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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春游良可叹

书籍名:《动物的意志》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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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前的初春,读大学三年级,课程谈不上紧张,无聊得厉害。一连下了好多天雨,又冷又湿,终于拨开乌云见太阳。我们决定逃课,出去郊游,寻找阳山碑材。

  在这之前,拜访过南唐二陵。那年头,南京郊区很多景点尚未开发,没高速公路,甚至没柏油马路,地图上也查不到,书里只是淡淡写了几句,你冒冒失失去找,真不一定能找到。那年头的荒芜,今天很难想象,没一点保护,没任何开发,南唐二陵像两个废弃的小煤窑。两扇斑驳的木门紧锁,想进去看看,有人告诉我们该去哪找钥匙。然后就进去了,没电,也没带电筒,点个小火把,胡乱地看了几眼。

  阳山碑材离公路不远,中学时下乡劳动,在附近村子住过,耳闻不曾目睹。快到目的地,不要问阳山碑材,当地人弄不清楚,要问坟头。你一问坟头,立刻有人会告诉怎么走,坟头是地名,据说当年开采碑材,死了很多人,都埋在这,因此坟头名气更大。

  找到了坟头,很快可以见到阳山碑材。村民会说你看见那山坡吗,走过去就是,我们觉得非常了不起的人类文化遗产,当地人眼里,也就是几块光秃秃的大石头。穿过山间小路,拨开挡路的树枝,一直往前走,废弃野外的阳山碑材,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接下来,不需要再用文字来描述,面对一个世界级的奇观,心情将豁然开朗,思绪会十分活跃。

  无论南唐二陵,还是阳山碑材,当年的印象都非常美好,非常深刻。它们形象地解读了南京,是古城的最好标本,南唐小朝廷的孱弱,大明永乐王朝的强盛,有这两个景点作证,足够说明问题。六朝以来,南京始终在孱弱和强盛之间徘徊,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因为有了它们,想怎么解释南京的历史都行,可以说强悍,也可以说怯懦。

  最值得回味的是未开发前的那种原生态,这是春游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荒凉也是一种美,给人产生的震撼,远非用围墙圈起来所能相比。这两个地方后来都不止一次去过,可惜已被开发,被保护,有幸成为了公园。有时候,一个景点的开发和保护,会变成一次更大的破坏,我并不是抗议收费,而是感叹太多的人工,太多的这个那个,失去了让游客浮想联翩的历史沧桑。

  一年四季在于春,春游犹如品新茶,要抓紧时间,要趁着年轻。非常怀念三十年前的那些春天,那些能有所发现的郊游,至今仍让我激动不已。毫无疑问,春游要带点春天气息,要稍稍花点力气,要别出心裁,有发现,才有喜悦。

  2

  有个爱玩的朋友,有一天很严肃地问我,为什么身边的人都不去宝华山,为什么很多人没去过。我一下子傻了,不知道如何回答,爱玩总有爱玩的道理,不爱玩自然有不爱玩的说法,我们为这事争了半天,唇枪舌剑,也没争出个名堂。

  朋友说到了宝华山的种种好处,譬如乾隆皇帝七下江南,竟然六上宝华山,这皇帝又不傻,不是好地方,他老人家也不会去。离南京只有几十公里,离仙林新区更近,再往前滚一点就到,这年头自驾游很热,有车的都快比没车的多了,为什么不能一窝蜂都去玩玩。有了车,人的活动半径明显增大,你总不能一直待在市区,双休日跑远了太累,一头扎进宝华山森林公园,这是多美的一件事。

  朋友的观点让我无言以对,好地方没人去,好风景没人看,本来也是常事。好花不常开,美女嫁丑男,女孩子读了博士就嫁人困难,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没有遗憾就不能够称作人生。提到南京的风景,一般人都认为玄武湖中山陵,好像这地方天生是供游玩,其实历史上并不是这样。明朝的时候,你要是跑到这两处去兜风,弄不好便会掉了脑袋。历史上的南京人更愿意往南边去,春天来了,出中华门去踏青,这是正道。

  《儒林外史》中就有太多记载,南京人以风雅闻名,从来就不怕玩物丧志,读书人爱赏风景,贩夫走卒也喜欢游玩,除了跑到中华门外,春牛首,秋栖霞,是个日子都有讲究,是个风景点便不肯放过。南京人爱玩向来有传统,借扫墓拜访坟亲家,看海棠,赏菊,到处放风筝,当然我说的都是过去,那年头出门并不方便,要想跑远一些,就得要坐轿子坐马车或者骑毛驴。南京人好像很少骑马出去玩,什么原因我也说不准,也许只有当兵的才骑马,要不就是当大官的,我见过清朝官员骑着马在明孝陵前拍的照片,骑在马上太威风了,一看就不像个玩的样子。

  说过去的南京人爱玩,当然也很可能只是我个人的观点。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天的南京人与前辈相比,显然已经不怎么爱玩。当然,我说的爱玩是指出去看风景,是纯粹的游山玩水,不是打麻将,不是泡茶馆,也不是去KTV,更不是那种法律不许可的娱乐。人各有志,爱不爱玩本是人生自由,绝不可一味强求。大千世界,人人爱玩有些麻烦,都不爱玩也麻烦。并不是什么人都爱玩,也不是什么人都爱看风景,就举眼前的例子,就说说我楼下的紫藤,到开花季节,那一大片灿烂,那一阵阵清香,还是有人没看见没闻到,以至于有邻居会问,紫藤开过花了吗,它真的香吗。

  这也许就是人们不愿意去宝华山的缘故,不说别人,先说自己,我也是前几年才第一次。下了一场大雪,去汤山泡温泉,有人告诉我们应该先去宝华山看看,开车说到就到。于是就去了,山路上还有积雪,太太是新手,心里不免紧张。很快进山到了隆昌寺,过去一直以为它叫宝华寺,看了门匾才知道错。隆昌寺是座非常有特点的小庙,南朝四百八十寺,江南有好看的寺庙并不稀罕,但是隆昌寺绝对值得推荐,大小适中,古意盎然,而且一定人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大天井,那是我在寺庙中见过的最大天井,四周被建筑所包围,屋顶上的雪正在慢慢融化,噼里啪啦往下滴水,很整齐的一串串一排排,就像挂着珍珠的帘子。

  当时就想,就感慨,南京附近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没来过。自忖也是个贪玩的人,要说造访,周围的好地方也算去过不少,南唐二陵,阳山碑材,古龙泉寺,都是在尚未开发时就去拜谒。我总喜欢向别人卖弄,当年去南唐二陵,是到生产队长家去拿钥匙,然后自己点着火把进去。那个荒凉,那个意境悠远,说给别人听都不相信。

  还是回到开始的话题,为什么不去宝华山,说白了是因为现在不爱玩了,想玩的心思不够。今天大家常会出门旅游,有钱的动不动还出国,这并不能完全证明就是爱玩。旅游有时候只是花钱,是时髦,是单位的福利。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你写过不少关于南京的文章,屡屡谈及周边风景,请随口推荐一个能去玩玩的地方。我不由得想到了宝华山,春天如此美好,阳光这般灿烂,如果已去过,就当我没说,如果没有,不妨去休闲踏青。

  3

  在一篇文章里,无意中谈到了南京西南郊的南山湖风景区,一个熟悉此地行情的朋友看了,打电话过来,说你这文章写得太潦草,风景区的妙处和度假村的乐趣,都没有详细说到。然后就掰着手指举例,首先没提可以品尝农民新炒的春茶,眼下市场上都是假冒的明前茶,你去南山喝茶,现炒现喝,明前雨前,谁也蒙不了。第二没提度假村的农家菜,别以为都是磨了刀准备宰城里人的,这里的菜不敢说太便宜,有味道有特点却显而易见。第三,有一万多只白鹭在这筑窝,湖附近飞来飞去,黄昏时候倦鸟归巢,那是何等风光。

  还有第四,第五,滔滔不绝,我不愿意跟人抬杠,等他把话说完,告诉他在这个城市的郊区,好玩的地方太多。南山湖可以算一个,只要你愿意出去游走,东南西北随意行,都会有惊奇发现。春牛首,秋栖霞,不过是说着顺嘴,其实应该去哪里,从来不用硬性规定,春天来了,秋风起了,去什么地方都好。不仅是南京的郊区好,任何城市的郊区都好。

  一个多月前,我去云南的滕冲,看了当地著名的火山群国家公园,根据介绍,是世界级的,其中一个最重要景点,便是柱状节理。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玩意,到地方才知道那个大名鼎鼎,就是南京六合的石林。从南京去云南太遥远,去六合太容易,可惜问居住在身边的南京老乡,真去过六合看石林风景的,并不多,知道它价值的人,更不多。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风景要通过寻找,才能发现种种有趣。其实在江南,只要是个庙,都可以去看看。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喜欢去看庙,后来看多了,多少有点明白,原来这庙的功能,不止是烧香拜佛,还能为游人提供一个落脚点。看庙还是为了看风景,这大约也是庙喜欢建在风景绝佳之处的原因。

  二十多年前,还在读研究生,如今动不动就获奖的电影导演徐耿心血来潮,突然拉我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兜率寺,也不过是去随便看看,没想到环境之美,竟让我们立刻决定在破庙住下来。十年前去龙泉寺,去年游宝华寺,都给我留下类似的惊喜。机会就是这样,失去就失去了,失去就不可再得,有些好地方,好就好在尚未开发,有许多地方并不远,就在你所居住的城市周边,却跟养深闺一样。

  在《儒林外史》中,南京的菜佣酒保,个个都有文化。一天的活忙下来,便跑到中华门城堡上去看落日。那时候能欣赏到的,当然还是古时候的风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现在不同了,城市的边界扩大了,站中华门城堡顶端,与登上金陵饭店一样,能看到的都是闹市。

  还是到郊外去看风景吧,别光是在嘴上说,只有走出去,用心灵去看,才能真正感受。平心而论,城市周围有很多好地方,郊外美景向来是城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忽视了,不去寻找,不去游走,不去亲近它,我们或许会失去许多轻易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4

  记忆中的八卦洲,最初还有些少年气息,那是刚读初一,秋收秋种季节,在老师的率领下,我们稀里糊涂地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一片糊涂,只记得挤在渡船上,有人惊呼“快看,快看”。我什么也没看到,根据眼快的同学讲,他们看到了江猪。我甚至记不清在哪上船,转眼快四十年,这么多年的往事,早已陈谷子烂芝麻,不该忘也忘了。

  此前我在江阴农村待过两年,有捉螃蟹的经验,当天就在水沟边捉了两个大螃蟹。那时候的八卦洲有许多野生螃蟹,当地农民见怪不怪,同学们十分惊奇。我们拎着螃蟹到处招摇,可惜当时男女生不说话,也没机会拿到女生那去显摆。

  接下来两次隔江遥望,仍然与螃蟹有关系。几年后中学毕业,我进工厂当小工人,有人要去北京,为了给祖父带些螃蟹,我与朋友在江对面的燕子矶守候,等候早班渡船,买农民拎手上要卖的螃蟹,很快搜罗了一面粉口袋,然后匆匆扫一眼对岸的八卦洲,满载而归。这以后又过若干年,是20世纪80年代初上大学,有一次集体活动夜游长江,船上灯火通明,八卦洲看过去一片黑,我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秋收,秋种,水沟边自由自在的螃蟹,码头上翘首企盼等渡船过来。正好那次游船上小卖部有烧熟的螃蟹供应,一位从未见识过的湖南同学,不相信这张牙舞爪的玩意能吃,于是我们一同起哄,让他无论如何试试,说在南京混了几年大学,连螃蟹都没吃过岂不罪过。

  印象中的八卦洲,与江南水乡没太大区别,成片的水稻田,一条条沟渠。印象当然靠不住,毕竟浮光掠影,很显然,我的记忆也没什么货真价实,不过看了几本书,接触过一些资料,多少知道点历史。我知道这里曾是满人旗民的天下,知道这里的所谓土著,祖上大多数是安徽无为人。八卦洲紧挨着南京,或者干脆说,它就是这城市的一部分,真正熟悉它的市民并不多。

  这些年有机会又去过几次八卦洲,残缺的记忆变得更加不靠谱。眼见为实,首先吃惊它的巨大,原以为只是江中间一个小岛,没想到面积竟然与南京城区差不多。其次没想到有那么多的树,成片的柳树,成片的白杨林,一眼望不到边。记忆中江南水乡的田园风光不复存在,非常大的变化正在身边悄悄发生,我们却很可能一点都没察觉。

  今天的八卦洲,已成为保护市民不受污染的重要屏障,计划中这里将是一个江中森林公园,将成为南京这个城市用来净化呼吸的肺。众所周知,八卦洲的那边是江北化工区,有着太多国家级的重点化学工业,它们是历史留给南京的一笔财富,同时也是一个很重很恶心的负担。为了化解这负担,必须有一个绿色的八卦洲来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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