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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意孤行的废名(1)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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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周作人),是什么原因致使他那样捉笔着文?这是我长久思考的,也许通过他与佛的纠葛来探索他的创作的秘密,不失为一有效的方法,本文就想从此处下笔,然后再延宕开去。废名与佛的纠葛,我想这也是一种缘,废名的老家黄梅是在禅宗史上大名鼎鼎的禅宗五祖弘忍的故里,那里有五祖寺。废名一九三九年曾写过一篇散文即“五祖寺”,后来他的传记体的小说《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之后》也有一章“五祖寺”,五祖弘忍传法于慧能一直是禅宗上着名的公案。慧能本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在灶下舂米打柴的小和尚,当五祖要传衣钵时,让大家作一偈语,本来大师兄神秀已作好一偈准备继承五祖的衣钵——“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神秀把人的身心比做菩提树和明镜台(菩提即觉悟和智慧的意思),把外部宏观世界的烦恼、干扰比做经常蒙落的“尘埃”。意思是说想成就佛道,获得彻底的觉悟,就必须经常地克服来自外界的诱惑干扰,行病况去恶,苦修渐进,即从传统的“戒、定、慧”入手,慢慢修持,逐渐成佛。后人将神秀的这种思想称为“渐悟”。

  但是弘忍大师看见神秀写的偈之后,并不十分满意。慧能也作了两首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是菩提树,身是明镜台,明镜本清静,何处染尘埃?弘忍看完偈语,知道樵夫慧能已经领悟到了禅法的要旨,于是夜间弘忍于屋内亲授《金刚经》

  要旨,并告诫说:“自古传法,气若悬丝。若留此间,必有人害汝,汝即离去。”于是慧能连夜出逃。弘忍于第二天才告诉弟子,衣钵已去。慧能躲过大师兄神秀暗算后,出走到韶州曹溪,隐姓埋名达十五年之久,后来创立了主张“顿悟”的南禅宗。

  废名早年就生活在佛禅的氛围中,“五祖寺是我小时候所想去的地方,在大人从四祖、五祖带了喇叭、木鱼给我们的时候,幼稚的心灵,四祖寺、五祖寺真是心向往之,五祖寺又更是那么的有名,天气晴朗站在城上可以望得见那个庙那个山了。”后来他在北大与同乡熊十力先生时常争论佛法(熊十力先生在北大讲授“佛家名相通释”课程),周作人在《怀废名》一文中曾写到这样的逸事,就像《世说新语》上的六朝人物。“废名平常颇佩服其同乡熊十力翁,常与谈论儒道异同等事,等到他着手读佛书以后,却与专门学佛的熊翁意见不合,而且多有不满之意。有余君与熊翁同住在二道桥,曾告诉我说,一日废名与熊翁论肇,大声争论,忽而静止,则二人已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地走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余君云系亲见,故当无错误。废名自云喜静坐深思,不知何时乃忽得特殊的经验,趺坐少顷,便两手自动,作种种姿态,有如体操,不能自已,仿佛自成一套,演毕乃复能活动。鄙人少信,颇疑是一种自己催眠,而废名则不以为然。其中学同窗有为僧者,甚加赞叹,以为道行之果,自己坐禅修道若干年,尚未能至,而废名偶尔得之,可为幸矣。”

  废名一向被看作“苦雨斋四弟子”之一(周作人四弟子者,人们常说是俞平伯、废名、沈启无和江绍原),从知堂先生在抗战时期写的废名的形象里,我们可以看到,废名在老师周作人眼里,是一种率真的、不记外部利钝、尊重自己内心的人物,这里面透出的信息我们可以读出而不能忽视的是废名对禅宗的修行,禅宗的不立文字对他散文的潜在的影响。废名的散文理念里有一个非常特别的概念“隔”,散文讲求“隔”,隔与不隔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提出的一对相反的审美概念。所谓隔,是指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其情、景、辞,或是艺术构思、境界物化等,有关节不妥贴、不圆润,给读者造成隔膜。所谓不隔,与隔相反,诗歌创作完美浑成,诗意浓郁,形象鲜明生动,含意深厚耐人寻味。隔与不隔,既可以对一诗人而论,又可就具体的诗作或手法而言。

  《人间词话》举例说:“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点。”(陶,陶渊明,谢,谢灵运,东坡,苏轼,延年,颜延之,山谷,黄庭坚)。又举宋欧阳修《少年游》咏春草词,认为上半阙写得好,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下半阙“谢家池塘、江淹浦畔”,堆垛典故,而且与原典的意蕴差别很大,造不成意境,表达不出感情,徒增读者障碍,故“则隔矣”。

  废名说“近人有以‘隔’与‘不隔’定诗之佳与不佳,此言论大约很有道理,若在散文恐不如此,散文之极致大约便是‘隔’,这是一个自然的结果,学不到的,到此已不是一般文章的意义,人又乌从而有心去学乎?”废名的散文是排斥抒情的,行文是跳荡的,人们说他的散文“涩”,我想这是从“隔”这个层面来定义的,不流畅,故意制造阅读的障碍,或者是阅读者跟不上作者思维。这接近禅的思维,禅的思维是一种随机的思维,它不执着与某个事物,这对惯常的人来说是“隔”的,在废名的散文理念里和“隔”相近的是他推崇六朝散文家、诗人庾信,他说六朝散文是乱写,这乱写不是一个贬义,是没有机心,随意挥洒,废名在《三竿两竿》中表达了这个意思。废名说:“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最不可及。我尝同朋友们戏言,如果要我打赌的话,乃所愿学则学六朝文。我知道这种文章是学不了的,只是表示我爱好六朝文,我确信不疑六朝文的好处。六朝文不可学,六朝文的生命还在不断地生长着,诗有晚唐,词至南宋,俱系六朝文的命脉也。在我们现代的新散文里,还有‘六朝文’。”废名所说的新散文里的六朝文是指他的老师周作人,周作人对抗桐城八股,表面是提倡的晚明小品,其实周作人内在取法的是六朝,六朝文是拒绝载道的,走向形式美,周氏兄弟对六朝文的欣赏是来源于章太炎先生。陈平原说:章氏论文,讲求思想独立,析理绵密,故重学识而不问骈散。鲁迅独尊嵇康,周作人偏好颜之推,均背离传统文人对于六朝的想像,与太炎师的选择不无关系。周氏兄弟不治经学、子学,对太炎先生之欣赏议礼之文与追求玄妙哲理,不太能够领略。鲁迅赞美的是嵇康之“思想新颖”,周作人则欣赏颜之推的“性情温厚”,只是在重学识而不问骈散这一点上,兄弟俩没有分歧:辨名实,汰华词,义蕴闳深,笔力遒劲,深得乃师文章精髓。一九四四年所撰《我的杂学》中,周作人曾表示“骈文也颇爱好”,但不敢贪多,“《六朝文》及黎氏笺注常在座右而已”。可接下来的这段话,似乎颠覆了以上自白:伍绍棠跋《南北朝文钞》云,“南北朝人所着书多以骈俪行之,亦均质雅可诵。”此语真实,唯诸书中我所喜者为《洛阳伽蓝记》、《颜氏家训》,此他虽皆篇章之珠泽,文采之郑林,如《文心雕龙》

  与《水经注》,终苦其太专门,不宜于闲看也。

  废名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之一,深得周作人的嫡传,他取法的是庾信一路,“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他的《枯树赋》、《竹杖赋》、《伤心赋》、《小园赋》等,均为传诵名作,而《哀江南赋》则是其最具代表性的赋作。废名在《三竿两竿》中说出自己师承:“庾信文章,我是常常翻开着的,今年夏天捧了《小园赋》读,读到‘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怎么忽然有点眼花,注意起这几个数目字来。心想,一个是二寸,一个是两竿,两不等于二,二不等于两吗?于是我自己好笑,我想我写文章决不会写这么容易的好句子,总是在意义上那么的颠斤簸两。因此我对于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很有感情了。我又记起一件事,苦茶庵长老曾为闲步兄写砚,写庾信《行雨山铭》四句,‘树人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那天我在苦茶庵,当下听着长老法言道,‘可见他们写文章是乱写的,四句里头两个花字。’真的,真的六朝文是乱写的,所谓生香真色人难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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