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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追忆”的诗学(2)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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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邮湖就在城西,抬脚就到。”“水不但于不自觉中成了我的一些小说的背景,并且也影响了我的小说的风格。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

  汪曾祺常常写到水,我想还大致因为从原始的记忆来说,人是从水里走出的,人在母亲子宫的羊水里,感受温暖,后来被抛到冰冷的红尘世间,对水的亲近就是对母亲的亲近,就是对温馨童年的眷恋和回忆。汪曾祺的小说有时又像一幅水墨画,有些就像是人物的素描,这大概源于他的小说受了绘画的浸染吧。“我的审美意识的形成,跟我从小看他(父亲)作画有关”,“从小我也学着涂鸦,日后把绘画的留白用到小说里来了”,“我的调色碟里没有颜色,只是墨,从褐墨焦墨到浅的像清水一样的淡墨,我的小说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喜欢画,对写小说,也有点好处,一个是,我在构思一篇小说的时候,有点像父亲画画那样,先有一团情致,一种意向,然后定间架、画‘花头’、立枝干、布叶、勾筋……一个是,可以锻炼对于形体、颜色、‘神气’的敏感。我以为,一篇小说总得有点画意。”他讲究小说中有画意,一点清淡的墨迹,留白是一种,留白其实给人的是想象补充,让你回忆,那些渲染的地方是你回忆的入口,那些留白的地方是你展开驰骋的空间。在散文《葡萄月令》里,开篇你就会读到这样如水墨的句子: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这是一种画意也是一种境界,写不出的比写出的还多,这就是大师,一接触这样的文字,你整个身心就会宁定安妥。一个小小的葡萄,汪曾祺一月一月地写来,从容专注,那文字的俭省,真是有归有光的风致。

  汪曾祺的文字的画意是和他从小受父亲的熏染有关,他的描写人物景物的文字就像绘画中的勾线,简洁敏捷潇洒。如《受戒》“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儿童时代的自由自在和西南联大自由的学风,规定了汪曾祺写作的路径,人说美是自由的象征。犹如苏轼所言“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而汪曾祺也说“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摇,百叶摇。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

  汪曾祺是个心里有梦的人,这梦是童年做下的,也许一辈子没有实现,就用追忆做补偿,在晚年作为黄土半截的老人竟然把《大淖记事》中年轻人金凤玉露的暗渡写得那么极致而精致,有一种少年情怀,殊非易事的。至于《受戒》,天光云锦,自在天然,令人想到聊斋的蒲松龄翁。汪曾祺写小和尚的天真无心机,有点像从《聊斋志异》里跑出的小狐狸,只不过这是一尾有男根的狐狸。为何在八十年代人们还在伤痕、哭泣、反思的时候,汪曾祺能写出此种诗意来?我私下以为这是源于一种心理补偿机制,同于陶渊明写《桃花源记》的心理机制,是对现实的一种补偿,也类似于弗洛伊德的所谓白日梦。文革期间,汪曾祺被江青“控制使用”,“奉命写作”在“控制使用”的压力下,其中滋味可想而知。“江青每一个戏都规定这个戏的主题是什么,必须明确,形成后来我对明确这两个字很反感。”汪曾祺要逃离这种困境,这虽然也是一种记忆,但这样的回忆无疑是重回那个时代,就像巴金一听样板戏就会惊恐一样,汪曾祺复出后的小说充满温馨,是寻求在小说里得到补偿。他不写经历过的痛苦冤屈,也不写对历史的反思和对改革的期望,他用充满温爱的眼睛看人,去发现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诗意,感觉着四围生活的诗意盎然,透着一种碧绿透明的幽默感。

  “我要写!我一定要把它写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诗意!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汪曾祺把梦境设置在水乡氤氲的朦胧的环境里,无论《受戒》还是《大淖记事》,写得确实美极了。回忆是一种体验,人们当然不愿回到地狱体验恶的轮回、炸油锅上刀山;回忆也是一种渴望,我们在《受戒》里可以读出,汪曾祺是渴望爱情的;而回忆也是一种变形,世界真的就是如此美好?我们终于读到了汪曾祺接近生命终点时的作品,老辣劲道,有不平有抗争,不再是士大夫的温暾,有点斗士的风貌,加进了嬉笑怒骂。九十年代是汪曾祺衰年变法,就像齐白石晚年变法一样,汪曾祺的文章开始讲求风骨瘦硬!开始由追求诗意逍遥,到摹写苦难的担当,把抒情减去,留下的是人道主义的情怀,或者是儒家入世的情怀!

  当大家都写苦难时,汪曾祺抽身到诗意的追忆的状态!当大家嘲笑入世,汪曾祺走向了苦难人生,这真可探讨一番,我以为这是他接通了五四新文化的传统。这里有闻一多、朱自清、金岳霖、沈从文的影响,更有鲁迅、废名的感染。这源出于西南联大给予他的天才教育,西南联大民主自由的学风宽容了汪曾祺常常“泡茶馆”的生活方式。泡茶馆对联大学生有什么影响?“答曰:第一,可以养其浩然之气……那是一个污浊而混乱的时代,学生生活又穷困得近乎潦倒,但是很多人却能自许清高,鄙视庸俗,并能保持绿意葱茏的幽默感,用于对付恶浊和穷困,并不颓废灰心,这跟泡茶馆是有些关联的。第二,茶馆出人才,联大学生上茶馆,并不是穷泡,除了瞎聊,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读书的……第三,泡茶馆可以接触社会。我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生活都发生兴趣,都想了解了解,跟泡茶馆有一定关系……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

  是到了老年为年轻时代的苟且而羞耻还是反思所致?晚年的王元化、李慎之皆是如此,汪曾祺九十年代的小说悲凉之气也开始涌到笔端,这样的追忆无疑是带血带痂的,他的文字再没有了先前所谓的温润,而是寒凉。《小娘娘》写的是一个书香门第的乱伦的故事,这是八十年代的汪曾祺绝不会涉猎的。谢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又都短寿。谢普天是唯一可以继承香火的胤孙。他还有个姑妈谢淑媛,是嫡亲的,比谢普天小三岁。这地方叫姑妈为“娘娘”,谢普天叫谢淑媛为“娘娘”或“小娘”。

  小娘长得很漂亮。

  姑侄两个各住一间卧室,房门对房门,后来的一个大雷雨的夜里,疾风暴雨,声震屋瓦。小娘神色紧张,推开普天的房门:

  “我怕!”

  “怕?——那你在我这儿呆会。”

  “我不回去。”

  “……”

  “你跟我睡!”

  “那使不得!”

  “使得!使得!”

  谢淑媛已经脱了衣裳,“噗”的一声把灯吹熄了。

  雨还在下。一个一个蓝色的闪把屋里照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

  炸雷不断,好像要把天和地劈碎。

  如果把这和《大淖记事》里的巧云和十一子对照,这文字的生辣和原先一点不合,好像戏台上的白面书生一变而成了黑头,后来俩人逃到上海,最后结局是:

  他画了一些裸体人像,谢淑媛给他当模特,画完了,谢淑媛仔仔细细看了,说:“这是我吗?我这么好看?”谢普天抱着小娘周身吻了个遍,“不要让别人看!”——“当然!”

  谢淑媛变得沉默起来,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谢普天问:“你怎么啦?”——“我有啦!”谢普天先是一愣,接着说:“也好嘛。”——“还好哩!”

  谢淑媛老是做恶梦。梦见母亲打她,打她的全身。打她的脸;梦见她生了一个怪胎,样子很可怕;梦见她从玉龙雪山失足掉了下来,一直掉,半天也不到地……每次都是大叫醒来。

  谢淑媛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已经显形了。她抚摸着膨大的小腹,说:“我作的孽!我作的孽!报应!报应!”

  谢淑媛死了。死于难产血崩。

  谢普天把给小娘画的裸体肖像交给顾山保存,拜托他十年后找个出版社出版。顾山看了,说:“真美!”

  谢普天把小娘的骨灰装在手制的瓷瓶里,带回家乡,在来蜨园选一棵桂花,把骨灰埋在桂花下面的土里,埋得很深,很深。

  没有了诗意,是诗礼传家下面的乱伦,是人性的弱点,这是宿命还是别的什么?汪曾祺一切都没有告诉人们,但汪曾祺抒写的是人的生存的困境这一点是确然无疑。汪曾祺九十年代从丹青管弦之中跑出来,他写了人世的喧嚣,也写了黑暗灭绝恐怖,文字开始接近鲁迅的一路,这离他的老师沈从文是越来越远,汪曾祺的文章有一种“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况味。这是他把原先在壮年经历的不敢回忆的东西重新翻找出来,重新看待苦难,他把苦难当成人应有之义。

  汪曾祺的眼睛非常亮,像火炭,好像有一种皎洁,有时还含着梦幻,贾平凹把汪曾祺称为“文狐”,我感到这形容早期的汪曾祺还可,我觉的他是一个树精,到了晚年虬龙盘旋,有新枝有野花,更有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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