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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黄花·夕阳·山外山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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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其实弘一是非常喜欢龚自珍的诗歌的,有人说弘一晚年在泉州承天寺讲经时曾吟唱龚自珍的诗:“未济终焉心缥缈,万事都从缺憾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不难看出弘一《送别》的出处,缺憾,也许是别一种圆满,追求圆满,那只有无尽的忧烦,圆满只有在天上才可得。

  于是李叔同在盛年名倾天下的时候,却到虎跑寺断食,后剃度为僧。当时人们很是不理解他的这种生活方式,其实这当不是消极二字所能涵括,也许是李叔同过早看到人生的断裂和悲剧,才由入世而转为弃世。意识形态的涵括,颓唐与消沉也难免有隔靴搔痒之嫌,我们看他早年的壮怀激烈,看他写魏碑《张猛龙》的雄强,也许判若两人。

  李叔同在一九零五年秋深,负笈东渡日本时填下一首《金缕曲》,当时祖国正值鸡鸣风雨之夕,那笔下就有了满腔的慷慨不已与怆怀: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

  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后来,也许他倦怠了,满清覆亡,再造的别一个世界并没出现,庆亲王在审问刺客汪精卫时说,我们满人没治好国家,你们也不一定强到哪里。他曾热烈歌颂过的辛亥革命,只不过脑袋后少了一条辫子,但汉族统治者又比异族统治好多少呢?军阀混战,生灵涂炭,在听到李叔同出家的消息后,他的好友曾有这样的认识,我以为这离李叔同出家的根由不远:“盖愤世之极,不得已但了自性,其遇亦可悲矣。”李叔同十分清楚自己在世俗世界的遭遇,革命现在已没有了环境,能颠覆什么呢?只是把话剧、音乐美术引进中国么?孤独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反叛,反叛使他选择了闭门修行,闭门修行就有了对世俗的不见烦恼的割断,割袍断义,壮士断腕岂止是人间的风景?抉择无论何处都时时存在。李叔同对人生的缺憾和悲剧的认识是十分清楚的,世俗他不愿为,他看透了,索性就求个彻底,于一刹间解开百千结,于是也便最敢舍我,舍弃世间的爱恨牵挂。世间的被人们看作中国话剧、音乐、美术的开拓之功比之宗教还是低了些。浮名关联的是肉身,而心灵的悬隔想得到安稳妥帖,怕只有到空里去寻了。

  选择剃度,是一种担当,但这里的担当,非狂者、狷者不敢为,虽然人们认识的表面的李叔同深情多情,但你想到二十余年晨钟暮鼓、鱼板梵磬中也有守成、殉道的砥砺、考验,你就知道这不是消极或者积极、逃避所承受得了的,只不过是这个时代这个周围对李叔同来说太肮脏龌龊,现实给人的挤压太严重无法呼吸,于是李叔同采取人们看作异端的举止来。

  如果说异端是个现代性的词汇,那弘一法师要做的与人“不同处”,话头虽平和,但内里还是异端的意思在。他有一段话,剖说自己的心迹:

  一个人,自必要有与人不同处!这个不同处,才是真正的你!孔子之与人不同,在乎他能‘作春秋’,司马迁之与世不同,在乎他有勇气‘写史记’。他们有胆子,用史家之笔,使乱臣贼子惧!我们要效法先贤,也要求得一个与人‘不同处’。

  其实,寺庙也非一派清静,在这里,弘一不愿做阳为学佛、阴为混饭、被服袈裟、行如猪狗的堕落和尚,其实那个时代的堕落,岂独世俗人间,梵林也难免。

  异端其实是一种权利,我想到俄罗斯民族常有的圣愚形象,他们常是盘腿席雪地而坐,衣衫褴褛,头发蓬松,面容憔悴。圣愚,作为俄国文化中的独特形象,代表着极端执着、虔诚以及癫狂的先知。他们面孔清苦,与世无争,不慕世间安逸而渴求在痛苦的修行中实现自我和人类的心灵救赎。圣愚就是对俄罗斯这个具有双重性格的民族的高度凝括,内心的火热与外部的冷漠溶于同一个个体之中,貌似分裂不协调,却又是真实存在的。冰与火的对冲,造成了外民族审视俄罗斯性格时的复杂心态,也许我们的民族太强调中庸,不要异端。异端离自由不远,允许异端是最大的人道。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灵魂》中指出:“俄罗斯的自由主义者与其说是国家制度的拥护者,不如说是人道主义者。”也正是他指出:“俄罗斯灵魂正在燃烧着。这颗灵魂永远为了人民和整个世界的苦难而忧伤,这是一种难以抑制的痛苦。”一个自由的异端主义者,一颗为人民的苦难而忧伤痛苦的灵魂,这才是弘一人格的生发之地。

  所谓的“不同处”,所谓的异端,就是李叔同毫不掩饰的大爱大恨的出家的立场和思想意绪,他以不同处来对待他所处的时代,从他三十九岁上入虎跑寺剃染至六十三岁圆寂于泉州,他矢心不能移,世俗莫能唤,践履的是他发下的四誓:

  一、放下万缘,一心系佛,宁堕地狱,不作寺院住持。

  二、戒除一切虚文缛节,在简易而普遍的方式下,令法音宣流,不开大法,不作法师!

  三、拒绝一切名利的供养与沽求,度行云流水生涯,粗茶淡饭,一衣一衲,鞠躬尽瘁,誓成佛道。

  四、为僧界现状,誓志创立风范,令人恭敬三宝,老实念佛,精严戒律,以戒为师。

  从这四誓里,我们看出弘一法师身上的担当和魅力,即使刀斧临颈,身处险恶,也是云水从容。当他到青岛湛山寺说经一个月的时候,“七七事变”发生,战火迅速蔓延。报上的消息说,青岛成了军事上的争夺点,形势十分危急,有钱人都在慌忙南下,以致轮船的票子抢购一空。这年旧历七月十三日,弘一法师出家首尾二十载,他书横幅“殉教”两字张于室内,并作题记:“向居南闽净峰,不避乡匪之难;今居东齐湛山,复值倭寇之警。为护佛门而舍身命,大义所在,何可辞耶?”

  弘一法师是留学日本的,包括陈独秀、鲁迅、周作人一批人,他们对日本可说心态复杂,这是一个既向母族施暴又倡导文明的民族。这个民族把来自中国的文化思想以及琴棋书画剑技茶舞都发挥到了宗教的肃穆与癫狂,然后再凌辱中国人蔑视中国人。

  弘一法师留学日本,但并不回避民族大义,在日本学到的用别一种方式了结,就如在战场上拔剑对决,这样更能赢得对手的尊重;而像周作人呢,选择了附逆,得到了日本人的残羹冷炙,也是一种了结。

  在南方的夏丐尊等红尘友人们担心弘一法师的安全,纷纷来信劝他及早移离青岛,远避战火,转移到较为平静的地方,但弘一法师没有立刻离开青岛湛山寺的意思。他回信说:“此次至青岛,预定住至中秋节为止(决不能早动身)”,“今若因难离去,将受极大之讥嫌。故虽青岛有大战争,亦不愿退避也。”以世俗人的眼光看待弘一法师,其去弘一远矣。

  十月上旬,弘一法师和随侍弟子完成了讲经任务。他到倓虚法师的寮房去告假(倓虚法师即在长春般若寺从日本人手里要回赵尚志头颅的那位高僧)。倓虚知道弘一的脾气,向来不徇人情,说走就走,万牛莫挽。弘一法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条,上面开出了五个条件:

  第一,不许预备盘缠钱;第二,不许备斋饯行;第三,不许派人去送;第四,不许规定或询问何时再来;第五,不许走后彼此再通信。

  在梵林也不苟且,不以俗世的人情为牵绊,这样的举止令僧众低头行礼,使俗人脱帽致敬。倓虚是无法阻止别人去送弘一法师一程的,弘一一行离寺这天,僧众们和迎接他的时候一样,大家一起赶来把他送到船上。弘一法师头也不回,消失在茫茫的海天间,如一块礁石,矍铄挺立。

  弘一走后,倓虚法师到他住过的寮房去看,只见屋子里的东西安置得次序井然,里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一个铜香炉里,正燃烧着三炷名贵长香,静气缭绕,低回久之。

  回到泉州,日本人的枪炮声愈来愈近,弘一法师对前来劝其走避内地的人,也还是那句话:“为护法故,不怕炮弹。”他还题其居室为“殉教室”。

  在抗战初期,弘一法师相继在晋江革庵、泉州承天寺和开元寺等处,为僧众和居士们开讲《华严经大意》、《华严经普贤行愿品》等佛典,每讲都切嘱缁素读诵行颓品十万遍,以此功德回向,国难消除,民众安乐。十万遍行腰品文字之多、篇幅之长,可以想见,但弟子和居士们都深感弘一法师对国家民族的忠心和诚意,表示要用一年工夫认真念完。一天早晨,弘一法师在承天寺食堂用餐,当食之际,禁不住潸然流涕,备极痛苦地对弟子们说:“吾人所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此时此刻,不能共纾国难予万一,为释迦如来张点体面,自揣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守门,吾人却一无所用,而犹腼颜受食,能无愧于心乎!”

  弟子们听着弘一法师的话,也都泣不成声,悲痛异常。在这之后,他每有开讲,座位后面的墙壁上,挂起了一幅由其亲手书写的中堂:

  “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有跋语曰:“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

  泉州处于战事前沿,日本人的飞机不断轰炸,时时处在危殆之中。

  弘一法师却依然独往独来,集众演讲,弘法开示,在心灵高洁的人面前,无论多么强大的暴力机器,也是孱弱不堪的。弘一法师在写给丰子恺的信中说:

  朽人出家已来,恒自韬晦,罕预讲务。乃今岁正月至泉州后,法缘殊胜,昔所未有,几如江流奔腾不可歇止。朽人亦发愿为法舍身。虽所居之处,飞机日至数次,(大炮叠鸣,玻璃窗震动)又与军队同住(军人住寺内),朽人亦安乐如恒,盖已成为习惯矣。幸在各地演讲,听者甚众,皆悉欢喜。于兵戈扰攘时,朽人愿尽绵力,以安慰受诸痛苦惊惶忧恼诸众生等,当为仁者所赞喜。

  弘一法师弘法的誓愿和对民族的大爱已经在他肉身长驻。他在答友人的信中说:“一生之中。晚节最为要紧,愿与仁等共勉之也、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对付敌难;舍身殉教,朽人于四年前已有决心,曾与传贯师言及。古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

  无论宗教还是人生的追求,很是需要一种殉教的精魂,西方有句话“殉教者的血是教会的种子”,记得明代最大的异端李贽被逮诏狱,于同年三月十五日取剃头刀自刎。尚未断气时,侍者问他“痛否?”他以指蘸血写道:“不痛。”侍者又问:“何以自戕?”答:“七十老翁何所求!”第二天凌晨,李贽在狱中与世长辞。其实皇帝并没有要处死李贽的意思,充其量不过是发回原籍看管而已。然而李贽却执意要死在皇城之中,实现他“荣死诏狱”的理想,仿佛基督在十字架上实现了圆满一般。殉教和殉道一样,无有殉道之人,就无法唤起沉潜的东西,弘一法师是以殉教为古老的大地招魂,一个人要行己有耻,无论墨迹和血迹,他们连同他们的精神已经傲然挺立着,既是对国人,也是在日本人面前。

  在民族最艰苦的日子,弘一法师怀着对佛和民族的深刻的信仰和爱,不避艰危,不逃避鲜血,这是自古代高僧大德和屈原的血管里都流淌着的血液啊。

  很可惜,弘一法师未能看到异族的残暴的毁灭,便于一九四二年农历九月初四圆寂。是晚七时四十五分,弘一法师呼吸少促。妙莲法师等待弘一法师吉祥卧后,按其遗嘱,开始助念,诵《普贤行愿品赞》。

  少顷,弘一法师眼中淌下晶莹的泪珠。妙莲法师等知道,这是他悲欣交集之感的流露。

  我们不能不钦佩弘一法师向死的从容与淡定,当他觉得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召妙莲法师人室,嘱托荼毗圆寂之事:

  一、在已停止说话,及呼吸短促,或神智昏迷之时,即须预备助念应需之物。

  二、当助念之时,须先附耳通知云:“我来助念”,然后助念。如未吉祥卧者,待改正吉祥卧后,再行助念。助念时诵《普贤行愿品赞》,乃至“所有十方世界中”等正文,末后再念“南无阿弥陀佛”十声。(不挝木鱼,大声缓念)。再唱回向偈:“愿生西方净土中”,乃至“普利一切诸含识”。当在此诵经之际,若见余眼中流泪,此乃“悲欣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误会。

  三、察窗门有未关妥者,关妥锁起。

  四、入龛时如天气热者,待半日后即装龛,凉则可待二三日装龛。

  不必穿好衣服,只穿旧短裤,以遮下根即已。龛用养老院的,送承天寺焚化。

  五、待七日后再封龛门,然后焚化。遗骸分为两坛:一送承天寺普同塔,一送开元寺普同塔。在未装龛以前,不须移动,仍随旧安卧床上。如已装入龛,即须移去承天寺。去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谨慎。再则,既送化身窑后,汝须逐日将填龛脚小碗之水加满,为恐水干去,又引起蚂蚁嗅味上来故。

  大至临终助念,小至为填龛脚的碗加水,每一细节,都不得违反有关佛制。其恪守佛教轨仪之精严庄重,为佛门所少见。一生一死,是人生的最关节处。生乃欣庆,举家祝贺;死乃悲情,难免落泪。临终之际,能如此这般从容平静而周到地自行安排后事的每一个细节,一毛一发,一基一础,真乃高僧大德者莫能为。

  悲欣交集,走到人生最后的一步,只有这四个字才能知道弘一法师的高妙。

  弘一法师一面庆幸着自己解脱的苦,一面还在悲悯着尚在异族统治下的众生。弘一入世一场,曾经享受烈火烹油繁华朱锦的富贵,而一旦大彻大悟,又放下俗世的一切,以赎前衍。终于圆寂之时,迎来“春满”、“月圆”的境界,因而欢喜满足,了无缺憾,流下欣喜的泪,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处身苦难之中,却又未能觉悟生死之义的十方众生。即在临终之际,也不能忘情于此,因而又有悲情之泪流淌……

  《指月录》说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晚年的弘一常拿菊花作自己的比附,那是秋深肃杀天气里的生气,众芳枯萎,一枝高洁,在夕阳外,群山起伏,天色是红的,那是殉道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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