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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闲话开场 (2)

书籍名:《中国人》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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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的心理并不单纯至此,他的“仁慈”使他不忍睹视贫愁的光景,不忍安坐黄包车上而目睹可怜的“人兽”拖沉重的负担,——他因是必得坐一辆汽车。汽车的作用不光是代步的工具,它是一座活动的碉堡,从寓所把他载到写字间,沿途庇护着他,使他与中国社会相隔离。他不愿离开他的汽车,也不愿离开他的文明的自傲。在进茶点的时候,他告诉史密斯姑娘:一辆汽车在中国不算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每天三英里的驱车工作,把他深锁的心掩藏于玻璃箱笼里,从寓所装到写字间;侨居中国二十五年,未始一日有例外。虽然,当他重返英吉利,固绝未提及此等情形。而在寄给伦敦泰晤士报通信中却自署“二十五年侨华老旅居”,至于日常生活的实况则亦讳莫如深。他的通信写得很动人,当然,他一定会知道他自己所写的是什么的。

  同时,他所驰驱的这日常三英里幅径,倒也不大肯超越范围,除非偶而玩玩越野赛马,这才劳他玉趾贲临,践踏上中国农田。可是这一来,必得让他爬出碉堡而抛头露面子日光空气之下,于其际,他也不会疏忽怎样去防卫自身的。不过这种猜想又弄错了,原来他从未下乡,只当他户外玩球之时,如此说说罢了。这一种秘密,一定是他肚皮里明白。他从不光临中国家庭,复小心翼翼以规避中国旅馆,也从未让中国报纸见一个面。

  到了晚上,电炬初明,他踱进世界最华贵的酒吧间,吮吸着他的冰烧酒,掇拾一些些街谈巷议,无稽谰言,喝得开怀,同座间大谈其中国海岸山海经,无非传闻遗说,一鳞半爪,其材料可远自十七世纪葡萄牙航海者流传而来。当他察觉上海非是塞赛克斯,风尚不能尽如其在英国时之习惯,未免扫兴。及闻中国人民也来视度耶诞圣节,不觉大快,不过中国人民之不懂英语,终属可怪。至若他走在路上,则趾高气扬,目无华人,倘或踏痛了同行者足趾,虽用英语说一声也属无例可援。不差,他从未学习过一个旅客应用的几句客套华语,却不断抱怨华人之排外思想,可怜庚子拳匪之役的火烧圆明园,竟不够好好给中国人一顿教训,怎不失望。喔,你们西洋人固握有权威以镇临中国,以促进人道之普通义务啊!

  上面所写的种种,都是你所知道也很平淡无奇的,假使不是为了西方人对华人观念之构成,与此等事实息息相关,我固毋庸在此多费篇幅。你必须仔细想想两方言语上之隔阂,中国文字之极度难学,以及中国政治、学术、文学、艺术之纷淆现状,并中西两方风俗习惯上之广大差异,始足与言了解中国。

  这一本书可说是对一般误解中国者之一篇答辩,它将根据较高的理解基点而觅取较善良解。不过一般“中国通”倘欲继续写他讨论中国事务的书本或短文,也难以仅为他不懂华文而遽干涉其著作之自由。总之,此等书本与短文,只配藉作茶坊酒肆的闲谈资料而已。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一一譬如赫德与罗素一一他们能从一个绝对不同于自己者的生活方式中观察内在的意义。但是有了一个赫德却有一万个吉尔勃,有了一个罗素,却有一万个伍特海特。结果不绝产生轻蔑华人的戏剧式故事。它的内容是幼稚而歪曲却为西方人所乐道,它也可以说是前代葡萄牙航海者野史的承继者,不过削除了当年水手们的下流口吻,而保存着此辈水手的卑污意志。

  中国人时而自起惶惑:中国海岸因何只值得吸引一班下流航海者和探险者呢?要明白解答这个疑问,最好先读一读摩斯的几种著作。(译者按:摩斯氏历任我国各地海关帮办,所著研究中国之书籍甚多。其中《中国之国际关系》一书最为著名。)然后探溯此辈航海者的传家法宝与现代结合之线索,并审察早期葡萄牙人与现代“中国通”二者眼界之共通性,再仔细检阅他们的利害关系,天然淘汰过程和驱使他们不远千里而来的环境压力,其间二者之异同如何,再质询他们的目的何在,何为乎飘流异域,更络绎不绝巴巴地赶到地球的这一角来。——黄金与投机!黄金与投机的第一个例子便是驱使哥伦布——最大航海冒险家——探索到中国的航线。

  一个人于是始明白此种嗣续的史实,明白哥伦布式航海者的传统观念何以能坚定而平衡地发展下来,于是更感觉到一种怜悯中国的意念;可怜那不是中国的社会美德,而是中国的黄金和她被作为“购买畜生”的购买力,总吸引西洋人到此远东海岸来。那是黄金与利益才把西洋人与中国人连锁起来,而投入卑污龌龊的旋流,实质上曾未尝有丝毫人道精神之结合。他们本身,中国人和英国人,都不认识此种现实;因而中国人曾质询英国人,假使他厌恶中国社会,为何不离开中国;而英国人也反问中国人,为何不退出租界;结果双方均不知所答。故英国人盖并未劳神使自己被了解于华人,而忠诚的中国人尤从不念及使自己被了解于英人。

  然则中国人能否了解自己呢?他们能否充任中国的最好传译者呢?第“自知之明”人尽知其比较的困难,在缺乏健全而清明的批评之环境内尤然,语言的困难,在受有较高教育的华人是断乎不存在的;倒是悠长的中国历史,却相当难于整理;中国之艺术、哲学、诗文、戏剧也不易于精通而获得优美的认识;至若昔日之知己同伴,电车上常遇之同车乘客,以至幼时同窗,今日胆敢擅握一省政权,于他亦属难于宽容。

  若夫种种前提条件,足以困顿一外国研究者,同样也足以困顿一中国摩登青年,或许摩登青年的冷静超越态度,还比不上外国研究家,亦未可知。在他的胸膛中,隐藏着一种或不止乎一种顽强的苦闷的挣扎。在他的理想中之中国与现实之中国二者之间有一种矛盾。在他的原始的祖系自尊心理与一时的倾慕外族心理,二者之间尤有更有力之矛盾。他的灵魂给效忠于两极端的矛盾所撕碎了。一端效忠于古老中国,半出于浪漫的热情,半为自私;其一端则效忠于开明的智慧,此智慧渴望社会的革新,欲将一切老朽、腐败、污秽干疖的事物,作一次无情的扫荡。有时矛盾起子羞耻心理与自尊心理之间,则此种矛盾更为重要,盖此矛盾介乎单纯的家族效忠心与事物现状的严重羞耻性,这是优良本能,颇足以自动的刺戟福利之增进。有时他的祖系自尊心理占了优越,而正当的自尊心理与无意义的复古热,只隔着一线之差,则甚危险。有时则他的羞耻本能占了优势,而真切的革新愿望与肤浅的摩登崇拜,又只隔着一线之差,当亦不妥。要避免此等矛盾,确乎非是轻易之工作。

  然则将怎样始能把握住这个了解的统一观念呢?真诚之批评态度,配合以精密之鉴定眼光,用心灵来观察,用精神来思虑,心灵与精神,合而为一,这样神妙的境界,也不是写写意意所能达到的。因为它的工作,至少应包括救济“古老文化”那种艰巨事业;有如整理家传珍宝,虽鉴识家之眼光,有时有被欺朦之虞,而手指有时有踌躇不决之患。它需要勇气,更需要一种更稀有的德性:诚恳,更需要一种更为稀有的德性,心灵的不断辩论之活力。

  但以中国青年比起外国研究家来,在便利方面究占一种显明之优势。因为他自身是中国人,因为是中国人,他不独能用心灵来观察,更能用精神来思虑,他知道,在他脉管里挟着自尊与羞耻的洪潮而奔腾环流的血,是中国人的血。这是在他的生物化学机体中运转着中国之过去与未来的神秘之神秘,而负荷着中国一切尊荣与耻辱,功业与罪恶之负担者;过去与未来,其命运真是千变万化。何一而非切身之关系?至是,所谓整理家传珍宝之譬喻,因而觉得颇不完全,亦不正确,盖不自觉的民族遗传性含存于他的血管内,亦即构成他的身体之一部。故其本身亦即为古董一分子,而非独立之鉴识家。

  他或许会玩玩英国式足球,其实非真爱好足球;他或许会赞美美国式功率制,而衷心实反对功率制;他或许在食桌上使用使用茶巾,心上却讨嫌茶巾;听了舒伯特的谐曲与蒲拉谟的诗歌,他体会出一种东方情调的陪音,有如古代民谣与牧童情歌的回响,禁不住这种故国情调的诱激,他的心灵安得不魂兮归来。他发掘出了西方文化的优美与荣华,但他还是要回返到东方,当他的年龄将近四十岁,他的东亚的血流便克制着他。他瞧见了父亲的画像,戴一顶瓜皮缎帽,不由卸却他的西装,换上一套长袍和平底鞋,呜呼噫嘻,不图竟乃如此舒服,如此适意,如此雅逸,盖套在中国式长袍和平底鞋里,他的灵魂得到了休息了。于是他不复能明了西方“狗颈圈”有何意义,不识当初何以竟会贸然服用了那么长时间。他从此也不复再玩足球,而动手练习中国健身法,遨游桑田竹林之间,憩息松影柳荫之下,如此行动,非如英人所知之乡村散步,而为东方别有意义之遨游,有益于肉体,亦有益于心神。

  他讨嫌这个字“体操”;操练什么呢?这完全是可笑的西方意义。嗟吁,就只消看看那些威仪棣棣的成年小伙子,竟会在旷场之上豕突狼奔,横冲直撞,争逐一颗小小皮球,现在想来,怎不可笑;至若炎夏天气,运动之后,把身体裹以热泼泼的法兰绒和羊线衫,更觉可笑。营营扰扰,所为何来?他回想一下,记起当年自己尝乐此不倦,那时他还年轻,还没有成熟,那时的他,不是他自己,只能算一瞬之幻觉,而非真有爱好运动之本性。盖他所生长的环境绝然不同,他生长于磕头、闲逸、文雅的环境,而非生长于玩足球,套狗颈圈,抹茶巾,讲功率制的环境,真不应该东施效颦。他有时把自己看做一只猪而把西洋人看做一条狗。狗住往欢喜咬弄猪,而猪只能报之为“唔嗯”。此一“唔嗯”,或许即是一表示满足之“唔嗯”。他甚至竟或愿意变成一只真正的猪,因为它的生活实在够舒服。所以也不致羡慕狗的颈圈,不致羡慕狗的功率制,也不致羡慕狗的妖狐式的胜利。他唯一所巴望的是:狗不要来纠缠他,好让他独个儿自在着。

  当其纵览中西两方文化,发现现代中国,便该是这个样儿。要考察并认识东方文化,只有取这个样儿的态度。因为他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也是中国人,每当他谈到中国,总得念及他的父亲、母亲,或追想他们的遗容遗行。那是一个活跃的生命,他们共同的生命,充满着兴奋、忍耐、痛苦、快乐和毅力,此等生命,未曾接触过现代文化的影响,可是他们的伟大,尊贵,谦和,诚信,未见稍有逊色。这样,他真认识了中国了!我以为观察中国之唯一方法,亦即所以观察其他任何各国之唯一方法,要搜索一般的人生意义,而不是异民族的舶来文化,要渗透表面的古怪礼貌而觅取诚意的谦德;要从妇女的艳装异服下面,寻求真正的女性与母型;要留意男孩子的顽皮而研究女孩子的幻想。此等男孩子的顽皮,女孩子的幻想,以及婴儿之笑窝,妇人之哭泣,丈夫之忧虑,一一它们都是全世界各处相同的表象。是以吾人只有经由丈夫之忧虑与妇人之哭泣,始可能真确地认识一个民族,差异处盖只在社会行为之形式而已,这是一切健全的国际批评之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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