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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似河如酒(1)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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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折皱皱的老皮在母亲瘦弱的身上松松垮垮地吊着,如果不是最后的浮肿开始向脚部蔓延,母亲早已形同干柴了。躺了三个月的母亲,已经不能进食了,吊瓶那细长的针管成了维持她生命的最后的补给线。谁都知道,这细细的针管对于一个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后事是在大姐的主持下背着母亲悄悄准备的,因为母亲生的欲望一直很强烈,因为我们兄妹一直抱有幻想等待奇迹发生。今天,我给她喂了两勺奶后,她有气无力地说,二子,娘还能站起来吗?我忍着泪说,娘能,娘什么时候服过输?三十三年前患那场大病时,人人都说娘不中用了,最后娘不是也扛过来了吗。娘笑了一下,那笑只是在嘴角上一绽,瞬间就溜走了。也许是太疲劳的缘故,娘合上了眼睛。

  六妹告诉我她刚给娘打了杜冷丁,娘会睡一觉的。我问,那东西用多了是否有依赖性?六妹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娘喊疼咱就用。

  一

  六妹是父亲的遗腹子,是父亲去世三月后来到我们家的,排行老八,在女孩中排第六,因此,我们一家人叫她“小六”。娘给这个老生闺女儿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玉红。可是我们都叫这个大眼睛的妹子“小六”,娘开始纠正了几次,后来寡不敌众,也就默认了,再后来母亲居然也喊她“小六”了。

  六妹的第一声啼哭,撬开了娘母爱的大闸,亡夫的悲伤让小小的六妹给冲淡了许多。刚出生那会儿,六妹如同一只剥了皮的猫,肉肉的红红的,蜷缩在娘的身边。娘一脸的疲惫,大姐一边用湿软的毛巾给娘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对我说,挎上篮子,找保管员二叔要几斤谷来,又吩咐二姐,你也去,到碾上轧成米。

  每年秋后生产队总是要留下一担谷,谁家女人生娃子,都要给十斤谷的。

  名其曰:月子粮。

  至今我还记得,在仓库的门口,保管员一声长叹说,唉,遭罪啊。那时,我只有十二岁,对保管员的话还听不懂,但是我感到他对六妹的到来好像不太欢迎。

  就在娘长声短气地喝下两大碗小米粥后,老葛家的上门了。娘支走了我们,同她独自交谈,之后,娘才把大哥和我叫到床前。娘说,她打算把六妹送给老葛的大闺女,她家境好,男人在矿上当工人,三个儿子,没有闺女,六妹去了她家比跟着我们要享福。大哥摇摇头。娘又问我,我没有说话,拿起板凳就打老葛家的,在娘的呵斥声中,老葛家的仓皇逃走了。我看见娘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淌下来。娘苦笑了一下,那笑跟今天的笑很相似,只在嘴角上一闪就消失了。

  娘说,玉红啊,你两个哥哥都想留下你,娘就把你当只小狗养着吧,只是你要吃苦了。玉红?显然这是娘早就给她起好的名字,娘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将她送人。爹刚走了仨月,六妹就来了,娘哪里舍得啊,显然,她只是试试我们哥儿俩的态度。在娘的意识里,大姐虽说是老大,但她是女人,家里的大事必须由男人来主裁,尽管我只有十二岁。

  六妹来到我们家时,村里还吃着大锅饭,生产队的粮食是按人工分配的,人四工六。我们家没有劳动力,尽管娘带着姐姐天天下地出工,却只能挣大半个劳动力的工分,分到的粮自然就少,一年到头地瓜干都得算计着吃,只有过年才吃上一顿白面的饺子,六妹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

  我们那个村分散在石岭上,地瓜是主粮,六妹张口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地瓜。那是娘大病住院期间,没有奶吃的六妹饿得直哭,我跟二姐就把地瓜干煮熟捣成糊状,一勺一勺地喂她,直吃得六妹向外漾食为止。大病初愈的娘看看小肚子滚圆的六妹,一脸苦笑,她抱起六妹亲了亲说,六啊,吃吧,吃饱了就能活下来。唉唉,要是你三舅不闯关东就好了,他能挣一个劳力的工,咱们家就能多分几斤细粮,我家的玉红就有馒头吃了。放下六妹,娘无助的目光望一眼北方的天空,她喃喃地说,也好,闯一闯兴许还有奔头。

  二

  娘说的三舅是她的同胞兄弟,是爹娶她时的“赠品”。

  爹活着的时候有时跟娘开玩笑,说,娶你倒好,娶一个还赠一个。娘就说,拉倒吧你,半老头子,你是赚了便宜还卖乖哩。爹就嘿嘿地笑,半老头子怎的,照样儿女一大窝。

  娘就红一下脸,说,你能,你有本事。

  娘是江苏人,她嫁给爹时面临着人生的第一次选择。

  那个时候,爹的前妻去世。他是别了故乡一路行医南下的,在灌南县,爹开了家医院,同时收下了识文断字的大舅做他的帮手。爹有一手医治外伤的绝活,他熬制的膏药是治疗疮、疖的拿手戏。那年日军已经占了南京,各派力量都需要爹的膏药,爹的日子过得不错。姥爷姥娘双亡已经十年了,除了已婚的大姨外,二姨三姨匆匆嫁人了,二舅送给了一个无儿户,家中只余下娘和三舅了,靠大姨养活的娘长到十五岁了,这时的娘面临着人生的第一道坎。在大妗子的主持下,把娘许给了爹,那时,爹已经三十六七岁了,娘却只有十五岁。娘的姥娘看不下去了,说,小四太小。妗子一口否定了,小什么小?过两年不就大了吗?再说,人家老杨有手艺,跟了他,还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大妗子忘了爹也在长。

  从小就和三舅相依为命的娘看透了妗子的用心,她抱着七岁的三舅对妗子说,告诉他,我可以嫁过去,但是他必须答应养活我三弟。娘的条件正中妗子的下怀,妗子乐得屁颠屁颠的,她竭力撮合爹的婚事去了。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娘的婚礼极其简单,她一手拎着一只红包袱,一手牵着七岁的三舅走进了洞房。

  数十年后的二〇〇九年,我费尽周折,把分散在三省四县的二舅、三舅、大姨、二姨他们接来,同母亲团聚了,这是自娘出嫁以来姐弟们的第一次团聚。九十高龄的大姨站在爹的坟前,老泪纵横地对我们说,你爹是一个善人,是一个好人啊。

  大姨说的善和好,是否与爹娶一送一的壮举有关呢?

  按照娘与爹最初的设想,等三舅长大成人,爹要给他娶上媳妇,盖上房子的,当时就爹的实力而言做到这些不是困难,可惜事态的发展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爹那个红红火火的小医院只经营了四年,在大姐三岁那年,倒闭了。

  娘说,人啊,能抗住天灾却抗不了人祸。娘说的人祸是国民党。国民党占了涟水城后,新四军北撤了,战事暂时平息下来。这时的娘在医院里帮爹收钱。那天,国民党的一个团长捎话给娘,说要留爹做军医了。娘一听就知道坏事了,就托了一个当地的头面人物找到那个团长,团长一副官腔:为党国效力是国人的义务,杨医生一手好手艺,国军正缺这样的人才。说什么不放。

  最后,码儿加到一万大洋才松口。放爹回家是在娘送去五千大洋定金之后。

  晚上,娘给爹说,咱得逃走了,今天这个团长的事咱可以应付,明儿个来个旅长、师长你拿什么应付?爹没有想到比他小那么多的娘看事却比他长,他同意了,准备连夜过河北逃。其实爹的行踪早在那个团长的眼线之内。

  娘抱着大姐,爹提着行医的器具,三舅背着半袋子吃粮和银圆,匆匆跨上了海盗的木船,船刚起航,一个班的国军就赶来了,那个被爹救治过的海盗指挥下属拼命护航,才保全了一家人的性命,但爹脖子上中了一弹,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洞,这个漏水的洞给爹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麻烦。我记事起,爹就不止一次地说,这国民党,连强盗都不如,强盗还讲究个信用呢。

  国民党不败,天理不容。每每这时,娘就说,知足吧,能过成一大家子人就不错了。爹就“嘿嘿”地笑,说,也是,那子弹要是向上或是向下几寸,咱这家子人就没了。

  娘到达爹的故乡时,刚赶上分田地,一家人就有了一份田。爹说,我不会种地,只会看病。于是杨家庄就多了一个诊所。

  父亲的诊所开得不错,收益也大增,可惜随后就成了人民公社的财产了,爹就做了一个不下地的社员,挣的是工分,日子就不那么从容了,于是结婚时的承诺就无法兑现了,但是娘和爹还是咬紧牙关为三舅建了三间房,让三舅自立门户了。后来,由于我们兄妹不断增加,爹越来越老,挣钱养家的能力也就越来越差,三舅的婚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爹去世的那一年,三舅已经三十岁了,光棍一身的三舅,看一看我们高高低低的七个孩子,望一眼大腹便便的娘,一声长叹,终于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独自闯关东去了。

  那天早上,娘照例烧一锅地瓜汤,用豆面炒了锅地瓜秧菜,让我去村后喊三舅吃饭。三舅的三间房子是没有院墙的,四周是栅栏,上面爬了不少豆角,柴门关着,我怎么喊也没有回音,隔壁的歪嘴女人说,二子,别喊了,告诉你娘,你舅闯关东去了。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娘时,娘呆立无语,手中的铲子滑下来,掉在地上,行动不便的娘一腚坐在院子里,泪水顺着面颊流成小河。娘说,走吧走吧,不怨你舅,是我们没有兑现诺言,先对不起你舅的啊。

  三

  娘说的我们指的是爹。

  那时候,大姨没有收养三舅,二姨、三姨、大舅更没有这个打算。对一个多余的毛头小子,谁都不愿意收留,在那个时代,收留一个小子意味着什么,谁都心中有数,唯有娘收留了。大姨说,那时她也想收留三舅,可大姨夫没松口;大舅也想过,可大妗子的眼一瞪,大舅的一切计划就土崩瓦解了,母亲做到了,那是因为有爹。

  爹是在海盗的船上养好枪伤的,爹本来就有医治外伤的手艺,他的枪伤一个月后就好了,海盗派人护送爹一行进了山东地界方才罢手。爹进村时就闹出一个笑话。二大爷说,小子,混得不错,儿女双全啊。十一岁的三舅蹦起来,指着二大爷说,你是他儿!三舅一口南蛮子腔,引得小村人呵呵地笑。

  爹的卫生所是人民公社那一年归公的,后来,公社里办起卫生院,爹就被调到医院里去了,可是爹待不住了,他最多在那里住一个晚上,之后就像屁股上抹了油,怎么也坐不住了,第三天傍晚就急着往家里赶。别的医生就嘲笑他,老杨啊,知道味了吧,这就是娶个小媳妇的下场。爹就笑。

  正是因为爹的“待不住”,医院才决定在我们村设个卫生所,爹高兴得直乐,可是他哪里想到,留下来的人后来都成了吃国库粮拿工资的医生,唯独爹一辈子做了一个吃工分的村医。在后来的艰难日子里,大哥曾埋怨过爹,说,你要是不三天两头往家跑,不也吃国库粮了,我们一家子也跟着沾光了。爹的脸就拉长了,说,你懂个屁。大哥说,我是不懂个屁啊,可我懂得馒头就是比窝窝头香哩。

  三舅与爹的关系,是随着三舅的长大而渐渐僵持起来。

  那时,爹是打算收三舅为徒,在这之前,爹在江苏有七八个徒弟,其中包括大舅。就在这时,刘家寡妇领着十五岁的儿子上门了。刘家寡妇在村里是小户,男人病亡后留下一对儿女,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寡妇晓得人要一辈子有饭吃,就得会门儿手艺才成,于是他们盯上了爹。那个十五岁的小子特别精明,头磕得“梆梆”响。站着的寡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这一大一小的举动最终打动了爹。爹说,怪可怜的。不过我也给你约定,等你学成了就教我家的老大,我这个身子怕是等不到儿子成人了。

  卫生所是村里的,不可能安排太多的人,三舅就失去了机会。对父亲的选择,三舅是不满的,这种不满情绪随着三舅的日渐成熟而走向公开,走向爆发。

  三舅到了该成亲的年纪,父亲和母亲却因为儿女众多而积累了太多的衣食之忧,这种忧虑让他无力顾及三舅,而跟三舅几乎同龄的徒儿因技艺在身而结婚生子。三舅开始埋怨父亲。开始母亲是中立的,母亲加入三舅的阵营完全是由于徒儿的背叛,那个曾把头磕得天响的少年终于在十几年后成事了,父亲的威望成了他出头的障碍,于是他就千方百计地排挤父亲。那天,生了一肚子气的父亲回到家时,三舅正向母亲诉说着一肚子的委屈,母亲破例没有给父亲做饭,她看了爹一眼说,报应,谁叫你是好歹不分哩。三舅说,姐夫是狗咬吕洞宾。父亲破例没有发火,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三舅意味着什么,或许,他想起了那个未兑现的承诺,于是他选择了沉默,他知道,这是自结婚以来母亲的第一次埋怨。

  爹在外受徒儿的气,在家受三舅的气,在这种郁闷中,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尽管母亲每天早起总是千方百计地为父亲烧一碗面汤,有时做一碗蛋花,可父亲毕竟老了。母亲知道,此时初中毕业的大哥跟父亲学医的可能性不大了,她想起公社管教育的一位姓魏的副书记来,她说,老魏女人的九头疮不是你治好的吗,给他说说,让老大去大学学医吧。父亲是不愿求人的。

  母亲发出最后的通牒:你不去,我去!

  那时候兴推荐上大学,大哥就这样进了临沂卫校。大哥走后,父亲一下子病倒了。因不卫生的注射引起的屁股溃烂,让父亲吃尽了人间的苦难。父亲死于双臀溃烂引起的败血症,他走的时候一米九的块头瘦得不到一百斤。

  母亲总是固执地相信是徒儿害了父亲。

  母亲,四十六岁的母亲,身后站着七个孩子,她束手无策,村人看不下去了,他们将一根腰绳捆在徒儿的腰上,说,给你师傅披麻戴孝!面对一身孝装的徒儿,母亲看都没看一眼,她只是拉住我的手咬咬牙说,二子,记住他!

  父亲走得太突然,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母亲,还没有任何主家的思想准备。

  从此,母亲从父亲的背后走出来,走向前台,主持一个大的家庭了。

  埋葬了父亲,村里的长辈们对母亲说,你啊,这日子怎么过呀。母亲扬起头,说,慢慢熬吧,孩子们总有长大的时候。

  四

  父亲的离去让母亲彻底失去了依靠,三舅的不辞而别让母亲失去了得力的倾诉,那个信誓旦旦把师傅师母当父母养的徒儿的反目,让母亲感到人世间的凄凉,面对一群孩子,她是那样无助和无奈。

  长夜里,我们时常被母亲哭醒,尽管母亲的啼哭是那样地低细,如同蜜蜂的嗡嘤,当我们小鸟似的依偎在母亲的床前时,母亲装作没事的样子说,你们起来干什么,都去睡吧,娘也困了。

  我说,娘不哭我们就睡。娘一本正经地说,谁说的,娘可没哭,二子你记住,娘的眼泪是不会随意掉的。

  娘说到做到,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从没听见娘的哭声。

  在农村,没有了男人的家庭是相当受气的。

  我们村地处山区,地瓜是我们的主食,父亲去世后,生产队每次分地瓜,我们家总是最后一份,分到我们家的地瓜小且掺着坷垃,这时,田野里所有人都走光了,唯有母亲一声不吭地在一盏孤灯照耀下,带着我们收拾那堆地瓜。每每这时,我就气愤不平,破口大骂,骂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这时娘总是叹一口气,摸一摸我的头,说,二子,不怨人家,是咱家的日子过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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