,只要有空,陈纳德必亲手侍弄,大概他怎么也割舍不掉农家的根蔓。陈香梅爱这座庭院,这里给她稳妥久长的家常气息,尽管他们总是飞来飞去,颇有席不暇暖之感,就是在上海的日子里,陈纳德也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都呆在民航办事处,她则是正常的八小时制,所以,他俩分外珍惜清晨庭院中的散步时光。她挽着他的臂膀,娇羞地说:“克莱尔———我想我们已经有了……”他微微弯下腰,认真地问:“有了什么?”她娇嗔地摇晃着他:“不跟你说了,你真坏!”他突然明白过来,感动地抱着她:“你是说,上旁赐给我们儿子了!啊,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猎狗乔也通人性地在小径上撒欢打滚。可旋即,他严峻地说:“你得离开上海,去美国。”“为什么?”“战争。战争将逼近上海,为你和我们的儿子的安全和健康,你必须去到安全的地方。”“不,我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再说我健壮得像匹马。”“别淘气,香梅,这是我的决定。”她满心委屈,可她知道,一旦他决定了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她舍不得这方自己的家园!年初刚搬进来时,她兴兴轰轰地设计装潢、添置家具,地毯得草绿色。窗帘得葱绿底子,灯光呢她别出心裁采用桃红,自己的家,能不随心所欲么?可是,命运对她,为什么每每总是刚开头就煞了尾呢?她忆起了年初春雨潇潇的一个下午,那时住房尚未装修,空荡荡的,她准备了一小筒福建乌龙茶铁观音,还有一小包干茉莉花瓣,清明谷雨前,任什么茶都减了滋味,还是学吴重翰教授煎回福建功夫茶吧。炭炉已生着了火,泥茶壶已装了半壶茶叶,檀香也点燃了,就等待着装潢设计师的到来。设计师倒有趣,对陈纳德说,准备下午茶即可。三点整,门铃响了,老王开了门,从客厅望前院,斜雨细风中,一柄暗红底子绿荷叶的油纸伞梦幻般地游移着,她直立起来,奔向前廊,伞往后一挑———伍毕尔!他应该想到,可偏偏就是没想到!
她手忙脚乱给他煎功夫茶,她语无伦次给他讲述别后的生活,她不无歉疚地问他:“你好吗?”他淡淡一笑:“我早已结婚。太太还不错,不过,她是一个不会享受一杯茶的滋味的人。”无语的静默中,春花在雨中滋润,也在雨中凋落,淡淡的轻愁历历往事萦回心头,却极清澈清纯。他让她领着走遍一间间屋,认真地提出种种设想,他真心诚意愿她生活在完美中,他告辞时,才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记起了他第一次握她手时听的歌:“当我已太老而不再梦想时,我还会怀念你……”可他一点也不老,33岁的男人风华正茂,他们的友情或许到此打上了句号?
他撑开雨伞,却又回眸一笑:“小香梅,还记得么?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突然撑着这把伞,在雨天雨地走到你面前……”
能忘吗?她梦呓般地:“是的,你说:女孩,你应该在我的伞下……”
他摇摇头:“你寻到了一片天空。愿你幸福。”他的心里,是否有遗憾:她不再像独秀峰般不同凡响!她不知道。
挨到七月,陈纳德几乎是命令她离开上海,“讨价还价”后,他同意她去广州,那里已设立民航公司办事处,她没有放弃工作,没有跟陈纳德远隔重洋。
方丹陪着她逛街,算是告别上海。方丹已辞去小报编辑,进入民航空运公司工作,随后她也会下广州,陈香梅知道,方丹的选择是为了友情也为了躲避,方丹仍愤世嫉俗,可一介弱女子,即便在小报上发出了几声呐喊,又有何用呢?街市依旧车水马龙繁华喧闹,而面如菜色的市民们紧张地抢购大米,一大清早就在银行门口排长队换金圆券的乱糟糟的图景,却让她俩对中国人的命运有了深深的哀感!打了8年的仗,中国人仍挣不脱战乱的梦魇;月月盼,年年盼,盼来的却是通货膨胀,民不聊生;政府不准百姓家中藏有金圆金条等硬货,一律得换金圆券,否则被判坐牢乃至枪毙,但另一面政府无限制地发行纸币,拿法币来说,1937年100元能买两头牛,1947年却连一盒火柴都买不到了。学生示威游行,高喊:“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难道不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声?这也引起了陈香梅和方丹的共鸣。但是,她俩都不会大叛逆,尤其是陈香梅。陈香梅的外祖父、父亲都供职于政府部门,自小耳濡目染的是所谓的正统教育,对二叔婆何香凝一家的抉择,外祖父是很不理解的。出身宦门的陈香梅的人生经历中最痛恨的是日本鬼子的侵略,她大学毕业后跨进的新生活门槛是中央通讯社,她做记者所采访到的国民党的文武官员,从个体来看大多是有建树有人格魅力的人物,而她少时在外祖父家接触到的人物,堪称本世纪初中西文明结合碰撞中的一代风流,可以说她景仰这些人物个性中闪光的东西,她的气质属直觉思维,这是女人,特别是文学女人的短处更是长处。她无法将这些活生生的叔叔伯伯们与反动、腐朽、垂死划上等号,她也不能深刻地透析国民党政权的没落本质,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局势中,她更愿意从人际纠葛的恩恩怨怨上思考,况且陈纳德已毫无保留地效忠蒋介石夫妇,作为一个中国妻子,夫唱妇随也是一种美德吧。年初,陈纳德曾带她去南京专程拜望蒋介石夫妇,宋美龄握着她的手。笑眯眯从头打量到脚,一时间,她竟有林妹妹进荣国府见贾母的感觉,局促又亲切,虽然眼前的宋美龄年过半百却仍光彩照人;蒋介石宁波腔的“好,好,好”,也让她觉着滑稽可亲。蒋介石夫妇的和蔼可亲想来并非矫情,对竭尽全力帮他们的陈纳德即便有利用之动机,但10年的风雨同舟,也总留下了几分真情吧。43年后,陈香梅在《中国近代史的悲剧人物———悼孙立人将军》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深切的感慨:“孙立人是代表中国近代史的一个悲剧人物,也是中国在外力影响下权力斗争中的一名牺牲者。在任何的政治、军事场合中,过于天真、过于感情用事、过于傲骨是无法一展长才的,古今中外皆然,而中国尤为显著。”这其间,是悼孙立人,有意无意中更是悼陈纳德。
陈纳德将军也是感情型的人物。他对蒋介石夫妇,尤其是对宋美龄,充满了感激,称之为心中的女王,但是,小叛逆倒也是有的,同样地是为了友情。
1948年冬的深夜,陈纳德带着一位云南老妈妈走进一幢公寓,里边有套宽敞明亮的居室住着陈香梅和女佣阿四,不知为什么,陈纳德揿门铃的手颤抖着,而且不无警惕地回眸四望。老妈妈头系黑色大包布,垂首而立,熟人见着大概会想到,是为待产的太太请个有经验的老阿妈吧。阿四开了门,猎狗乔欢快地奔上,汪汪直叫,身怀六甲的陈香梅蹒跚地迎上,第一个孩子怀孕反应很大,而他们仍是离多聚少!
她并没有注意老阿妈,只是吩咐道:“阿四,领老阿妈去你房间歇息。”她双眼只注视最亲爱的人,她要诉说别后的寂寞和担心。陈纳德却只让阿四离去,突然间爆发了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声音:“陈小姐———哦,陈太太———”她吓了一跳,老阿妈已扯掉黑包头巾———是绰号独眼龙的原云南省主席龙云! 61岁的彝族汉子1914年毕业于昆明云南陆军讲武学堂第4期,颇受唐继尧重用;1927年他却联合胡若愚等倒唐,独掌了云南军政大权;1931年任国民党第四届中央委员,后连任各届;1935年春,任“剿匪”第2路军司令;抗战时,兼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昆明行营主任等职;陈纳德自1938年10月抵达昆明至1945年8月离开昆明,整整7年,陈纳德将昆明视为第二故乡,而跟龙云、卢汉等也成了莫逆之交,龙云对飞虎队的无私的支持让陈纳德感动,缪云台还特意为飞虎队修建了一幢休养的别墅,以致陈纳德感到中国人比美国人有人情味;在昆明送别陈纳德的大会上,龙云的发言催人泪下,让人感到这一只眼睛看不清楚的西南一霸眼力还是不错的。后来龙云逐渐支持反蒋民主运动,1945年10月,蒋介石免除了龙云在云南的所有职务,将这只坐山虎调至南京挂了几个虚职,实际上是被软禁着。龙云担心蒋介石加害于他,这不是没有可能的,无毒不丈夫,在政界军界撕掳的男人谁不如此?陈纳德救出了龙云,他敢冒蒋介石之大不韪,是因为他了解龙云。为朋友两肋插刀,他敢。在陈纳德身上,有着浓郁苍凉的中国古代义士的侠风,不知是中国十年熏陶所致,还是他血液灵魂中积淀的祖先李将军的气质,本与中国古侠相通?那就是,错,也错个明明白白。
黎明时分,陈纳德保送仍化装成老阿婆的龙云飞往香港。望着窗外的白云蓝天,龙云默念:天爷,放虎归家吧。1949年8月13日,龙云在香港发表声明,表示拥护中国共产党;9月,被中共列为中国人民政协特邀代表;1950年1月,他由香港来到北京,受到朱德的亲切接见。陈纳德并不后悔他的侠义举止,他与龙云的友情,在他们都作古后,陈香梅与龙云的下一代又延续着。
陈纳德却没有丝毫改变自己的抉择,可以说,错到底,直到生命的终止。这灰黯的尾声,曾长时间掩盖了他命运的华章。
陈香梅却得到命运的青睐,她仍有着一次次命运的选择。毕竟她年轻,路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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