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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寒(1)

书籍名:《花痴日记》    作者:刘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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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关算尽,把别人的利润都拿下来是损人不利己,甚至无利于社会进步的。

  昨天美华防癌协会的杨会长来电话,说想介绍Newsday的记者来报道中国人的年夜饭。早知道Newsday在长岛是仅次于《纽约时报》的报纸,但我只要回到纽约,就成为隐士,极不喜欢再有生活上的“波折”,即使附近华人聚会,除非女儿参加,我也少露面。所以想都没想,就说NO。偏偏挂了电话,太太有意见,说杨会长觉得我家有老人,三代同堂,加上今年家里确实打算好好过个节,还约了一票朋友,为了宣扬中华文化,又顺便,何不同意?

  老婆大人既然如此说,我只好又点了头。

  虽然预告七点吃年夜饭,摄影记者却不到六点就来了,说要拍些下厨的画面。花白头发的中年男士,据说在Newsday已经做了二十多年;不是报社待人好,就是这记者性情好。的确如此,论谈吐、长相、工作态度,这位叫JimPeppler的摄影记者,都显得敦厚而有深度。中外记者我见多了,发现摄影记者常不比文字记者差,他们虽少讲话,但是总流露出艺术家的气质。也可能正因为听得多,说得少,好比大城市的出租车司机,每天浸润在乘客的高谈阔论中,自然积下厚厚的底蕴。还有,摄影本是高深的艺术,他们又常自己冲片。一个艺术家,躲在黑漆漆的暗房里,一待几个钟头,就有达摩面壁的效果。当他们“不得向外发表,只堪往里寻觅”时,当然更能练成“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内功。

  这摄影记者真是什么都不放过,除了拍我岳父和老婆下厨,以及女儿整理年礼的画面,连桌上的水仙、瓶里的蜡梅和进门处放的小橘子树也不放过。大概因为他一进门就撞掉我一颗小橘子,看我老婆才将橘子丢进垃圾桶,就被我小心捡出来放在一边,所以对那橘子树特别好奇,害我花了不少时间为他解说——“橘”与“吉”的音相近,吉是吉利、吉祥;加上冬天没什么颜色,这棵小橘子树,一颗颗澄黄似金、鲜丽照眼,又有油亮亮的叶子,所以常被当作过年的摆设。

  我这棵小橘子是前年买的,去年叶子长得挺茂,却不知为什么一颗未结,直到今秋才开满白色的小花。那花的香味,被我形容像邮票。太太颇不以为然,说香就是香,为什么会像邮票。这是因为她没集过邮,不知早期外国邮票的背胶都有这么一股味道。那阵子我勤为这小橘子加肥料,每次肥料都得特别调Miracid,那与一般的MiracleGrow不一样,属于酸性肥。又为了让橘子结大些,我在中间摘了不少花,果然暮秋离美时,满树绿色的果实。只是三个月后归来,发现橘子并不极多,还枯死了一枝,上面挂了许多干瘪的果子,一碰就掉满地。再看地板上,油油亮亮又黏渍渍的,才知道长了介壳虫。所幸有两天温度还在零上,橘子又不像兰花般不耐寒,于是端出去好好喷了一遍杀虫剂。正因此,这“年夜”才能有棵橘子示人,还进了大报摄影记者的镜头。

  看到过年时的这棵小橘子树,就想起张五常写的《卖橘者言》,张五常是留美又享誉国际的经济学家,但是文章出手,举重若轻,十分耐读。一个原因是他言之有物,能振聋发聩;一个是他可以把艰深的道理写得平易近人。想他为人也如此,他不单搞理论,而且要“实证”。居然曾经在大年夜,找了三个朋友在香港街头卖橘子树。不是为赚钱卖橘,而是为了验证经济学上的理论。

  两百盆橘子,每盆成本四十港币,从晚上八点,卖到初一凌晨三点半,居然全卖光了。真正有意思的是,他们虽然平均每盆卖五十五块,但是价钱跳来跳去,起初开价八十,让客人还价,只要够六十就脱手。十一点下雨,立刻喊价折半,成了四十;半小时之后,雨停了,价钱又跳回八十;午夜之后减到七十,再一路减,最后就算二十,也卖了。

  多惊人哪!一下雨就降价;雨才过,又回头。这生意人的价钱是“与时俱进”“与势俱进”。到最后张五常得到个结论,就得这样才能赚钱;而且要几个人一起卖,大家彼此呼应,你高我低,你低我高,让客人在中间比来比去,就算花七十块钱买一盆,也以为比别人花八十的讨了十元便宜。至于守住一个“死价钱”的,则非但没好处,还极可能赔本。

  我之所以说张五常能振聋发聩,就是这个道理。他用了个很真实的例子,解释了经济学上的价格分歧(PriceDiscrimination)理论,而且让那些认为在“长城脚”与“第八座烽火台”上卖汽水应该同样价钱的人,了解供需差异、劳力成本和自由经济的道理。进一步谅解为什么街角Seven-11的东西可能比大卖场的贵上一倍,人们又为什么宁可买那贵一倍的东西,而不去远一点的大卖场。

  我有个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失业,跑到后火车站批发垃圾桶到街头卖,足赚三倍。他由此发现生意太好做了,于是家里需要其他东西,都追到批发的地方买;可是到后来算一算,他花下去的时间,还有去批发买大量物品所积压的钱,远不如专心经营一样垃圾桶;于是得到个结论——机关算尽,把别人的利润都拿下来,是损人不利己,甚至无益于社会进步的。这也像张五常,用事实证明了自由经济的理论。

  只是,当我看着眼前的小橘子树,想象大年夜,瑟缩在香港街头冷雨中,卖橘子的张五常。不知那些讨价还价的“买橘人”,知道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世界闻名的经济学家时,他们会怎么办?

  如果是我,照样还价。因为这是帮他!

  天恩(一月二十四日)

  天哪!不过表土半厘米的水啊!给等于没给,只怕饥民看到这点美食,停工许久的肠胃翻腾,美食却连食道都未下去,就不见了,反而死得快些。

  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浇灌屋里的一百二十盆花。因为时间有限,我必须以极快的速度,提着两加仑的壶,取水、浇水。隆冬,外面的气温很不稳定,前一天零上六度,后一日又零下十六度,室内的暖气也就时起时关,造成花盆的湿度每日俱变。所幸积二十年的经验,我只要瞄那花一眼,或全凭第六感,就知道该不该浇,以及浇多少。

  虽说第六感,其实像计算机,因为早把程序灌入脑海,只消输进当天的资料就成。“养花”令我想到“教化”,尤其浇水,是“因材施浇”。我必须看那植物的体气、个性,乃至家世背景往下浇。举个例子,大叶植物如曼陀罗和白兰花,要多浇些。因为她们树型大、叶子大,又生长快速,好比壮硕的青春少年,食量必定惊人。当然也有例外,譬如蔓绿绒,叶子比前者大得多,但因叶表蜡质甚厚,能防止蒸发,又有气根辅助,并不耗水。说到这儿又麻烦了,偏偏橘子、七里香和栀子花,怎么看叶子都小小亮亮,应该极耐干渴,却需索无度。可知看来自奉甚俭的未必真省,她们是舍不得花自己的钱,碰上凯子,可能比谁都狠。狠狠在外面“敲”一大餐,回家少吃两顿,对她自己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节俭。

  植物并非天天要浇水,有些人只要看盆栽的土壤干了就浇,反而把植物害死。这道理很简单,想想植物们千年亿载长在野外,被人们收养才是多久的事?野外天天下雨吗?所以要知道那植物是否天天需水,只消想她祖先的环境就成了。若是来自热带雨林,天天浇,准没错。相反的,如果来自沙漠,一周浇一次都嫌多。至于兰花,虽然多半生在雨林,但因为附生在树干上,就算下大雨,雨水在树干上也留不住,所以兰花作为室内盆栽,可以潮,不能湿,水浇多了,根一定烂;尤其花盆下面,必须透气,甚至垫上木炭石块,以利排水。

  谈到透气,任何植物都得透气。春天总见园丁开个特别的机器,上面一排钉子,在草坪上打密密麻麻的小洞。花店里还卖一种特殊的钉鞋,教人穿着在草坪上行走,为草地针灸。原因是土壤久不翻动,容易变硬,如果地表再生青苔,空气更难透过,植物不容易长得好。盆栽当然也一样,上面要透风,得常常搅动土表;下面得透水,花盆一定要开口,使多余的水能由那里渗下去。我曾不信邪,心想只要控制浇水量,使她不泡水就成,于是用下面未打洞的瓷缸种花,居然没有一棵长得好。而且稍不小心多浇了水,土壤变臭,植株就死亡。不知为什么,我闻那臭味,有点像铜臭。可见滴水不漏的,就算富,也富得臭。

  “水即是财”,风水家说得不错,对植物想必也一样。老天爷喜怒无常,干一阵湿一阵,晴一阵雨一阵,那些植物也因为有一餐没一餐,只好自求多福,各自想点子存钱。兰花和仙人掌是此中高手,水多的时候,肉质茎长得肥肥大大。几个礼拜不浇水,她们照样活得好好的,只是那些茎都变得干干瘪瘪。枝茎富含水分的草本花也一样,我曾在三伏天将一大盆非洲凤仙留在烈日下,三天忘了浇水,发现时已经成为霉干菜的样子,心想她是死定了,可是水浇下去不久,便见她风华再现,丝毫没留下“在陈绝粮”的窘态。想必是利用茎中的存水,过了穷蹇的荒年。

  整体说来,由于地球上多半的地方都是有晴有雨、夏润冬枯。植物们也大半需要浇一天、停两天。我有时想象自己钻进土壤里观察,浇水时,水沛然下,把土壤间隙的空气推开,并被植物的根须吸收。接下来几天不浇水,泥土中的水分消失了,间隙又被新的空气取代。于是原先潮湿的根,可以再与空气接触,避免泡水过久,表皮溃烂。这些湿与干的交替是必要的,正因此,园艺书上会说,某些盆栽要一次浇透,再等表土一两寸干燥之后浇。但是,再浇不能只浇一点点,又得彻彻底底地浇透。

  至于夏润冬枯的自然现象,也十足表现在盆栽中。就算室内有恒温调控、四季如春,那些花树仍然知道时序更替,春夏总要多浇,冬天硬得少浇,否则像是她睡觉你敲锣,不是长不好,就是不开花。当然也有些“穷不改志、富不忘形”,像是“黄金葛”。你剪下一小枝,插进清水,就算放在暗处,她也不烂不臭、安贫乐道;改天将那枝种进花盆、放在明窗下勤勤浇灌,她就自强不息,力求精进。又过一阵,你不爱她了,两个星期不给水,居然也绿油油,丝毫不显疲态。这种在朝在野都怡然自得的本事,实在教人佩服。只是这令人佩服的品德,换个角度看,却是“贱”。

  正因为好种好养,我家最多的就是黄金葛。二楼有个平台,伸入客厅,摆了一排长长的花槽,种满黄金葛。起初她还左右顾盼,渐渐垂入大厅,居然愈长愈长,直坠到地板。舍不得剪,将长藤往上拉,卷在栏杆上,再下垂,没多久,又垂到地板。就这样一卷再卷,居然长达数十尺。种黄金葛还有个乐子,是当她下垂的时候,叶子没什么变化。但是如果逆势操作,把那藤蔓往高处挂,或找个枯树干,引她往上攀爬时,那叶子就愈长愈大,藤蔓也愈来愈粗。到后来可以变成奇景,只见许多盈尺的大叶子,高高悬在天花板上。起先我不懂为何有此现象,后来才知道,她是为了把水分“拉”上去,不得不把叶子放大。植物没有泵,地下的水凭什么延着茎往高处流。除了因为密度透析和毛细作用,就全凭叶片的蒸散。我常想,有些盆栽,像是玉兰、月桃和栀子,前一天才浇足了水,第二天土又干了,那水分除了长叶开花,其余的好像凭空消失,大概全散入了空气之中。于是在显微镜下看叶片,果然在背面见到许多小小的气孔,尤其靠叶缘的地方,甚至能看到一滴滴的水,由气孔里流出。最明显的是芭蕉树,水一浇多,就滴,由上一片叶缘滴到下一片叶面,晶晶亮亮地如同荷叶上的露珠,美极了!

  提到芭蕉,也是个费解的家伙。印象中芭蕉生在热带,于是想到雨林,想她一定特别需要水分。直到发现滴水现象,才知道这小子还蛮有骨气,知足常乐、非分不取。后来为香蕉剥树皮,更发现原来她也有藏私房钱的本事,粗粗的叶茎和下面的假茎连在一起,里面一格一格,好像千万个小水库。怪不得许久不浇水,依然绿意盎然;也怪不得野外求生时,能摘香蕉的叶茎吸水。

  大概像人,重要的器官全长在前面,碰到危险能用蜷缩抱头的方式护着。植物的五官也多半生在叶子的下方,风吹雨打全由比较结实的“叶面”承担。浇水必须懂得这个道理,知道亿万年来,叶子背面都不怎么“露脸”。所以水只能由上面浇,不能从下往上喷。尤其那些叶面生有细毛的,像是西红柿和百日菊,当它枝叶重叠,通风不良时,只要叶子背面沾了水,就易得灰霉病,先长白斑,再一片片脱落。出家人有所谓“过午不食”,喷水也一样,最好上午为之,使叶片入晚之前能够干透。如果晚上还“进补”,就算道行高,也难抵梦中的魑魅魍魉。

  还有一点,是植物的一切都配合老天。譬如叶序和叶型,无论对生、互生或轮生,每片叶子都被安排得雨露均沾。也无论掌状、羽状或披针,既然那么生长,就一定有道理。我曾在下雨时注意各种植物淋雨后滴水的情况,发现根浅的植物居然会用叶子分散大雨的冲击力,把雨水一滴一滴由叶面聚到叶尖,再轻轻坠落,免得雨点直接打在地面,造成土壤流失。更妙的是“女多淫而妇多贞”的向日葵,开花时朝着太阳,撑着鲜黄艳丽的花冠招蜂引蝶;等结婚了,怀了孩子,立刻垂下头来。道理很简单,她结了葵花子,那籽的壳很软,怕水又惧鸟食。于是深垂着,用大大的“花托”作伞,任风吹雨打,居然能保持种子干燥。所以“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只要见向日葵垂头,就不能往她脸上喷水,否则有违物性,种子必烂。

  提到喷水,学问可大了。不!应该说是可大可小。因为喷水就像人造雨,只要想今天我扮演上帝,为生灵普降甘霖就成了。天上的雨是慢慢下的,而且行云布雨,十分公平。喷水时便如此,得慢慢喷,一遍一遍喷。不见那庭园喷水系统,一启动,地上就伸出许多喷头,朝四面高处噗噗噗地洒吗?那水绝不会大,也绝不能对准一个小地方猛喷,而要像扇子一般,一下又一下,一遍再一遍。于是前一遍喷的水,被泥土吸收了,接着喷第二遍。这多像教育啊!等学生都消化了,才能继续往下教。

  说喷水的学问大,也对!因为我发现人们由于不会喷水,把植物干死了。听起来多讽刺!道理很简单!想想淋浴就成了。人人知道淋浴比盆浴省水,据说特殊的淋浴喷头能比一般水龙头节省百分之七十的水。为什么?因为那水化成雾状,很平均地冲在身体表面,加上喷出的冲力,很快就能把肥皂冲掉,将身体洗干净。问题是喷水非洗澡,许多人才喷五秒钟,看土已经湿了,就以为够了,岂知那湿的只有表面半厘米,下面还干得要死。人才离开,地表已经又露出旱象,植物岂能不死?我曾对朋友讲这道理,他硬是不懂。只好拿来一个空水壶,叫他对着壶里喷水五秒钟,再要他看壶里有多少水。“把这么一点水浇下去,够吗?”他才顿悟。说来这也是“何不食肉糜”,那些在朝的大人先生,常常四处施惠剪彩,看黎庶沾恩、万民欢呼,以为已经拯民于水火。天哪!不过表土半厘米的水啊!给等于没给,只怕饥民看到这点美食,停工许久的肠胃翻腾,珍馐却连食道都未下去,就不见了,反而死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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