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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欢歌与绝唱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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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来越不喜欢窗外的蛙声了。

  是的,我确实曾非常渴望拥有一间能听见蛙鸣的书房,我确实是个爱用蛙鸣和稻香点缀心情的小酸人。与此同时,我确实一天比一天更不能忍受青蛙在楼下的喊叫。

  我现在居住的小区,数年前还是片污水塘,房地产有暴利后,有人把它买下来填平建起了商品房。前年九江发地震时,波及我们这里,整栋楼有弹性地扭了一下身子,就像人脚下不小心踩滑了一摊烂泥,但很快它又站稳了。

  我刚搬来时,虽然小区后面早建了个更大的小区,我们之间的空地却蓬勃着一片菜地,绿油油地逼视着你的眼睛,每天傍晚都有本地的老居民搬着小马扎去那里劳动,农家肥刺鼻的气味从暮色里潜流到我窗前,让我愉快得想打喷嚏。春天的时候,几场雨浇下去,蔬菜和稗草一夜会蹿高好几厘米,青蛙的叫声也从陡然增加的水洼里浮了出来。咯咯咯……呱呱呱……蛙鼓汇成一条小溪夜夜从我窗前流过。

  意外而奇妙的景象让我兴奋了一段日子。但是很快,一台牛皮烘烘的推土机闷着头开了过来,就像一个仗势欺人的恶少,所经之处,人群溃散,店铺遭殃。我早晨出门时见它刚开始轰轰轰地喘粗气,下午下班回来,就发现菜园没有了,推土机的履带齿痕生猛地横亘在裸露的黄泥上,像是伤口上的缝针线,新鲜草汁的味道在空气里时浓时淡。

  周围的居民说,那里要修条大马路。然后,他们又在马路两侧残存的荒地上垦出了新的菜园,青蛙也跟着撤退到这里,只是数量和气势大不如前。

  有时,居委会要迎接市“创卫”检查组的检查,又用小推土机把菜园和蛙声铲掉,但检查组一走,菜园和蛙声又会从另一个地方生长出来。从2004年夏到2007年春,拉锯战打了好几个来回,菜园的面积不断萎缩,但依然见缝插针地苟活了下来。直到此刻,我坐在房间里写这些文字,仍能听见依托蔬菜的庇护潜伏下来的青蛙在叫,只是不像前几年那样嗓门响亮、理直气壮,像失去根据地的游击队员,用咯咯的蛙语充当秘密接头的暗号。

  我听见青蛙在窗外叫时,就克制不住这样的想象。这严重破坏了我对蛙鸣的审美。就像在菜市场听见被绑肿了腿的青蛙们挤在案板上叫,我感觉实在糟糕。在我们城市的一些公园里,偶尔也能听见蛙鸣,呱——呱——呱,孤寂地从假山后面传来,像是一个被囚禁了十几年的人偶尔从山洞里发出点声音证明自己还活着,这样的蛙鸣给我阴森绝望的感觉,我甚至能通过音色想到发声者的样子:它浑身长毛,眼睛已无力全部睁开,身体土坷垃一般一动不动。

  我现在知道了,我并不是无条件地喜欢所有的蛙鸣。

  在老家的郊外和乡下,有许多水草丰美人迹罕至的野塘,塘边潮湿阴凉的泥地和草丛,是青蛙进退自如的居所,它们平日蹲在岸边捕食,一遇风吹草动,就纵身没入水中,半分钟后,在数米外的水面探出两颗小葡萄似的眼泡查看敌情。除了配备了电网的捕蛙者,一般的敌人简直拿它们没办法。这样的水塘,到了夜晚就成了青蛙的演出剧场,几十或几百只青蛙躲在黑暗里,彻夜纵情高歌。

  科普书上说,青蛙鸣叫就像人类在相亲会上献歌,主要是为了吸引异性来约会。爱唱歌的是青蛙里的男性,它们的发音器官为声带,位于喉门软骨上方。有些雄蛙口角的两边还有能鼓起来振动的外声囊,声囊产生共鸣,使蛙的叫声更洪亮。为了让声音传出更远,青蛙往往爱聚在一起合唱。蛙类的合唱并非各自乱唱,而是有一定规律,有领唱、合唱、齐唱、伴唱等形式,它们互相默契配合,多种方式交替使用。

  我住在县城时,非常乐于享受郊外的免费演唱会。从初春到夏天,从水塘到圩堤,大大小小的青蛙合唱队无所不在。夜晚去圩堤外的荷塘边散步,青蛙们躲在荷叶后和人的脚步捉迷藏,你循着声音找去,它们立即噤声,仍在高歌的是远处的合唱队,你向远处寻去,远处的合唱队噤声,蛙唱从你刚留脚印处加倍地迸发出来。你看不见青蛙,可蛙鸣像水泡一样在夜色里此起彼伏,不绝如缕。

  更早的1993年,我在乡下教书时,见识过更盛大更震撼视听的蛙阵。

  鸦鹊湖垦殖场在鄱阳湖东岸,有湖塘湿地无数,稻田数万顷。我常骑车十数里从自己的学校去那里看一个朋友。暮春的夜晚,空气温热湿润,饱含新生植物青涩的香甜,禾苗把鸦鹊湖伪装成无边的草原,一条灰白的机耕道在稻田间蜿蜒着没入远方。我和朋友沙沙地踩着砂石和蛙鸣往前走。开始也是那样,脚步到处,蛙鸣熄灭,等走入稻浪深处时,青蛙变得强硬起来,数量上的绝对优势使它们不再惧怕脚步声。近处的蛙鸣像鼓声振动着空气漫过脚踝;远处的则像禾苗在大声喝水,咕咯咕咯……密集而有力度;更远处的蛙鸣,音色近于天籁,像无所不在的月光,把星空下的所有事物笼罩在自己的音频和热情里。远远近近的蛙声潮水般一浪一浪地席卷而来,时而低缓温柔,时而急促汹涌,人行其中,有严重的淹没感和弱势感,同时也深深地被春夜的活力和激情感动。

  因为这样的经历,我特别羡慕那些在城郊有房子,既能享受城市的便利,又能坐在家里边听蛙鸣边看书的人。我曾在文章里写过一个住在县城边上的朋友,他的房子西侧,是无边的草洲和荷塘。春天一到,蛙声就成了帮助他入眠的香枕。

  我现在拥有的这间书房,虽然也能听见蛙鸣,可我从不愿对人提起,更不会因它产生“稻花香里说丰年”的美好联想。因为我窗外的蛙鸣,和县城郊外的不同,和鸦鹊湖的无敌蛙阵更不可同日而语。

  也许青蛙的鸣叫,并不存在欢歌与绝唱的情绪差异,可我每次听见蛙唱在窗外零星地奏响,就会想起对面的楼群、水泥路,和楼下面积日益减少的植物。它们的合唱在我听来,不管是什么腔调,不管是什么音高,都越来越像是行将末路者的绝唱。

  我现在仍然渴望,能拥有一间能听见蛙鸣的书房,但不是在这个城市,更不是在这个即将寸土不露的小区。我想听见的蛙鸣,在有荷塘的县城郊外,或者,在更遥远的稻香浓烈的乡下。

  (《读者·原创版》2011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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