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次糟糕的客串和最棒的所得
一次在过年的时候，我答应了一个老同学的要求：假扮成她的男友。
事实上除了每年的过年祝福短信，我们俩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所以甫一接到她的手机，我已经够惊讶了，遑论她接下来所说的请求。
她不停的在通话里向我道歉，这让我决定答应这个不情之请。
原因也很简单，虽然我和她只是高中同学，但以我对她的全部记忆来说，她是个非常独立并且坚韧的女孩。
读书的时候，她成绩很好，但和一般的资优生又有所不同，她并不骄矜，也不随波逐流，和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成绩好或者不好的同学）相处融洽，同时保留距离，是个原则性非常强的人。
我在办公室里听到老师们闲聊，说起过她的情况。父母离异，父亲情况不明，而母亲的生活环境很艰难。
可这些都是看不出来的，因为她平日里的表现说不上光彩夺目，大概是本性低调，但也不显寒酸。非常的淡定，荣辱不惊，凡事都全神投入。
一次考试临结束的时候，走廊上猛地一声惊呼，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转头看热闹是的朝窗外瞧，我也是这样。
可是当我转头的时候，从我的视线到走廊，正好会看到她。她旁若无人的坐在那里，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卷子。
老师也注意到了，就说了出来，借以批评我们这些大惊小怪的家伙们。直到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抬头多看老师一眼，依旧在写着自己的试卷。
到后来高二分班，大学，工作，我们俩倒是有对方的号码，但也没正式说过话。只是和老同学们聚会的时候能偶尔听到她的事。
她大学毕业后回到长沙，顺利在一家外企找到了工作，并且很快就节节高升。
听和她联系比较多的同学说，她现在工作算不上太繁忙，起码和她所得到的那些与她背景相仿的同龄人所难以得到的机会和薪金来说，可以算是轻松。
但她很少来同学会，我们多选在春节假期里，而那时候她要么在外地，要么回乡下陪伴母亲。
她的母亲在她参加工作后，终于能够彻底卸下重担，回到乡下休息。
其实倒也说不上，她从高中时就自律并且独立，并没有任何会让家长多操心的地方，无非也就是要为了她的学费和生活费辛劳。
当她毕业工作，据说第一个月领到的薪酬就足以让她独自付清房租，扣掉必须的生活费和置装费，还有富余的钱全都汇了回去给母亲。这对一个毫无依靠的女孩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因此我一直都对她心存某种敬意。
这样的人会非常冒昧的向一个多年不再联系的高中同学提出那样的请求，我想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不会这么做，因此我必须答应。
和她约在外头，我已经提前个一刻钟去，远远就看到她等在预定地点。
她是娃娃脸，长相变得并不多。而衣服的式样也和以往没有太大差别，只不过质地提升了，是不动声色又不会令人反感的升级。
见到面后，她又开始道歉，和我解释这一切。
工作的前几年，她母亲独自在家乡和亲戚们住在一起，每月有她汇钱过去，乡下物价不高，基本自给自足，而对孤身在城市里打拼的她也十分安慰和放心，不愿来城市里同住，担心会成为她的负担。
从这里可以看出，母女同脉。我没见过她的母亲，但想必是个和她一样坚强的女人。
只不过到底也是人年纪大了，乡下那些亲戚家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都开始谈婚论嫁，也有人孩子都学会走路了。她母亲开始有点焦急，也不像平常人家那样一个劲催促或直接给她安排相亲。
她母亲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气，不是自己看上的也不会要。所以只是在电话里偶尔旁敲侧击的打听那么几句。
本来这样也就算了，但过去一年里她母亲的身体都不太好，以前那么多年超负荷劳累的生活，给这位平凡又伟大母亲的身体增添了难以痊愈的伤。
老人在病中更加多思，最担心的就是她。
说起这些的时候，她几乎是要哭出眼泪，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对我说，她和母亲在二十多年来用相依为命形容毫不为过，她也从不觉得，除了母亲之外，还有其他人或者事是会让她觉得不能舍弃的。只有母亲。
她母亲何尝不知。这个女儿在过去的十几二十年里，和谁都是见面三分薄面，也确实坚强独立。但内心一直孤独，除了母亲之外并没有旁人可以并且愿意依靠。
所以开始变得迫切希望她能够找到一个可靠的男友，不强求现在就结婚成家，起码能够稍微放下心来，明白一旦自己离去，她不至于内心无所依傍。
她知道母亲的想法，就换了口风，谎称自己已有彼此好感，并且条件优秀，人品可靠的男生追求。
事情暂且这样拖了下来，这样到了年底，母亲身体好转了些，突然说今年要她不用回乡下，自己来城市里住段时间一起过年。
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为了见谁而来的一趟旅程。
她只能答应，回头就开始搜索电话本。近年来常见面的不能找，会太尴尬，并且说不定会成为被人背地议论的话柄。在以前的同学里找了又找，最终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了我的手机，还好我没换号码。
其实倒也并不是没男孩子喜欢她和追求她，条件不错的也有，只是从来也没听过她和谁真在一起过。
她说，自己现在尚且没有足够优秀，也没有达到自我要求的高度，怎么去要求对方？而如果仅因为到了适龄就一定要妥协，随意降低标准找个人恋爱，甚至于谈婚论嫁，我不甘心，也不愿意将就。
这是她难得能这么直白露出自己心高气傲的一面，到底也是和高中的时候不一样了。
说完了她自己先笑，自嘲地说，像自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干脆就不要拖着别人，干脆一开始说清楚，对大家都好。
而现在，只好为了宽慰母亲的心而出此下策。
那天见面把该交代的话都说清楚，过了几天，我先去她家，载她一起去车站接她母亲。
正值年底，车站人来人往，喧嚣热闹，但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这位我第一次见的老太太。
五十来岁，身体一度抱恙的老太太，也从不施粉黛的脸上看得出风尘仆仆和隐约的病态、疲态，但依旧身板挺直，穿着样式简单的神色袄子，两手拎满了乡下自家晒的菜。
我忙接过老太太手上的菜，问好，带着往停车位走。她则扶着自己母亲，且一边轻声责备，何必带这些到处都有的菜，白费了路上折腾劳累。
老太太却不要她扶，并且反过来轻声斥责她，说这菜是到处有，但哪里有自家做的干净可靠，而且又不是给她的，她嫌弃个什么劲。
我在旁边听着好笑，把菜放进了后车厢，开车门扶老太太上车，边附和道，是啊是啊，阿姨给我的，你有什么好嫌弃的。
其实她读书的时候，老太太一直在长沙住了几十年，对这里熟悉得可能比我们还多。但都在工作，每个景点也都是从外头路过，从不得空进去看看。
一共在长沙待了六天，因为公司里年底事多，我也无法每天都去作陪。
她简单说过原因，老太太理解得很，私下里跟她一个劲说，如果我忙就不要逼着我挤时间过来陪她，不要耽误了工作。时间还长的很，以后都是时间，这次已经看到了人，也很满意，何必急于一时。
好歹还是有点时间，和她一起陪着老太太去了几个热闹的景点。老人家喜欢热闹，而且多沾沾人气总是好的。
去岳麓山的时候，本来是考虑到老人家的腿脚不便，想坐车上去，结果老太太不肯，于是我们陪她步行。还没走多久，就已经被她甩开了距离。
老太太叹气，说，你们两个年轻人还抵不了我一个老的。
这个结果也不奇怪，许多年的体力劳动虽然给她身体带来了伤害，却又让她的体力比我们这些常年坐办公室的人强得多。
最后还是她主动提出半途休息会儿，虽然没说，大概是性格直率惯了，眉眼里掩不住神色，明显还在叹息我和她女儿的“不顶用”。其实有点小孩子气，比起叹息我们，更喜欢我们顺着话夸她的身体硬朗。
老小老小，这样异常的可爱。
下山后带她去吃自助餐，她第一次去自助餐厅，十分好奇又有点不好意思开口问。她女儿照顾老母亲的自尊心，装作不知道，不动声色的做着示范。
老人家终于明白，起身去装东西。不多久就回来了，点的都是清淡简单的蔬菜类。
又习惯了以往几十年的做法，吃到了喜欢的食物，就不再多吃，把剩余的都夹到女儿面前的碟子里。
她女儿再三解释让她吃，自己可以再去拿，但她依旧改不了这样的做法，后来也就随她去了。
后来再带她去百联东方，给她买衣服和鞋子。她反过来兴致勃勃的给女儿还有我看衣服，还拿着给我们比划，夸得样样都好看，想都买下来。可是一旦挑到了送给她的东西，就开始挑刺，总能找到嫌弃的地方，不愿意买下。
最后还是给她买了几件衣服和几双鞋子。见我们坚持，她也没再说什么，又要从我手里接几个袋子自己提，低声责怪女儿不懂事。我只好赶紧解释这都是应该的。
老太太在长沙玩了六天就说该回去了，连年都没到，至此已经彻底证实了她来的目的不是过年。
我们俩一起送她上车，她突然对我提了此行以来对我的唯一一个要求，让我去附近的商店买瓶饮料给她路上喝。
买完了回来递给她饮料，然后和她女儿站在车下，一直跟她挥手告别，直到车开走。
之后回我车上，我打算送同学回去。她把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个用报纸包好的小纸包递给我，说这是她母亲刚塞给她，让她给我的。
在商场里给她母亲买东西的钱是我付的，其实并无所谓，同学之前也强调会事后再打给我，也可以，都并没什么。
但老太太心细，记下了吊牌上的价钱，晚上偷偷拿报纸包了钱，还额外多放了两千块进去。让我去买饮料的时候把报纸包塞给女儿，让女儿一定给我，叮嘱也不要对我说是买衣物的钱，只让她对我说是压岁钱。
同学打趣说，这大概是她母亲这辈子给过最多的压岁钱，她当了二十多年的女儿，拿的压岁钱加起来都没这个多。
说着说着，她突然沉默下来，用手捂着脸，别过头去看着车窗外头。
我们之间有短时间的静默，她不想让人看到她哭出来，所以我就装作没看到。
她下车的时候再次向我道谢，并且弯下腰朝我行了个很慎重认真的大礼。我理解她的心情，所以并不阻止，过了两秒才说可以了。
看着她进了公寓楼，我才离开。
离开的时候满心怅然，被小心翼翼折好的报纸放在了面前的车架台子上，我觉得有点烫手，甚至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用这些钱，这可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这些钱的分量太重，同学不愿意收回去，我也无法勉强。
最后我将之捐献了出去，用作慈善。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用途才能妥善处理。
一直相信这样的说法，在父母老去的过程中，他们会越来越像我们的孩子。
就像四季往复循环那样，幼时我们所依靠着他们的一切，到他们老时，也会如同我们幼时。
有时你再和他们有了争执，不要说话，去偷偷观察他们，会看到他们硬撑着的脸色上，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安和惶恐，就像我们小时候打破了东西，然后小心翼翼偷瞥大人反应的样子。
成长和时光对彼此来说都是这样的印记，我们来自他们的体内，遗传他们的基因，直到长成现如今的样子。
对双方来说都是唯一的存在，若他们之间有任何一方不同，降临于世的此刻的这个人就不会是我们自己。
过往难免会有责难、抱怨，可最后血肉相融的只有父母和孩子。
而即算是那样充满了争执的时刻，也会随着岁月逝去，他们的苍老而逐渐稀少珍贵，直到最后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们。
我一度不敢去想象这样的局面。人逐年岁长，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新有旧，也觉得自然而然。
朋友有新，爱人有新，伴侣有新。可父母不同，他们若有天离去，就再会无期。
到了那一天，我们要去哪里才找得到第二个？
且珍惜吧。
趁着我们的珍惜尚且还有价值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