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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书籍名:《群蜂飞舞》    作者: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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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宝贝已经远走高飞,不愿意亲近小姐,那个阿古顿巴还不到来,就让我们在地里种上青稞,浇灌井水吧。”

  秋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彻底摆脱了饥饿。不过三年,这个濒于灭绝的游牧部落重新变成强大的农耕部落。部落首领成为领主,他美貌骄傲的女儿在新建的庄园中过上了尊贵荣耀的生活。阿古顿巴和老妇人依然居住在低矮的土屋里。

  一天,老妇人又用少女般美妙动听的声音说:“儿子,茶里怎么没有牛奶和酥油,盘子里怎么没有肉干与奶酪呀?”

  ——“母亲,那是领主才能享用的呀。”

  “我老了,我要死了。”老妇人的口气十分专横,而且充满怨愤,“我要吃那些东西。”

  “拉立”

  母东

  “不要叫我母亲,既然你不能叫我过上那样的好生活。”

  母求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想说什么?”

  “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那你,”老妇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了,“那你就叫我过上舒心的日子吧,领主一样的日子。”

  “蠢猪一样的日子吗?”

  阿古顿巴又听到自己声音中饥讽的味道,调侃的味道。

  “我要死了,我真是可怜。”

  “你就死吧。”

  阿古顿巴突然用以前弃家漫游前对垂亡的父亲说话的那种冷峻的腔调说。

  说完,他在老妇人凄楚的哭声中跨出家门,他还是打算替可怜的母亲去乞讨一点好吃的东西。斜阳西下,他看见自己瘦长的身影先于自己的脚步向前无声无息地滑行,看到破烂的衣衫的碎片在身上像鸟羽一样凌风飞扬,看到自己那可笑的尖削脑袋的影子上了庄园高大的门楼。这时,他听见一派笙歌之声,看见院子里拴满了配着各式贵重鞍具的马匹。

  也许领主要死了。他想。

  人家却告诉他是领主女儿的婚礼。

  “哪个女儿?”他问,口气恍恍惚惚。

  “领主只有一个女儿。”

  “她是嫁给阿古顿巴吗?”

  “不

  “她不等阿古顿巴了吗?”

  “不等了。她说阿古顿巴是不存在的。”

  领主的女儿嫁给了原先战胜并驱赶了他们部落的那个部落的首领,以避免两个部落间再起事端。这天,人不分贵贱都受到很好的招待。阿古顿巴喝足了酒,昏沉中又揣上许多油炸的糕点和奶酪。

  推开矮小土屋沉重的木门时,一方月光跟了进来。他说:

  “出去吧,月亮。”

  月光就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找到好吃的东西了,母亲。”

  可是,瞎老太婆已经死了。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很大。临死前,她还略略梳洗了一番。

  黎明时分,阿古顿巴又踏上了浪游的征途。翻过一座长满白桦的山冈,那个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来的庄园就从眼里消失了,清凉的露水使他脚步敏捷起来了。

  月亮钻进一片薄云。

  “来吧,月亮。”阿古顿巴说。

  月亮钻出云团,跟上了他的步伐。

  突然袭来一股浓烈的花香。

  五月的这个平常夜晚,谢拉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在梦醒时突然感到这过分的宁静,还闻到了稠重浓烈的花香,是槐花的香气。

  谢拉班揭开盖在腿上的毛毯,站起身来。床架和身上的关节都在嘎嘎作响。他弓着腰站在这个岗亭里,咳嗽声震动了窗上的玻璃。他的四周都是玻璃,十六块正嗒嗒震响的玻璃把他包围起来,玻璃上面是铁皮做成的尖顶。当他关了灯,仰躺在床上,岗亭的顶尖就成了一只幽深的倒悬的杯子——里面斟满往事气味的杯子,他总是平静而又小心地暇饮。他对自己说:这样很好。用的是儿子对他说话的那种口吻。儿子叫自己住进了这种鸟笼一样又像酒瓶一样的房子时说:这样好,这样很好。啜饮往事时,他小心翼翼地不叫嘴唇碰到那杯子的边沿,以免尝到油漆过的、生了镑的、被油污腐蚀了的钢铁的味道。在他看守的这个停车场里多的是这种东西:栅门、废弃了的汽车上的部件、钢丝绳、挂在胸前像个护身符一样用来报警的口哨。

  花香又一次袭来。

  他却做出猎人嗅到什么气味时习惯性地侧耳倾听的姿态,同时掀动着两扇比常人宽大很多的鼻翼。而玻璃仍然轻轻震响,扰乱了他的注意力。儿子别出心裁,把他看守车场的小屋建成一座岗亭的样子,而且是有楼房的岗亭。谢拉班掀开楼顶口的盖板,下了用钢管焊成的七级搂梯。底层就没有玻璃了。水泥墙上有个小孔。地下是他新挖的火塘和几件炊具:一把木勺、几只木碗、一个铜茶炊。儿子送来的东西中他只要了一只砂罐用来焖米饭。他宽大的笨拙的身子从窄窄的门中挤出时,他想到了一只正在出洞的熊,想到了自己正举枪瞄准。这时,他被稀薄的光芒所笼罩,他以为是稀薄的月光,但天空很阴沉,没有月亮。照耀他的是这个城市向夜空扩散的午夜的灯光。灯光罩在城市上空,像晴朗日子里被风卷起的一团灰蒙蒙的尘土。灯光散漫,没有方向。在这种灯光下,停在车场上那几十辆卡车都统统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没有影子的东西。他有点不相信这些能够高声轰鸣欢畅奔驰的东西怎么会如此安静而没有影子。目光越过停车场灰色的围墙,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也一样闪烁着软体动物沾水后那种灰白晦暗的光芒。

  而他赖以栖身的岗亭像一朵硕大而孤独的蘑菇。这朵蘑菇没有香气。他想起那些出去打猎的夜晚,夜半从露宿的杉树下醒来,有香气冉冉而起,一朵朵蘑菇就在身前身后破土而出,这是猎手将交好运的征兆。

  转过身子时,他发现墙外河边的树子。花香来自那几株槐树,在这个五月的平常的夜晚,槐花突然开放了。河风把甘甜的花香一股股吹送过来。

  “开了,槐花开了。”

  他尽量靠近散发花香的树子,一直走到车场出口的铁栅:边。树子和他就只隔着一条马路一扇铁栅门。栅门晚上上锁,白天打开,钥匙不在他的手里。无望的时候他就要听到这巨大的寂静。目力所及,凡是被灰蒙蒙的灯光映射的地方都有这种寂静存在。而那些灯光照射不到的树林里、田野里、村庄里的夜晚却充满了声音,生命的声音。野兽走动,禽鸟梦呓,草木生长,风吹动,青年男女们幽会抚爱……谢拉班望着那几株散发香气的槐树怀念自己死去的长子,那几个私生的漂亮女儿。他和别的女人私生的都是女儿,和妻子只生了两个儿子。妻子死了,大儿子打猎时枪走火死了,小儿子成了派出所所长。当所长的儿子看他孤独,为他办了农转非手续。这个以前远近闻名的猎手成了车场的守夜人,每天有三块钱工资,五角钱夜餐补助。

  警车尖厉的叫声划破了寂静。

  儿子他们又抓住小偷或者什么别的坏人了吗?谢拉班为那个小家伙担心了,虽然他知道小家伙不在城里。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毛毯。四周净是玻璃,这样便于看守。但他渴望真正的夜,真正的黑暗,而灯光却从四面漫射而来。他渴望的那种黑暗叫人心里踏实,带着树木、泥土、水的味道,而绝不是停车场上这种橡胶、油漆、汽油和锈蚀的钢铁的浓烈得强制人呼吸的蛮横味道。

  闭上眼睛,那小家伙向他走来。那眉眼,那暴突的门牙都给人一种稚气的感觉。第一次见面,他就想叮嘱他小心。小心什么呢?小心汽车还是小心交通警察?而小家伙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用一种突然有了钱、见了一点世面的大大咧咧的口气跟他说话。他说:“喂,老头,守车钱。不要发票,你打酒喝吧!”

  “嗨,老头,想不想听点新鲜事情?”

  “嗨,老头子,想不想要个姑娘……”

  “嗨,老头……”

  谢拉班却偏偏对这么一个不懂礼貌的小家伙怀着父亲般的慈爱,所以,当小家伙大大咧咧和自己说话时,他真想赏他几记耳光,但他却用哄孩子一样的声音说:“把车停好,停好。”停好车了,小家伙大大咧咧地从车上下来,他又叮嘱他收好东西,关上车窗,上锁。因为小家伙和他说话时用的是很少人懂得的家乡方言,而这个城市通行汉语和标准藏语。

  每次都是等小家伙走远了,谢拉班才突然意识到:天哪,家乡话!

  老头已经很久不说家乡话了,再说除了家乡话,他只能讲几句和守车有关的不连贯的汉语,所以几乎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白天睡觉,晚上一一这个灯光永远亮不到白昼的程度的、黄昏般的夜晚醒着,守护这些谁也搬不动的卡车。

  但他刚进城时不住在这里,他儿子和媳妇跟他住在一起。是他要儿子给他找的活干,他没有什么要抱怨的。儿媳妇是汉族,戴着眼镜,说话轻声细语。谢拉班尤其喜欢她那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爱过的女人都有这样的牙齿。儿媳妇给了他一间专门的房子,床低矮柔软,墙上挂着他舍不得卖掉的火枪,一对干枯的分叉很多的鹿角,几颗玉石一样光滑的野猪獠牙,几片特别漂亮的野鸡翎子。窗下有一张躺椅,上面铺着熊皮。孤独时,他在这个屋子里回忆往事,怀念林子和死去的亲人与猎犬。儿媳妇还经常让同事和上司来参观一下老猎手的房间,引起他们的赞叹。谢拉班终于渐渐明白,那赞叹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着儿媳妇,赞叹她对一个形貌古怪的老实木讷的异族公公的孝敬而发的,最终的结果是她成了妇联的领导。那天家里摆了酒,白酒、啤酒、红葡萄酒,还有好多的菜。吃完,儿媳妇用牙签拨弄牙缝,拨断了几根签子也没弄出点什么。她大张开嘴唇,这时,她的全部上牙就掉了下来。谢拉班沉默着,知道自己受骗了,儿媳妇可爱的牙齿是假的。她哼着歌把假牙放进了杯子,掺上盐水。1射拉班对儿子说:“我受不了了!”

  “为什么?”

  “你老婆是假的,牙齿。是你打掉的吗?”

  儿子摇头。

  媳妇问丈夫:“你们说什么,你们用汉话谈吧。”

  “父亲不会。”

  “慢慢学嘛。”说完,她就端起那个装假牙的杯子进了另一间房子。

  谢拉班突然高声说:“我要回家!”

  ——儿子的口吻变得严厉了:“这不可能。你户口在这里。户口是什么你知道吗?”

  于是他就成为车场的守夜人了。

  刚守夜的时候还没有这个专门的停车场,原先的车都停在一个僻静的十字街口。守夜人住在一幢六层楼房平时不用的安全门洞里,门洞很小,刚好能放下一张床、一只火炉和他宽大的身子。他在这里喝一点酒,太阳出来前入睡,太阳落下后醒来。这时,街灯已经亮了,楼上的窗口里传出电视里演奏国歌的声音,一辆辆牌号不一、新旧不等的卡车慢慢驶来,寻找合适的停靠位置。谢拉班看到这些平时在公路上风驰电掣的钢铁家伙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感到开心。他手里挥动着一个大肚细颈的扁平的酒瓶指挥这些汽车停在这里,停在那里,只是那酒瓶是个司机喝光了里面的白兰地后扔下的。后来,他把儿子为他架的床拆了,在地上铺上那张曾铺在躺椅上的头尾爪俱全的熊皮,听着火炉里劈柴的噼啪声和那好闻的松脂香气,在熊皮上安然人眠。司机们给他捎来不同地区出产的酒和食物,那时他常常喝醉。一个住在楼上整天被一对双胞胎孙子弄得精疲力竭的老头和一个拉垃圾的老头不时来他守夜的小屋里坐坐,一起缅怀年轻时候的日子。两个老头都羡慕他有这样一份美差。谢拉班喝多了,他听见自己得意地说:“我儿子是派出所所长。”他知道自己不想对比自己还可怜的老头说这些,可是却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儿媳妇也是官了。”第二天,他向两个朋友道了歉。不久,带孩子的老头来告诉他拉垃圾的老头死了,他也要回乡下老家去了。

  那天,两个老头喝了酒。

  谢拉班羡慕他能回到乡下。矹他却羡慕谓拉班能留在城里。

  谢拉班因此多喝了几口,分手后,他信步走到最短的那条横街。春天里暴涨的河水出现在他面前,岸边浮荡脏污的泡沫。因为太多的泥浆,河中翻涌不起意想中那样汹涌的浪头。夕阳把河水映照得一派金黄。河水带着浓重的泥腥味穿城而过,最后消失在群山之中。远山中岚气迷蒙,凄凉、孤独的感觉涌上心头,许多东西在咬他的心房和骨头。直到背后城里灯光明亮起来,远山从视线中完全消失,他才离开河岸。

  走回守夜的地方时,感到很累,他知道自己日渐衰老了。天要变了,一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

  就是这个晚上,那个小家伙来了。小家伙稚气未脱却大模大样的。

  “喂,老头!”

  “我叫谢拉班。”

  “老头。嘿嘿,老头。”

  “我是一个有名的猎手,你听到过我的名字吗?回去问你阿妈吧!”

  “老头,你醉了吧。”

  谢拉班猛然咆哮起来:“我叫你把车子停在右边,不是左边!”

  小家伙却砰地关上车门,吹起了口哨。谢拉班深感委屈,喝多的酒好像就要从眼里流溢出来了。他劈手揪住小家伙的领口,小家伙却扼住他的手腕,他们相持不下。但1射拉班知道自己老了,力气渐渐变小,而小家伙的力气却是越来越大了呀!这时,他越过对手的肩头看见儿子阴沉着脸一声不响走了过来。

  谢拉班说:“快放手,派出所所长来了!”小家伙没有松手。他儿子的拳头在小家伙的面前晃动。小家伙大声争辩,又和派出所所长扭结在一起了。谢拉班硬把儿子拉开。在他搂住小家伙的同时,儿子拿出手铐,威吓说要把小家伙铐走。谢拉班承认是自己喝多了酒,挑起的事端。儿子给他留下一束干肉,悻悻地走了。

  那个晚上,谢拉班为小家伙准备了吃食,让他躺在熊皮上休息,向他讲述那张熊皮的来历,向他讲那些牙齿洁白漂亮的女人。最后,他对小家伙说:“你要找女人就找一个牙齿真的洁白整齐的女人。”

  小家伙歪着嘴笑了。

  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他进城后最短的一个夜晚。

  小家伙每次都给他捎来东西:一捆引火的干树枝、点燃后熏除蚊虫和秽气的新鲜柏枝、糖果、甘蔗、鼻烟、死野鸡,甚至还带来过一摞连环画和一把玩具手枪。然后就和他告别,上街吃饭,打下点小注的台球。

  只有一次,他的车夜半才抵达。

  小家伙从车上抱出来大把洁白芬芳的槐花,他把槐花扔在熊皮上,小屋里立即充满了槐花的香气。他又从车上取下一小袋麦面,说:“做个馍馍吧,家乡的槐花馍馍吧。”

  这也是一个过于短暂的夜晚。

  谢拉班生火、烧水、和面,在面粉中掺进细碎的槐花瓣子。小家伙睡着了。小屋里缭绕着甘甜的槐花香气。

  ——馍馍刚熟,他就醒了。他的嘴开始笑时眼睛还没有全张开。

  “好了吗?”

  “好了

  “老头啊,我们先来看看馍馍上的纹路预兆些什么吧!”

  老头轻轻吹拂自己的十个指尖,说:“让你拿起的东西告诉我们一个好明天。”馍馍上纹路开阔,眉开眼笑,香气四溢。

  吃这个馍馍时又烧上另一个馍馍,这后一个馍馍也一样眉开眼笑。

  小家伙说:“好哇,明天可以取回我的执照了。”

  “执照?”

  “他们把我执照没收了。有你儿子。”

  早上,谢拉班往儿子办公室送去家乡风味的馍馍,取回了执照。

  儿子说:“叫小家伙不要再遇见我,他干的事够他蹲两年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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