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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胡人周涛(1)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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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天下无敌——因为我唯一的敌人就是自己。”(《稀世之鸟·代后记》)

  “我推重贾平凹的散文,也非常看重他的才华,这并不妨碍我肯定和爱自己的才华……

  我这篇《时间漫笔》,实事求是地讲堪称神品……自朱自清之后,没有人写出过这样深刻地感悟时间的文章,洋洋四千余字,处处可见神来之笔,谈何容易!神来之笔的意思就等于说这不是我写的,而是神写的,是神借我的口舌或手笔传达出来的,我只不过是临时借用的一个导体罢了。”

  “散文没有章法,我就是章法……章法啦,技巧啦都是人创造的,它是一种经验、一种模式,提供给后人学习借鉴,但它替代不了创造着的人。”(《周涛自选集·代后记》)有人说周涛狂,其实周涛最清楚:狂,是一种把自己摆在比较低的位置的姿态,有压迫感是抗争的弱者,狂,勿宁说是一种坦率、一种自信。确实,当他抛弃诗歌挟裹着一篇篇只有周涛会有的独具魅力的散文冲击病态的散文文坛时,常被拒在城池之外不予接纳,他有理由狂放,有资格道出明珠暗投的委屈,他开列过散文界的八大罪状:一曰病人养病鸟;二曰正宗丈夫心理;三曰沉默主义;四曰心地狭隘有巫婆气;五曰范文笔调;六曰武大郎提倡短小;七曰二郎神的脑门不长肉眼;八曰九斤老太越生越小,南郭先生索性指挥。这一切,我们可以看出周涛极度自信又极度清亮的心理,他身处西北边陲,何尝不想入主中原,投鞭长江,策马黄河?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谁都不能否认中国西北屡屡爆出的奇才,吴天明、张艺谋、路遥、贾平凹以至周涛,西北是秦汉的故都,是大唐的气脉所在,故国神秘文化认为,西北为“乾”位所在,是八卦中两个“吉门”之一,此话虽不足采信,但也未必全虚,再证之近年以陕甘高原回族哲合忍耶写成大书的张承志,似乎也不失奇验。

  周涛的名字也可分析一二。这“周”是分封天下的天子姓,现正应了他的诗歌和散文在军队作家中“执牛耳”的位置;“涛”,大抵总让人想起波涛如怒,残阳如血的大气魄,周朝的江山处在西北,这块风水宝地亦是周涛的命脉所系,他守住了西北,守住了他的命脉。

  周涛老家山西榆社,是一个很有古老文化氛围的地方,“坂坡村变化不大,依旧是水井、土岸、老槐、石屋、窑洞;依旧是吃枣酒、荞面猫耳朵、喝榆钱饭,吃煮疙瘩;依旧是家家门前卧狗,户户窗下行鸡,唯其如此,坂坡村淳厚的乡情犹在,古朴的村风四溢。石碾上用黄豆压钱钱的妇女正持箕而笑,不时扬手挥去在一旁假装散步而实则偷窥碾上黄豆的鸡子,鹰鼻豹眼、衣着洁净的老人庄重而有风范,他们有一种不读书的文化感,好像是祖辈给这里留下了什么规范和准则,礼仪和风度。

  一位八十三岁的老婆婆双目失明,头脑却极清晰,她整天盘腿坐在炕上但无事不知。她是我奶奶的生前好友,当我去拜望她老人家时,只见她双目微闭嘴唇却依然鲜红,身体枯瘦萎缩,皮肤却白皙无比透出淡蓝色的腕上细脉,手腕宛如枯干表皮细腻纯净不减当年的白皙。老婆婆盘腿端坐炕上,伸手握住我的手,如传经布道的仙人,如起死回生的灵尸,她老人家满含深情地给我讲述我母亲的为人,我父亲的品行,她甚至竟然知道远在万里之外的我父亲前一段住院的事!我从未见过年迈失明而又如此洁净明白的老人。如此富于人情味的仙风道骨,实在令我钦佩之至。在她身上,也许就体现了这个以不变应万变的太行山村独特的文化、品格和魅力,八十三年的岁月,使她出神入化!

  于是我坚信,坂坡村的这一支人口,一定曾经有过一位血统高贵的帝王祖先,而且必是胡人,否则,老婆婆的白若冰雪的肌肤和山民们的高鼻梁不是没有办法解释了吗?”

  这段文字就是后来他的《游牧长城序》中所言的他爱长城,他恨长城,他是汉家男儿,他是半个胡人。他是农耕民族嫡传的子孙,他是游牧民族领养的后代,“总也弄不准确自己究竟是该在哪个立场上”的神秘的原因之一吧。

  周涛的狂,或者说狂放其实是一种皮相,而究其实质,则是一种气韵的高贵。“高贵”是被世俗污染的一个词,人多言大众而不言超拔,人多言普通而不言高贵,若是把它作为一个审美范畴,来感受人格或文质,那么它就将被还原为一种生气勃勃的意象。

  高贵是一种气质或张力。“马就是这样,它奔放有力却不让人畏惧,毫无凶暴之相;它优美柔顺却不任人随意欺凌,并不懦弱;我说它是进取精神的象征,是崇高感情的化身,是力与美的巧妙结合恐怕也并不过分。屠格涅夫有一次在他的庄园里说托尔斯泰,大概您在什么时候为过马;因为托尔斯泰不仅爱马、写马,并且坚信‘这匹马是能思考并且是有感情的’。它们和历史上的那些伟大的人物、民族的英雄一起被铸成铜像屹立在最醒目的地方。”(《巩乃斯的马》)“它很美,尤其是它的颗粒,有一种土地般朴素柔和不事喧哗的质地和本色,它从土壤里生长出来,依旧保持了土壤的颜色,不刺目,不耀眼,却改变了土壤的味道。这就使它带有了土地的精华的含义!”

  (《吉木萨尔纪事·麦子》)

  周涛笔下草原之马、田中之麦,林中之鹰,无不让人体会到一种人格的尊严,一种超拔气质高贵之态氤氲满纸。高贵是什么?周涛曰:

  “这概念应弄清楚,高贵不是说你拥有了些什么,而是指你不屑于低下头颅去得到什么,十个饿得半死的人面对一盘食物,九个人扑过去撕抢,只有一个稳坐不动,这一个就是高贵,他不愿意失了人的尊严去像兽一样撕抢”,“高贵不是仅仅对自己尊严的维护,同时必须是对别人的尊严的承认和关注,所以封建帝王不高贵,他们的尊贵建立在践踏别人尊严上……”他说:“人应该是高贵的,人为什么不该高贵而该安于卑贱龌龊的生活呢?卑贱龌龊的生活有时会给人的灵魂里投下阴影、仇恨、唯利是图而丧失爱和善良,高贵是大善,没有哪种高贵不和善良并行”(《稀世之鸟·代后记》)。这是胡人周涛对“高贵”的描述。

  这首先是一种气质,一种人格,是一种对人类存活世上的前提规定,“血管里淌的是血”,只有人格的深处隐匿有这种“高贵”的种子,笔端纸上才会有超拔旋律的花儿遍布开来。

  高贵对于艺术创造,所体现的是一种坚守,是一种浩然,它是一线法脉贯穿于中国文人的艺术精神之中。胡人周涛说:刘禹锡身居陋室心灵却高贵无比,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却想大庇天下寒士,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是何等高贵飘逸?其实,高贵说不仅于诗中外现,而且在古代散文创作中也是伏埋于音韵与旋律之中,王勃《滕王阁序》中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中的“士穷乃见节义”,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中的“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周敦颐《爱莲说》中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等等,都是一种高贵的人文情操的自然流露,或是一种自尊自爱的精神气度的回荡。

  高贵,是人的一种处世情怀,生存态度,也是诗文的一种营构景况,它被贯注于散文的抒写,首先是一种人的尊严的韵律的升腾或改漫。

  《读栀古诗源枛二十三记》中对刘、项有这样的议论:“刘邦那无赖正登堂入室、头戴冠冕、诛杀谋臣,排演新秩序——这正是他所梦想的。窃国者,这就是一切皇帝的别称,历史上有几个皇帝的王位不是偷来的?你数之相比之下,如成吉思汗、努尔哈赤这些抢来的皇帝,倒显得磊落许多。高贵者必败……”他对项羽这失败了的英雄都满含崇敬与膜拜:“项羽败了,然而项羽多么可爱”,“在他纯净如孩童的想象里,在他英雄末路的歌里,在他兵败乌江犹念及爱人和马的气短情长里,一位千古男儿真性情了豪杰才气横溢,呼之即出。”

  和高贵相比,则是对卑弱、阴险、玩耍小聪明的无情的嘲弄与讽刺。胡人周涛说:“(曹操)这是一个孤独而又强有力的人物,他内心孤独而又丰富……在政治上他用不着诸葛亮那样耍小聪明的启蒙老师,与曹操相比,刘备是那样苍白、虚假;诸葛亮是那样不真实,多智而近妖,是出卖智慧的商贩。缺乏独立精神的臭知识分子那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卖身传统,就是从这位诸葛先生身上找到开端和集大成者。”

  在对高贵褒扬呼唤之时,则是对弥漫在现实人世中的奸诈伪饰的批判,语言愤激几近刻薄。在《吉木萨尔纪事》中,他这样评价一种人:

  他们对痛苦比较麻木,对羞耻感觉迟钝。然而他们却是非常精明的,现实的,会盘算的。谦卑和精明构成了这种弱者的双层防御体系,谦卑使人可怜他、同情他、进而愿意帮助他并对他失去警惕性;精明却使他一步步地接近目标,绝不放过可能得到的好处。在他们衰老的时候,他们是彻底谦卑的,他们会让人感到土地一般谦虚厚实的质朴和仁慈。但是你注意他们的儿子,那些年轻的从农村生活中走出来的人,他们带着自己的文化和方式,带着这些特征,在社会生活中演变、改进、修饰,偶尔露出马脚,然后继续谦卑,直到——随着一个又一个现实的目的被达到之后,死掉。就是这种精神,这种伪装的韧性功利主义精神,从散布在中国的无数村落里走出来,走向一切领域,占领一切舞台,弥漫着整个中国。它将无往而不胜——这种精神,谁也别想战胜它,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腐朽剂,虚假、衰弱和无耻,将一路腐蚀,吞噬过去,无法抵挡。

  这是胡人周涛对汉民族的愤怒的剖缕,我们看到了我们周遭生活的现实,“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我们民族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让高贵走失了呢?这个民族盲从、屈辱,木偶一样被人牵扯却全不自知。人们,你们为什么活得如此卑贱无知,肮脏麻木,难道你们原本就是这样缺乏生机缺少高贵的一群?我们民族高贵的因子是匮乏的,在每次巨变来临的时候,最早赴死的面对不义拍案而起的都是不愿苟活的高贵之士,他们不愿与群小共处,他们以自己的头颅来证明高贵的存在,然而那些苟活者却面对那些鲜血而偷笑,所谓的识时务是一种权变也是一种折身,是一种自取其辱的自我解脱。

  周涛追寻着人世的高贵,即便他溶入大自然的怀抱,也在不断捕捉着高贵的景观和情调,《稀世之鸟》中他写道:

  显然,这是一对鸟中的王者了。因其纯美至雅而为王,因其珍奇罕有而为后,这唯一的一对朱鹮,遗世而独立,在我们面前展示出鸟的修养,鸟的品质,鸟的超凡脱俗和纯净。顿时,凌空向外挖出的阳台成了布景真实的舞台,稻田里鸡声成了隐隐升起的混声合唱。舞台的中心是这样一对芭蕾明星,古典的爱情故事,中世纪的王国里走来一双复活的情侣,忠贞不渝的伙伴——于是世界重又成了它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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