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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陈香梅传奇·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作者:胡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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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12月29日,是一个温暖的冬日。
太阳煌煌地照着,空阔的江湾机场上涌动着三五成群的新闻记者,他们兴奋地交谈着,时不时仰望蓝空,都在待待陈纳德的到来。
一架大型客机终于出现在机场上空,悠悠地转了一圈后,平稳地降落在机场上。地勤人员推去舷梯,记者群也像潮水般涌将过去。
机舱门打开了,第一个出机舱的便是陈纳德将军。
“陈纳德———”人群欢呼着,摄影记者忙忙乎乎拍照片。
陈纳德举起手,向人群致意。并没有“杨基歌”的乐曲,也没有政府官员迎接,但是,中国人没有忘记他!
他着一套挺括的黑色西服,洁白的衬衣领下是抢眼的花格子领带,这与战时留给人们的马虎军便服印象完全不同,毕竟是抗战胜利了。衣冠楚楚的他显得容光焕发,他深情地环顾四周,八年前他第一次到中国,来到的就是这座大都市,从此,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动情地嗫嚅出:“中国,我回来了。”
他快步下舷梯,猛地,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女子———她在涌动的记者群旁,静静地立着。
一袭墨绿的薄呢旗袍,一件嫩绿的粗毛线外套,脚着一双橄榄绿的高跟鞋,双手抱着黑色的采访本贴着胸口,鹅黄的丝绸围巾和烫成大波浪的黑色秀发在12月的风中飘拂———她是一株春天的柳树,仿佛将周围的空气都染绿了。
这是他的陈香梅!
这是意外的惊喜!他没想到,刚刚踏上中国的土地,就见到了她。他原以为,相逢会在昆明的古老的圆石子路上。
他像年轻人在热恋中似的,冲动地喊道:“香梅———”他拨开围着他的记者群,奔向她。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久久地,像怕她马上会消逝似的。
“我没想到。”他激动不已。
“我已调到上海分社。”她却很冷静,连她自己都奇怪。她原本担心自己会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但眼下,她只感到幸福和羞涩,还有种从容不迫。
记者们已不管不顾地发问,问他此行目的,问他此刻心情,问他回美数月的境况,问他对美国对华政策的看法,他回答得简短而含混,也许他已被身旁的小精灵搅神魂颠倒,也许他原就打定主意不多说,他崇尚的是实干,而他计划成立的民航空运大队还仅仅是空中楼阁。
他曾设想依靠云南省主席龙云、富商及经济学家缪云台这些老友,筹建西南民航公司,但说蒋价石已免除龙云在云南的职务,调任军事参议院院长及战略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实际上是把龙云软禁在南京。这着棋怕是走不成了。
在美国,人们对他这计划也无热心,就像当年他要成立美国志愿队一样,可是,他仍不屈不挠。有两位老友向他伸出了友谊的手,一位是著名律师汤姆斯·葛柯伦,一位是怀丁·威荣尔。葛柯伦曾担任过罗斯福总统的顾问,享有“汤姆软木塞”的美称,是个智慧过人、能力挽狂漾的人物。威劳尔也非等闲之辈,他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后又进哈佛大学攻读法律;他的妻子路易丝·拉塞尔,是联合碳化物化学公司创始人的外孙女。葛柯伦和威劳尔都曾鼎力帮助过陈纳德成立美国志愿队。
这回,威苏尔与他同行。
他们摆脱开记者群,离开机场时,陈纳德俯身对陈香梅耳语:“今晚我们一块吃饭,等我的电话。”
他匆匆离去。他永远是奔忙的。
夜幕沉沉,她独自在办公室里等他的电话。第一次约会,就这么等,她感到焦虑和惆怅,聂兄不是这样,再忙,会先来个电话。
电话铃声骤响。
她拿起话筒,是将军。他接她立即去国际饭店,连换衣服的时间也不给,像是军令如山倒。
可见着他,满肚子的委屈眨眼就消失了。
国际饭店十四层楼!
灯光朦胧迷离,乐队正在演奏着流行歌曲《追记当年》。
她并不喜欢这支歌曲。年华似水,无论流水声是哗啦啦还是琮琮汩汩,都将人生原以为紧紧把握贴恋着的青春、爱情、事业和追求全都流走了。她洒 ,她还只有20岁。
陈纳德孔武有力的大手已伸过小小的台子,将她纤巧的双手紧握:“香梅,你真美。我爱你。我要你嫁给我。”
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又是军令如山倒?这是美国军人的共性?还仅仅是陈纳德将军的个性?
她既有五雷轰顶的震撼感,又有细雨润物的甜蜜感。眼前一片晕眩,五彩迷离的灯光在变幻小台了子上两杯翡翠般的鸡尾酒在荡漾,《追忆当年》的乐曲在变调,她的心快乐又苦痛、骄傲又卑微,他所说的不正是她渴求和具体地企盼的么”可一切来得太突兀了!她无法逾越那冷硬粗糙的古老的墙。
她缓缓她摇摇头。
“哦,我得告诉你,我已经是个自由的人了,我与妻子离婚了……我有权向你求婚,我知道,中国女人很重这点。”他说出这话并不轻松。
她急了,他误解了她;同时,对他的妻子,她莫名地背上了沉沉的歉疚和感伤。她仍摇摇头:“这不好……不好……”
“我知道,这不好。但是,整整八年,我与她,不仅地理而且心理都相隔一万二千里。她不愿离开路易斯安那的家,热爱她的慈善事业,她有她的世界,我并不责怨她。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香梅,答应我。”他的言语并不轻松,他的棕色的眸子流泻着忧郁的温情。
香梅的心被感动了,但她不能轻率地点头。在心底里热烈地爱着,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嫁给外国人做妻子,却是众目睽睽的事。世俗的观念,舆论的压力无处躲避,家族的否决等于割断了生命环环相扣的链条。她不敢叛逆得太决裂,她毕竟是陈氏大家族和廖氏大家族的女儿,但她也决不会走母亲的老路,母亲的一生背负着太沉重的叛逆者的十字架!
“请给我时间,将军,我得认真地想想。”
“我会等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让我等了整整五十年———你一直在我的梦里……”
她怦然心动。
他的目光梦幻般的迷蒙,却又分外的地执著。她知道,今生今世,她属于他,而且,只属于他。这是缘,更是命。
1945年的最后一天,陈香梅接到聂光坻的电话,他说:“我希望今晚能听到你圆满的答复,我是搞金融的,不习惯欠债过年。”他的原意是想幽她一默,也确实等不及了。
她说:“中国金融家,今天是阳历年底,讨债的习俗指的是阴历除夕亥时,耐心等到明天吧。”她也是调侃,但是满心的负疚。
这一夜,她同陈纳德参加法国夜总会举办的盛大晚会。
时钟敲响了十二下,管弦乐队的指挥对着麦克风快乐地喊道:“新年快乐———”指挥棒落下,欢快的乐曲奏响,人们欢呼着,无数鲜艳的气球从手中飞出,刹那间天花板成了五颜六色的气球世界。人们欢呼着拥抱着,一对对婆娑起舞。
快速旋转的华尔兹,将军有点气喘吁吁。
他说:“新年快乐!我们各立一个愿。”
她说:“好的,我们各写在纸上,好吗?”
她拉着他离开舞池,各自在小纸片上写好心愿后,交换着看。
人了很满足。她写的是:“我会逾越老墙,嫁给你。”虽然他对老墙不堪了了。
她很失落。他写的是:“1946年,我必成立民航空运队!”
他是坦白的。无论他怎么爱她,但事业永远是高于爱情。他让她早早地看清这一点,并没有包裹自己。她仍会选择他吗?
1946年元旦,她面对的是聂兄。
她坦白地告诉他:“聂兄,你永远只能是我的大兄。”
微笑凝固在他的脸庞上,他显得有点滑稽,并分外可怜。然而,没有办法,爱情不能分割。
许久,他抽搐着问道:“为什么?”
“我,准备嫁给陈纳德将军。”她迎着他的疑虑的目光,轻轻地却是坚定地答道。
他盯着她,目光从疑虑变为古怪,你后,他突然放肆地大笑,笑够了,长长地叹一声。
“陈小姐,能听我几句忠告么?”
“请说。”她冷静地承受一切。
“陈纳德将军,是年过半百的人,他应该是你的陈叔叔地陈伯伯,而不是恋人。”
“我从不把年龄视为恋爱的障碍。”
“种族的障碍,你怕不能视而不见吧。在中国人眼中,你这是背叛家族和种族的叛逆行径;在美国人眼中,唯有白种人才是上等人,黄皮肤媳妇将饮受歧视呵。还有,恕我直言,如果生下孩子,那可是名副其实的杂种!”
她打了个寒噤,热血却又全涌到脸上,但她沉默着。让他发泄吧,这样,她心中反倒要好受些。
男子的自尊要自负让他无情地伤害着她,但是,这个刚满20岁的女子的沉稳与冷静却再一次击败了他。看来她是九死不悔了。
他沉沉地低下了头,将满盅的白兰地一饮而尽:“香梅———你不一定非要嫁给我,可你不应该嫁给他!他是一个美国人!也许,你崇拜他,是因为他是英雄,可是,英雄只能供人崇拜,爱你,做他的妻子,你会失去常人的许多乐趣。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谢谢你,聂兄。”她也啜了一小口白兰地,“可我,偏偏已深深地爱上了他。”
他苦笑了:“这我就无话可说了,甚至不能指责他横刀夺爱。但我还要重复阳后一句:他最珍爱的决不是你,这个满天飞的美国将军呵,他最珍爱的是天空。”
她淡淡地一笑,昨日,她已经明·,所以,她能平静地接受一切。
一早,陈纳德就离开了上海,不过,他登上的是黄浦江的客轮。他将溯长江西行,取道南京、汉口而至重庆等地。八年前走过的路,经过的地方,他都将一一踏访。旧地重游,不只是缅怀过去,更是为了今天的开拓。
哀鸿遍野,怵目惊心!
饥荒、瘟疫和死亡笼罩着几千里乡野。树皮剥尽、草根挖尽、观音土掘尽,见不着一条野狗或一只老鼠,只要能充饥的都让人们吃掉了。日本鬼子大溃退时抢掠了所有的粮食和种了,屠杀掉所有的家畜家禽。真是一个荒凉又荒芜的世界呀!而陈纳德仍看到,荒地上一家老小代替耕牛背负梨铧的重轭,艰难地耕耘着!希望在中国人的心中并没有死去!
战争毁灭了城市。长沙城已成了半废墟,衡阳、零陵、桂林、柳州只见断墙残坦、瓦砥遍地,小点的城镇化为一片焦土!铁路被毁、桥梁被炸,船只被击沉、公路被破坏,所有的交通运输处于瘫痪的状态。这是日军的焦土政策所致,也有14航空队的轰炸———为了阴拦敌军歼灭敌军,必须破坏!而今,陈纳德行走在这历经血与火的洗礼的土地上,怎能不百感交集?他依稀记起了1944年6月在芷江机场阅兵式上为远征日本机组人员送行时他的演讲。
“英勇的美国空中之鹰,我向你们致敬!你们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是在一个可以大肆渲染的时代里度过的。你们正用火与剑捣毁一个旧秩序,你们也必将用火与剑,锻造出一块崭新的天地。
“正在上次大战的时候,阴忧的美国母亲孕育了你们这一代儿女。你们这些在两次浩劫间歇中出生的,在呐喊中长大的孩子,最渴望和平与安宁。可是,这困惑的天宇塌了下来,大地又成了一片废墟;你们向往鲜花和海水浴,向往朋友和情人,可是,你们看到的却是生活中那些兽性的、粗暴的东西。你们还没有开始生活,那生活已被极权主义吞噬。
“战斗吧,战斗吧,英勇的美国空中之鹰!只有用不停顿的战斗,才能夺回你们失去的一切。只有在地上布满弹坑,才能彻底铲除那黑暗的、野蛮的、邪恶的势力。只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才能重新获得幸福和安宁。
“那些搏击长空的人们有福了!那些能够参与这一壮举的人们有福了!那些亲眼看见敌人倒下的人有福了!那些亲手埋葬旧时代的人们有福了!
“愿上帝保佑你们。
“阿门。”
这篇慷慨激昂的演说辞,也就是他陈纳德对战争与和平的辩证观。
仰望天空,南方的春天雨云沉郁,但他相信,他能重新拉起飞虎队,解决中国交通运输的燃眉之急,帮助中国人重建破碎山河。事实上,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运往中国的物资在沿海的中国港口堆积如山,却无法及时运输到内地!要么霉烂,要么进入权贵的手掌,要么流入黑市的渠道。
陈纳德去南京会见蒋价石与宋美龄。不轻易动感情的蒋价石对陈纳德战后再来中国却很是激动。蒋价石在陈纳德胜利前夕离别中国时也曾很动情地说过:“他像一位辛勤的农民,在我们这块土地上播下了友谊的种子,不待收获就要离去,更使我们充满留恋之情。”陈纳德直截了当提出成立一家民航空运公司以帮助中国人民。宋美龄当即表示她和委员长都将尽力帮助他。她写了一封赞助信,让他去找她的哥哥宋子文、国家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及交通部长俞飞鹏,因申办航空公司得行政院和交通部两家批准。
陈纳德的心中又一次涌动着对蒋价石宋美龄的感激之情:此谓知我者也。他们的友情似更深更浓。但是这一次次的知遇之恩积淀在陈纳德这条硬汉的心间,实际上已变成一笔笔恩情债务,在日后全面发的内战中,陈纳德别无选择地倾向了国民党。当然,他的心目中,也视共产主义为洪水猛兽。
民航公司的事办起来却费尽了周折。其时中国已有中国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都由有权势有背景的人物控制着,他们极不情愿陈纳德插足,因为这是发大财的好机缘。陈纳德不屈不挠该找的能找的人都找遍了,他知道这两家公司任不了救灾任务,而他的飞虎队对飞越没有航标的中国上空可谓驾轻就熟。蒋价石毕竟是玩牌的老手,颇费心机既不得罪那两家公司,又终于让陈纳德成立了公司。资金问题仍困扰着陈纳德。他不遗余力,在大洋两岸飞来飞去,哪怕四处碰壁焦头烂额,他也仍作不懈的努力。虽然56岁之年才开始经营民航空运的新事业,但他在所不计。像他以往办任何事一样,总要深陷在困难之中时,幸运之神才肯向他伸出手。此时,前驾驶员纽约市市长拉瓜地亚出任联总署长,他了解并信任陈纳德,他支持陈纳德的计划,通过他,行总给予200万美元的贷款,让陈纳德作为购买飞机和其他设备的记嗑 资金。陈纳德和威劳尔也联络上一些有志于此事业的中美人士投资入股。1946年10月25日,陈纳德与威劳尔终于与行总签约,成立了“行总空运大队”,不久即被称为民航空运大队。董事会由中美两方各3人组成;美方是陈纳德、威劳尔和泰勒,泰勒抗战时任国民党政府西南公路局顾问;中方是王维新、王文山和徐国懋,徐国懋是上海金城银行经理,王文山是南京金城银行经理,王维新曾做过张学良将军的秘书,抗战时期发了大财。王维新出资最多,当选为董事长。董事会聘陈纳德任总经理,威劳尔和陈广沅为副总经理,并且在上海外滩17号设立了办事处。
陈纳德已精疲力竭,但他想做的事终于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接着还得上马尼拉及火奴鲁鲁采购,他几乎无暇谈情说爱!利用这松口气的短暂时间,他得把婚恋当一场战争来打!他急迫又严肃地与陈香梅商讨:“我们要打的这场战争第一步是什么?”
陈香梅哭笑不得。
与初到江湾机场容光焕发的形象相比,将军又见苍老和憔悴。她情不自禁地立起,双手轻轻地揉搓着他微微鬈曲的黑发———根根白发已生其中,霎时间,母怪不性的慈爱和柔情漫山,她不觉得他比她年长许多!也许,再年长再坚强的男人,在搏击出征后仍渴求一片宁静温馨的港湾!一片有着炉火和绿意的家园!
她愿做他的港湾。
她要为他建造家园。
他最珍爱的事业,这被聂光坻言中,是不幸抑或幸耶?认清了他性格的这一面,却并未削减她的一份爱心;相反,她以为这是他天性中最为她爱恋并钦慕的因素,这因素铸造他成为一个伟人。或许,他生来就是一名十字军,穷毕生之年,为他深信正确的事业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明·了这点,她更爱他。她忽然明白了誓言:爱,就是成为一个人。
当然,怀春少女不能不为这聚少离多的恋爱而怅惘!
但是,并不寂寞空虚,她有她自己的事,她也很忙。
只要有机缘,她定跟方丹结伴采访。
方丹直到元月中旬才抵沪,旅途坎坷、风尘仆仆,原本皮肤稍黑的她便像块煤似的,两只大眼睛却愈见有神。但她不再快言快语,是方言的阻隔?是历经坎坷险恶后消极的自卫?微笑番折腾后她才在一家小报当上了记者,生活自是清苦。
炎夏的一天,她俩去采访来到上海的周恩来先生。在一大群争抢着提问的记者中,她俩却格外地安静,定定地看着听着,像生生地被这位不同凡响的人物震慑住了,因为她俩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共产党的领导人。
归来的路上,方丹说:“我很崇敬周先生,人家硬是正气凛然,义正辞严,看来,共产党比国民党得人心。”
陈香梅觉得她的话像燃烧的煤块般灼人,着实吓了一跳,想起麦筱梅的遭际,便说:“方丹,在外面可别随便说呵。也许,我们看到的接触的都是国民党,距离太近,太熟悉,因而看清了种种丑恶和腐败?”
方丹不以为然:“可是,也许因为距离太远,太陌生,因而没看见人家的美好和生机勃勃呢?”想想又说:“我听说廖仲恺先生是你们家亲戚?”
陈香梅点点头:“是我的二叔公。”
方丹说:“你可知道廖承志先生而今在南京,就在周先生那儿工作?”
陈香梅说:“我也听说了。我舅舅虽然还不满40岁,可是,不知坐了多少回牢了。19岁在日本两次被捕,20岁时在早稻田大学读书时又被拘捕并驱逐出境;再到荷兰、德国,仍是拘捕并驱出境;再后来参加红军,说是又被张国焘拘捕;1937年他们一家在香港时,我们倒是常见面,可后来就不见踪影了,听说他在粤北被国民党逮捕,直到今年年初才释放。不过我舅舅留给我们的印象,倒的确是美好和生机勃勃的。这在他,也是一种选择,选择了,就被使命驱使着,绝对地奉献。”
方丹感叹道:“你们廖家的家史与国共两党倒是纠纠葛葛恩恩怨怨呢,廖夫人何香凝女士我也是极敬佩的,可称作女中豪杰。”
陈香梅笑道:“我们姊妹倒都不喜欢这位二叔婆,但都怕她,现在想想,二叔婆是很独立、很有个性的。听外公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二叔婆领着媳妇和两个小孙孙,离香港、经海丰、过韶关,一路辗转,颠沛流离,1942年8月才到达桂林。唉,那也是我们姊妹六人流亡几千里抵达桂林的时候呵。二波婆就在观音山麓住下,种菜养鸡,卖画度日。蒋价石曾派人送去百万元支票,但她冷冷退回:‘画幅岁寒易米,不用人间造孽钱’,你听听,我这二叔婆硬气不?犟不?掷地有声、铿锵作响。只是我们似无缘,这些年再没见过面。”
方丹说:“不是无缘,是各选择了各的路,等到有一天走到一起来了,亲缘还是亲缘。”
香梅说:“是呀,于公于私,于理于情,我都希望国共和谈成功。人们不需要战争,需要安定和平、重建家园、振兴经济呵。
方丹说:“前景难测。马歇尔来中国调停了七八个月,起伏跌宕,扑朔迷离,可就一条,战火不仅没彻底熄灭,还在蔓延。马歇尔又能怎样?”
的确,马歇尔已是回天乏术 。美国政府一面让他调停,一面又继续给蒋价石军事援助,蒋价石何能不有恃无恐?7月,马歇尔向杜鲁门提名魏德迈出任驻华大使,他需要有人来分担他的重压。魏德迈获悉,兴冲冲去到纽约买回了体在的夜礼服,但是马歇尔已改了主意,正式提名的是司徒雷登。魏德迈自是恼怒万分,但是马歇尔以为司徒雷登更能为协调出力。司徒雷登出生在中国,抗战时坐过日本人的监狱,现任燕京大学校长,可谓真正的“中国通”。马歇尔指望这位社会名流能为调停力挽狂澜。7月18日,马歇尔领着司徒雷登上庐山见蒋价石。蒋价石与庐山似有奇缘,抗战前后,这里都是他的夏都。面对两位美国人的调处,他优哉游哉,软硬兼施,他很自信,美国政府决不会抛弃他。在战争与和平的选择上,他骨子里倾向武力解决,他只是在熟练地玩牌而已。从7月18日至9月6日,66岁的马歇尔七上庐山,希望双方停战,仍旧回到谈判桌上来。但是,劳而无功!
陈香梅和上海的记者们也几上庐山采访。因经济能力所限,同行的女记者不是方丹,是申报的谢宝珠。到得山脚的莲花洞,谢宝珠和一些文弱的男记者坐轿上山,陈香梅则与强悍的男人们一道爬陡峭的好汉坡。不是为了争强好胜,而是为了重温当年流亡的滋味,还有,真正领略这座奇秀庐山的真面目。遗憾的是,他们在牯牛岭东林寺白鹿洞书院奔波寻觅,却并未见到蒋价石与马歇尔!小记者的甜酸苦辣,一一尝遍,匡庐奇秀甲天下之妙趣,却也一一品味。她与谢宝珠漫步繁花奇草丛生让人目眩神迷的锦绣谷,女人更爱自然更爱美。近旁是传说中吕洞宾修炼的仙人洞,据说,马歇尔与蒋价石就在这天然的石桌石凳旁一次次商谈。仙人洞!在仙人洞仍不忘怀世间纷扰、硝烟战火!这真有点讽刺意味。庐山东侧的含翻口,则又是另番景象。含鄱岭如骏马,奔驰横亘在五老峰和九奇峰之间,东南面豁然箕张,正对着鄱阳湖,大有气吞千顷鄱湖之势。在含鄱湖观日赏月,她却吟诵出诗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她寻觅和追求的理想,仍是当一个诗人,当一个作家。这一年,她又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寸草心》,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对母亲的思念。
她依恋和向往的梦中的地方,原来和普通女人的别无二致:拥有自己的家园。她祈祷母亲在天之灵护佑他们。
她心甘情愿帮陈纳德打赢这场婚姻之战。她与他就是古神话中原本合二为一的人,宙斯把人分成两半,这一半怎能不急切地扑向另一半,哪怕相一万二千里!
她对陈纳德说:“将军,你在打一场奇妙的战争。你已冲进了城堡,俘虏了城堡的女儿。眼下,是你得带着她出城堡。是一路冲杀出去?还是让城堡的人欢送你呢?我希望是后者,因为女儿舍不得割断与娘家的脐带。”
陈纳德侧耳听说:“香梅,在这场战争中,你是将军,我只是委命于你的士兵,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噗哧笑道:“好吧。先说第一层紧靠着我的包围圈,当是我的外公外婆。他们慈爱又固执,属守传统道德规范。但是,他们对西方文化并不陌生,外婆就是美国生美国长的华侨女子。这一仗你得独个儿亲自打,你得丢掉将军、英雄这些耀眼的光环,真正像个晚辈那样,去爱他们,让他们接受你。”
“告诉我,具体怎么做?”
“把你有限的给我的时间给他们,上我们家作客,围炉品茗,聊天、打桥牌、搓麻将……”
“我太愿意啦,中国话怎么说?同享天伦之乐。我会让他们接纳我的。第二道防线呢?该是你的父亲和继母?我写信给他们,我帮他找着了四个女儿,就是国王,也该赐给我一个女儿吧。”
“你又使将军脾气不是?这一我来打,你只需耐心的等待,可得沉住气。母亲去世后,我对父亲一直心存芥蒂,又不从父命去美国,在父亲眼里,我是最不听话的女儿。但是,这一回,我不想加深裂痕,我要感动他们,祈求他们恩准,我要他们知道,我仍是他们的女儿,我敬重他们。我虽从未见过继母,但我有预感,她会帮我们的。”
“哦,这等待可不能太长!是不是还有第三道防线?”
“第三道是我的姊妹们,这一仗不用打。她们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千朵玫瑰。你是我四个妹妹的救命恩人,又曾是我大姐的上司,她们都很爱你,这是城堡的最后一道鲜花防线。”
“听起来,这场战争不仅不可怕,还充满了浪漫情愫呢。对于我这个一生都陷于困难和拚搏中的人来说,这是唯一的幸福的战争。香梅,你这美丽、智慧的小东西,因为有了你,我仿佛开始了生命的第二个春天。”
他很兴奋。56岁了,在事业和爱情上才开始真正的播种耕耘。以往他酷爱的飞行是用于战争,破坏毁灭是目的;眼下将用于恢复经济发展建设,他感到由衷的高兴。而他等了50年的梦中情人,将成为他的妻子,他将拥有一片绿色的家园和一片蔚蓝的天空!
只是,岁月不饶人,他急切地需要收获。他的老对头史迪威于10月12日患胃癌离开了人世,根据史迪威生前的愿望,没有举行葬礼,骨灰撒进了太平洋,老对头就这样消失了,但陈纳德的心情并不轻松,与他较劲的史迪威毕竟是条刚强的硬汉,他感到失落。63岁的史迪威的死,让他感到震撼,生命是这样的短促与无常。快!快!什么事要做都得快,否则,来不及了。
21岁的陈香梅却很从容,她不再畏惧那冷硬粗糙的老墙,并很有几分得意地说:我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可是一个不平常的罗人深爱着我。
她有意地抹去“东方”“西方”这类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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