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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无题(1)

书籍名:《萧红散文》    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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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于这在雨天里的湖的感觉,虽然生疏,但并不像南方的朋友们到了北方,对于北方的风沙的迷漫,空气的干燥,大地的旷荡所起的那么不可动摇的厌恶和恐惧。由之于厌恶和恐惧,他们对于北方反而讴歌起来了。

  沙土迷了他们的眼睛的时候,他们说:“伟大的风沙啊!”黄河地带的土层遮漫了他们的视野的时候,他们说那是无边的使他们不能相信那也是大地。迎着风走去,大风塞住他们的呼吸的时候,他们说:“这……这……这……”他们说不出来了,北方对于他们的讴歌也伟大到不能够容许了。

  但,风一停住,他们的眼睛能够睁开的时候,他们仍旧是看,而嘴也就仍旧是说。

  有一次我忽然感到是被侮辱着了,那位一路上对大风讴歌。的朋友,一边擦着被风沙伤痛了的眼睛一边问着我:

  “你们家乡那边就终年这样?”

  “那里!那里!我们那边冬天是白雪,夏天是云、雨、蓝天和绿树……只是春天有几次大风,因为大风是季节的症候,所以人们也爱它。”是往山西去的路上,我就指着火车外边所有的黄土层:“在我们家乡那边都是平原,夏天是青的.冬天是白的,春天大地被太阳蒸发着,好像冒烟一样从冬天活过来了。而秋天收割。”

  而我看他似乎不很注意听的样子。

  “东北还有不被采伐的煤矿,还有大森林……所以日本人……”

  “唔!唔!”他完全没有注意听,他的拜佩完全是对着风沙和黄土。

  我想这对于北方的讴歌就像对于原始的大兽的讴歌一样。

  在西安和八路军残废兵是同院住着,所以朝夕所看到的都是他们。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残废的女兵,我就向别人问:“也是战斗员吗?”

  那回答我的人也非常含混,他说也许是战斗员,也许是女救护员,也说不定。

  等我再看那腋下支着两根木棍,同时摆荡着一只空裤管的女人的时候,但是看不见了,她被一堵墙遮没住,留给我的只是那两根使她每走一步,那两肩不得安宁的新从木匠手里制作出来的白白木棍。

  我面向着日本帝国主义,我要讴歌了!就像南方的朋友们去到了北方,对于那终年走在风沙里的瘦驴子,由于同情而要讴歌她了。

  但这只是一刻的心情,对于蛮的东西所遗留下来的痕迹,憎恶在我是会破坏了我的艺术的心意的。

  那女兵将来也要作母亲的,孩子若问她:“妈妈为什么你少了一条腿呢?”

  妈妈回答是日本帝国主义给切断的。

  成为一个母亲,当孩子指问到她的残缺点的时候,无管这残缺是光荣过,还是耻辱过,对于作母亲的都一齐会成为灼伤的。

  被合理所影响的事物,人们认为是没有力量的——弱的——或者也就被说成生命力已经被损害了的——所谓生命力不强的——比方屠格涅夫在作家里面,人们一提到他:好是好的,但,但……但怎么样呢?我就看到过很多对屠格涅夫摇头的人,这摇头是为什么呢?不能无所因。久了,同时也因为我对摇头的人过于琢磨的缘故,默默之中感到了,并且在我的灵感达到最高潮的时候,也就无恐惧起来,我就替摇头者们嚷着说:“他的生命力不强!”

  屠格涅夫是合理的,幽美的,宁静的,正路的,他是从灵魂而后走到本能的作家。和他走同一道路的,还有法国的罗曼罗兰。

  别的作家们他们则不同,他们暴乱、邪狂、破碎,他们是先从本能出发——或者一切从本能出发——而后走到灵魂。有慢慢走到灵魂的,也有永久走不到灵魂的,那永久走不到灵魂的,他就永久站在他的本能上喊着:“我的生命力强啊!我的生命力强啊!”

  但不要听错了,这可并不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惋惜,一方面是在骄傲着生命力弱的,另一面是在招呼那些尚在向灵魂出发的在半途上感到吃力,正停在树下冒汗的朋友们。

  听他这一招呼,可见生命力强的也是孤独的。于是我这佩服之感也就不完整了。

  偏偏给我看到的生命力顶强的是日本帝国主义。人家都说日本帝国主义野蛮,是兽类,是爬虫类,是没有血液的东西。完全荒毛的呀!

  所以这南方上的风景,看起来是比北方的风沙愉快的。

  同时那位南方的朋友对于北方的讴歌,我也并不是讽刺他。去把捉完全隔离的东西,不管谁,大概都被吓住的。我对于南方的鉴赏,因为我已经住了几年的缘故,初来到南方也是不可能。第一章 致萧军(42封)

  第一信由船上寄——上海(1936年7月18日发)

  君先生:

  海上的颜色已经变成黑蓝了,我站在船尾,我望着海,我想,这若是我一个人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

  这是黄昏以后我才给你写信,舱底的空气并不好,所以船开没有多久我时时就好像要呕吐,虽然吃了多量的胃粉。

  现在船停在长崎了,我打算下去玩玩。昨天的信并没写完就停下了。

  到东京再写信吧!祝好!

  莹七月十八日

  源先生好!莹第二信日本东京——上海(1936年7月21日发,7月27日到)

  均:

  你的身体这几天怎么样?吃得舒服吗?睡得也好?当我搬房子的时候,我想:你没有来,假若你也来,你一定看到这样的席子就要先在上面打一个滚,是很好的,像住在画的房子里面似的。

  你来信寄到许的地方就好,因为她的房东熟一些。

  海滨,许不去,以后再看,或者我自己去。

  一张桌是(和)一个椅子都是借的,屋子里面也很规整,只是感到寂寞了一点,总有点好像少了一点什么!住下几天就好了。

  外面我听到蝉叫,听到踏踏的奇怪的鞋声,不想写了!也许她们快来叫我出去吃饭的时候了!

  你的药不要忘记吃,饭少吃些,可以到游泳池去游泳两次,假若身体太弱,到海上去游泳更不能够了。祝好!

  莹七月二十一日第三信日本东京——上海(1936年7月26日发,7月31日到)

  均:

  现在我很难过,很想哭。想要写信钢笔里面的墨水没有了,可是怎样也装不进来,抽进来的墨水一压又随着压出来了。

  华起来就到图书馆去了,我本来也可以去,我留在家里想写一点什么,但哪里写得下去,因为我听不到你那登登上楼的声音了。

  这里的天气也算很热,并且讲一句话的人也没有,看的书也没有,报也没有,心情非常坏,想到街上去走走,路又不认识,话也不会讲。

  昨天到神保町的书铺去了一次,但那书铺好像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里太生疏了,满街响着木屐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惯这声音。这样一天一天的我不晓得怎样过下去,真是好像充军西伯利亚一样。

  比我们起初来到上海的时候更感到无聊,也许慢慢的就好了,但这要一个长的时间,怕是我忍耐不了。不知道你现在准备要走了没有?我已经来了五六天了,不知为什么你还没有信来?

  珂已经在十六号起身回去了。不写了,我要出去吃饭,或者乱走走。

  吟上七月廿六十时半第四信日本东京——青岛(1936年8月14日发,8月21日到)

  均:

  接到你四号写的信现在也过好几天了,这信看过后,我倒很放心,因为你快乐,并且样子也健康。

  稿子我已经发出去三篇,一篇小说,两篇不成形的短文。现在又要来一篇短文,这些完了之后,就不来这零碎,要来长的了。

  现在十四号,你一定也开始工作了几天了吧?

  鸡子你尊命了,我很高兴。

  你以为我在混光阴吗?一年已经混过一个月。

  我也不用羡慕你,明年阿拉自己也到青岛去享清福。我把你遣到日本岛上来——

  莹八月十四日

  异国

  夜间:这窗外的树声,

  听来好像家乡田野上抖动着的高粱,

  但,这不是。

  这是异国了,

  踏踏的木屐声音有时潮水一般了。

  日里:这青蓝的天空,

  好像家乡六月里广茫的原野,

  但,这不是,

  这是异国了。

  这异国的蝉鸣也好像更响了一些。第五信日本东京——青岛(1936年8月17日发)

  均:

  今天我才是第一次自己出去走个远路,其实我看也不过三五里,但也算了,去的是神保町,那地方的书局很多,也很热闹,但自己走起来也总觉得没什么趣味,想买点什么,也没有买,又沿路走回来了。觉得很生疏,街路和风景都不同,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江一样,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子,孩子。也是穿着破皮衣裳。并且那黑水的气味也一样。像这样的河巴黎也会有!

  你的小伤风既然伤了许多日子也应该管他,吃点阿司匹林吧!一吃就好。

  现在我庄严的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明!就是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脑神经很坏。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贵,并且很软。第二件你要买一张当作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单子,就像我带来那样的,不过更该厚点。你若懒得买,来信也告诉我,也为你寄去。还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东西。没有了。以上这就是所有的这封信上的重要事情。

  照像机现在你也有用了,再寄一些照片来。我在这里多少有点苦寂,不过也没什么,多写些东西也就添补起来了。

  旧地重游是很有趣的,并且有那样可爱的海!你现在一定洗海澡去了好几次了?但怕你没有脱衣裳的房子。

  你再来信说你这样好那样好,我可说不定也去,我的稿费也可以够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开玩笑,也许是假玩笑。

  你随手有什么我没看过的书也寄一本两本来!实在没有书读,越寂寞就越想读书,一天到晚不说话,再加上一天到晚也不看一个字我觉得很残忍,又像我从(前)在旅馆一个人住着的那个样子。但有钱,有钱除掉吃饭也买不到别的趣味。

  祝好。

  萧上八月十七日第六信日本东京——青岛(1936年8月22日发)

  军:

  现在正和你所说的相反,烟也不吃了,房间也整整齐齐韵。但今天却又吃上了半支烟,天又下雨,你又总也不来信,又加上华要回去了!又加上近几天整天发烧,也怕是痨病的(样)子,但自己硗得,决不是痨病。可是又为什么发烧呢?烧得骨节都酸了!本来刚到这里不久夜里就开(始)不舒服,口干、胃涨……近来才晓是又(有)热度的关系,明天也许跟华到她的朋友地方去,因为那个朋友是个女医学生,让她带我到医生的地方去检查一下,很便宜,两元钱即可。不然华几天走了,我自己去看医生是不行的,连华也不行,医学上的话她也不会说,大概你还不知道,黄的父亲病重,经济不够了,所以她必得回去。大概二十七号起身。

  她走了之后,他妈的,再就没有熟人了,虽然和她同住的那位女士倒很好,但她的父亲来了,父女都生病,住到很远的朋友家去了。

  假若精神和身体稍微好一点,我总就要工作的,因为除了工作再没有别的事情可作的。可是今天是坏之极,好像中暑似的,疲乏,头痛和不能支持。

  不写了,心脏过量的跳,全身的血液在冲击着。祝好!

  吟二月廿二日夜雨时

  你还是买一部唐诗给我寄来。第七信日本东京——青岛(1936年8月27日发)

  均:

  我和房东的孩子很熟了,那孩子很可爱,黑的,好看的大眼睛,只有五岁的样子,但能教我单字了。

  这里的蚊子非常大,几乎使我从来没有见过。

  那回在游泳池里,我手上受的那块小伤,到现在还没有好。肿一小块,一触即痛。现在我每日二食,早食一毛钱,晚食两毛或一毛五,中午吃面包或饼干。或者以后我还要吃的好点,不过,我一个人连吃也不想吃,玩也不想玩,花钱也不愿花。你看,这里的任何公园我还没有去过一个,银座大概是漂亮的地方,我也没有去过,等着吧,将来日语学好了再到处去走走。

  你说我快乐的玩吧!但那只有你,我就不行了,我只有工作、睡觉、吃饭,这样是好的,我希望我的工作多一点。但也觉得不好,这并不是正常的生活,有点类似放逐,有点类似隐居。你说不是吗?若把我这种生活换给别人,那不是天国了吗?其实在我也和天国差不多了。

  你近来怎么样呢?信很少,海水还是那样蓝么?透明吗?浪大吗?劳山也倒真好?问得太多了。

  可是,六号的信,我接到好回你,怎么你还没有接到?这文章没有写出,信到写了这许多。但你,除掉你刚到青岛的一封信,后来十六号的(一)封,再就没有了,今天已经是二十六日。我来在这里一个月零六天了。

  现在放下,明天想起什么来再写。

  今天同时接到你从劳山回来的两封信,想不到那小照像机还照得这样好!真清楚极了,什么全看得清,就等于我也逛了劳山一样。

  说真话,逛劳山没有我同去,你想不到吗?

  那大张的单人像,我倒不敢佩服,你看那大眼睛,大得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两片红叶子(已)经干干的了,我记得我初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是弄了两张叶子给我,但记不得那是什么叶子了。

  孟有信来,并有两本《作家》来。他这样好改字换句的,也真是个毛病。

  “瓶子很大,是朱色,调配起来,也很新鲜,只是……”这“只是”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

  花皮球走气,这真是很可笑,你一定又是把它压坏的。

  还有可笑的,怎么你也变了主意呢?你是根据什么呢?那么说,我把写作放在第一位始终是对的。

  我也没有胖也没有瘦,在洗澡的地方天天过磅。

  对了,今天整整是二十七号,一个月零七天了。

  西瓜不好那样多吃,一气吃完是不好的,放下一会再吃。

  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

  我没有给淑奇去信,因为我把她的地址忘了,商铺街十号还是十五号?还是内十五号呢?正想问你,下一信里告诉我吧!

  那么周走了之后,我再给你信,就不要写周转了?

  我本打算在二十五号之前再有一个短篇产生,但是没能够,现在要开始一个三万字的短篇了。给《作家》十月号。完了就是童话了。我这样童话来,童话去的,将来写不出,可应该觉得不好意思了。

  东亚还不开学,只会说几个单字,成句的话,不会。房东还不错,总算比中国房东好。

  你等着吧!说不定那一个月,或那一天,我可真要滚回去的。到那时候,我就说你让我回来的。

  不写了。

  吟八月廿七晚七时

  祝好。

  你的信封上带一个小花我可很喜欢,起初我是用手去掀的。

  东京町区富士见町,二丁目九一五中村方第八信日本东京——青岛(1936年8月30日发,9月6日到)

  均:

  二十多天感到困难的呼吸,只有昨夜是平静的,所以今天大大的欢喜,打算要写满十页稿纸。

  别的没有什么可告诉的了。

  腿肚上被蚊虫咬了个大包。

  莹八月卅晚第九信日本东京——青岛(1936年8月31日发,9月6日到)

  均:

  不得了了!已经打破了记录,今已超出了十页稿纸。我感到了大欢喜。但,正在我(写)这信,外边是大风雨,电灯已经忽明忽暗了几次。我来了一个奇怪的幻想,是不是会地震呢?三万字已经有了二十六页了。不会震掉吧!这真是幼稚的思想。但,说真话,心上总有点不平静,也许是因为“你”不在旁边?

  电灯又灭了一次。外面的雷声好像劈裂着什么似的!……我立刻想起了一个新的题材。

  从前我对着这雷声,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不然了,它们都会随时波动着我的灵魂。

  灵魂太细微的人同时也一定渺小,所以我并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宽宏的!……

  我的表已经十点一刻了,不知你那里是不是也有大风雨?

  电灯又灭了一次。

  只得问一声晚安放下笔了。

  吟卅一日夜。八月。第十信日本东京——青岛(1936年9月2日发)

  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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