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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中国人的心灵 (3)

书籍名:《中国人》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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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虽如此,此种思想方式自亦有其限度,因为普通感性的逻辑,只能适用于人事和人类行为上,但不能适用于解决宇宙之奥妙。你固然可以推人情以止息人们的争论,但不能勘定心肺的关联的位置,或决定膵液的功用。因此天象的神秘和人体内容的奥秘,中国人只有委之于直觉。因此有许多学说,未免过于奥妙,盖中国学者直觉地察悉心脏位置于胸膛的右偏而肝脏位置于左偏,有一位鸿博的中国学者大概是俞正燮,他的卷帙浩繁的笔记《癸巳类稿》传诵遐迩,为世所重,他曾发现一本基督教会翻译的人体解剖学,书中谓人体的心脏位于左偏,而肝脏位于右偏,因此下了一个粗鲁的断语,说是西人的内脏组织是不同于中国人的内脏的。从这一个重要结论演绎出来,又下了一个推论,说是因为他们的内脏组织之不同,他们的宗教信仰自亦必相异——这个演绎的推论为直觉论理法很好的标本——职是之故,只有内脏组织不完全的中国人才会信仰基督教。这一位博学的著作家又怯生生地说,倘使耶稣教会知道了这个内容,他们大概不会再这样够劲儿的在中国传教,而收容内脏不完全的畸人为教徒了。

  这个论断不是开玩笑,却是很正经的。而且事实上这是中国人的直觉的典型。于是有人觉得科学方法毕竟有些道理。因为用了科学方法虽然你得小心关切像“糖在冰淇凌制造中主要作用在使之甜”这种发现,但也可以用别种幼稚的思考像上述笔记所代表者以图省事。他至少能够用自己的手扪一扪自己的心房的跳动,可是中国读书人是所谓书香子弟,从来就是只开口不动手的。

  中国学者这样免去了劳目劳手的愚拙苦役,而具一种基于直觉的质朴信仰。中国学者竟复依据之进而解释人体和宇宙之神秘,至感满足。中国全部医药学和生理学乃根据于道家的五行说——金木水火土。更以人体的组织为宇宙的雏型。肾代表水,胃代表土,肝代表火,而肺代表金,心代表木。非此,几无以施药物。一个人患了高血压,则认为是肝火太旺;患了不消化症,则认为土太旺,泻药可用以增进肾脏之作用,盖所以助养水行,而不消化症却往往而愈。倘遇神经错乱,则可以饮清水并服镇痛剂,庶肾水上升,稍杀肝火之势,因而维持其精神之常态。无疑地,中国的药物是有效的,问题乃在其诊断之学理。

  中国人这种思考方法是残存有原始民族之特性的,直觉的思考既无需科学方法之校正,故具有较为自由之余地,而常常接近质朴的幻想。有几种中国药物乃基于文字上之游戏性质的,或为一种奇幻的联想。蟾蜍(蛤蟆)因为生有绉栗之皮肤,即用以治疗皮肤病;又如一种生于阴冷山谷深涧中的田鸡,则认为于身体上有清凉之效用;最近两年来,上海新闻纸上常年登载有出售“肺形草”的广告,此草产生于四川,据称系肺痨病之最良治疗剂。诸如此类同样的奇说,不计其数,至谓小学生不可食鸡爪,食之则会养成抓破书籍之习惯,更属想入非非。

  中国人对于文字之魔力,迷信至深,可从生活的各方面证之,此等特性既非逻辑,又非普通感性,乃不外乎一种原始民族时代之心理。幻想与真理之区别,从不加以分辨,亦无意从事于分辨。蝙蝠和鹿常为刺绣出品中很通行的题材。因为蝙蝠之蝠谐音“福”,而鹿字谐“禄”也,中国新郎新娘成婚后,得吃一顿成双酒,席上一定有一颗猪心,它的意义是新夫妇吃了此心,将来终身义结同心。

  那也很难说究有多少事情是郑重其事的信仰,又有多少是游戏性质的幻想。不过有许多禁例真不是玩的,比方你在船上进膳,千万莫把鱼翻身,要是你真把鱼翻一个身,那船夫便会狠狠着恼,因为鱼的翻身,提出了船舶翻身的暗示。他也不见得十分清楚这是煞有介事还是无介于事的,但人家都如此说,如此忌讳,他却也不愿费心费力去研究稽考以图证实。这是一个心理阶段,介临乎真实与假托之间,真假混淆,富含诗意,有似黄粱一梦中之境界。

  六 拟想

  质朴这个意思该先明白,因为它是引导我们走进中国之拟想的与宗教的世界之前导。关于宗教,乃指一个极乐的天堂与一个惨酷的地狱,并实体而生活的鬼神,非为波士顿一神论者(Boston Unitarians)所谓“天国……存于汝身”之说,亦非如亚诺尔特(Matthew Arnold)所信之“不可拟人的,无定形的,存在于吾身,围绕于吾身,主张正义之权力”之说。

  所谓拟想的世界,并不限于目不识丁之辈有此信仰,圣哲如孔子,亦曾表现某程度的质朴的拟想,当他论及鬼神,他这样说:“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可见其说道鬼神,于心甚安,真是天真可爱,故又说“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远之”。至他的对待鬼神的态度则宁愿彼此互不相涉。

  韩退之为唐代一大文豪,亦为拥护孔教的一大健将,他继承着孔子这种天真的态度。当他谪居现在的汕头附近的时候,适有鳄鱼为患,他遂写了一篇声调铿锵的《祭鳄鱼文》,一若鳄鱼竟受了他这篇优美雄健的文章所感动(因为他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文章能手之一),照他自己的证述,鳄鱼从此不复出现于此县。韩退之到底诚意的信仰此事与否,殊无益以考究。倘欲发问这个问题,即是误解了实况,因为他的回答十之八九将为:“吾何以能知其真,然足下却何以知其非真?”这实在是不可思议论的论调,既承认解决此等问题,非吾人智力所能胜任,倒不如漠视而过之。韩退之为具有伟大胆识者,而且不是一个迷信人物,因为他是著名的《论佛骨表》的著者,在这篇文章里,他劝皇帝勿遣代表去迎佛骨。我想当他执笔写祭鳄鱼文时,一定在暗暗好笑。另有几位胆识伟大的人物,具有较强的辩证力,像后来的司马温公,他力辟佛教地狱之说,提出一个质问:为什么中国未闻佛教学说以前从不梦及地狱之事,但是这样的辩证方法便不是中国精神的典型。

  对于我印象最深之中国幻想的特型人物,是像《聊斋志异》等中国文人从幻象演绎出来的女鬼故事,尤其那些被遗弃而抑郁以死和屈死的女子的幽灵。他们附着于婢女的身体而申述其愿望于生人,或由已死的情人,复来缱绻,且为之产子。这种故事,充溢着人类的情感,最为中国人所爱读。因为中国的幽灵,奇妙地酷肖生人,而女性的幽灵更为可爱:她们也有多情善妒的,或至享受着一部分平常人类的生活。

  据此等笔记所描写,倘有书生孤斋夜读,遇此等幽灵鬼怪出现,倒不甚可怕。盖当灯火黯淡欲灭,有书生蒙眬而入睡,忽闻绸衣窸窣声,及睁眼视之,则一丽姝,可十六七,慧秀娇媚,光华照人,方睨之而笑。她们往往为多情热烈之少女,我盖深信此等故事而为孤寂书生引以自慰之愿望。她也能用种种狡黠手段罗致财帛以助情人之贫乏;也能体贴护侍他的疾病,其温润慈和胜过于现代之新式看护。更奇者,她有时还能替他蓄聚金钱,当他作客他方,她复能耐心地为他守候。所以她也能保持贞洁的节操。如此同居恋爱的时期,少则三五日、数星期,至可延长及一世之久,直等她替他生了小孩,孩子又长大成人,应试及第,及至荣归乡里,则忽失故居所在,但见古墓荒冢,有一穴穿于地下,其中躺一已死之母狐。因为此当年所谓丽姝,即中国人津津乐道的狐仙之一。有则她忽然隐逸,临去却还留一短笺,叙明她实为一狐狸,但欲享受人生幸福,因来缱绻。今见彼等已能发达,伊深为欣慰,但愿彼等恕伊之孟浪,末复致其恋恋不舍之情云云。

  这是中国人拟想的典型,其幻像非若高翔九天之上,而将心上的幻影披以奥妙,予以人类之情感与忧郁。它具有一种蛊惑的美质,使人信以为真,不求完全合理,亦不可明确地解释。中国人之幻想的美质一向未为人所注意,感将于此翻译一段故事,叫做《倩娘离魂记》,系出于唐人手笔。著者固不能确断此故事之准确性若何,但知此事迹约当纪元六九〇年前后,适值武后当政时代。吾国之小说,戏剧和其他文人著作,往往多有类此典型的故事,其内容乃将神异的事迹写成可信,因其逼肖人类之性质。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其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察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抑郁,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后遣之。宙因恨悲痛,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

  ”宙非意所望,欣悦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今向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无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大惊曰:“倩娘疾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舟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赴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装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常,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偕老,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

  大概宇宙的现象,至今还没有充分解释清楚,至颇有余地以容纳这样的幻想之存在。拟想的正当用途,乃以“美”装饰这个世界。比方像在道德的领域内,人类智力乃用以转变这个世界使成为满足人生的场所;而在艺术的领域内,是用拟想的天才在这个劳苦乏味的世界上撒布一层美的薄幕,使它生动而适合吾们的审美的享受。在中国,生活的艺术,与绘画、诗,合而为一。十七世纪末期,大文学家李笠翁在他的戏曲《意中缘》里有这么两句:

  已观山上画,

  更看画中山。

  拟想引用其潜思冥索,将贫愁化入美境,吾人读杜甫诗,此旨最能明显。美可以存在于茅舍中,亦可以存在于蚱蜢、存在于蝉翼中;最稀奇处,美亦可以存在于岩石中,世界上只有中国人会孤零零画一幅峋嶙残罅的怪石图。悬诸壁上,欣赏终日而不厌,此等怪石非为凡尼斯或馥劳伦斯的雕像,而是不加修饰的白描的艺术,存留着自然形态的粗鲁的韵律。吾们的审美享受即出自此等艺术中。的确,中国人的心是极端的精细的,几可以从一颗小小的石卵探索其美质,因为他们总是兴奋地从这个悲愁惨苦的世界上摄取最后一分的快乐。一幅孤零峥嵘的怪石,或一头猫儿密视草虫的绘画真是最配中国人胃口的艺术,它们可以让一般人闲情欣赏,悠游卒岁,虽战争爆发于户外而不顾。从平凡生活中寻求美,是中国的拟想之价值,真和华兹华斯(Words Worth)一样,华兹华斯为英国一切诗人中最富有中国精神者。明末学者萧士玮,在雨点中也感到了美,他在笔记中说:人倘在雨点中久立而不去,可以体味出一种美的感觉来。这样的说法即为一般通行之笔记体裁。但这不仅是文学的要旨,亦为人生的要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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