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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欲望与当代伦理的困境(2)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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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亮的女人,特别是在伦理中挣扎的女人特别苦痛,李小北和齐子民不是享受生命的美好和幸福,她不想用自己的肉体交换权位和金钱,她感到的是耻辱,是美好被掠去。齐子民在酒中用药物诱发李小北的欲望,而齐子民的所谓“公仆形象”在欲望与权力、阴谋的合谋下坍塌:调情、诱奸、做爱,那些道德理想主义的冠冕堂皇的言辞被身体情欲抛弃。这些肉体不再是对美好的“历史必然”的东西的奉献,就像董存瑞为了“明天”,黄继光为了“主义”,甘愿把自己的身体在炸药和枪眼下盛开。

  这个时代,好像为欲望提供了无限丰富的生长空间,理想的缺席和匮乏,崇高的消解和规避,人们背后神圣的东西的坍塌和远去,欲望,特别是以性为表征的欲望就像野草肆意弥漫,但是谁看管这样的末日情景?性是一头野兽,它既是人的心理欲求,也会把人拖向空虚颓废的深渊,人们借助性拆除一些道德伦理的规范,但人之为人的东西,不仅是欲望,还应有道义、高尚、爱与奉献,但不经看管的欲望,给人带来的是什么?

  齐子民在李小北身上体验到了情欲满足的幸福,衰老的年龄借助权力在青嫩的肉体发泄,满足的是虚荣。但齐子民又有一种挫折感,他要的该是一个清醒的知热知冷的李小北,不应是像喝了药酒的在昏迷状态下的李小北,而清醒的李小北则是对他的顶撞和逃逸。齐子民的欲望受阻,然而他又是权力的黑手,这只黑手可以使李小北的亲戚朋友家人下岗,父亲领不到养老的人民币;这只黑手让李小北父亲下跪,让家庭伦理中的父亲向女儿下跪。其实,下跪的是人的尊严向世俗权力的低眉俯首,权力这只黑手无处不在。现在我们看到现代伦理越来越肯定自然的欲望,但欲望的边界和底线在哪里?

  李小北的行为方式让我们询问生命的感觉与幸福和苦痛的含义,家庭中父母对子女是否必然具有支配的权力?如果没有这种权力,家庭特别是父母为了家庭的利益,让子女承担痛苦是否应当?是李小北的父亲下跪求情让李小北用肉体巴结齐子民的,当然,是权力使父亲屈服!但齐子民用他的卑劣颠覆了为官的神圣,如果,为官的根基坍塌了,那还用什么来取信于民?刘小枫说“丧失或者唾弃对美好生命的感受能力,不再觉得生命中有任何东西令人感动,就是现代性自由伦理的品质之一。”但人却在这种场景下分裂了,一个人不再和谐一致,而是冲突矛盾,内心发生战争,一个人有时由欲望来支配自己的行为,一方面又被尚未消失的伦理原则谴责。

  李小北是想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的,但是,生活不允许她成为自己设计的那种人。不能成为自己,那么就作践自己,齐子民不是想得到自己的肉体吗?李小北在看不到希望存在时,采取的是一种报复,使肉体变臭,变得麻木,从人变成非人,主动去找齐子民,去把自己奉献给一个男妓。在疯狂的发泄中,原先的李小北不存在了。读到这里,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悲哀,不但为小说中的人物,更是为自己身边许多走向这方面堕落的人。李小北的灵魂被抽空了,她被这个社会的一些丑陋绞杀了,她用自己的抗争方式(作践自己)放弃了抗争,不是谁杀死了她,是她自己杀死了她。小说写李小北和男妓疯狂后走出时的心理:“那个过去的我已经让我彻底埋葬在这家‘牡丹浴室’

  了。从‘牡丹浴室’里走出的这个我,已经不再是旗杆镇的党委副书记了,也不再是他们老李家那一身铮铮铁骨的姑娘了。我是一个仅仅比那些妓女,比那些面首稍好一点的,也要靠青春吃饭的下贱的不再要脸了的女人了,没有了自尊,没有了人格,没有了自己的愿望,没有了自己的追求,没有了自己的心爱的男人,没有了灵魂,甚至连姓名和故乡都没有了的人了,就这样像带有色情服务的大小酒店、美容美发屋、各种浴室里的那些没有姓名没有故乡的小姐那样,眼里是淫荡的笑,糟蹋的是毫无遮拦人类最美好的东西,收获的是铜臭……”

  这个细节是李小北自我作践的自白,堕落是以把良知摘去为代价的,但齐子民获得李小北之后呢?

  风铃子的小说让我们看到了伦理的崩溃,感到了现实的可怕,人的内心的黑暗开始涂抹一切,在涂抹的过程中,人开始分裂,当欲望大行其道的时候,我们不禁担心,没有灵魂的躯体到底还能行走多远?

  (二)走向何处

  怎样解决欲望和伦理的冲突?眼下的许多小说叙述的都是欲望的故事,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存在,但欲望是无止境的,弗洛伊德用一个孩子的游戏来表达欲望故事的叙述,当然他把伦理排除在外。

  “噢!”(玩具不见了)……“嗒!”(玩具回来了)这个“噢——嗒”的故事,是欲望客体(母亲)离开孩子这一创伤记忆的替代,这是一个童话故事结构,并不能反映成年人的世界,孩子的欲望是可以用随便什么感官都可代替的,而成年人则是另一种情况,所以拉康在弗洛伊德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他得出欲望无止境的悲观结论。拉康认为,正是最初的丢失物——母亲的躯体——引出了我们生命的故事,驱使人们在欲望无休止的转喻中去寻找那失去的天堂替代物。拉康的中心问题是“噢!”(不见了),他的叙事结构是“噢1……噢2……噢3……”这样一个无有结局的模式。

  我们怎样对待欲望?用伦理的绳索捆绑它,还是放纵它,或者把它分解,或者让它转移?欲望就像石头,借用崔健《红旗下的蛋》的歌中所唱:

  现实像个石头

  精神像个蛋

  石头虽然坚硬

  可蛋才是生命

  我们把精神置换成伦理,无疑崔健在这里透出的是对现代欲望与伦理纠葛的无奈与忧伤,人们坚守的伦理已非常稀少,虽然蛋有生命,可爱而脆弱的生命,但石头却比蛋坚硬!

  人是难的,在风铃子小说中我们深刻体验到人的生存的悖论。健康的合理的欲望应该和伦理是一种和谐,但人们在伦理的面具下生存,感到压抑,于是就往往犯规。人的欲望的最大压抑无疑是来自权力意志,但人的欲望往往也借助权力意志。文学往往是对伦理和道德编码的解码,人们在文字里通过解码来减轻压抑和禁忌!于是我们看到朱熹的《观书有感》的诗“为有源头活水来”,经过重新编码,给人在伦理压抑下带来了一种释放。在《花批栀夹竹桃枛》中所载:

  郎多容貌中奴怀,抱住中间脚便开。擘开花瓣,轻笼慢挨。酥胸汗湿,春意满怀。郎道:姐呀,你好像石皮上青衣,那介能样滑?为有源头活水来。

  关于伦理和欲望的话题,我们不妨把刘小枫关于叙事伦理的说法拿出,把它作为解读风铃子小说的对比补充。刘小枫说:“现代小说其实很简单,它其实就是陪伴在生命伤痛时刻的‘呢喃叙事’,一如生病时老母亲在床边的家常唠叨,情人在你床前追忆过去的时光。”

  刘小枫认定,有两种伦理学:理性伦理学与叙事伦理学。以哲学与科学为主体的理性伦理学关注的是“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而以宗教与文学为主体的叙事伦理学才真正关心个体的生命感觉、命运际遇与道德诉求。“叙事伦理学看起来不过在重复一个人抱着自己的膝盖伤叹遭遇的厄运时的哭泣,或者一个人在生命破碎时向友人倾诉时的呻吟”,是对生命的伤痛时刻的陪伴与抱慰。然而,不幸的是,作为叙事伦理学的两大支柱之一的宗教在现代社会已失去了其抚慰伤痛的功效,原因是,宗教所具有的“区分善恶和对生活明晰性的要求”或曰对个体生命的“道德归罪”已经难以承受现代人“人生的相对性和道德模糊性的力量”,而人生的相对性(没有绝对的生存价值与标准)与道德的模糊性(否定善恶的明晰划分)正是现代性的基石。这样现代小说便成为真正能够慰藉生命伤痛的叙事伦理学的一脉单传的香火。然而,这根温暖个体心灵的不灭香火在现代社会再一次被一分为二: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与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尽管两种叙事都关心并提供个体的生命感觉的道德指引,然而其指向却截然不同:人民伦理的大叙事是教化是动员、是规范个体的生命感觉,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是教化是抱慰、是伸展个体的生命感觉。

  通过自己重新编制的语言织体,刘小枫使我们相信,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不仅具有与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截然不同的法则和功效,而且,前者无时不在干着排斥、打击甚至扼杀后者的勾当。看看《牛虻》

  中以前的亚瑟后来的“意志坚定”的革命者牛虻怎样打着“革命事业”、“人民利益”的幌子折磨自己无辜的情人、忏悔的父亲以及深爱自己的琼玛,我们就不难发现人民伦理的叙事学对个人、对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学的压迫性与攻击性。实际上,人民伦理的叙事学虽然名义上也承认个体生命感觉存在的合理性,但它又时时以“人民”、“革命”或其他普遍性的道德理则的名义规范、限制、解构乃至取消个体真实的生命感觉,“让民族、革命、历史目的变的比个人命运更重要”。刘小枫通过对昆德拉、卡夫卡的解读使我们确信,只有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学才真正关心、尊重个人的生命感觉并成为个体在这个充满伤痛的世界上存在并获得幸福的陪伴。昆德拉的“人义论”的叙事学认为,幸福就是每一个具体个人的生命感觉,它不听从任何身体以外的法则的命令,只服从自己的身体,所以幸福都是“私人的”,与任何普遍性的理则无关。幸福可以是像萨宾娜那样纯然肉身的自在自足状态,“自体自根的欢乐、不依赖于灵魂的欢乐”;也可以是像特丽莎那样的在灵魂的目光注视下灵与肉融合的身体自由自在的感觉。无论哪一种都是纯然以个人的身体为根基的,不存在任何外在于个人身体的人生目的。与昆德拉“人义论”的叙事学不同,卡夫卡的是一种“神义论”的个体叙事学。它承认有一种外在于人的身体的人生目的,有一个天堂在生活之外,但这个天堂是纯然私人的,与公共教堂无关。也许卡夫卡永远不可能到达他自己的天堂,一如《城堡》中的K永远没能走进城堡,但通过写作或曰通过叙事,卡夫卡使自己在通往天堂的一个个伤痛的瞬间变得可以忍受。是叙事抱慰了卡夫卡那伤痕累累的羸弱的身体。

  我们在风铃子的小说中读出了我们时代伤痕累累的躯体,但他就像刘小枫说的“自由的叙事伦理不说教,只讲故事,它是一种陪伴的理论”。“也许我不能释解你的痛楚,不能消除你的不安,无法抱慰你的心碎,但我愿陪伴你,给你讲述一个现代童话或者我自己的伤心事,你的心就会好受得多了。”《欲望的旗杆》让我们邂逅的是当下的生活及背后风铃子的思索,他在叙事中思想。

  过去,我们所知的伦理,无一不是别人制定而要你去效仿和献身的。比如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直以来都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最高理想,要是我认定这个理想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呢?如果你偏偏是一个瘦弱女子呢?当你面对铡刀你该怎样选择?当国家的伦理召唤着你去献身,召唤你放弃自己的幸福快乐去做国家机器的一颗螺丝钉,你心里有过怎样的波澜?

  现在是一个重估与重建的时代,读风铃子的小说,我们思考自由的伦理是否可能?没有人规定对或者错,或者必须。当风铃子编织故事在进行,你有时会感动,有时会恶心,道德的律令就在个人的心性中滋生,而人的差异又是多么巨大。“不是依据一套既定的道德体系,而是依据个人的心性来编制我们的道德经纬”,并且去创造自己的故事,难道不是一个十分值得去做的事业吗?在自由伦理的旗帜下,我们将可以看到无数种生命方式的可能性。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并且自己担当。在我们所能够享受的极有限的生命里,难道它不是最最值得我们追求的方式?

  当有人问:“是否该(或可以)放纵身体,使它轻盈?”我听到了一种沉沉的声音,“噢1、噢2、噢3……”,表情木然,不知是来自欲望的深渊,还是来自遥远地平线的新的伦理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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