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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极乐的爆竹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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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小小体验,就发生在刚过去的春节里,正是大年初一那天。

  这些年,我经常喜欢趁除夕离开都市,到外面去游荡过年。须知一旦突出京畿烟尘的封锁,无论走向右翼——进入枯渴嶙峋的太行山地,或是投奔左手——散步千里家路的运河两岸,总能多少找到一点安堵的心情。

  1

  赶上了堵车,我在河的这一边等。

  堵,堵,九州通衢(九省通衢)欧亚纵横的路口,车如虫蚁,没头苍蝇,堵了个水泄不通。

  惯走的老路,不知怎的如今面目全非。我傻瞪着七叉八架的五维立交,如坐在一个迷魂阵的筒底。

  但是好歹只能在这儿等。这么等着,和别的等车人搭话。一个年轻的安阳农工说,这七个叉、八层架的高架桥,听说是分别管着南水北调、西气东输,哪能叫人家不堵车呢。一边听着的一位菏泽大嫂补充道:俺那小哥!还管着首都特供、晋煤外贸呢!安阳人年轻,知道得更多:你没说全,还有维稳反恐,春运调度!

  我听得津津有味。他俩起劲地添油加醋,补缺填漏,一句句数过了全套的国计民生。

  最后,菏泽大嫂叹口气:唉,整整一国的事儿都从这个路口过,哪能不堵车呢?安阳人却愤愤不满:你留下原先的骡马车道呀!不用你修,不用你管,鞭子一甩,四挂马的大车响着铃铛就过去了!

  闲扯罢,还是无奈,一群人默默不语,坐在路边等。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一股烟雾,从天边的暮霭中冲腾而起。声音是后来才传过来的;开始浑浊混沌,并听不清什么。待一丝枪药般的硫黄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时,声音也突然在耳朵里轰然响起。

  ——我吓得一哆嗦,也许一瞬间我以为世界大战爆发了——我已经卧倒河岸,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那一声真是不同凡响。我猜即便16世纪“持剑经商”的黑奴船舷炮的特号大弹丸,哪怕当今美军在阿富汗使的七千公斤“滚地雷”,也不像它这么响过了之后才凶狠发力。一股低沉的冲击波,把我的耳膜压瘪了进去,随着耳膜一丝丝恢复,一个桶大的爆竹碎皮,“噗嚓”摔在我的脚下,冒着刺鼻的硫黄黄烟。

  我跳起身,还不知该是骂街还是眺望的当儿,河面上齐齐腾起一排水柱,轰轰轰!……哦,宛似奥利弗·斯通《现代启示录》的片头,那个浓绿的越南丛林在烧夷弹投下后先停了一秒,再齐齐燃起一排焦红火苗的镜头,惟妙惟肖,几能乱真。

  ——接着,就看见了锣鼓唢呐踏着步点,一路放着爆竹而来的狂欢队伍。

  2

  我是反复听了菏泽大嫂和安阳青年的解说之后,才明白这是两家子闹喜事的队伍。但我不明白为什么队伍中有吐着长舌头的无常鬼,它们一身缟素,只是不住扔向天空的爆仗是鲜红的。

  安阳小伙子冷冷地说,不懂么?这叫白喜事。菏泽大嫂却在一旁羡慕:

  瞧人家这排场!咦咦!这么个富户人家!

  解数逐一开启,章程渐次铺陈。滚滚的人群分成了南北两队。水桶粗的巨大爆仗彼此对射,如《封神榜》上的神只迎着面祭起各自的宝贝。爆竹碎皮不断地溅落在我们跟前,稍一瞥,这边的烧夷弹印着“沪深股市总证监”,那边的滚地雷刷着“欧佩克首席总裁”。

  是两家子合在一堆办葬礼。

  安阳小伙和菏泽大嫂从其他等车人那儿跑回来,把听来的新信息一股脑儿塞给我:原来这是两家子富可敌国的大户,生前就一直炽热竞争,如今死了两家子一块办丧事,决心一路自由竞争直至火狱地府。我听得大开眼界,不禁为世间众相的一日千里和烂熟发展,独个暗自吃惊。谁也拦不住了,他们心中欲火脚上甲马,今日驱驰至此,正是阴阳两界,在生死的门槛上,人们哪怕舍了命也决心要做的,是最后的逞富。

  我若有所悟。

  说话间那龙门两开的对阵上,旋风般又掀起一阵热潮。用桶装雷彼此射住阵脚以后,两边门旗开处,各自推出一排彩车。

  定睛看时,活脱一出《西游记》!用电视主持人的词儿说,闪亮登场啦:

  步兵沙和尚已然完成了摩托化,铁禅杖插在一辆刚从伊拉克退役的“悍马”

  指挥车鼻子上。孙悟空,盘着二郎腿坐在一架B52的正中央,金箍棒横搭在飞机翅膀上。前簇后拥的喽啰兵,每人一顶印着星条旗的蓝盔。八戒坐的是阿帕奇攻击型直升机,不住地冲对方队列发射广州造的“(内含纯金)飞兔”,唐僧乘坐的是一辆加长三倍的雪白卡迪拉克,从我们这儿远远望去,还真像一条白龙。

  安阳小哥提醒我:可不是纸糊的假车!你看好了,都是当当的真车!

  菏泽大嫂不满地小声骂:俺干了一年,还不值它一个车轱辘!

  安阳小哥瞪眼:车轱辘?你还想得美,你那一年工,怕不值人家一个螺丝!

  3

  在西游军团的对面,出场式也开始了。

  这一边鼓乐旌幡,低吟慢诉地推出来一辆牛车。车是纯金打的,牛是西班牙进口的。老牛金车之上,端坐的乃是孔子——连同他老人家的七十二门徒。

  西游精英对孔子学院的大战开始了。

  沙和尚的大奔、唐僧的雪白卡迪拉克,不一会儿就被打得灰头土脸,只见八戒租借的北约直升机控制了全场,“(内含纯金)飞兔”导弹从阿帕奇的肚子下头飞出,爆仗瞄准每一棵树、每一条沟,低空蹿行,精确炸响——沿着它的弹坑,围观的人们蜂拥而上,拼命用手刨拿锹挖,找那飞兔爆竹壳子里藏的金片。

  孙悟空,在雄壮的主题歌《歌唱祖国》伴奏下驾B52挺进。我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爆竹是哪一种牌子,只见飞机炮口吐出的高速爆竹连成一道道火舌。遭到地毯式轰炸的孔子学院,顷刻淹没于黑浓烈焰里,大裤衩造型的学院主楼瘫软了,进口瑞士巧克力烧过后一如沥青,黑糊糊地淌了遍地。红褐的硝烟里,挟带着一股甜味。

  这一边,孔子的队伍镇定自若。

  地对空“二踢脚”密集地在半空蹦炸,把悟空八戒的飞机都拦在对岸。

  一边,子路勇猛地坚守边疆,沿着楚河汉界,平铺开百里一关十里一垛的加强版“万里长城\/长城龙”。颜渊、子夏等一干人都忙着摆放这蜿蜒雄伟的爆竹长城——集束弹、白磷弹、穿地弹的长蛇之上,隔一段有一座一比一原大的城楼;平型关、嘉峪关、镇南关,完全用爆竹集装箱砌成。

  两军再战。白色卡迪拉克的唐僧半男半女,阴阳两役地唱起一首歌儿。

  同时,在悟空、八戒的空军掩护下,沙和尚把铁禅杖一挥,一排悍马车突然疯狂开动、钢鞭麻雷炸成一片,特种部队直取孔夫子而来!

  正在千钧一发,只见子路、颜渊,取下嘴角的中华香烟冷冷一笑,随即点燃了加强版的“长城龙”。

  我们几个在远处,什么也辨认不得,那一会儿,只是隐约看见:那一边有暗红的一团,缓慢地亮了一闪。深沉的、像结了疤的血一样的暗红,它一闪,接着就淹没在后发的声响里,并被它吞噬。

  ——那一阵耳鼓全毁的巨响!那一声地裂天分的震荡!那一响终极末日的警钟!那一场极乐尽头的报应!

  沿着长城的地势起伏,鲜红隐于漆黑,明亮闪烁于浓雾。急促的、密集的、不歇的、无穷的,仿佛要一直炸响毁灭,直至末日尽头最后一霎的——加强版“万里长城\/长城龙”,无愧中国第一的爆竹。在我的视野里,它爆炸、它抽搐、它粉碎、它浮扬散落,化成了黑灰烧尽,宛似一条自焚的火龙。

  4

  双雄竞富烟火大会的最后,双方闹了个不相上下。最后白炽弹照亮楚河汉界,两大富户,隔河抗礼。

  那是当孔夫子站在被“万里长城”炸成天堑的此岸、朝着对方说教的时候。

  深不可测的地沟里,不停地冒着旋转打滚的黑烟。本来双方打了个平手,竞富大会的结果是双赢,双方死了的老爷子本来已可以入土为安——偏偏这一边的孔夫子,却子在沟上曰:

  “唏嘘,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本来已经停火,但是孔老二的咏叹调却惹恼了余勇未逞的孙大圣。他调转金箍炮口,把最后一发爆竹打了出去。

  嗖!……打出的爆竹疾飞直行,宛似一个真人嗖嗖而过,又像一只真猴呼呼窜来。先是猴沐冠,再鸣镝响哨,出膛后的这枚爆竹最后在空中变成一个女主持人,一路风情万种且翻着筋斗。

  爆竹击中夫子的一霎,正当女主持人的屁股翻转在前。啪!……屁股粘在孔夫子的脸上,使我们这些围观者乐不可支。可孔夫子哪里受过这个?他正成为世界和谐的绅士代言人。老头一时羞窘,连掸带拂不及,只顾双手攫住屁股,恨恨地往下一摔。

  叭!一声脆响在夫子脚背炸开。夫子被炸后疼得跳脚,呻吟在地几个时辰没有恢复,那美女也唯余画皮。定睛一看品牌,原来她是个摔炮,2011春晚牌。

  5

  一大挂“万里长城”炸过之后的硝烟渐渐淡薄飘散了,它炸出的黑飕飕地沟再也无人问津,也不管它能不能填平。

  安阳、菏泽的两个打工客,见到大地上裂开了这么大的沟,急得喊开了,这可咋办?可咋回家?

  回不了家的民工人声鼎沸,但是无论谁只有等待一条路。于是有的说起了湖广的阴雨豫皖的干旱,有的则交流起各地的白喜事风俗。

  ——突然想起:不是说两家子比富办丧事嘛,怎么被我忘了个干净呢?

  问围观的人,都说你怎么没看见,无常鬼的白帽子正引着,往阴宅那儿走呢!要看就快追去。

  我远远瞟去:忽悠忽悠,扶摇轻飏,两支队伍的前头,远远的确有两顶高高的白纸帽子。

  我踌躇着是否去追那葬列。在无常鬼的白幡尖帽的引领下,他们正朝坟地进发,眼看就要抵达阴宅。

  那阴宅正被等车的农民工围着欣赏。围住了两座建筑,大伙儿啧啧称羡,评头品足议论得火热。我已听懂:两家子发大了的先驱者此刻正投奔的风水阴宅,一座叫做“白金汉宫”,一座自称“十四陵”。

  我没有追过去看。菏泽、安阳的两个旅伴也不愿去看。

  菏泽大嫂说:“俺算是彻底懂啦,啥叫死人的面子。”

  安阳小兄弟问我:“大哥,您判断一下。十四陵,白金汉,哪一处更先富?”

  我说,我哪儿知道。

  他追问不舍。不知道可不中,必须分出冠亚军。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这可是,一辈子里头的仅剩一回,这是——“最后的逞富啊!”

  6

  告别了菏泽、安阳二旅伴,躲开了双雄竞富的硝烟味,我接着消磨冬日,随意前行。

  一直过了初五以后,凛冽的长风才扫尽了鼻孔里的炮烟儿。虽是干燥暖冬,又饱吃烟熏火呛,但空旷的大野还是诱人寻觅。毕竟于我而言,人物景色,早已两相习惯。

  山峦原野悄然无语,像在疗养疲惫。莽莽天下,烟树村影,保持着亘古的沉默,一丝不变。

  写于2011年春节(《上海文学》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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