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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新娘(1)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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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从那边台地过来的。就是那边!从乌伦布拉克向阿克赛沟下来的那个台地上!听人说过,台地那边,是平地,再那边是一座叫叶布的大红山,再往那边,一直朝西北去,就是清河县了。清河县大概在二百公里远的地方。

  那里有一条河,叫清河。他们就是骑着马从那个有河的地方来的。

  我们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身影就在横过天际的台地上,头顶是无限的蓝天,就好像他们是从天空中走来的。他们小小的身影,踏着海市蜃楼般的紫气,时而离开地面,拉成横线,时而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的花絮,消失在山冈下,又飘过天际。几只高空的老鹰,向他们俯冲下去,又高高地蹿向空中,然后,牧狗就愤怒地向他们冲去。牧狗佯装黑色的、白色的、橘黄色的身影像海蛇一样向前。

  然后,我们就快乐地跑下小冈,冲向身后的几排平房。空气里有松枝燃烧的清香在弥漫,夹杂着炸油果子的油腻的感觉。我们快乐地跑下小冈,让风吹起我们的头发。其实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快乐从何而来,但却就那么快乐着。就像那群狗,不知道为什么会愤怒一样。老人们常讲:晴天刮大风,狗和孩子一起疯!我们的快乐原本是没有道理的事情,该高兴的是那个娶新娘的人!但是,那天却成了村里的狗和孩子们的节日。

  她不是一个算得上漂亮的新娘。脸有点儿圆,皮肤有点儿黑,颧骨有点儿红,嘴唇有点儿厚,鼻子有点儿肉,但一双眼睛很黑像玻璃球。只是,她跟着送她来的人从马背上下来时,并没有人看清她的脸。她的头被一块儿流苏的盖头蒙着,然后,几个女人把她从马背上扶下来。直到这个时候,村里那群狗还在叫。一条“四只眼”的黑狗,被愤怒充红了眼睛,松垮垮的狗脸时怒时静,就好像一个恨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的人。有人骂骂咧咧把它支开去,大概是在说:行了,你这条多事的狗,没有看见吗,你家来了新的女主人。

  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地对待她,要是你今天得罪了她,往后她把你开掉,叫你去做一条流浪的狗。黑狗就走开了,坐到屋后的一个小山包上,很无聊的样子。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是一个不高的稻草人。稻草人不是稻草做的,是木头做的。穿着一件旧皮袄,系着一方白头巾。袖口上挂着两个空铁盒。我们知道,那是军用铁盒子,绿色的,掉了漆,生了锈,像一个人扭曲的记忆。

  风刮来的时候,发出空空荡荡的声响。

  我们真正看到新娘不够漂亮,是在她到来的第二天。她由几个女人陪着去方便。在那之前,我们只看见了他们的马,还有一个七岁大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很好看。大大的眼睛,健康的皮肤,厚厚的刘海儿,一根小辫,穿着一件小坎肩,是黑条绒质地的,胸口和背上挂着饰物。在跟我们接触之前,他看起来,比一个新娘更加羞涩。他总是躲在一个老大妈的身边,或一个老大爷的身边。老大妈应该是他的奶奶,而老大爷,应该是新娘的叔伯。

  我们不知道,他爷爷是不是还健在,至少送闺女出阁这样的事,做父亲的一定不会来。因为送女儿出阁是母亲的事。而他就躲在大概是奶奶的那个老夫人的身边。他们到来的那一天,宾客之间彬彬有礼。牧人天生的优雅,让我们感觉到了他们的尊贵。

  大家围在一起坐定,做过祷告,然后,宾主用餐。没有人大声说话,没有人在给客人递过茶碗去的时候,让碗或勺发出声响。没有人会在喝茶的时候,让嘴皮碰着茶水发出声响,更没有人会在嚼馕的时候,发出吞咽的声响。

  有人说了一句调侃的话,大家就抿嘴而笑。这是一个庄严的场合。

  那个小男孩儿就躲在他奶奶的身边,优雅地端起碗,把茶送进嘴边,吹过,然后,轻轻地咽下去,那感觉,就好像他咽下的不是茶,而是琼浆玉液。

  他奶奶就帮他捋一捋那缕厚厚的刘海儿。就有人说:瞧,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小男人。陪着奶奶,骑着马,走了二百三十公里的长路,送姑姑出嫁。

  天啊,这有多了不起呀。顶天立地嘛。二百三十多公里呀。一个大人都受不了。

  有人问,亲家是不是在路上野营过?那一起来的叔伯就说,住了的,住在叶布山下。就有人说,这么远的路,哪能不住呢。一匹马,一天也就走一百公里。不让它休息休息,了得的吗?况且,马背上的人也是肉身做的。

  就有人问那个小男孩儿,孩子,住在叶布山下的时候,你有没有害怕?

  小男孩儿摇头。

  有人说,怕什么呢?

  先前那个人说,怕匪人呀!

  什么匪人?

  嗨!咱这山过去可是闹匪的地方。

  大家就不说话了。这话明摆着是没有眼色的,无事生非。人家嫁了姑娘远道而来,扯什么匪不匪的事?

  宾主依然优雅着,静静地品茶,吃饼,无声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有人又要打破沉默:不管怎么说,这个小男子汉是值得称道的。七岁呀,远道送姑姑。那做姑姑的,定是要感激一辈子的。

  然后,待客的大餐就递上席来。主人把一只硕大的羊头放在大盘里,毕恭毕敬放在大餐巾上,且把羊脸对着老太太。老太太就又把羊脸对着他的小叔子。我们知道,那是在说,小叔子是男人,是大帐里来的人,最高礼遇应该是对着他的。

  然后,大家就捧起了手,做了祷告。无非是要感谢生活对人们的恩赐,求老天保佑天下人远离灾难,远离病症,远离战争,远离瘟疫,并祈求老天赐给两个年轻人幸福,让他们家基稳固,牲畜满圈,让他们身体健康,生儿育女。然后,大家抹了脸,把安拉的圣光全抹到脸上去。再然后,来自大帐的叔伯就从羊头右腮割一块儿肉,递给主家的男主人,第二块儿给女主人,第三块儿给新娘的母亲,第四刀,割了羊的耳朵,给了那个小男孩儿。准确地讲,这是在大家的一再要求下给他的。大家说,把羊耳朵给这位尊贵的小客人吧。他年龄虽小,却是一个了不起的亲家。哈萨克有老话说:远道来了七岁的客人,村里七旬老人要出面接驾的嘛!他恰好就是一位七岁的客人,就是全北塔山的人集体出动,为他接驾,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然后,那个小男孩儿就把那只羊耳朵轻轻送到嘴边,咬下一层滑嫩的外皮,轻轻地嚼过,然后咽下,又咬,又嚼,又咽,一两分钟之后,把吃得像白纸一样干净的羊耳脆骨,轻轻放在餐巾的一角。

  这期间,大人们还在说他是一个男子汉,打那么老远地来,就为送姑姑出嫁,一个小小的孩子,走在路上,可能会在马背上打盹儿。就有人问客家,这孩子是跟大人骑一匹呢,还是他自己一个人骑一匹。客家有人回答说,一个人骑马来的。一匹青色的大马,是他父亲的马。问话的人就大加赞赏,向那小男孩儿点头,并向他竖起拇指,以鼓励的口气跟小男孩儿说话,说:吃吧,孩子吃吧,你真是个小英雄。

  就有不大有眼色的人说,这有什么呢?哈萨克人搬家转场,像他这样的孩子,一个挺一个呢。一群牲口,几百公里,交给他们就是了,准保一个都少不了。甚至可以让这些孩子骑光板马就行。所谓“马耳朵上的孩儿娃”,指的就是这般大的孩子,像附着在马耳朵上的小精灵。

  客家那边有人说,是的,小孩子是不能小看的,听说,半岁的孩子,能捏死蛇。

  大家愕然。此话怎么讲呢?

  客家那人说,婴儿的手通常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放松,要么紧攥,攥紧的时候要多一些。他听老人们讲,过去有过这样的事,蛇爬进了一个小摇床,小摇床里有刚睡醒的小孩子,小孩子的手碰着了蛇,以为是妈妈要喂奶了,一高兴就攥了蛇,可妈妈不喂奶,小孩子气,大哭,越哭气越大,那蛇就被攥得半死。等小孩的妈妈照顾完牲口回来,给孩子喂奶,就看见孩子手里攥着一条死蛇。

  大家就越发惊奇了。就都去看那个七岁的小男孩儿。而七岁的小男孩儿,已经吃完了那只羊耳朵,端坐在奶奶身边,像个高贵的绅士。奶奶就从大盘里捡了一块儿羊肉,放在他手上,小孩子就吃起来。奶奶说吃吧,孩子,吃吧,你饿了。等一会儿吃好了,出去跟孩子们玩儿。去陪陪你姑姑,也许,她正难受着。小男孩儿就点点头。

  然后,大人们就说了别的话题。诸如,今年清河那边是不是风调雨顺?

  夏牧场草是不是很强劲?牲口膘情好不好?

  这期间,我们一直趴在别人家的窗台上。有燕子的小窝在我们头顶的屋檐下,燕子飞进飞出,很忙,很忙。它的孩子们“叽叽”地叫。

  事实上,就在小男孩儿的奶奶吩咐小男孩儿去看看姑姑的时候,我们好像才想到,这看起来就像一次小小家宴一样的聚餐,是一场正正经经的婚礼。

  新娘应该在另一间屋里。准确地讲,是邻居家里。一个出嫁的姑娘是不好跟众人一起用餐的。那边,只要有一些女人陪着她就很好了。从清河那边陪新娘来的那个年轻点儿的女人,应该是新娘的嫂嫂。嫂嫂是过来人,说什么都应该是新娘最贴心的人。所以,嫂嫂要陪着她。当然,这任务陪到把姑娘送到婆家也就结束了。那以后,新娘自己也要给什么人做嫂嫂了。

  那么,参加婚礼的人都哪儿去了呢?我说不清楚。或许,大家都去了夏牧场,或者都下了油菜地里去,这是收获油菜的季节。油菜地就在乌伦布拉克那边——那块儿从山地向洼地俯冲下去的巨大的平地上。拔油菜的人们,像小虫子一样,渗在油菜地里。事实上,在夏牧场的人们,也像小虫子一样,渗进夏牧场的草丛里。当人们都变得像小虫子一样的时候,自然就看不见几个了,自然,也就有了这简朴的婚礼。当然,白沟里的人,都在这里。毕竟,人家娶媳妇是一件大事。谁家都要遇上这样的大事。只是,这大事,在我的童年,在那一次,要显得平静一些。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我隐隐约约记得那个当新郎的人,一直在默默地干活。羊是他宰的,火是他架的,水是他挑来的,客人们的马,是他放到草地上去的。他一直在干活,身影没在烟雾中。我甚至没有记住他的脸。就好像,他是一个梦中之人,似是而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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