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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陈白尘:牛棚的血泪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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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棚日记》虽是出版于一九九五年,但它完成于十年文革特殊的年代,陈白尘在《牛棚日记》中曾说起此部日记的源起:“1966年初我由北京中国作家协会,贬至江苏省文联,数月后‘文化大革命’起,不待省文联的群众揪斗,中国作协已派人来将我‘押解’回京,时为9月11日,从这天起整整七个年头,我半幽禁在‘牛棚’之中,每逢夜深人静时便偷偷地写下最简单的日记,以记录这个‘伟大’的时代,数年来从未中断过。1973年我终因心脏病发而被恩准回宁治疗,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就在那段隐姓埋名的日子里,我又翻出了这些冒着危险而写下来的日记,且珍惜地将它们一一整理成篇,共得十余册。”

  他的女儿陈虹在《牛棚日记》后记中说,陈白尘在那段隐姓埋名的日子,将日记“翻译”成文,“为之写下‘前记’:‘对于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当时就缺乏理解,到今天也还理解不够,为此对于自己的思想活动,则仍存其真,未加改动——当然,想改也是无从改起的。’这确实是他的‘实录’,他不能够忘记那段曾令人迷惘、令人痛心的历史,他只想再去细细地咀嚼一番。”

  陈白尘《牛棚日记》以记实为历史存照,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五日的日记写道:

  今日天安门有大会,主席再次接见红卫兵,东单一带戒严。而作协在青年艺术剧院开斗争张天翼的大会,我们只得持通行证通过。会场黯淡无光,台上只开一只工作灯,阴森森的。台前地板上竖斗大黄纸黑字,张的名字被打上红××,尤觉鬼气。我等后于群众入场,坐前排。张则最后由主席荣正一宣布“押上来”后,才徐步走上台去,在被审席上就坐(但他基本上站着)。张交代不数分钟,即被喝止,而由群众揭发。在揭发中插以追问,有的又插以小揭发,追问中则又口号迭起。会开得井井有条,但也显得做作,荣正一更像演戏。追问中我数度登台“陪绑”,吴组缃、陈翔鹤等人也上了台。

  最后是群众喝令全体黑帮登台“示众”,于是二十余人鱼贯而上,自报家门。刘白羽自称“黑帮大将”,于是严文井等都是“干将”之流了,我自然也未能免俗。但张僖迟疑之后,却自称“黑帮爪牙”;陈翔鹤是川腔十足,抑扬顿挫,令人忍俊不禁;白薇老太太身躯臃肿,满台乱转;臧克家衣衫瘦小,耸肩驼背,都可笑亦复可怜。只可惜没有穿衣镜,不自知是副什么怪状了。

  散会后,见翔鹤在前踽踽独行,欲与之语,倏又不见。

  “文化大革命”作为一场民族的劫难,在理论上和行动上,人们都不甚清楚,最初尚有一息文化上革命的意蕴,最后则演变为一场席卷全国的政治斗争、政权斗争。《牛棚日记》对“文革”的怀疑,一直是作者胸中的块垒,一九六七年三月三十日,星期四日记:

  上午甘棠惠、雷奔来,要我们揭发文革委员会推行资反路线的罪行,限于明日交,而有关自己的交代材料,可推迟一二日。思想上大起疑问。

  下午闻文联召开“打退资本主义复辟逆流大会”,斗争刘芝明、刘白羽,作协旧党组成员均出席陪斗。会间传来吵闹声,说吴晓邦、盛婕殴打革命群众云,不知真假。又,大楼院内大字报中揭发影协袁文殊也有复辟企图云云。怎么有那么多的复辟阴谋?殊不解。

  《文学战报》第二期出版,有《打倒刘白羽,砸烂旧作协》一文,许多材料闻所未闻。

  联想极多,对诸事无从理解,也无法理解,于此境地将何以自处?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们可以看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其独立之思考尚未泯去,对“左”的怀疑,其实是对“文革”以“革命”的名义下的欺骗性的怀疑,在一九六七年八月十三日,作者写道:去锡芬处,饮酒少许,午睡片刻,极酣,归途在西单遇游行队伍,极整肃。忽又见卡车队,均着工人装,头戴铁面罩,手持长矛或狼牙棒,有数百人,似赴战场者,令人怵目。前者宣称反对武斗,后者则称“文攻武卫”。“武卫”之说难解,没有“武攻”,何必“武卫”?从表面上看是不主张“武攻”,但双方各以“武卫”自居,其结果则必然武斗不已!身在局外,许多事难以理解,不免忧心忡忡。此种心情又向谁诉?

  说到此则日记,我们会知道千百年来忧黎元的知识者、清醒者的处于逆境对民族国家的真挚情怀,总是不易泯却,也可以在这里看出恶浊世事中灵魂的泣号与悲鸣。

  “文化大革命”,对知识分子不但是触及灵魂且从肉体上进行摧残,几乎所有稍有名气的作家、作品都在劫难逃,老舍先生自沉太平湖后,陈白尘在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日记中记道:

  上午北京文联来人谈老舍问题,约二小时,令写材料,下周五交。

  晚,思考老舍问题。舒公过去的作品,虽有错误,但抗战开始后总还倾向进步;解放后除《龙须沟》、《茶馆》外,虽无更好作品,但总是在竭力歌颂新社会;而写作之勤,是老人中所仅有;从对外影响说,也应该是加以保护的人物。但不幸竟因一时之愤而轻生,是不幸的事!现在还要追问其历史,批判其作品,从党的知识分子政策说,也是不智的。运动以来,有许多自杀的人其实并无多大问题,只是一时思想不通,便走上绝路,如陈笑雨等,将来又如何下结论呢?思之茫然!

  老舍先生抱冤沉湖,在那个特殊年代没有悼词、没有挽联,连骨灰也未留下,陈白尘的这段文字尽管当时不见公之于世,然而,可见他对老舍先生的肯定与理解,对沉湖的惋惜和对极“左”政治的指责。

  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一直是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当黑白混淆、是非不明,最有力的抗争即是面对真理扞卫自己精神的纯洁性,不管面前所对的是什么,狂风也罢、浊浪也罢,一九七零年五月二十四日的日记写道:

  仍去大田翻地。天热,中午增加了一小时的休息。六时返,途中是起风,大雨骤至。

  晚在广播中听到下期《红旗》的目录,有批判《石达开的未路》的文章,这倒是意料中的。但冠以“反共历史剧”的帽子,大吃一惊。作品有错误,我已检查过了,但何致定以“反共”之罪?千年前大字报上虽有此一“恶语”,却总以为是革命群众过火的提法,而今中央党刊的文章也如此相捉,实出意外。

  六月七日的日记接此问题,又记:

  雨,在工地做杂活。地滑,又摔了一跤。

  向冼宁借阅《红旗》,读完批判文章,心痛欲然。作为中央的党刊,对一个党员作如此批判,其势有如泰山压顶,是无从分辨的了。默然接受这样错误的批判,置真理于不顾,难道不是对真理的背叛?那又是什么共产党员?申辩,将说我是反对党中央,不申辩,也是欺骗党中央!我将何去何从?

  遭淫威而不屈,这是真正人格的力量。有冤而又无处申辩,作者的悲愤心情溢于字里行间,此情向谁倾诉?当读到一九七一年二月四日的日记时,我们就像看到一个像二十世纪被放逐的屈原形象:“晚,再读《红旗》上文章,不能终卷。抛书疾走,仰天长呼者三,仍然悲愤难平,乃作短歌一首。”

  陈白尘在一九六九年被下放到湖北咸宁干校,一九八二年九月,陈白尘接受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主持人聂华苓的邀请,赴美参加国际作家盛会,旅美期间,创作了八篇“断忆”干校生活的散文,一九八四年以《云梦断忆》出版,是此时期散文创作的重要收获。

  “十年动乱中国和人民都遭受巨大的创伤,除少数宠儿之外,谁不在心灵或肉体上伤痕累累”,陈白尘痛定思痛,采用庄谐并举,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方式,铸成大作。

  《云梦断忆·忆鸭群》可称上品,三年半咸宁干校生活,鸭子成了他相处最久感情最深的朋友,鸭子不像斗争之弦上紧的人类,鸭子给予了作家以温暖和慰藉,陈白尘与鸭处既久,遂揣摩观察,悉心体味:

  当它满足食欲之后,特别是又来一次酣畅的游泳之后,振翅高唱,是它的欢乐之歌;当它在吞食到美味而深感幸运时,边吃边作短促的低吟,是它的赞美之歌;当它求爱不遂,低声婉啭,是它失恋的悲歌……

  即以休息论吧,那是千姿百态,都可入画:有的为爱惜羽毛,扭转其灵活的长颈,遍身剔刷;有的扇动双翼,抖动全身以振荡水滴;有的伏地休息,缩作一团,如果怕感冒,还可以将口鼻插入翼下取暖;有的伫立凝望,缩其一足,也如金鸡独立一般,以资休息;有的放声歌唱,以示愉快;有的故意撩拨友朋或互相捱擦,或互相托颈以示亲热。

  这是一幅群鸭图,鸭子是画家的爱物,陈白尘以工细之笔,描摹群鸭,文字的多彩的下面恐怕深潜的是一颗孤寂之心吧,以生命的壮年消耗在与鸭共舞的时光,这在历史上就像苏武牧羊一般。“某日,我的同伴他去了,只有我一人在荒僻的沼泽边上牧鸭,它们正吃得欢腾,我便躺在草坡上休息、吸烟。这时是四野无人,而且似乎是万籁俱寂了,虽然风和日暖,却不免有孤独寂寞之感。”

  鸭子在陈白尘特殊年代中的分量,我们可以参其《牛棚日记》,他曾多次记叙牧鸭时的心情。一九七一年十月二十一日“陆苇开玩笑说,明日鸭班全部返连,鸭子杀光,售给大家。几信以为真,为之恼闷不已。数月来,日与鸭群为伍,对这群小动物有了很深的感情了”。

  陈白尘《云梦断忆》中有对丑恶、虚伪、残忍的灵魂的剖解与鞭挞,像《忆胖子》中“公独踞舞台上公案正中,张眉怒目,高呼把被斗人某某带上堂来,其威风之大,确乎超过封建时代的县太爷”,而此公一年前“还笑容可掬地以其长篇小说求教于我过,而他今日的面目何以又如此狰狞呢?”《云梦断忆》中有对美丽、善良、正直的人性的赞美。在《忆房东》中,雨夜,别人一声“你受苦了!陈大爷!”使陈白尘彻夜难眠。那时陈白尘只有被吆来喝去的份,或是“叛徒”或是“黑帮”,何曾听过“大爷?”

  《牛棚日记》与《云梦断忆》是十年“文革”的信史,因其稀少,更可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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