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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陈香梅传奇·她在东西方的奋斗》    作者:胡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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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纳德是人,不是神。
他有四面夹击、心力交瘁之感,只是他依旧不屈不挠。
深秋的田野,一片收割后的荒凉;掩映着红瓦盖土砖墙小屋的大树,夜风吹指树叶飒飒响;一钩弯月挂在树梢,陈纳德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墩上抽着烟,心事重重,双眉紧锁。夜深沉,一包骆驼牌香烟抽完了,乖巧的小猎犬乔从屋里叼出另一包,陈纳德抱起它,摩挲着它光亮的黑毛,这条通人性的狗,使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然而,忧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又是一年秋。
华东战场形势万分危急。中国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早在4月8日,他对日军在华东的大量集结就深为忧虑,他致函史迪威,认为“敌人在中国部署的地面部队比珍珠港事件以来的情况更具威胁性”,可是,给第14航空队的驼峰运输吨位却在逐月减少,陈纳德希望史迪威给予增援,这时,史迪威已深入到缅甸丛林指挥作战了。平心而论,史迪威力主的缅甸攻势再度发起并非易事,英军的态度不积极,蒋介石在中国远征军吃了大亏后亦不肯轻易大动,以致美国暗示,若不出征,就可能停止再给中国物资。去年初冬,缅甸反攻战再度打响,中国远征军打得非凡的顽强勇猛,力挫日军,史迪威的指挥激情燃烧了,他最大的兴趣便是手持望远镜直接观看战斗进程。攻克了拉加苏高地,扫平了新平洋,猛攻下孟缓,全歼了日军最精锐的第18师团,史迪威大悦:“战争,就是钢铁与精神的消耗。美国的先进武器,加上中国士兵的勇敢,世界上还有什么军队比这更强大呢?”眼下,他得不顾一切风险赶在雨季前向密支那进攻,陈纳德的信函来得不是时候,而且,陈纳德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在缅甸的战役毕竟是打通通向中国的一条更好的供应线。正如我所说,我相信,现在中国本身的安全已岌岌可危。”史迪威拒绝了给陈纳德增援。
愤怒的陈纳德在4月15日给蒋介石有关空中局势的报告,在结尾忧心忡忡告之:“就目下的情况来说,有必要告诉阁下,驻华的空军(不算超远程计划)加在一起或许无法抵挡日本的空中攻势,而且肯定不会向中国地面部队在其所希望的地区和规模上提供空中支援。为了使空军能自己去完成这些任务,一定要采取坚决措施给它们充分的补给和力量。由于日本的威胁看来已逼近,因此采取这样的措施事不宜迟。”
陈纳德有军事指挥家锐利的目光和敏锐的嗅觉。就在4月16日的夜晚,日军开动了三个师团,加上坦克车,装甲车横渡黄河,千军万马碾过河南平原吐青的庄稼,以压倒一切的疯狂展开了地面进攻。河南的防御已成败局,蒋介石下令死守潼关,否则,西安完了!
陈纳德给蒋介石的报告却引起了史迪威强烈的不满,当陈纳德竭尽全力调动航空队出击日军地面部队,袭击敌军在黄河长江上的交通,铁路枢纽站和敌机场,寡不敌众勉为其难时,史迪威却有几分幸灾乐祸。他在日记中尖刻地写道:“他准备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说什么再多给他一点东西(我们不会给他),他仍能做到。他想赖帐,并想把责难推给那些早就向他指出这种危险并想进行补救的人。他没能破坏日本的供应线。他没有造成日本人的撤退。相反,我们的准备倒已经有了我们所预料的东西,即:引起日本人的反应。”
陈纳德的心怎能不浸透悲凉?
来自自己阵营的明枪暗箭的滋味,陈纳德已尝了个够。他曾同蒋介石一起去参加过去年冬天的开罗会议,但是陈纳德感到“毫无成就”,而来自陆军部的嫉恨,让他感叹:“这使我感到他们和日本人一样对待我,因为每一次日机轰炸昆明之后,日本就播音说我被炸死了!”这真是含泪的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纳德却仍在不屈不挠地奋斗,5月3日,他令308大队炸毁黄河大桥,扫射日军地面部队、骑兵和装甲车队;同时,命令文森和希尔的战斗机袭击扫射日军在长江的交通,破坏从汉口北到信阳的铁路,袭击铁路枢纽站和敌人机场,守护衡阳、桂林、南宁一线的我方机场,陈纳德已嗅到长江以南大战斗将临的气息。
5月11日,再次出任驻云南中国远征军司令的卫立煌将军下令第20集团军强渡怒江,第14航空队参加了战斗。两年前怒江保卫战严酷血腥的一幕又浮现在人们眼前,这回,远征军已锐不可当之势,迅速攻占了平戛、大塘子,卫立煌立马横刀的大幅照片亦成为《时代》杂志的封面;郑洞国指挥的新1军新5军,在美航空队配合下,于5月17日神猛攻下了密支那机场,这犹如在缅北日军心脏砸进了一颗钉子,史迪威初步扳回了面子,他的随行记者发布消息:战区司令官已取得重大胜利,但史的部队在夺得该城以西的简易机场后未能拿下城市。双方挖壕据守,雨季已经悄然而至。
5月的长江以南地区,日军发动了最庞大的地面攻势。日军第6军团由汉口汹涌南下,分7路猛扑长沙。守卫长沙的是第9战区第1兵团总司令薛岳上将,他曾三次领导过长沙保卫战,他并没有坦克或骑兵队,仅仅依靠赤脚的湖南农人子弟组成的军队,三次将强大的敌军包围歼灭,切成碎片。这回呢?
陈纳德与薛岳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战地情缘。薛岳的军队横跨湘江流域,保卫第14航空队的机场,最初的友情通过无线电和战情报告建立,在电码中他们被称为大虎和小虑,因为听说薛岳身躯瘦小。第一次见面时,陈纳德仍是始料未及。陈纳德夸张地形容,瘦小的薛岳却喜欢穿一双黑色的长统靴子,于是,他整个的人像要陷进靴子里似的。威名赫赫的长沙虎,却又有十足的儒雅学者的风味,说话柔和,举止娴雅,中国的繁琐礼节他都得有条不紊,陈纳德简直被他魔住了。薛岳抽空送些湖南香菇给陈纳德,陈纳德则报以威士忌酒和骆驼牌香烟 。1944年的秋天,日军出动4万军队攻打常德 ,薛岳率部队苦战三个月,穿着破棉袄的士兵们冬天也赤脚,肩膀上搭着一条薄薄的干粮袋,饥饿、疾病折磨着他们,就是步枪也是两三人共一支,但是他们善战又惯战。当灭绝人性的敌军向他们施放毒气时,他们唯一的防毒方法,是扯出破军衣中的棉花,用自己的小便湿透后掩住口鼻!陈纳德对薛岳和他的部队钦佩至极,三个月的苦战中,第14航军队始终配合薛岳部队作战。但是,薛岳不仅得不到蒋介石的青睐,相反,是蒋介石提防戒备的对象。孤军奋战三个月,薛岳军队只剩下一万四千人和两千支步枪,最后日军攻进常德,城外城内,山间街巷,断墙残垣间布满了湘人与日军死战的尸体!仅仅五天之后,薛岳部队又展开了反攻,收回了常德,在常德的废墟中,薛岳将所获的两件战利品送给了陈纳德:一把日军指挥官的武士刀和一顶给P—40的子弹射透的日本钢盔,陈纳德一直珍藏着。他敬重薛岳,认为无论在战略谋划还是战地指挥方面,薛岳远远胜过史迪威。他不无幽默地说,当大多数美国职业军人还在西点军校足球赛里欢呼的时代,薛岳就是有名的北伐战争中立下战功的一师之长。陈纳德毫不掩饰他与薛岳的友情,尽管他清楚蒋介石对薛岳的态度,可他是一个正直的军人,而不是一个势利的政客。也许他理不清政界军界复杂微妙盘根错节的人际利害关系,也许他从薛岳身上折射出他自己在美国军界的遭际?这一回,尚未从常德之战中恢复过来的薛岳部队打算坚守长沙,薛岳集合他的炮队在岳麓山上,他的兵士们正受着疟疾之苦,短衣短裤赤脚,奋力地挖着深沟准备固守,但是,没有供应没有增援的孤军能坚守多久呢?陈纳德派出战斗机轰炸机竭力空袭日军的供给线,以助薛岳一臂之力。
6月初,史迪威终于从缅甸丛林的司令部走了出来,他在飞往重庆的归途中,在昆胆第14航空队作了30分钟的停留,以商讨华东基地的问题,史迪威拒绝采取任何步骤结解华东局势,但同意给第14航空队的驼峰补给增加到1万吨。6月8日,史迪威宣布华东处于紧急状况。6月18日,日军如洪水般包围长沙,弹尽粮缺又无增援的薛岳守军无法坚守,长沙沦陷,重庆一片恐慌。很快日军又潮水般涌向衡阳,衡阳地处要冲,是汉口至南宁的交通枢纽。薛岳属下的方先觉将军,曾血战台儿庄和参加过两次长沙保卫战,他率领第10军,以血肉筑成长城,誓死守住衡阳。陈纳德命文森和希尔率战斗机频频出击,轰炸扫射围攻的日军。战斗机每天出动多次,只要一飞回机场,武器装载员就冲上前,将杀伤弹和爆破弹挂上机翼;而驾驶员则飞跑向警报楼,报告上次出击情况,领取新的战斗任务后又奔回座舱,冲向云天。但终究寡不敌众,日军逼近机场,战斗机群只有撤离,并随即爆炸焚烧了机场。华东危的旦夕,终于引起了美方注意,美第20轰炸机队在6月19日对日本本土进行了空袭,阿诺德亲自担任B—29的司令。这是首次对日大空袭,许多要人和记者都想法搭上了空中保垒B—29,大空袭后记者们自然大肆泻染,吹得神乎其神。称之为对日本施加压力,为陈纳德减轻华东基地的压力。但是,陈纳德却痛心地发现,第20轰炸机队在跟第14航空队抢油,对日本本土钢铁基地的轰炸并不能立即缓解华东的危急。日军团团围住衡阳,日军高射炮队疯狂向古城射击,古城火光冲天,方先觉发出紧急无线电呼吁,城里已弹尽粮绝!陈纳德向史迪威请求给予空投,但史迪威拒绝了。陈纳德只得擅自作主,向衡阳空投粮食和医药用品,在守城的最后日子里,文森和他的队员们不顾一切飞向火焰冲天的衡阳,准确地投下一批75毫米的炮弹和口径的弹药。8月8日,衡阳失陷,已被日军围了整整48天。夕阳如血,留下的是五千名中国将士视死如归的悲壮画面。
陈纳德的心也在流血。
也是8月,缅甸战场的形势已发生了变化。郑洞国指挥远征军包围攻打北重镇密支那。雨季尚未过去,中国将士们在倾盆下雨中冲杀,在齐腰深的泥水战壕中开火,苦战20余天,终于拿下了密支那。
华东局势仍万分紧急。薛岳部队只剩下五千人,依旧在桂林地区奋力阻击日军。陈纳德力图保住华东的最后一批基地,他再次主张给薛岳将军以武器!他愿意捐出1000吨物资用于运送轻机枪、手榴弹和爆破筒等给薛将军,他不怕冒什么政治风险。他请示史迪威驻华总部的赫恩准将,赫恩又与史迪威联系,但史迪威的看法是:“采取夹生饭的措施已不是时候。像这样免费赠送肯定会延误大事,客观上有利于那帮人。现在,牌都已亮到桌上,可没有回答。他们不给回音,就让他们去受罪。”薛岳没有得到什么帮助,他们与日军已近在咫尺!
9月14日早晨,陈纳德同史迪威坐飞机到桂林巡视,他们同文森和张发奎将军开了最后一次会,史迪威批准了最后的决定:“炸光并撤离。”陈纳德不忍心目睹火中的毁灭,他的几年的心血将付之一炬。深夜,爆破开始。卡宾枪枪声、油桶爆炸声,熊熊火舌卷着基地的房屋,燃烧着整片土地,夜空也烧红了。文森和希尔最后驾机离开,《时代》杂志的记者白修德也在机上。他们飞向柳州,这是第14航空队在华东的最后的基地。可柳州又能守住多久呢?
陈纳德的心也在燃烧。
9月17日,史迪威在彻底明白华东已无可挽救地丢失之后,才批准向薛岳的部队运去500吨美国武器和弹药。但是,太少,也太晚。
夜深沉,陈纳德打了个寒噤。月夜的田野,梦一般的荒凉,就像他的心田。他起身回屋,膝盖关节咔嚓一声响,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点老。他想起了梦洛的家,想起了孩子们和妻子。六个男孩都跟军队有缘,杰克在阿留申群岛任战斗机大队队长,麦克斯在空运勤务部当交通调度员,帕特是驻英国P—51机驾驶员,普格是航空队无线电机修员,鲍勃成了航空学校的学员,丁克在苏罗门群岛的美国“赫伦娜”号上,都是好样的,这让他感到欣慰。内尔和女儿们也都很好,只是,他已深深感到他和内尔的心隔得越来越远。也许,他有负于内尔,他在中国不能没有女人;可是,内尔绝对不愿同他一块来中国,卢克机场夫唱妇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而他,跟中国真可称得上血肉相连了。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不愿再想这不愉快的事。还是想想明天的记者招待会吧。当然,他绝不会像老娘们那样诉说战局的紧张、形势的危急;也不会透露半点各种势力各种人际间不可理喻的复杂关系;并非想隐瞒什么粉饰什么,把最鼓舞人的战讯、把最美好的希望告诉给人们吧。他深恶痛绝一些美国将领和一些记者制造“华军不愿战”的舆论,因为他亲眼目睹中国军民在血与火中的苦斗,他要把这一切告诉给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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