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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醒在乡野间的百年书缘(1)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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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读书是读书人最大的快乐。但是于读书的路途上,经过了漫长的曲折甚至苦难与悲惨之后,读书,还是读书人最大的快乐吗?是,是的,正因为这快乐来得如此的不易,读书才越发地成为了读书人最大的快乐与幸福!在中国鲁西南山区的一个叫做泗水的小县城里,就有这样一个世代教书又世代读书的汤姓人家,正用百年的风雨,将读书的快乐与幸福、辛酸与痛苦打磨得厚重而又鲜亮。

  当大事件、大关节被忽略、涂抹得模糊不清的时候,我愿意将这个山乡间普通人家、也是先后出过二十一位教师的教师世家的世纪书缘写出,好为我们失真的历史留下一点真实的佐证。

  汤克孝的《鲁迅全集》

  一九九四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坐落在乡野间的泗水县城,被一位叫汤克孝的教师的泪水打湿了。

  已经五十一岁的汤克孝是抱着《鲁迅全集》哭的。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痛快淋漓地哭过了,既然有懂事的夜色掩起一个男子汉的羞涩,那就放开心怀地哭吧。怎能不哭呢?今夜他终于又把鲁迅接回家了,这久违了三十年的父亲一样的鲁迅啊,与他紧紧相拥着热腾腾的心就贴在一处了!

  他是上午在县新华书店发现的。只这一套,十六卷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米黄色的树纹封面上赫然印着《鲁迅全集》四个黑字。他的心立时就燃起来了,漂亮的眼睛里爆着奇异的光彩。他不知道定价540元,他只知道这套书非买不可。他已语无伦次,求着售货员:“这书好,别在外边摆了,我去弄钱。”

  一本一本地抚摸,又一本一本地码好在枕头边。让腮轻轻地偎着,再让泪水洇透了枕头。“先生,先生,您是听见了我三十年的呼唤才赶来的吧?”

  汤克孝哽咽着诉告着。

  温柔的夜溯着他的忧伤,走进安徽合肥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已经相当地冷了。合肥市逍遥津公园西头古旧书店门口,正踯躅着合肥工业大学一个叫汤克孝的二年级学子。他怀里紧紧抱着的蓝布包袱里,是一部十卷本硬盒套封精装的《鲁迅全集》。这是教英语的父亲汤秋溪,省吃俭用于一九五八年买的。汤克孝清楚地记得,热爱鲁迅的父亲是穿着一件已经麻花、有着十几个窟窿的汗衫买来这部书的。一九六二年,汤克孝就是在全国性的饥饿还没过去的时候,背着这套《鲁迅全集》走进了这所大学。那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又底气十足啊!

  对于一个高分子有机物合成专业的学子来说,肺结核真的让他走投无路了。必须退学。退学时已经一贫如洗,只有可以吃一顿煮地瓜的两毛钱和陪伴了自己多少个日日夜夜的《鲁迅全集》。没有路费就回不了家,病也会病死;没有钱吃饭,饿也会饿死。他一本一本地抚摸着,再一本一本地翻看,有着钢刷一样头发的鲁迅正瞧着他,不要说没有责怪他,似乎还在慈祥地催他。走投无路的学子,到底还是包好《鲁迅全集》,艰难地来到了这个门头很小的合肥古旧书店门口。每次走近门口,怀里的包袱反而抱得更紧了。抱紧了,再走开;走开了,又踅转来;踅转来,再次将怀中的包袱抱紧。从早上徘徊到了中午,绝望的学子终于将沉如灌铅的腿迈进这家古旧书店的门槛。

  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块牌子上黄底子中的“古旧书店”四个绿字,还记得那个好心的工作人员惋惜的话:“真是好书,卖了,太可惜了,我们有规定,没法给你原价,就减一块,给你二十四块钱吧。”

  他人生第一次尝到了巨大的痛苦,那种失去自己所爱的痛苦,一种绝望的痛苦。饥饿时,他不痛苦,因为他有好书读;大病降临,他也不痛苦,因为他有好书读。而今,好书却去了。贫困,疾病,饥饿,失学,都无所谓、全忘记了,手中攥着一小卷纸币的学子,只让一种无依无靠、空空荡荡的感觉笼罩着。灵魂空了,心腔空了,一天滴水未进、几近麻木的学子,揣着刻骨的悲痛与思念坐上了归程的夜车。

  三十年间,从学子到老师,汤克孝那从未间断的思念也从幼树长成参天的乔木了。当他亲耳听到那个被打成右派的音乐教师,在乡村的夜里拉着二胡曲《病中吟》而让忧伤在田野萦回的时候,当他亲眼看到“革命”干部,在光天化日之下侮辱“四类分子”的媳妇、闺女的时候,当他和他的家人与全中国的百姓一起经历着风风雨雨的时候,他总是想念鲁迅,想念鲁迅的“俯首”与“横眉”。老父亲在他最后瘫痪的两年里,目光最爱流连的,就是家中曾经存放过《鲁迅全集》的地方。先生,你知道吗?我和父亲一样是那样地喜欢你的《纪念刘和珍君》,委屈时,寒冷中,我总会默默地思念你那对于无助的弱者、对于青年、对于百姓的宽厚仁慈的心怀。

  今夜,分别了三十年的《鲁迅全集》终于回来了。先生,你还记得那个在合肥古旧书店门前徘徊复徘徊的青年吗?他的病已经好了,他那布满着沧桑的胸膛里,正因为你的哺育而爬满了真理的常青藤。就让他在你的胸前哭个痛快吧。看,浩瀚的书海,也因为这位读书人的泪水而感动得波涛汹涌。

  书被兵掠走了

  书被兵掠走时,最难过的是爷爷汤庆元。

  汤克孝的爷爷教了一辈子书,置下的家业就是几箱子书。他不能不伤心。

  爷爷的爷爷汤怀箴,也是教了一辈子的书,最终也是攒下了几箱子书。儿子精通英文,当了教师也是积攒书,积攒的书里不少还是原版英文书籍。

  书籍的味道一旦被真正尝过,那就再也难以拒绝了。爱书,攒书,读书,教书。书籍,是汤家的传家宝又是汤家的命根子,代代相传如流过这山区的泗河。

  当一个民族都在饱受战争之苦的时候,一个平民百姓家中的几箱书是无法安生的。兵燹之灾,几次“光顾”这些书籍。损失最为惨重的,当是四十年代那支国民党的部队开进泗水县城的时候。

  当时还小的汤克孝,永远也忘不了部队到来之前的那个晚上的情形。爷爷领着父亲、三叔,在床前挖好了坑,坑里铺上一张大油布,再放进一个大大的黑漆木箱,而后便是从几个书箱里挑选最为珍贵的书籍。是爷爷与父亲挑,三叔负责将挑好的书籍放入大黑漆箱中。有的书挑出来,又放下,再拿起,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选取。当是还有更好的书要挤进这有限的空间里?墙上是大人们巨大的影子,乌云一样地凝重。落在大人们的脸上的,是比墙上的影子还要阴沉的昏黄而又混浊的灯光。偶尔有一句两句的交谈,也仿佛害怕惊动了心爱的书籍似的,简短而又压抑。塞满了,盖好,锁上,裹严实油布,再埋土,踩紧,最后是撒上一层干土。

  兵到了,住下了。爷爷便日夜静静地候着。提心吊胆,还要装做若无其事。但是悬在大家心头的担心到底还是发生了。三天之后的下午,是一个国民党兵用步枪捅条攮地探宝时发现的,只一声咋呼,兵们便涌进屋去。这么沉的箱子,还埋在地下,这些兵们,真的以为要发大财了。等抬出来,拧开锁,掀开,兵们全都泄了气,呆了。爷爷找到军官,求他放书。这个军官看后说:“你这个老先生,把这么好的书埋起来,霉了多可惜!我翻翻就还你。”

  夜里,部队开拔了。兵走了,书也没影了,包括宋版《汉书》在内的一大批珍贵的书籍,从此永诀。

  书没了,书的魂却留在了爷爷和他的儿孙们的心里头。日伪时期,敌人曾以杀头相威胁,要爱书的爷爷到伪县政府任职。但是爱书的爷爷宁死不从,他领着儿孙、带着心爱的书,躲到深山里务农,一住就是八年。

  汤家的爷爷和他的儿孙们早已品透了书籍的味道。书籍可以让哪怕处于穷乡僻壤的人获得任意驰骋的辽阔的天地,书籍可以让一文不名的人拥有取之不尽的宝藏,书籍还可以让卑微渺小的人具备高贵与力量。书籍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岳,人类借此方可以冲破局限,有了目追八极、俯瞰过去与未来的深邃而又透彻的眼光。书籍还是天底下最为忠贞而又知心的情人,将人类的情感与精神酿造得新鲜澄澈而又恣肆汪洋。当然,书籍更是打开人类自由之门的钥匙,让愚昧远去,让枷锁脱落,让庸俗败逃,从而引领着人类走向真正的解放。

  相依为命

  作为汤家长子长孙的汤克孝,更是亲手将汤家与书的缘分结得更加地深长了。分别发生在六十年代初和七十年代初的两件事,则可以说明,这种缘分已经到了书与人相依为命的地步。

  七十年代,是个疯狂的年代,也是个无书的年代。爱书如命的汤克孝却在这样的时代里,留下了四十多本世界名着的手抄本。克雷洛夫、高尔斯华绥、列斯科夫、肖洛霍夫等,他都手抄过。其中18万字的《克雷洛夫寓言》,就是他花费了15个夜晚抄就的。这四十多本笔记簿,真是五花八门,有的皮上印着“革命日记”,有的印着红日与红梅,有的印着韶山,有的印着延河。

  在“文革”之中的中国大地上,这也许是绝无仅有的。我翻着这四十多本手抄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年月。这书,这人,就是种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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