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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黑狗(2)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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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黑狗望了望星星,认准阿不旦村的方位,然后走过龟兹大桥。桥上护栏边睡着两个人,头对头。大黑狗小心绕开。狗夜夜望天空,知道阿不旦村在哪颗星星下面。

  走过大桥一条马路,直通到县城边。大黑狗以前都是跟着主人的驴车绕过大半个县城,走到老城。回去时又绕过大半个县城,从来没进入过县城。

  县城不让驴车进入。今晚大黑狗不想绕了,从路灯照亮的街道径直走进去。

  大黑狗听说附近村庄的狗,经常夜晚三五结群到城里逛街。逛完老城逛新城。那时县城的人都睡了,饭店商店都已关门。路灯也半明半暗。狗溜着墙根走,饭店面前,垃圾箱里,到处能找到好吃东西。狗吃饱了,对着头顶的路灯汪汪叫几声,在其他街道找食的狗汪汪回叫几声,大家集合一起,打着饱嗝,一抬腿在路灯杆上撒泡尿,花池边拉一堆狗屎,打闹着出城回村。

  龟兹县城每晚都有狗光临。老城可吃的东西不多。狗对老城都熟悉,白天狗跟着主人的驴车进老城,饭馆门口的一点骨头渣都被狗捡拾光了。新城里白天没狗,晚饭后的街道垃圾也没人收拾,不光有骨头、吃剩一半的馕、火腿肠,连整块的肉都能捡到。在个别饭馆的后堂,溜门缝进去,拖一个整羊出来,这样的好事都发生过。

  早几年,只有附近村庄的狗夜晚进城找好食吃,一来一伙。几个村庄的狗就是几伙。街上碰见了还咬架。不过,咬几下都各自走开,毕竟在陌生地方,狗害怕吵醒人。后来远近村庄的狗都知道县城有好吃的,天一黑就往县城跑。都怨狗嘴太长,吃了好吃的还要叫着说出去。县城一到晚上就变成狗城,每条街上都有狗在跑,狗在叫,还有人被狗咬伤。

  除了清洁工抱怨街上的狗屎多了,城里人对狗倒不介意。狗连夜把饭店门口、垃圾箱边的食物垃圾都清理了,连晚上醉鬼吐的东西,都被狗舔干净。

  晚上的狗叫声也并没有影响城市人的睡眠,相反,好多城里人的失眠被街上的狗叫治愈。大多数城里人是从乡下来的,听着狗叫他们的睡眠更踏实。因为街上跑着狗,晚上小偷不敢上街,县城的偷盗少了,警车晚上不用巡逻。

  村里的偷盗却多起来。夜晚狗进城小偷下乡。村里人追小偷追到城里。

  带着狗追,狗比主人熟悉县城,领着主人走街串巷,把贼追赶得没处跑。

  早几年大黑狗就听亚西村一条花母狗说过县城的事,花母狗的父母是城郊村的,长大后抱给了亚西村人家。母狗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说到县城吃好的去,母亲半夜撇下它们一窝狗崽,去了县城,天快亮回来,肚子吃得饱饱,嘴里还叼着一块肉。母亲吃好了,奶水就多。稍大些它也随母亲去过几次县城,尝过县城垃圾箱里的好吃东西。花母狗所在的亚西村离阿不旦村有十几里路,有一年花母狗游窝游到阿不旦村,认识了大黑狗。大黑狗让它怀了七个狗娃子。以后花母狗经常到阿不旦村来,不发情的时候也来。花母狗在村外叫几声,大黑狗听到了就跑出村,和它会面。花母狗漂亮又有修养,不进村和村里的母狗争风吃醋,也不愿让大黑狗难堪,它们约会在村外的包谷地。

  那次花母狗躺在大黑狗怀里,舔着大黑狗的脸,给它说小时候半夜跟母亲去县城的事。大黑狗喜欢这条小母狗,身子浑圆,眼光也高,不愧是小时候吃过肉的,没饿着过,不像村里一些狗,眼睛无时不盯着墙根底下,啥肮脏食物都吃。也难怪,一生下来就是饿死鬼,母亲吃不饱肚子,没奶,主人家又没好吃的喂狗,人都吃不饱,哪有狗吃的,能耐个命活下来,就不错了。

  大黑狗曾经动员村里的狗半夜去县城找好吃的。没谁愿意跟它去。来回上百公里。就是吃一肚子好东西,跑回来也空了,跟没吃一样。

  街道亮着路灯,像村庄的白天一样。已经半夜了,街上还有行人,大黑狗鼻子闻了闻,半个熟人都没有。大黑狗没看见传说中满街跑的那些狗,今晚它们怎么不在街上,难道吃饱回家了吗,还是县城街道上从来就没来过狗?

  大黑狗没闻见街上有其他狗的味道,那些狗到县城找好吃的说法,难道只是狗的梦话,从县城边传到远处的阿不旦。

  大黑狗不敢到街中间,靠着墙根和路灯的阴影走。碰到一堆食物,知道是醉鬼吐出的东西。大黑狗在村里吃过这样的东西,村里有两个醉鬼,经常喝醉躺在路边。一个醉鬼吐出的东西,能把两条狗吃醉,有时看见醉鬼身边躺着两条醉狗。狗吃醉了不吐,就是身体软软的睡死过去。狗在村里醉了,躺一晚上也不会出事。在外面可不能醉。大黑狗舔了几口,没敢贪吃,就往前走了。要是自己醉倒了,肯定糊里糊涂就成了别人肚子里的东西。大黑狗听别的狗说过,老城边的新城里,人吃狗肉,好多狗最后都拉到那里被人吃了。大黑狗在街上闻到吃了狗肉的人身上的狗味道。村里没人吃狗肉。狗和人一样,活到最后老死,埋掉。驴也一样,活到最后老死,埋掉。只有羊和牛可怜,活不到最后,早早被人宰了,皮子卖掉,肉被吃掉,骨头被人啃一遍,又被狗啃一遍,还埋不掉,被拾破烂的收去,卖给工厂,又加工成更高级的营养食品,被人再吃一遍。大黑狗有一次在一个孩子吃的袋装食品中,闻到它很久前啃过的一块干骨头的味道。大黑狗对这块骨头记忆很深,一块羊大腿骨,在玉素甫家门外的垃圾堆找到的。也不是它找到的,是村长亚生家的黄母狗找到的,叼在嘴里献给它。不知是村长家的狗啃骨头啃烦了,还是有意给它献爱心,大黑狗没管那么多,叼着骨头跑过半个村子。嘴里有一块骨头叼着的狗,就像屁股下面有一辆摩托车骑着的人一样风光。大黑狗回到窝里,把骨头翻来覆去琢磨了一遍,骨头缝里有一丝肉,骨头里还有一点骨髓,狗用舌头感觉到,却怎么也吃不到,狗就含在嘴里嗍,嗍了好几天,那丝肉和那点骨髓还没嗍出来,但骨头里的肉味道已经被它嗍没了,只剩下干骨头被太阳晒出的腊油味儿。有一天,干骨头不在了,可能被孩子拿出去,卖给收破烂的人。收破烂的啥都收,骨头、破羊皮、废铁、酒瓶子、旧电视、收音机。大黑狗不清楚,它啃得精光扔掉的一块干骨头的味道,怎么又进到食品袋里,被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狗的路

  大黑狗出新城后没从路上走,盯着阿不旦村的方向,穿农田过荒野。它嫌人的路太绕弯了。大黑狗喜欢县城街道,直直的,像狗走的路,但又不直通到狗要去的地方。狗在世界上没有路。在村庄城市没有,在荒野上也没有。

  狗追兔子时,不顺着兔子的路跑。兔子路太绕弯了。狗只是对着兔子跑的方向追,狗能判断出兔子跑的方向,它跑直路追,所以兔子绕来绕去,还是被狗捉住。

  阿不旦村外的荒野上,以前最多的是兔子的路和羊的路。羊和兔子都喜欢在荒野的虚土中踩出自己的路,然后一年年地顺着走,这样省劲又不会迷路。人到荒野中走的少,没有自己的路,只有一条驴车道从村子通到荒野,然后分散成许多车辙印,消失了。人到荒野中各有各的事情,很难走到一起。

  人喜欢沿着羊道走,羊能过去的地方人也能过去。兔子路和羊的路有时重合,不知道羊借了兔子路,还是兔子借了羊道。兔子路比羊道窄。最窄的是蚂蚁路,有半个小指头宽,蚂蚁路是双行道,每时每刻都有来去奔跑的蚂蚁,各走一边,蚂蚁也是靠右走。再就是老鼠的路,有两个手指头宽,老鼠路是单行道,老鼠出门排一溜跑过去,找到吃的排一溜回来。碰到迎面来的老鼠,一斜身让过去。稍受惊吓就四处乱窜。

  后来荒野中出现一条黑乎乎的路,又宽又直,把好多动物的路截断。好长时间,动物不敢接近柏油路,这条黑路有一股以前没闻过的怪味道。不是人的味道。动物路上也有味道,兔子路有兔子味,老鼠路有老鼠味,人的路上有人味。这条油黑道路上没有人味儿。

  直到现在,蚂蚁还没有穿过这个黑乎乎的道路。蚂蚁搬家到公路边就停住,下一次搬家远离公路。不论黑蚂蚁还是黄蚂蚁,都不敢爬上比它们还黑的公路。老鼠最先跑到路上,老鼠从刺鼻的黑沥青味中分辨出人的味道,知道这是一条人的路,但没有人走动,只有一种巨大的东西轰隆隆过来过去,好多老鼠被它压死。尽管这样,老鼠还是很快把洞穴筑在公路边,路上不时有人遗落的食物,自从荒野中有人开垦种地,柏油路也变成往外运输农产品的道路。路边遗落最多的是棉花,老鼠把棉籽儿剥开吃了,棉花拖到洞里当被窝,生小老鼠的时候,棉花是最好的铺盖,精光的小老鼠生育在温软的棉花里。野黄羊在半年以后才敢跑过公路,它们一旦不害怕公路,马上又会贪恋它,在公路上撒欢,卧在路中间晒太阳。野猪对待公路的方式特别,它用嘴拱路边的沥青,想把路面拱掉。鸟沿着公路飞,不时落下寻路上的食物。

  路上死亡最多的是老鼠,其次是鸟,还有黄羊。撞死的黄羊马上被司机拉走,留下一摊血。老鼠和鸟的尸体会长久地留在公路上,被车轮反复碾压,最后成尘土被风刮走。

  早年进荒野的人,沿着兔子的路走,沿着羊道走,人进荒野都领着狗,狗知道人的路是怎么走出来的。狗跟着人进城赶巴扎,知道往城里走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平坦。去荒野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坎坷,走到最后没路了,整个荒野敞开在那里,荒野像一条没边没沿的路。这时人就没方向了,不知道往哪儿走,只有沿着羊道走,沿着兔子路走。走着走着这些路变成人的,兔子和羊不见了。

  从县城到阿不旦村,大黑狗穿过五个村子。村子挡在路中间,黑黝黝的,像一头卧在那里的巨大动物。它闭着眼睛,没有一个窗户亮灯。但狗是它的耳朵和眼睛。大黑狗穿过这些村庄时,它脖子上铁链的响声惊动了村里的狗,它被五个村庄的狗追咬,一个村庄的狗叫传到另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的狗叫又往下传,最后是阿不旦村的狗叫,从县城边,到阿不旦村,六个村庄的狗叫连成一片。

  大黑狗到阿不旦村时,天已经亮了。它在村外看见村子渐渐明亮起来,房子、树的轮廓清晰起来。这样看的时候,大黑狗眼泪汪汪,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外狗,这个村庄没有它的窝了。它被卖掉了。

  大黑狗追咬完玉素甫,掉过头,朝村外荒野走了。它的尾巴狼一样拖在地上。它从此变成一条野狗。

  大黑狗成了野狗后,再没回过村子,也没追咬过玉素甫。它在村外的荒野上游荡。有一年,它顺着柏油路又去了趟县城。大黑狗怀想县城街边的美食,街边随处能捡到好吃东西。它还怀想老城收废品人家铁链上的母狗味道,它跑到那家门口,往里看,一条大黄狗向它扑咬,堆满垃圾的院子黑黑的,还是那些狗都不愿意闻的混杂气味。

  大黑狗在月光下巴扎散尽的龟兹河滩游走,想到很久前随主人到巴扎的情景,大黑狗在巴扎上认识了好多狗,狗和狗认识了,主人间也就认识了,有时先是人和人认识了,身边的狗也熟悉起来。熟到恋爱了,狗和狗生了狗娃子,两家就有了走动。狗娃子没睁眼睛的时候,养公狗的人家就被养母狗的人家叫过去,说,狗娃子是两家的狗生的,你挑一个吧。狗是从小看到老,厉害狗眼睛还没睁开就会咬人。养公狗的人挑一个狗娃子,剩下的主人家会留一个,其余的给村里人。来要狗娃子的人,都会带些狗食,喂母狗,有端半盆麸皮的,带两块干骨头的。养公狗家的人更是不能少带狗食,狗娃子是两家狗的后代,都有抚养义务。

  大黑狗是一条有本事的公狗,公狗干下的事情,公狗家男人要负责任。

  大黑狗每年让村里的好多母狗怀孕,下一窝一窝的狗娃子。然后,母狗家的人就接连来报喜:“我们家母狗又给你们家大黑狗生了一窝,七只,我给你留了一只。快过去看看吧。”

  大黑狗主人买买提实在没办法,说,你送人去吧,我们家都快成狗窝了。

  我们自己都吃不饱肚子,哪有喂狗的食。以后我们家大黑狗配谁家的母狗,我要收一袋子包谷。你拉着母牛到乡上配种,都收钱的。

  主人买买提从来没收到过半袋子包谷,大黑狗依旧年年让村里好多母狗怀孕,然后,主人买买提领着大黑狗,端着狗食,挨家看望那些汪汪叫的狗后代。

  想到这些时,大黑狗觉得自己真对不起主人,给他惹了多少麻烦,让他操了多少心,连自己图痛快干下的风流事,都要主人破费收场。自己给这个人家做过什么呢,看看院子,不丢东西。它的主人穷得还有东西可丢吗?自己在村里的狗中间,也算数二数三的老道狗了,却并不能使主人成为村里的有能力的富裕人。村里哪条狗它都敢咬,多数狗都害怕它。可是,它的主人却经常受人欺负。主人被谁欺负了,大黑狗就去咬谁家的狗。主人光知道它惹了多少事,却不知道有些事,是它帮主人出气惹的。主人是村里的穷人、弱人,他的大黑狗却是狗群中的强狗,主人好像从来没有为此自豪过,反而经常为它苦恼,这是大黑狗最伤心的了。

  以后好几年,玉素甫经常在夜里听见大黑狗在村外的荒野吠叫,叫声孤独、高远。玉素甫很少一个人到荒野去,也很少去县城,他的工程队散了,大包工头老板玉素甫回到村里,变成一个不爱出门的人。

  大黑狗买买提也经常听到自己的大黑狗在荒野里叫,他赶驴车去找过几次,没找到。

  但大黑狗的叫声还在,在竖着石油井架的荒野沙漠,每当夜晚,大黑狗舔净脸、爪子,脖子昂起,腰挺起,站在高高沙包上,嘴对月亮,汪汪地叫,它的叫声不再为一口狗食、一个人、一点动静。它吠叫的时候,远处村子里,好多狗汪汪地跟着叫,嘴对着荒野,大黑狗站立的沙包方向,月亮悬在沙包上面,狗的吠叫在月亮上面,汇成汪汪的银白海洋。

  (《花城》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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