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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足履山河(2)

书籍名:《绕不过的肉身》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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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鲁迅一样,旅人对失败的英雄心怀崇尚,他敢于做一个追怀“叛徒”的吊客,在《杭盖怀李陵》中旅人说:“我厌恶霍去病、卫青之类军人,我更厌恶苏武,他和孔老二一样使人压抑。在我的北方史观中,真正使我感动的是李陵。”当我们读着李陵答苏武的句子: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

  望风怀想,能不依依。

  身之穷困,独坐愁苦。

  终日无睹,但见异类。

  韦韛毳幕,以御风雨,

  膻肉酪桨,以充饥渴。

  举目言笑,谁与为欢!

  胡地玄冰,边土惨裂。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

  夜不能寐,侧耳远听。

  胡笳互动,牧马悲鸣。

  吟啸成群,边声四起。

  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

  这里再看旅人所说:“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人在不测中遭逢这种前途并不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当他无家可归,朝廷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我真有点唏嘘了,现在有谁为两千年前葬身异域的亡人感到悲痛呢?旅人感慨了: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也许唯此才是通途呢。我也曾插入游牧民族的队列,我知道他们远没有孔孟之徒的伪善和凶残,李陵将军,且不说他永远成为军人文人试金石般的限界,即使只是他一缕血脉染入大漠,使黑发黑瞳的一支骑手世代怀想——难道还不够一桩美丽的壮举吗?

  这里没有庸薄文土的浅见,在李陵问题上,司马迁赌了自己的男身,仿佛以后李陵就成了武帝盖章论定的叛徒,太多的为巩固一姓政权的雕饰,太多的实用,使很少人能冲破积淀于身的惯常思维,然而在李陵的悲剧命运里,旅人看到一种民族交融史上的壮举。肯定人之生命,钟情于那些浪漫悲剧的人物,这是旅人笔下常涌的情怀,也许旅人知道,只有历经了剧烈苦痛的人,方才真正体味到了生存的真谛。

  在旅人的篇章中,在对固有的秩序对抗上,在理想主义的高扬处,在礼赞卑贱者最聪明里,你会感到毛泽东的一些神性塑造了张承志,你感到旅人的文字与伟人之间有一种冥契。

  旅人非常孤独,他把自己放到了决斗的位置,也爱把胸膛敲得作铜声之响,然而这世间却保持令人难以置信的沉默,这无疑是先生的一个意象,铁屋子中昏睡的眠人,听到吆喝声或捶户顶的声音,至多揉开惺忪的眼目嘟嚷一下,又睡去了。或许是旅人对孔子教化的厌恶,或是对伪态和圆滑的反叛,他用一种别有的,有时是偏执,来对抗中原式的老道与圆熟。在《金钓夜曲镰月》中,旅人吟唱的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力量,他把一种传统的尺度扭变,故意或是不自觉给人一豁:

  ……在我心中矗立的诗人歌手不是惠特曼及其附和者,而是一个嘶声唱着褴褛的维吾尔乞丐。1976年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的粗哑忿忿的歌子傲慢不驯的眼神就擢住了我,十年来我反复品味着那乞丐,从中我感到了真正的高贵,这种高贵我没有在任何一个诗人身上发现过。

  而张承志在《听人读书》里认同的是为了守住心中的一点信念,哪怕是抛弃文字的观念。东方的智慧,如佛法中的祖宗讲以心相传,但是若把文字启蒙也抛弃了,那我们看出旅人对负载孔孟之学的汉学是多么深恶痛绝,几乎有点像“五四”时期铲除封建余孽与汉字的偏激青年了:

  后来我听到了这种绝非20世纪的落后观点:“书嘛念上些好是好哩,怕的是念得不认得主哩……咱家养下的娃,哪怕他大字不识一个,但若他守住个念想不坏的伊玛尼……这是中国穆斯林反抗汉明孔孟之道异化的一步绝路。我在游遍了大西北的州府山川以后,在这样的观点面前不由得默然了。真的,宁愿落伍时代千年万年,也要坚守心中的伊玛尼(信仰)……难道这不是一条永恒的真理吗?

  汉儒以后的文化专制主义,统治的高压政策,断送了富有生机的争鸣局面,意识形态的不同演变成一种杀戮,特立异行就意味着坎坷与蹇困。也许是血统的前定的质素,李贽,这流淌着中世纪伊斯兰胡商番客血液者,着书立说,离经背道,当年士子人人各挟李氏《藏书》以为奇货,放浪于哲学,相知于女子。在狱中以剃刀自杀,狱卒问鲜血淋淋的李贽:和尚痛否?答曰:不痛。又问:和尚何以自割?李贽——这位孔孟儒学体系中的异端大师答道:七十老翁,更有何求!

  张承志深谙回族历史,在他所褒扬的西北黄土高原的回民们,这些孤独地行在偏僻的道上,守护着信仰,在心中保留一块圣地不愿随波逐流,不被急功近利的短视所惑,无疑给中华民族的文明以有益的滋补与奉献。

  异端与一统、自由与专制、义与利、伪善与真诚这永远贯穿于人类行进途中的话语,在今天分量是格外沉重,即使是一篷丛生的草,旅人看出的也是腐朽与堕落:

  它们茁壮而茂密,我不理解它们怎么有这样健康的神经。应该是只有世袭的豪门子弟才能喧嚣着生长的,我觉得望着它们的时候,两耳被尖锐得意的锐声撕得疼痛欲裂。它们无耻而洋洋万言;我不知自己还能当着它们讲一讲二加一的道理么,伪作,伪学之上,如今已经有了伪草——人还能和世界交流吗?它们再不讲野草的本份,我寻不见朴实、羞涩、文雅、窘迫、勤苦、士之愤怒和布衣之节,如今已经不是分期中的上一段;如今是人民堕落的新时代了。这就是都会的野草,都会压力和威逼、利诱和诱惑之下的野草。

  旅人笔下的野草,不是鲁迅写过的散文,这野草是一个意象,它象征着都市的伪作,人欲与不义,它象征着不讲气节,只有淫生猛长,它失去了往日净洁,于是旅人只能唯心地用爱心描摹都市不在的野草(芳草),他想在芳草中得到一种正道,这正是伊斯兰男子中宿命的洁癖,旅人宣告:

  在野草最终无法和野草区别,就像于阗的璞玉无法和石头区别一样,在那一天当先生反复盼望的地火奔突,烧尽一切野草乔木的时候,伊斯兰的男子留下了只是几个字:

  只承认不在的芳草

  这里面有非常苦痛的迷惑,张承志曾相信苦难的世界,人性最朴质纯洁健康,因为这旅人走向了荒芜贫瘠的黄土高原,然而,在《野草芳草》中,他发出了“如今是人民堕落的新时代”的喟叹,这是把神圣和纯洁与当今知识界的人格卑下、苟活、奸诈、谄媚、投降相比照而发出的一边是神圣,一边是恶魔的感叹,然而旅人疑惑了,神圣是“不在的芳草”。

  无疑的,旅人心怀理想,他想拯救污染的灵魂,然而这里有悖论,是以暴抑暴抑或以善感恶,以爱来暧化世道人心?理想无疑是应该存在的,信仰也应该在人的心目中有一存活的位置,现世的没落与颓败,更加凸现了旅人对理想、信仰的呐喊,然而张承志是否意识到人们在理想的光辉照耀下,就该忍受苦难,饥饿,乃至死亡吗?在理想前行的路上不应当只是一片坟场与灭绝。

  蝇营狗苟的生命昭示着理想、信仰之神圣,而理想信仰的途中,应以什么方式迫近它,这无疑也是必须严加审视的。二十世纪中原大地上曾有过理想的狂欢,曾出现过牺牲,献身是悲壮的正途的场景,然而,这一切都是否值得?追问至此,理想与谎言,理想与狂妄的窗户纸已是薄薄的一层了。

  在庸常的时代,英雄仿佛成一种过往、一种记忆,在满处不洁的今天,旅人不知把道路延展向何处,我以为在《荒芜英雄路》尾部已明显地预言了归宿:

  英雄的道路如今荒芜了,无论是在散发着恶臭的蝴蝶迷们的路边小聚落点,还是满目灼伤铁黑千里的青格勒河,哪怕在忧伤而美丽的黑泥巴草原的夏夜里,如今你不可能仿效,如今你找不到大时代的那些骄子的踪迹了。

  老人探询地望着我,欠着身躯,我抱歉地道着谢,迈回了毡房木门。

  旅人迈回了毡房木门,确实,他曾宣称与这个世界一刀两断,结束自己的文学,然而旅人对世俗的恨又难掩其舍我其谁的拯救的自信与自爱,在他的新作《一册山河》中他以足为尽开始了又一次的丈量和漫漫长旅,我不敢预测旅人的结局,那结局总有一股迫人的寒意,终有一天,旅人应当死在前行的途中,那里他望着夕阳,口中吐出的是最后一行文字——以血丝为长旅划一处壮美的删节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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