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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艺术家生活 (5)

书籍名:《中国人》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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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导源于书法上的一大原理,便是人人知道的“间架”。一个字的许多笔划中间,吾们通常拣选其中的一直或一划,或有时拣一个方框,作为其余笔划的中心支撑点,这一笔吾们必定使它格外有力,或格外颀长一些,使它自别于其余的笔划。这一个支撑点既经立定,则其余的笔划,或向它作求心的密集,或向它作滩心的辐射。就是在聚集的多数建筑物中间其意匠上亦存在有“轴线”的原理,好似许多中国字也都有一个轴线。北平全城的设计——它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古城之一——存在着一个暗中的轴线,南北延展至数里之长,一直从外前门通过皇城而抵煤山及后面的鼓楼。这样的轴线可显明地见之于许多中国字中,像“中” “東” “束” “柬” “乘”等。

  或许比之直径轴线的原则更见重要者,为弧线、波浪形、不规律的韵律线条之应用,所以与直线相调剂。这在中国建筑的屋面上看得再清楚没有。任何中国的庙宇、宫殿或官邸等建筑物,都是以柱子的直竖线和屋面的曲线相调剂相结合为基本原则的。屋顶的本身,包含着屋脊的直线和下面倾斜的调剂。这是因为吾们受惯了书法的训练,在书法训练中吾们被教导说:一方面吾们有了直线的主要笔划,不论是一直、一划、一撇,还得用弧线或柔软的断续线条与之相调剂。屋顶的脊背更用少许装饰意味分裂其单调。只有用了这样的调剂,那些柱子和墙壁的直线始觉可能容忍。倘能看出中国庙宇住宅的最普通的范型,便可以觉察屋顶构成比之墙壁柱子为显著的装饰点(柱子和壁大多不露于前面的)——后者较之屋顶常比例地来得细小。

  官、家、令

  官字和家字的顶部,为这两个字的主要组织成分,它表象中国房屋的屋顶。注意其中部的斜倾与屋顶所见之一往直前疾驰的气势。令字的顶部一个人字,很像屋顶的外廓线。更注意底部疾掠的姿态与上向转折的弧形。更注意中国文字所含存的建筑原理。注意官字的有力的垂直线,这是柱子,它怎样与上面屋顶的弧形和其他附着的平行线条相调剂,注意家字中央的垂直弧线有别的笔划集中于它的顶部一点,而巧妙地彼此保持平衡。

  屋顶斜倾的由来,从未经正确地了解过,而它是中国建筑的最出色最显著的特性。有人想像它是跟吾们游牧时代的帐幕形式有联系关系。其实它的理由在书法中可以明见,任何人能透彻明了中国书法原则者无不能看出其可爱的疾掠线条的纲领,中国书法之最大困难,乃在使笔画饱含笔力,于完全直线的笔画中常尤为艰难。反之,向任何一面略作斜势,立刻可显觉紧张的气脉。只要看一看中国字部首的优美的斜倾表像屋顶,当可见这不是纯粹作者的幻想。

  吾们爱好含韵律的或波浪形的或继续的线条,而憎恶呆直僵死的线条是很明显的,只要你留意我们从未误会像克利奥潘曲拉方尖碑(Cleopatras Needle)那样拙劣的东西。有几个摩登中国建筑师仿照了西式建筑搭了几座灯塔模样的东西,叫做西湖博览会纪念馆,它矗立于美丽的西湖景致中间,无异美丽的脸庞儿上留下一个疮疤,使人谛视稍久,非引起刺目之感不可。

  那很容易举出几个例子,说明吾们打破直线闷郁的方法。最好的模范模本,莫如具栏杆的圆拱桥。圆拱桥的形式便能与自然相调和,因为它是弧形的,又因为它装配有栏杆。它的穹隆不及布鲁克林(Brooklyn)桥之长,它的栏杆不及布鲁克林之有用,但无人能否认它显出较少的人工机巧,却是含有天然的美丽。又可以观察塔,试想它的全部美观乃因其轮廓的单调经接续的突出檐层所打破,尤其那些弧形朝上翘的檐角,很相像书法中的一捺。再看一看北平天安门外特殊的一对大石柱,它的顶部的云形的弧线,极为触目,其意匠的大胆,就在中国艺术中也终鲜匹俦。不论它的名义是什么,总之,石柱上有了波浪形的表面,据说这些波浪形是代表云的,但这不过是艺术上的名称,所以传导神韵于石柱的表面。孔庙中也有石柱则浮雕有围绕的龙形波浪线条,因为这种龙形的波浪线条有助于打破直线的单调,吾们觉得这龙形乃有其装饰上的效用,不仅仅为一种表象而已。

  随时随地吾们尽力以摄取天然的神韵,模拟它的不规律的线条。其精神存在于一切意匠的背后者仍为书法的精灵思想的精神,吾们打破窗框子直线的单调,系用竹形的绿色釉彩瓦管来装饰。吾们甚至敢用圆形的,椭圆形的以及花瓶形的门槛子以打破墙壁直线的单调。吾们的窗框子之形式,多如什锦饼干的花样,也有作芭焦叶形的,也有作桃形的,也有作双叠西瓜形的,也有作扇形的。李笠翁是诗人、剧作家,又为享乐主义者,他为竭力提倡镶镂窗栏及女墙隔屏者。窗的骨架通常是直线的,沿着这个骨架,李笠翁介绍一种雕镂小格的镶嵌方法,使其姿态生动。这个方法也应用于隔屏、床柱,及其他格子花样的用器。最后,假山的堆砌殆为吾们尽力想把自然的不规律的线条介绍入建筑术的最清楚的例子。

  换一句话说,中国建筑随时随地设法模拟鸟兽草木的形态以谋补救直线单调的弊病。这种企图自然引起应用象征主义的考虑。蝙蝠常常被用作装饰的标本,因为它的弧形的翼翅可以装饰成多种不同的花样,同时又因为它的名称跟幸福的福字谐音。这种象征的用意是很幼稚的,却是很容易明了,虽妇人稚子都能通晓。

  但是象征主义另有一种功用,它在几种传统的意匠中包含着民族年龄与希望的思想。它激起了我们的幻想,引导我们走入缄默无言的思想境界,好像基督的十字架与苏联的镰刀与锤。因为这种民族的思想是太伟大,非言语所能传达。一支中国式的柱子,挺直的上升,完全是一种单纯的意匠,直等到它接达顶部之际,它骤然隐失于一群纷繁的意匠中间,那儿是横支柱、檐板、短栅,吾们抬头一望,可喜瞧见了生动的意匠,瞧见了一对鸳鸯,或是一只草虫,或是一支笔一锭墨。当我们仰望着一对鸳鸯,那是无时无刻不是成双作对的,吾们的印象遂被导至妇人的爱情;当我们仰望着文房四宝,吾们想到书斋里幽静的书生。那儿描绘着金黄青绿的色彩的有蚱蜢、有蟋蟀,也有鸳鸳,它充满了快乐,充满了尘世间所能梦想得到的快乐。有时吾们描绘着风景,有时描绘着家庭快乐图,这是中国彩描最常用的两个画题。

  龙为中国所最尊崇的动物,它是象征皇帝的一个标记。皇帝当然是无往而非幸福的。它在装饰绘画上是最多被应用着的,一部分因为它的盘绕的身体包含着很完美的韵律,优美而有力。我敢说吾们也可以把蛇用入装饰意象中,倘非龙的用入装饰意象中,除了它的外形的美,它的美观的爪、角、须、鳞——那是很有用于打破单调的——它还含蓄着深奥的意义这种特点,龙又代表另一种俗世的思想,那便是上面讲过的逸的原理,它代表道家思想的一大智慧,因为它往往隐匿于云气之间,不大肯显露其全身。这样才是中国的大人物,既挟有权势,又复足智多谋,可是他宁愿隐藏而不显。它可下沉于泥淖,上腾于天空。当其隐于深山大泽,不可见其痕迹;及其际会风云,若诸葛亮者,则叱咤煊赫,震惊一世。大水灾在中国也往往委诸于龙的行动,吾们有时还可以瞧见它的上升,盖当其雷电倏闪之际,一股云气直冲天空,时则狂风大作,废屋盖,拔树根,吾们称为龙阵。然则吾们为何还不崇拜龙?它是威力与智慧的实体。

  那么龙,不是纯粹为神话的或邃古的物体。由中国人的观念,山川都是神灵,而从许多盘曲的山脊,吾们看出龙背,当山脉渐次下降而没迹于平原或海,吾们看出龙尾。这是中国的泛神主义,是堪舆术的基础。堪舆术虽为不可信的迷信,它具有相当灵学上的和建筑上的价值。这种迷信是这样的,它们信仰:倘把祖先的茔墓安葬于优美的景地,从这个地点可以眺望或俯瞰那龙岭狮峰则可以延福及死者之子孙。倘令安葬的地点及其四周的风景确系卓越,例如五龙五虎聚集而归宿于此茔墓,那他的子孙间,必有一人登立帝统,至少为当国宰相。

  但是这个迷信的基础是一个泛神的风景欣赏,而堪舆术使我们更锐敏的观察美景。我们乃从山岭的轮廓和一般的地形学上想按索与动物形体一样的韵律。无论向哪一方面观望,吾们觉得自然是真神灵的。它的气脉自东往西的疾驰而同归于一点。又似吾们在山川地形所观得之美,不是静止的匀称的美,而是动态的美。一个弧形的所以可取,大半因其为一个劲疾的姿势,而非因其为一个弧形,故双曲线比之一个完全的圆圈来得受人欢迎。

  堪舆术的审美观念从广义上讲,是以很邻近于中国的建筑术,它迫使辨别地位与风景的优劣。著者有一个友人,他的祖墓旁边有一口池。这口池是吉利的,因为它被当作龙睛。只要等到这口池枯涸起来,这个家族的资产将遭倾覆。不过在事实上,这口池位于离墓穴不远的一面而地势略低,恰巧与墓穴的另一面保持很美观的平衡,故构成全区风景的重要分子之一。它实在很像画面上的最后一笔,画龙点睛,顿使整幅画面生动起来。虽然它是迷信,又往往引起家庭纠纷或氏族械斗,因为有人或建造了建筑物妨碍另一人的祖坟或宗祠的风水,或有人掘了沟道,致破坏了龙的颈项,打消了一家族兴旺的全部希望。——不管这一切,我不信堪舆术所贡献于吾人爱美生活的丰富性,曾不足以盖过阻碍地质学发展的罪恶。

  中国建筑的最后和最重要的原则永久是保持与自然的调和。地位的选择,珍视过于拱壁。建筑物倘其本身很完美而不够与四周的风景相配,只觉令人不快,以其不和谐而粗鲁固执,吾人称之为风味不佳。最优美的建筑是以融和而混入自然风景中,成为风景之一分子,亦即属于风景而不可分离。这个原则控制所有的中国建筑,自高拱桥梁以至宝塔、庙宇、池边的凉亭。其轮廓宜柔和而不棱砾,它的屋面幽静地挨近树荫的下面,让它的柔嫩的枝条轻拂檐际。中国式的屋面并没有剑拔弩张的姿态,它涵养着和平的气息,谦逊地对天空作揖。它是一个人类居住处所的标记,它掩盖吾们的居宅显出相当程度的卑恭。因为吾们总是不忘把屋面盖上吾们一切居室,不让它们无耻地裸露着仰望天空像摩登的水泥钢骨建筑者。

  最优良的建筑应该是这样,让吾们居住在里面,不会感觉到这一个处所天然景象消灭而人工机巧发端。为了这个缘故,色彩的应用至关重要,中国庙宇的赤圬墙壁很和谐地与青山紫气相糅和而它的屋面涂上绿色的釉彩,或是深蓝的,或是紫的,或是黄金的,与深秋的红叶,明朗的青空相融合,给我们一个和谐的整景。吾们立于遥远的处所而眺望之,不禁击节叹曰: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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