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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黑狗(1)

书籍名:《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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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托车

  狗不咬村长,村长到谁家去,都不提棒子。狗能闻出谁是村长。村长身上酒和羊肉味最重。有些年玉素甫身上的酒味羊肉味比村长还重,狗好多年前就把玉素甫记住了。这个人也不能咬。现在玉素甫身上没酒味道了,肉味道也没以前重了,狗还是不敢咬玉素甫。有关谁能咬谁不能咬的信息,早被大狗传授给小狗,代代相传。不认识村长和玉素甫的狗早被打死了。狗一年四季跟着村长亚生和玉素甫老板的沟子跑,他们两个到哪家,哪家就会有肉和酒的味道飘出来。一般的吃喝没狗的事,炒个肉菜吃顿饭,不会有骨头扔出来,狗站一阵就散了。要是宰羊大吃,狗就有可啃的骨头了。早年村里谁家宰羊,树上落满啊啊大叫的乌鸦,门口围满汪汪直叫的狗。都是奔着人啃光的羊骨头来的。现在没乌鸦了,狗还在。谁家宰羊都不得罪狗,啃过的骨头给自己家狗留一些,剩下的从门口扔出去,把围了半天的狗打发了。得罪一条狗比得罪一个人麻烦。玉素甫当包工头的时候,惹了村里的大黑狗,至今村里人还记得大黑狗追咬玉素甫老板的情景。

  那天大黑狗和花母狗趴在路边头对头说事情,玉素甫的摩托车开过来,狗对玉素甫和他的摩托车熟悉得很,不在意。玉素甫也没在意,摩托车呜地从狗身边过去,只听一声惨叫,玉素甫回头看见大黑狗跳着蹦子叫,花母狗站在一边惊慌地看。玉素甫没多管,摩托车一轰油门跑了。

  第二天,玉素甫去县上办事,摩托车刚出村,路边突然蹿出一条大黑狗,直扑上来,玉素甫慌忙闪躲,人和摩托车一起翻到路边林带。玉素甫从车上甩出去,翻了一个驴打滚,爬起来看大黑狗已经跑远。

  还有敢咬我的狗,皮子痒了,不想活了。玉素甫心里骂着,扶起躺在地上后轮还在飞转的摩托车。

  玉素甫不知道,他把村里最凶的大黑狗压伤残了,这条狗从此跟他没完没了。

  大黑狗在村里是一霸。就因为是黑狗,当不上狗头。阿不旦村是白狗坐天下,纯白的狗是贵族狗,白狗做狗头。大黑狗的名气也很大,人们把它的主人叫大黑狗买买提。村里几十个买买提,和狗有关系的外号有四五个。除了大黑狗买买提和大白狗买买提,还有一个小时候被狗咬断脚后筋,走路一瘸一拐的,叫狗腿子买买提。另一个被狗咬断半个小指头,叫狗指头买买提。

  昨天,大黑狗屁股对着路,尾巴懒懒地伸在路上,玉素甫没看见,摩托车直开过去,前轮压着尾巴中间,后轮压着尾巴梢,大黑狗尾巴断成三节,再不能高高竖起来。公狗最骄傲的姿势是翘尾巴。尾巴翘多高,狗就有多大本事。大黑狗现在只能把尾巴根竖起来,断了的尾巴从中间耷拉下来。尾巴是一条公狗骄傲的旗子。大黑狗的旗子倒了。花母狗也不跟它好了。

  大黑狗从此恨上玉素甫的摩托车,玉素甫摩托车开到哪儿,它追到哪儿咬。在玉素甫当老板那几年,只要玉素甫的摩托车在村里跑,后面总跟着一条追咬他的大黑狗。玉素甫生气得很,我一个大老板,老是被一条狗追着咬,多没面子。玉素甫找狗主人买买提,买买提当着玉素甫的面,把自己的狗棒打了一顿,边打边说:“狗养的,你睁开狗眼认清楚了,这是玉素甫大老板,你也敢咬。狗眼瞎了吗?以后见了玉素甫老板,只准摇尾巴,听见没有。你再追着人家的摩托车咬,我剥你的皮。”

  几棒下去,狗缩成一团。直哀叫。

  大黑狗第二天见了玉素甫的摩托车,依旧追着咬。玉素甫摩托车停在门口,出来发现搭在上面的坐垫儿被撕下来,咬了几个洞,狗嘴里的口水还在上面。大黑狗远远站着望。

  玉素甫又找到买买提家。

  “哎,大黑狗买买提,你的狗你管不着,给我管,这是200块钱,你的狗我买了。”

  “玉素甫老板,我们家虽然穷,但也不会靠卖狗生活。这个狗我们养了好多年,我们家里的人一样。多少钱我也不会卖的。”

  “它既然像你们家的人一样,为啥不管教好,天天追着咬我。我就是没防住把它的尾巴轧了一下,我给它扔过羊骨头,也算赔礼了吧,它还不放过我。”

  “狗嘛,畜生,你玉素甫老板不要和它一般见识。”

  “那我和你一般见识。你的狗咬了我,你说咋办吧。”

  “我把它拴住,不让它出去。行了吧。”

  “你现在才想起把它拴住,以前怎么不拴,它已经把我咬了好多次,把我的摩托车垫子撕了。它追着我在村里跑,让我没面子。它和我过不去,我也不饶它。就这200块钱,你要就收下,不要我拿走。你卖不卖我都会叫人把你的狗打死。”

  大黑狗躲在羊圈棚下,眼睛盯着玉素甫和主人,知道他们在谈它的事,感到有些不妙。它听不懂人话,但知道人在说什么。人说一个事情时,眼睛、手、身体动作,都已经把这个事情说出来了。人常说的一些东西的名字,比如坎土曼、毛驴、馕、茶、肉、村长、老板、买买提、洋冈子、巴郎子等等,狗都熟悉,人发出哪个声音时,狗就知道在说啥。狗当然最清楚人把自己叫狗。大黑狗听惯了人们叫它大黑狗,和叫其他狗不一样。村里黑狗最多,人把黑狗都叫狗。身上一块黑一块白的叫花狗,黑毛白毛长在一起叫它杂毛狗。

  唯独把它叫大黑狗。

  狗有时听见人把人也叫狗,两个人一个指着一个说:“狗养的。”另一个说:“你狗日的。”

  狗能看出来两个人在生气,一个骂一个,像两个狗嘴对着咬架。人吵架的时候,怎么把狗牵进去。狗听到人说狗这个词,以为人叫自己,也跑过来帮忙,嘴对着咬。

  被咬的人不愿意:“你狗娘养的没出息把狗叫来帮忙,谁家没狗。狗,上。”

  两家的狗厮咬在一起。狗一咬在一起,人就不吵了,站在一旁叫喊着给自家的狗助威。一场人和人的吵架立马变成狗咬狗,很快围来好多狗,人吵架时狗就在一旁看热闹。狗最爱凑热闹,哪有声音先往哪跑。最早链轨拖拉机进村时后面追着一群狗,玉素甫的小四轮和摩托车开进村时后面跟着一群狗,石油卡车进村时后面一样跟着一群狗,结果有两条狗被卡车碾死。狗没想到这个巨大的家伙竟然跑得比狗快,狗躲闪不及,喂了车轱辘。

  狗最害怕警车,不敢跟着警车声跑,警笛声一叫,狗都躲起来。好多年前的一天,呜呜尖叫的警笛声进了村子,村里所有狗耳朵竖起来,从来没有哪个东西发出这样刺耳的声音,狗围过去,看见几个头上闪红光的家伙在路上窜,狗好奇地追着跑。车上下来的人手提带铁钩的棒子,狗很快发现,它们要遭殃了。那一天,村里一半的狗被打死,一半的狗跑了,跑掉的狗里又有一半被追到村外荒野用枪打死,剩下的狗跑得更远,晚上偷偷跑回来的几条狗又被埋伏在村口的人打死,其余的狗不敢再进村,在荒野中当了一阵子野狗,打狗运动结束后,人骑着毛驴到野地,把自家的狗叫回来。有几条叫不回来,变成野狗游荡在沙漠荒野。

  大黑狗看见买买提被洋冈子叫过去,头挨着头说话,知道他们在说着关于自己的事。大黑狗警惕地盯着玉素甫,耳朵却朝向主人,大黑狗从主人说话的表情,已经觉察出什么。

  大黑狗看见男主人一脸无奈地走过来。

  “狗卖给你可以,但你不能打死它,你自己养,还是卖掉,我不管,你要向我保证不打死它。”买买提对玉素甫说这些话时,眼睛不时看着大黑狗。

  刚才,买买提的洋冈子把他叫过去说:“玉素甫要干啥,谁都挡不住。

  我们不卖给他,他也会叫人把狗打死。他的建筑队一大群人,谁能惹起他。

  还是把狗给他拉走吧。200块钱也不少了,家里正缺钱呢,两个孩子的学费还没交,老师都在班上点过好几次名,让欠学费的学生赶快把钱拿来。还有,你的咳嗽病都好几年了,我经常半夜被你咳嗽醒。剩下的钱你去看看病。这条大黑狗,这些年给我们家惹了多少事。它以为自己有本事,谁都敢咬。可我们是穷人家。我们谁都惹不起。它咬了人,咬了别人家狗,都是我们去求人家原谅。它投错主了,应该生活在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家。”

  玉素甫答应不打死狗:“我让它给我看工地。这么厉害的狗,我要打死它,村里那些狗崽子也不愿意。它有一帮子狗朋友呢。它咬我的时候,后面跟着好几条狗帮着咬。”

  洋冈子过去把狗抱住,绳子拴在狗脖子上,又头上脊背上抚摸了一阵。

  然后牵过来,绳子一头交给玉素甫。狗不愿意地后退着,望望买买提,又望望女主人。狗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快拉走吧,我的巴郎子、丫头上学去了,他们回来看见大黑狗不在了,肯定会哭,会跑到你家里要狗。”买买提的洋冈子说。

  大黑狗

  玉素甫没有把大黑狗留下看工地,拉到巴扎上卖了,卖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一个月后,大黑狗跑了回来。大黑狗跑回来没有回家,蹲在路边等玉素甫。那天玉素甫在乡上喝了酒,晕晕乎乎骑着摩托车回村,看见自己卖掉的大黑狗蹲在路中间,眼睛直直望着自己,不知道要干啥。玉素甫摩托冲着大黑狗骑过去,想把它捉住,狗猛地扑过来,玉素甫吓了一跳,加油门就跑,大黑狗在后面追,一直追进村子。好多人看见大黑狗追咬玉素甫,后面还跟着几条狗帮着追。大家都知道玉素甫把这条狗得罪了。有的扔一个土块想把狗打走,有的背着手看热闹。

  大黑狗追进村子停住,扬起头“汪汪”了几声,转身走出村子。

  大黑狗知道自己被主人卖了,不能再回家,它现在是玉素甫的狗,也不是玉素甫的狗了,玉素甫把它卖给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是收破烂的,院子里堆满破烂东西。大黑狗被拉去拴在大门口,狗一个人都不认识,不知道该咬谁不咬谁,狗自己嘴对着天哭叫了几天,嗓子哑了,然后就不叫了。这家人的狗食还不错,能吃饱,不时有骨头啃,有和垃圾一起拾来的剩饭吃。就是垃圾的味道难闻,成堆的垃圾里有驴和羊的味道,有狗的味道,主要是人的味道,还有大黑狗依稀熟悉的人的味道。是谁的味道呢,怎么在这里闻到。

  大黑狗想不起来。可能在收来的破烂堆里,有它熟悉的人的一只破鞋、一顶烂帽子、一件袷袢。狗朝前扑了几下,要不是被铁链拴住,它会从破烂堆里把闻到的熟悉东西找出来,继而找到东西的主人。

  大黑狗在拴它的铁链子上还闻到另一条狗的味道,是条母狗,气味很浓。

  窝里的麦草垫上,外面地上,到处是它的味道。一种发泄在窝里的寂寞的味道。晚上大黑狗睡着,梦见一条白母狗,浑身纯白,水门红红地朝外翻着。

  大黑狗被它自己下身的东西弄醒了,它硬硬地窜出来,顶到前腿上。大黑狗不知道曾经住在这个窝里的母狗去哪了。或许挣脱铁链游窝去了。大黑狗闻出母狗的味道很年轻。一条年轻的白母狗,一定长得非常好看,和村里那些年轻漂亮的母狗一样。大黑狗在村里有七八条喜欢的年轻母狗。阿不旦村的狗头虽然是大白狗,好多母狗愿意和大白狗相好,希望自己生一窝纯白的狗崽子。但是,那些黑母狗和大白狗的后代,多半是不白不黑的杂毛狗。再说,一条大白狗也忙不过来,狗发情的时候,母狗比公狗着急,四处游窝,游到大白狗窝前,看见好多母狗排着队。母狗等不及,后面的水流了一路,公狗闻着气味追过来,母狗耐不住,刚发情时还想找大白狗、找心爱的公狗,到忍不住的时候,碰见谁就给谁了。母狗发情,一下子就解决了,跟一条公狗怀上,水门就关了。公狗可不行,它有责任。村里所有母狗都怀上孕,村外游荡的母狗也都怀上孕,村里村外的路上没有母狗发情的气味了,公狗才会罢休。

  这期间有的公狗轮上几十次,有的一两次,有的一次都没沾上。

  大黑狗的情侣仅次于大白狗。从发情的前几个月,成群的母狗就跟着它的屁股转了。

  狗发情时最讨厌村里的巴郎子,拿狗当游戏。狗交配叫连蛋。狗连蛋在一起,半天分不开。母狗的里面带锁,进去就锁住了。公狗射完精才让出来。

  可能射一次两次都不开锁。一旦进去了,公狗的把柄就完全被母狗握住。直到母狗满足了,才肯放开。母狗知道公狗还会去找其他母狗,它只能用锁住不放的办法多要一阵,把公狗榨干。

  公狗进去的时候是舒服的。一旦被母狗锁住,就难受了。公狗疼得乱叫,母狗也乱叫。痛和快搅在一起。狗的叫声引来看热闹的狗,也引来调皮孩子。

  两条狗连蛋在一起,一条头东,一条头西,屁股对屁股,像长了两个头的动物。使劲往两个方向跑,跑半天还在原地打圈。

  孩子拿来木棍,串在公母狗屁股中间,抬起来。狗叫得更厉害。这是真疼了。但母狗还不解锁。大人看见孩子玩狗,把孩子喝开。有些大人也这样玩狗,孩子跟着学会了。大人对孩子说:“母狗带锁的,千万别招惹。”都是说给眼看长大的男孩。女孩远远地偷看。村里人骂吝啬的人“母狗”,或“狗×”,就是说光进不能出。

  大黑狗这样的厉害狗,孩子不敢玩。大黑狗是条有脸面的狗,也不在人多处爬母狗,发情季节它的屁股后面跟着一群母狗,大黑狗前面跑,母狗后面撵,跑着把其他母狗甩了,带着一条喜欢的到村外沙包后面做爱。

  县城

  大黑狗在一个晚上挣断铁链跑出来,脖子上还吊着一截铁链,一摆一晃,哗哗响,打在前腿上。大黑狗很聪明,它跑起来时就把铁链咬在嘴里。

  老城空空的,河滩大巴扎上只有石头,沿街的店铺都关着门窗,大黑狗靠着店铺墙根走,那里还散发着烤肉抓饭的味道。大黑狗碰见几条逛街的狗,围上来咬它,大黑狗一龇牙它们全吓跑了。可能是城外村庄的几条狗,大黑狗想。看它们走路的样子很慌张,显然不是走在自己的地盘。

  大黑狗走上龟兹古渡大桥,桥头的清真寺安安静静,半个月亮挂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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