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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水利天下

书籍名:《动物的意志》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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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小上海这几个字,总会有种说不出的亲切,童年的家不远处有个小馆子就叫“小上海”,一说起它,我的口水会忍不住淌下来,舌头上的味蕾便开始兴奋。一部叫做《舌尖上的中国》电视纪录片正在热播,我却更怀念舌尖上的小上海,怀念那个不是太广阔的大堂,怀念那些油乎乎写着阿拉伯数字的小木夹子,怀念漂着皮肚的小煮面。童年记忆总是很顽固,在我印象中,上海可以千变万化,首先和必须要与吃有关系。

  这个印象当然不准确,随着岁数增长年纪变大,跑的地方多了,东南西北国内国外,可以称之为小上海的地方不少,共同点都不是美食,基本上与吃无关,美味佳肴只是次要又次要,甚至微不足道。概括起来说,所谓小上海,无一例外是它曾经的繁华,是已经逝去的旧日风情。小上海总是带有一种怀旧韵味,带有一点民国范儿。

  最新见过的“昔日小上海”,在安徽铜陵大通,与那些有相同称谓的地方不同,此处居然保留了一条完全成为废墟的大街。毫无疑问,这是我在国内见到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条大街。现如今,名目繁多的古街太多,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到处都是假古董。以江南水乡小镇为例,过去一百年饱受各种破坏,一次次战乱,一场场运动,旧的去了,新便不伦不类冒出来。萧条时破败,经济好转之际一味出新,打着开放改革旗号,其实还是破坏。

  铜陵大通古镇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曾是安徽的四大商埠。回想当年,徽商的气势如虹,走到哪里都是银子在作响。清末民初,这个古镇居然有十万人之众。然而很显然,让我感到激动,忍不住要为它大声疾呼,并不是曾经有过的繁华过眼富贵如梦。

  中国有着类似沧桑的古镇很多,能够保留这么一条没有人烟的大街,可以说绝无仅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条没有人烟的大街幸存了下来,有的楼坍了,柱子都是歪的,门厅杂草丛生,与昔日的繁华形成最好对比,因为破败,显然格外的刺眼,因为刺眼,又变得非常的有力。这是一页过去历史最好的说明书,是岁月风干了的活标本。

  当地父母官率领我们走在早已没人居住的大街上,既有展示过去荣耀的意思,同时也希望我们这些游客为恢复繁华出谋划策。作为一个对历史有着强烈兴趣的读书人,我郑重其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希望政府手下留情,将这条大街原汁原味保留,坚定不移地维护现状。

  有些话前面已说了,最后不妨再强调一句,有时候,保护废墟就是保护历史。我没见过比这更精彩的废墟,这是最好的文物,这是最好的宝贝,任何新东西都不可以,也不可能替代它。

  2

  十多年前,无锡一个会议上,旅游局长热情表态,要把太湖景区打造成上海的后花园。当时我和上海的作家朋友坐嘉宾席上,听见这番话,顿时感到别扭。无锡属于江苏,为什么不说是省城南京的后花园。

  口号就是目的,所谓后花园,是用糖果哄人家来花钱。与一位历史学家谈起此事,我抱怨无锡人精明,谁有钱拍谁马屁,谁阔气抱谁大腿。历史学家不以为然,觉得这个提法并不一定占便宜。他笑着说,上海人确实花银子了,可是垃圾都丢在后花园。

  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太湖被严重污染,景区的这城那城,一度有很好的效益,现在都不怎么样了,颓败不可避免,前景显然堪忧。我曾坐过小飞机,从空中俯看下面的欧洲城,当时感觉很怪,仿佛真出了一回国。

  以短视的眼光看,对太湖景区的打造,可以说是成功范例,毕竟盆满钵满,赚了大钱,但是步其后尘,模仿者有着太多的惨痛失败。基于这样很不低碳的现实,听到城市后花园的口号,我总是忍不住要喊几声狼来了,不合时宜地提醒一下。好山好水搁在那儿,你不去管它,永远还是一个好字。一个错误的决策,很可能把原有的一切都糟蹋。

  今年春天,安徽舒城的万佛湖雅集苏皖两省作家,游山玩水好吃好喝,主人不仅好客,而且虚心求教,希望能贡献好主意,为景区的开发出谋划策。据说这里早就定位,将成为省城合肥的后花园,高速公路已立项在建,用不了多久,景区便会车水马龙,变得很热闹。

  美好前景让大家兴奋和激动,秀才人情不止一张纸,动笔写点小文章,还可以七嘴八舌妙语生花。有人立刻建议拍部好看的电视剧,有人想到了人文挖掘和编故事,还有人提议在当地的传统美食上下工夫。我在一旁插不上嘴,心底那几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不说不痛快,说了又怕扫兴,拂了主人的盛情好意。

  清晨醒来,旭日初升波光粼粼,不禁动了去湖边独自散步的念头。清明时节,乍暖又寒,这花开罢那花来,万佛湖的风光目不暇接。不由地有点心痛,这么好的山,这么好的水,一旦全面开发,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安徽有着太多的好山好水,万佛湖就是一颗很璀璨的明珠,可惜在当下,被选为城市的后花园,很难说幸运与否。

  我的观点是开发不如保护,一动不如一静。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话遭受了普遍质疑,事实上美景的风光无限,有时候不是巷子深不深,而是愿意不愿意去发现去欣赏。对于那些迟钝的心灵,你就是拉到了后花园,风景大餐端到面前,也仍然会无动于衷。

  3

  又到吃河豚季节,一说季节,朋友忍不住笑,现如今还有啥季节,蔬菜反季,水果反季,人也反季,天气乍冷忽热,迫不及待打开空调。至于吃河豚,到处都有四季皆可,有闲情便行,有银子就成。想当年“文化大革命”,最流行人定胜天,说穿了是口气大嘴上痛快,现在不流行这话了,反倒真有些敢跟老天爷叫板的意思。

  搁历史上,吃河豚是地道的民间享受,康熙和乾隆一次次下江南,什么样的传奇都有,唯独没听说过吃这玩意。皇帝他老人家自然不敢吃,就算想,有这个心思,大臣们也不敢准备。拼死吃河豚,注定了一种平民老百姓的境界,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想当年苏东坡吃河豚,有人问滋味如何,他很平静地回答:“值那一死。”意思是太鲜美了,人生苦短,遇上河豚这么好吃的食物,就算死也值。

  苏东坡有个一起遭贬的哥们儿叫李公择,同样失意文人,苏为美味不惜轻生,这位李先生便有些扭捏,面对美味不说怕死,随手找了个堂皇的理由。他义正词严地予以拒绝,认定河豚是一种邪毒,非忠臣孝子所宜食,把吃不吃上升到骇人高度。后学根据两位先贤的河豚观做出结论,所谓“由东坡之言,则可谓知味,由公择之言,则可谓知义”。

  生活在长江下游的老百姓对季节最为敏感,这一带四季分明,不同日子,有不同的美食。家父生前,一心想学知味的苏东坡,十分向往河豚,无奈那年头还不能人工养殖,作为一个反过党的右派,一名被贬的职业编剧,一名经常要下乡体验生活的写作者,久有食河豚之心,却很难如愿以偿。二月水暖,河豚欲上,他发现总是赶不上吃河豚的日子,总是很不凑巧错过了大好季节,心有余而力不逮,与一帮民间的饕餮切磋美食,为了没有品尝过河豚,难免抬不起头的感觉。

  一直觉得河豚能被我们津津乐道,源于它的有毒。这也是家父的深切体会,直到改革开放,他才有幸大快朵颐,第一次吃河豚,为此专门写过文章,被好几本谈美食的集子收录。过去年代的河豚是禁食之物,不允许市场流通,因为不允许,因为一个禁字,仿佛禁书一样,勾得文人心里痒痒的。无毒不丈夫,人生乐趣有时就是小小的出格,冒险不危险,给嘴馋一点理直气壮的借口。

  二月水暖河豚肥,这是古诗名句,可是扬中的“河豚节”却安排在五月。兴冲冲赶去参加,行家说的种种剧毒,河豚肝河豚眼,逐一生涮品尝,在过去自杀了几回,现在屁事没有。世事难料人生无常,这年头有毒的没毒,不该有毒竟然有毒,谈笑风生之际,感慨之心顿生。

  4

  自从知道七都是个地名,我一直在琢磨和想象,推测它会在哪里。最后终于弄明白了,往大里说,七都在江苏的苏州。往小里说,它属于苏州管辖的吴江,是吴江境内的一个小镇。

  说起苏南农村的小镇,真还不能小看,文化人都知道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经济》,20世纪80年中期,西方学术著作风行,我在出版社当小编辑,编过一本《当代学术著作必览》,请南京大学的教授编选当代学人必须要知道的国内外学术名著,自然是以国外为主,中国人的著作比例很小,《江村经济》恰恰是其中的一本。

  《江村经济》有很高的学术地位,它所提到的江村就在七都。老实说,文化人可以不知道七都,不应该不知道“江村”。人杰地灵,大家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不是一个好地方,不是地气殊异江山炳灵,八十年前的费孝通不可能写出那样一本传世的好书。当然还要一个重要原因,它详细记载了当时中国农村的经济体系和地理环境,借助《江村经济》,我们可以比较有把握地了解到七都的历史,了解当时的江南。这是一段借助科学方法的实地考察,在过去一百年,类似著作可以说绝无仅有。

  七都人很骄傲太自信,他们似乎不太相信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地名。如此美好地方,竟然会不知道,真是孤陋寡闻。其实七都就在太湖东岸,与苏州的东山西山隔湖互望,与无锡的鼋头渚遥遥相对。太湖美,美在太湖水,七都有绵延二十三公里的湖岸线,对于一个富庶的江南小镇来说,二十三公里足够漫长,已有太多的水上文章可以做。

  太湖沿岸拥有的一切资源,这里应有尽有,传统农耕文化,养蚕缫丝,曾经风风火火的乡镇企业,要什么有什么,想要风景有风景,想要GDP有GDP。在不久将来,两家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就要开张,光凭这个牛,还有什么可说的。

  七都是黄浦江的源头,说它掌控了大上海的命门并不夸张。整个太湖水域,水质最好的地方就在这里。上海人喜欢阳澄湖的大闸蟹,“秋风响,蟹脚痒”,忍不住一窝蜂地往昆山的巴城赶。七都人很生气,也很不屑,精明的上海人真是枉担了虚名,他们为什么不到七都来呢。

  不妨想一想性价比吧,想一想水质的原生态。交通问题曾经很严重,想当年,大名鼎鼎的江南古镇,周庄、同里、甪直,都是因为造访不便,才有机会保存和发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七都与它们相比,更闭塞更不方便,现在劣势成为优势,属于自己的机会真来了,对于驴友,对于休闲观光客,七都小镇太近,大家只不过不知道它在哪里。

  5

  我伯父是个科普作家,人生态度讲科学。譬如对于三峡,就不许小辈胡说八道,因为这非常专业,究竟好,还是不好,绝非外行拍拍脑门便能明白。他给我的教诲是多读书,少发表意见,认认真真做学问。学问学问,先学会问,不要人云亦云,要用自己脑袋去思考。

  譬如为什么强秦能统一中国,为什么它会强。一般人都相信武功,是穷兵黩武,很少想到都江堰的功劳。想当年,属于秦地的成都平原年年粮食丰收,为征战提供了最好的后勤保证。可以这么说,没有李冰父子修建的都江堰,蜀地水患不解决,秦不可能消灭六国。

  又譬如东晋南渡前,长江流域远比黄河流域落后,中原陷落,北方人逃到南方,不得不面对一片片沼泽。锦绣江南其实是南渡的北方人开发,中原老百姓更擅长治水,他们带来先进的农耕技术,挖沟排水开荒垦田,使得江南经济迅速上升。汉朝时,江南是最落后的区域,九州大地中排名倒数第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都是后来。因为治水,变水患为水利,江南很快变得最富庶。

  江苏不算大,地道的水乡泽国,五大湖中占据两个,有太湖和洪泽湖。洪泽湖是人患造成,宋朝为了抗金,扒开黄河,结果夺淮改道,彻底改变“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生态。天造孽犹可挽救,人造孽不可收拾,富庶的江淮平原遭遇灭顶之灾,在这之前,江南与江北的经济虽有差异,基本上还同步,黄河改道入淮,苏北立刻一落千丈。

  黄河在江苏境内横行了700多年,1855年才再次改道山东入海。考察江苏经济史,其实就是一部不断治水的历史,就是不断地变水患为水利。事实上,康熙和乾隆一次次下江南,并不像民间想象的那样,为了摆阔,为了改变满汉关系,为了游龙戏凤,说白了,就是为了治水。

  老百姓心目中的好皇帝首推大禹,大禹如何治水,有各种不靠谱的传说,却说明了一个重要性,要想当好统治者,逢洪筑坝遇水建堤的“湮”也好,凿山引流因势利导的“疏”也好,不把水的问题妥善解决,绝对不行。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苏的南水北调,就是都江堰,就是最大的水利。

  人类离开不了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利是最好的经济基础,过去几十年,江苏南部飞速城市化,农业急遽减产,鱼米之乡名存实亡。好在已有先进的水利工程,江南粮食减产,可以通过江北增产,获得有效补充。物尽其用,水利天下,旱时调江水北上,涝了南下排入长江,还能顺带发电。江苏境内充沛的水资源,科学利用方面,无疑排在全国的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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