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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新娘(2)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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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也跟上去。村里的那几条狗就又叫上了。只是,它们都躲得很远,在那边的山头上,那叫声,好像只是为了报个到,一点儿都不负责任的那种。倒是主人家的那条黑狗,还趴在那个稻草人下。它的下颚,抵着它的两只前爪。

  它虽然没有动地方,但一定是动了它那松垮垮的脸,还有那双狗耳朵。是的,一定是这样!感谢真主!它最好不要叫!不要动怒!不要从那里冲下来!

  却见那个小男孩儿出现在大人们刚才用餐的那间大屋子前。

  然后,就听他叫了一声:“姑姑!”

  新娘就停下脚步,回头。我们这才看清她那张并不算很漂亮的脸。于是,就见一汪爱怜在她的目光里迅速闪过,她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抽泣,然后,那个小男孩儿就向这边冲过来,像一只找到了母亲的羔羊。新娘就蹲下了。与此同时,小男孩儿已经跑近了她,他们两个人就拥在一起。站在旁边的姑娘和少妇就泪湿了脸。我看见新娘的头巾一点一点从她的头顶上滑下。

  先是头发的分印,是白而干净的一线头皮,黑发向两边劈开,然后是一对儿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大辫子顺溜地贴着细腰。细腰处有一个半长的腰襻,两粒红色的扣子。那辫子里,还编着几根彩色的布条,布条扎紧了辫梢,辫梢的末端还挂着两枚银圆。银圆随新娘的哭泣颤抖。

  突然,那狗叫起来。我回头,看见狗站在稻草人旁,又叫了一声,只一声。然后,停下了。它已经站起来了,但没有动地方,也没有再卧下,一直站着,偶尔四周顾盼。

  新娘还在抽泣,拼了命地亲小男孩儿的脸。

  新娘的嫂嫂就捅了捅新娘的肩,又帮她拿起丢在地上的大披巾。嫂嫂又捣了两下新娘,这一次,动作比上一次要狠。我们感觉到了,她是在提醒新娘差不多就行了,谁家姑娘不嫁人,哪有像你这样的哭个没完没了。又没有死人,对不对?

  新娘就不哭了,披上披巾。

  这个时候的小男孩儿,其实像在云雾里,一双迷茫的眼,看着伤心的姑姑。姑姑的泪眼就近在他眼前,而他根本不知道该给姑姑说些什么。姑姑说什么,他只顾一味地点头。比如,好好照顾爷爷奶奶,看好家里的牲口,要好好长大之类,所有的这样的话,他都一味地点头,像一个极其听话的好孩子。一定是羊耳朵吃多了的那种。大人们讲,给孩子吃羊耳朵,是为了让他们多听大人的吩咐。那他们的愿望一定是实现了,我们是一群听话的孩子。

  然后,新娘的嫂嫂就吩咐我们中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说,别让你们的客人感到寂寞。我们就看了一眼小男孩儿,小男孩儿也看了我们一眼。我看见了他的小坎肩上一颗黄色的玛瑙石,一块儿绿松石,还有几粒扣子。扣子完全是用来装点衣服的。他的脸很红,是被晒红的那种。我想,当时,我应该想到,他和他的姑姑骑马,刚走过二百三十公里的路。那是被路上的太阳晒过的红斑。他姑姑脸上的红晕,也应该是被路上的太阳晒红的红斑。

  那应该是几天以后的事。小男孩儿要跟着家人回清河去。这期间,他们像走马灯一样,被白沟里的人家请到家去吃饭。大概有近十只羊为他们做了牺牲,他们也来我们家吃过饭。一次和一次,一模一样。一样上茶,上肉,把羊头对着小男孩儿的奶奶,小男孩儿的奶奶又把头羊对准来自她家大帐的小叔子。然后,小叔子割羊头,割下羊的右脸,又割下羊的左脸,并把一只羊耳朵给那个小男孩儿。而每一次,人们都要夸奖小男孩儿大无畏的气概。

  因为,他一个人骑着父亲的马,送姑姑远嫁来北塔山。现在,又要一个人骑着马,再走过那二百三十公里的路。来时,陪着伤心的姑姑,去时,陪着伤心的奶奶。来回将近五百公里的路!

  那天,我们看见新娘戴了一块儿淡蓝色的方头巾,像一位真正的女穆斯林。她额头上别着一串别针,别针上穿着玛瑙,像皇冠上的珍珠那样垂下来。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别上去的。反正,那天,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看见了那串美丽的玛瑙。都是那种豌豆大的玛瑙,有黄的,有红的,好像还有发黑的那种。

  马匹都已经鞴起了。那是新郎鞴好的。他早早从草地上牵来了那些牲口,帮它们打理过皮毛,然后把鞍具一个一个放到马背上,只是马肚带还没有扎实。那是鞴马最后一道程序,要在骑马的人上马前的最后一刻扎紧。所以,马们都还没有要上路的感觉。有的马把后跟放松了,稍息。有的马不住地用尾巴打掉骚扰它们的牛蝇。那天,从清河来的马,都已经鞴好了,唯有新娘的枣红马,还在近几百米远的一片芨芨草丛里。它的前蹄已经上了绊锁。它发出嘶鸣声,一跳一跳向前。每一次跳起的时候,那长长的黑色的马鬃,就高高地甩起来,又落下。

  新郎也鞴好了自己的马,他要送岳母他们一程。也许,是乌伦布拉克那边,或者,靠近红叶布山,至少一百公里的地方。这是他的义务。哪有留下了人家的姑娘,然后让人家自己回去的道理。他是一定要送一程的。

  客人们要早早地上路,白沟里的人都来了。差不多还是那天迎他们来的那群人。可笑的是,那天的狗们很安静。它们好像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或许,它们去了什么地方抓山鸡。好在,主人家的那条黑狗没有离开。它在门前走来走去,好像无意间路过的样子。那天,它的耳朵一直耷拉着。那张松垮垮的狗脸,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没有进屋,我们也没有趴在窗台上,我们一直在门边。差不多也像那条狗一样,走来走去。孩子果然和狗是一样的吗?

  就见屋里的人们一个一个走出来。新郎走向了那些马,扎紧了马肚带。

  每扎紧一匹马的时候,那马就要禁不住疼痛,抽下肚皮,或用它们的马尾打一下扎马肚带的人。再然后,新郎就把岳母大人们的东西放到各自的马鞍后桥上,扎紧。那些东西,差不多都是新郎家送给亲家的礼物,还有花毡、大衣及一些路上扎营用的东西和一些吃喝。

  这个时候,可怜的新娘已经和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嫂嫂哭成了泪人。这一回,她应该是要真的离开她的家人了。她们的眼里有泪,嘴里却唱着歌,我们听不清楚。新娘的脸埋在母亲的脖子下,母亲的脸埋在新娘的脖子下。

  嫂嫂和小姑子,也如法炮制,各自埋在对方的脖子下,且有头巾捂着,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在唱一些什么。我们听不懂她们的话。

  却听邻居的老太太说:

  是的,是的,我们懂了,但是,我们无能为力。何曾有人要狠心拆散天下母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古往今来,天经地义。

  是的,是的,我们懂了。从此亲人相隔千里。红色的大叶布山,黑色的大戈壁,将阻断亲人的联系。父亲的衣服脏了,女儿无法帮他洗洗;母亲病了,女儿无法帮妈妈拍拍肩膀揉揉膝。父亲和母亲想女儿了,却再也走不得那茫茫大戈壁。

  是的,是的,我们懂了。亲家母,你就放心去。安心把女儿放在这里。

  我们不会让她受气,会拿她当自己家的儿女。愿真主给她一个好身体,给她一辈子好福气。有空的时候,她会去看望你。路再远,大戈壁再漫无边际,你女儿一定会尽儿女的心意。我们只求天地平安,人畜远离病害瘟疫……老话说,活水也有截流的时候!新娘的哭泣弱下来。有人抚慰着新娘来到小男孩儿身边。新娘的泪眼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小男人。我们以为新娘又要哭了,但是,新娘脸上却露出了笑容。这让我们感到万分惊奇。因为,准确地讲,她那笑容里带着自嘲,好像在说,瞧,我真没有出息,在你们走的时候,哭成这个样子,让你们怎么好上路?我真没有用。她就又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像前一次一样,蹲在小男孩儿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哥哥的孩子——这个将来有可能继续她娘家大帐香火的小孩子。她闭了一下眼睛,鼓励地看着他,说:好好长大!我们的阿扎玛特。你一定要好好长大。长成一个像阿勒帕木斯那样的好汉,像雄狮一样威猛,像老虎一样刚毅,像白肩鹰一样强劲,像小松鼠一样机敏。好好长大,我们的阿扎玛特!你将来就是咱家大帐的支撑,一定要照顾爷爷奶奶。好好长大,我们的阿扎玛特,姑姑一定会想你,姑姑一定会去看你们。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这样听一个人讲话,好像躲在收音机里,捂着嘴跟人说话。很陌生,很遥远。但是,人却活生生在眼前。

  然后,就见新娘在小男孩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从自己的辫梢上摘下一枚银圆,用别针别在小男孩儿的小坎肩上。新娘把小男孩儿抱起来,放在那匹大青马的背上。

  队伍就启程了。

  大人们七嘴八舌,说着同一句话。离去的人,留下的人,七嘴八舌,说着同一句话——同一句人们说了几万年的话。

  他们又向那乌伦布拉克那边的台地走去了。如同海市蜃楼中的幻影,在紫气中上升,下降。主人家的那条狗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它的男主人,像一只蚊子一样在那队人马旁,飞离,又靠近。

  在我的印象里,人们的相逢与别离,总是杂乱的,像一堆突然混在一起的乱码。但是,也总有那么一些符号会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比如问号、感叹号、句号之类。那天的新娘,在我的记忆中,除了那天她戴着的那串玛瑙头饰,还有那张破涕为笑的脸,就是一个消失的符号。我忘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也许她被留下来的人扶进了屋子里,然后她烧茶,与女邻居说话;也许她就直接拿起了门前的一根扫帚;也许去泉眼旁提水。我记不清楚了。倒是她骑来的那匹马,还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匹漂亮的枣红色的马,绊着脚锁,在那片黄色的芨芨草丛里,一跳一跳地向前去。向着乌伦布拉克的方向。长长的绛红色的马鬃,像女人的秀发,在它跳起的时候,甩向右边,又甩向左边。

  它一跳一跳地向着乌伦布拉克的方向前进。

  是的,有一些符号,我永远也不会把它们变成乱码!那匹马,新娘的玛瑙头饰,那条黑狗……应该说上个世纪下半叶,我有幸看到了阿勒泰哈萨克克列部,最后的古老的婚嫁。这种感觉,就好像人类看见了星空里,一颗将要消逝的行星。

  (《散文选刊》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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