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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书籍名:《爱欲城市之将就》    作者:贞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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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廉懒懒的躺在嘉宝饭店总统套房的床上,哼起Beatles的「Lucyin the sky with diamonds」,无聊的看着窗外。

  ……Picture yourself in a boat on a river,with tangerinetrees and marmaladeskies……

  橘子酱天空……

  那样的天空一定很甜吧,威廉心想。他不是很喜欢纽约天空的颜色,混浊而灰暗,日内瓦的天空清亮许多;但是他不喜欢那里的气氛,很无聊。

  说到无聊,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答应费利斯回日内瓦,却迟迟没有出发:每天都有几件待处理的事,监工啦、饭局啦……总而言之都是些小事,但却教他无法放手——小事,未必不重要。

  橘子酱……

  安杰那个混帐不知道怎么了。

  好不容易才见面,那家伙摆那个什么臭脸色,竟然敢对他耍脾气,是怎样?威廉不耐烦的重呼了一口气。看那只右手灼伤成那个凄惨可怜样,他才好心的关切,结果却被说成

  「病态偏执」。拜托,他认错痣才一、两次好不好;那家伙是老眼昏花、还是家里没镜子?根本和里昂一点也不像,他有必要偏执吗?以为自己是谁!

  他妈的。威廉越想越气,干脆从床上跳下来,换了衣服出门。

  「亨利呢?」来到饭店大厅,威廉见到饭店总经理便随口问道。

  「小老板他……」总经理小心翼翼的,似乎想着该怎么说:「小老板有公事缠身……需要我替您留言吗?」

  「我再找他就行。」威廉一摆手,要对方别介意。他原想找亨利一起到哪里打球杀时间,这下子要他一个人鬼混也没意思,百般无奈之下,他于是转而前往旗舰店。

  这段期间,机芯部门梅斯总监的病情、威廉可能回日内瓦的等等消息其实在Tourbillon& Time总公司内部隐隐投下震撼弹。而法兰斯坦似乎真有些忌惮,没让安妮塔继续刁难北美公司的财务,旗舰店的工程变得顺利许多。

  或者,法兰斯坦是另有盘算,威廉心想,那女人或许以为这样能松懈防备,好声东击西;或者根本是风雨前的宁静,其实那女人肚子里有更大的野心计划。

  总而言之,只要旗舰店能开幕,威廉不是很在意其它的枝节。

  「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费利斯走进旗舰店,手上抱着一个包裹。一见到威廉便笑着说:「打电话到嘉宝饭店,总统套房管家说你出门了。你的手机怎么一直关机?」

  威廉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一耸肩。费利斯又说:「躲什么人的电话吗?」

  「我妈『又』联络你了?」威廉懒懒的问。

  费利斯点点头,「夫人早上来电,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威廉瞪大双眼,做出一个「天啊,快给我打点滴」的不耐烦表情,「她没有其它事好担心吗?」

  「没有。」费利斯简洁的回答。「对了。这是你的东西——」他将手上的包裹递给威廉,「今天早上快递送到公司。我知道你会想在『第一时间』收到,就帮你带来了。」

  威廉低头一看,眼睛顿时发亮:是里昂从瑞典寄给他的包裹。他迫不及待的打开,里头是一份硬壳论文,还有一封简信。

  「威廉,我知道你一直找借口不肯出发,就是为了等这个。」看威廉满脸欣喜,费利斯有些不是滋味,低声说:「现在东西收到了,你没有理由再拖延了,我们可以回日内瓦了吧?」

  威麻没理会他,依旧我行我素的抽出简信、走到角落避开旁人阅读。一如里昂向来的风格,简信的内容非常短:

  威廉,我承诺会在座谈会后第一时间将论文寄给你,然而还是拖了一天。直到伊森提醒我两地有时差,我才寄出……

  连在简信里也有野山猫的名字,威廉有些恼火。

  希望不会太晚。除了论文之外,另附上一份说明。祝你阅读愉快。

  威廉反复把简信看了三次,最后终于接受「简信就是这么短」的事实,他等了那么久,结果只等到「祝你阅读愉快」的问候;而且还是拖延一天加上时差的迟来问候。这暗示了里昂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好残酷的设计。好象无时无刻的提醒着彼此之间永远有差距、让人清楚明白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得永远的追逐,也不一定赶得上。」

  不知道为什么,威廉的脑中突然想起安杰对陀飞轮表双追针设计的评论,整个人顿时一震。

  他和里昂之间一直存在着时差。

  从他们第一次比赛蝶式开始,里昂就是个他苦苦追求却永远无法赶上的目标。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可以触到对方了,里昂又一个箭步跨开。他从来只看得到里昂的背影、勉强探见侧面,却无法正面迎视:因为他无法赶上前、对方又不回头。他们之间永远存在着距离,而他每天看着手表上的双追针,却从来不曾领悟。

  原来如此。

  这段时间,他究竟在追求什么?

  「……这是什么?」费利斯拿起论文好奇的问道:「A.P.?什么意思?」

  威廉回过头。他走过去翻开论文,里昂在扉页夹了一张和信同样简洁的介绍:那是有关赛局理论中「Angel’s Problem」的论文(天使问题,又称AngelsandDevils game,天使与恶魔赛局,由Conway于一九九六年提出)里昂分别以Angel’sProspect、Angel’s Potential、Angel’s Power等不同的「A.P.」作为章节,证明「当天使的力量K大于或等于一时可获胜」的方法。费利斯看了半天却一点也不懂,「果然是天才,好深奥啊……」

  威廉对赛局理论也是一知半解,但他的注意力却被里昂在介绍中写的一句话吸引:

  很多时候,太习惯性的设定理想目标、盲目的关注追求,却没有想过目标是否真的有意义,然后,就会忽略很多近在眼前的真相;而A.P.的关键也正是在此:确立信念,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

  威廉抬起头,又是这句「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但这一次他无法反驳。他不确定自己的心意:他一直将里昂当作追求的目标,然后在此时此刻,知道他和里昂之间有着咫尺天涯的遥远距离,虽然失望、却没有预期中的难过,好象他潜意识中一直明白似的。他恹恹的合上论文,转身走出旗舰店。

  「威廉,你去哪里?」费利斯在背后叫道。

  「随便走走。」威廉将双手一摊,「你帮我收行李吧。等我回来就准备出发。」

  威廉在路上瞎逛,意兴阑珊的随性浏览着商店橱窗。即将离开这个城市,他知道自己下次再也提不起劲造访,于是想趁告别之前留下一些友善的回忆。

  服饰、精品、美食……时尚或传统,大众品味或个人风格,纽约街头的店家的确极富特色。

  威廉经过一家寝具店,接着是鞋店,然后是雪茄专卖店、旅游书店;接着,他来到一处门面雅致的古董店前。

  橱窗里摆着一些Minton瓷器、青铜小像、一张维多利亚时代的桃花心木小柜、柜上放着两个陶瓷娃娃,还有一只古董泰迪熊。

  泰迪熊的颈子上系着围巾、身上套着一件天蓝色双排扣风衣,威廉瞟了泰迪熊一眼,突然觉得它身上那件风衣让安杰穿起来应该很好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忧伤。他就这么停下脚步,站在橱窗前瞪着泰迪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古董店里走出一位满头银发、穿着刺绣套装的妇人,手上拿着一杯水,和蔼的对他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要无忧无虑,不应该哭。来,喝点水。」

  威廉疑惑的看着妇人,「谁哭了?」他隐约觉得脸颊湿润,伸手一摸,才惊觉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流出,想止都止不住——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流泪。不知道原因、更不知道已经哭了多久。

  堂堂顶级名表世家少东:威廉·贺林,竟然也有呆立在橱窗前对着一只绒毛玩具掉眼泪的一天。

  「这只泰迪熊是一九○五年的德国Steiff金耳扣,风衣是后来我才帮它穿上的。」老妇人从橱窗中抱出泰迪熊,轻轻的亲吻了熊耳朵一下,「在拍卖会上,它的身价最少值五千美金……」

  威廉二话不说,立刻掏出皮夹,「我出六千。您收支票吗?」

  老妇人先是一愣,接着笑了,「你会错意了,年轻人。它是非卖品,只是来古董店陪我而已。它是我祖父送给我父亲、父亲给我的礼物;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无价之宝。你也有一只这样的泰迪熊吗?」

  威廉垂下眼,喝光杯中的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的开口:「没有。」他看着水杯,「我认识一个男孩,他非常喜欢超人,收集了所有超人的东西,其它的玩具都看不上眼。有一天他无意间找到一只泰迪熊,由于和他收藏的玩具完全不一样,他不知道该把泰迪熊放在哪里,所以……」

  「我希望那个男孩没有丢掉泰迪熊。」老妇人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男孩心里应该很清楚,超人是他的偶像、他『崇拜』超人;但那只泰迪熊是独一无二、无法取代的。如果丢掉,就再也没有了。」

  威廉抬起头。

  独一无二,无法取代的……

  三秒钟之后,威廉将杯子还给老妇人,说了声谢之后转身就跑。他冲回旗舰店开了BMW车,朝安杰家的方向疾驶。

  他必须见安杰一面、必须和安杰说清楚一件事。

  来到安杰的Loft,威廉按了老半天的门铃,屋里却一点响应也没有。该不会睡昏了?威廉锲而不舍的继续按了好一会儿,越按越火大。接着,他干脆不按了,从安杰信箱里找出备有钥匙,径自开门进去。

  「安杰?你在睡觉吗?」

  威廉到处找了找,不见安杰的人影:Rive Gauche暂时停业,那个右手灼伤的家伙不待在家里休息、能跑哪里去?威廉来到厨房,懊恼的坐在餐桌旁,看到桌上放着两个印着当天日期的药袋。威廉翻了一下药袋里的东西:涂药、纱布、生理食盐水……

  东西不少,安杰有办法自己换药吗?威廉拿起一罐灼伤软膏,阅读了一下成分和使用方法又放了回去。接着,他注意到药袋下压着一张「料理大奖赛」的通知。

  威廉顿时恍悟。立刻一拍桌子,刷的一声站起来冲出门。

  威廉一路驾车飞驰回嘉宝饭店。

  「亨利呢?」他直闯饭店行政管理区域,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的咆哮,「亨利,别躲了!给我出来!」

  办公室里的员工纷纷探头狐疑张望,不知道这个小少爷又在发什么飙。

  「贺林少爷!」饭店总经理气急败坏的走出来陪笑脸,「有任何招待不周惹您不乐的地方,我仅代表饭店向您致上最高歉意,并愿意完全负责、给您最满意的补偿。请您到我的办公室再说……」

  「我找亨利!说什么公事不在,其实躲在哪个房间享乐吧?他把人带到哪里去了?」

  总经理听得一头雾水,「带谁到哪里?贺林少爷,小老板和一个卫浴用品厂商谈专利权,真的还没有回来!」他顿了一顿,压低声音:「如果您要找的是帕提瑟先生,他『之前』的确在饭店……」

  「安杰在饭店里?」威廉扯住总经理的衣领,「他在哪个房间?」

  总经理立刻解释,「我是说『之前』在。大约……五分钟之前,我看见他从后门离开了,好象很着急的样子,不知道去哪里。」

  威廉又一阵风似的大步离开。

  站在饭店后门,威廉左右看看,猜不出安杰会去哪里。

  终于,他才猛然想起似的,用力拍一下额头、骂自己愚蠢,拿出手机按开电源。他的手机有GPS地图,只要通电话就能知道安杰的行踪。

  他立刻拨打,但安杰的手机却一直显示「忙线中,无法接通」的讯息。是和谁讲电话,那么长舌?威廉又尝试了几次却徒劳无功,他终于火了,又坐上BMW,决定驾车以地毯式搜寻。

  威廉以三十公里时速在街上边拨打电话边寻找。天色渐晚,能见度越来越差,他只能努力的张望。找了两条街,准备穿过大十字路口时,威廉的眼角余光似乎注意到什么东西在地上蠕动,又将车倒回几公尺。

  在一个垃圾箱旁有团破烂似的东西堆置。威廉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惊慌踩下煞车,「安杰!」

  威廉站在诊疗室外伸长脖子努力往门里看,除了让身高又抽高了半时之外,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好慢。

  他发现安杰倒在垃圾箱旁的地上,双眼翻白、已经失去意识,胸口剧烈起伏、呼吸伴随恐怖的杂音;他立刻将安杰抱上敞篷车,前往最近的一家医院。在急诊室急救处理后,安杰被转往内科进一步治疗,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威廉开始有些担心。

  又过了十分钟,一个身材丰腴的非裔女医师走出来,「我是琼斯医生。」女医师一脸专业的对威廉大致说明安杰的状况:「还好及时送医,再晚一点的话,病患可能已经造成过敏性休克、甚至器官衰竭了;到了那种情况只能送加护病房插管治疗。」

  「那么严重?」威廉相当惊讶。

  「药物过敏的症状会因人而异。」琼斯医生说:「你想进来探望吗?」

  威廉跟着琼斯医生来到治疗病房。

  他看见安杰躺在病床上,右手包着纱布、左手吊着一瓶点滴,虽然不是昏迷状态,但神情恍惚。一个护士在床边对安杰说话,叫了好几声,安杰还是一验茫然、毫无反应。

  「还是没有响应。我们没办法和他沟通。」护士摇摇头,对琼斯医生说。

  眼前的诡异景象让威廉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

  琼斯医生没回答,带着威廉来到床边,「帕提瑟先生。」琼斯医生指着威廉问安杰说:「你认得这位先生吗?」

  安杰依旧没有表情也毫无反应,双眼空洞洞的,视线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威廉不是医生也看得出有问题,于是焦急的问道:「怎么了?他为什么会这样?」

  「帕提瑟先生在用药时必须非常小心注意。」琼斯医生简洁的回答:「某个医疗人员在他的右手灼伤患处涂抹了磺胺银药膏……」

  威廉想起安杰药袋里的药剂,点点头,「那又怎么样?」

  「很不幸的,他对磺胺类成分严重过敏。」琼斯医生挑高眉头,「我们已经清洗并且更换了外用的灼伤涂药,还以药物舒缓他的过敏症状、也另外开了更高一级消炎止痛药品。他已经没有危险、会慢慢复原;唯一的『副作用』是他会有短暂的意识混乱状况。」

  「意识混乱?」对方的解释让威廉觉得自己也混乱起来。

  「记忆错乱、分不清人事时地物、没有方向感;大概会持续三到五天左右,视新陈代谢速度而定,原则上只要他退烧就没事了。」琼斯医生说:「别担心,他对别人没有攻击性。只会对自己造成伤害;最好能有人在一旁注意。」她大致说明了一下照料方式,接着转头问威廉:「你是他的弟弟?亲戚?还是……」

  威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顿时哑口无言。几秒钟之后,琼斯医生露出一个职业式微笑,「我懂了,您只是个见义勇为的路人,送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到医院。」她回头叫护士安排安杰住院,然后继续到另一个病房看诊。

  只剩下威廉一个人在病房里陪着安杰。

  点滴瓶里协助新陈代谢排出毒素的水分渐浙空了,安杰还是茫茫然的,两眼失神瞪向空无。威廉的心绪非常乱:他不认识这样的安杰,事实上,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安杰。

  一开始,他因为失误而错把安杰认成里昂;接着,他因为打赌才邀安杰上床;他总把对方当成抒解无聊的消遣,将就之下,到现在才明白在不知不觉中,对方已经占据他的心里,无法取代。

  「安杰……」威廉在安杰耳边低声叫着:「安杰,听得到我说话吗?」

  威廉叫了好几声,安杰都没有反应。威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安杰突然把左手缓缓的举到半空中,张开五指、又合起了,动作非常慢,好象企图抓取某个不知名的东西。

  「安杰!」见安杰终于有了动作,威廉以为他有了意识,立刻欣喜的叫了他几声。然而安杰只是缓慢重复张合手掌的动作,没有响应;威廉开始觉得自己很白痴。

  「你在找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威廉烦了——耐性向来不是他的优点。或许正如医生说的,将安杰留下来住院就好:医院里有专业的医疗人员、有医疗设备,就算突然错乱暴躁,也有护栏或束缚带……当安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也不会是世界末日。

  他看着安杰,心中有股无力感。他干脆伸手一把握住安杰的左手,「你只要告诉我:你想要和我走,我就立刻带你回家,好不好?」

  威廉不确定安杰有没有听懂。呆滞几秒钟之后,安杰抓着威廉的手慢慢放在胸口,轻轻闭上双眼。

  濒死经验。

  安杰知道什么叫濒死经验,他体验过两次。

  他会先经历生理上的极端痛苦,然后突然间,好象跳电一样,他就超脱那个境界,灵魂或意识从脑中抽出,在旁边看着他狼狈不堪的肉体瘫在某个地方挣扎。然后会有一道光接引他到祥和舒适的乐园——没搞错的话,应该就是天堂,他想。

  第一次发生在他年幼生病而吃错药,也是从那次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有药物过敏。他瘫在地上痛苦的抽搐,然后从天落下一阵光,他来到一个颜色缤纷而温暖的地方,果酱色的天边挂着棒棒糖彩虹、云好象棉花糖,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有一间糕饼屋。他立刻跑去舔着橘子软糖的窗户,巧克力马芬做的沙发又软又好吃。

  当他醒了之后,医生却说那不是濒死经验,而是为了救他的小命,医生用了特殊的药,会让他的脑子暂时接错线,会意识错乱。简单的说:幻觉。

  同理可证。所以他这次的经历也是个自我暗示的幻觉。

  必然是因为他太渴望关怀和被爱,才会在意识错乱的时候幻想有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呵护。即使是个像他一样年纪不小的大男人,也没有坚强到恢复神智时发现独自被弃置在病房中也无所谓。

  所幸老天对他还是慈悲的,当他从一场温柔情爱的美丽梦幻中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房间里,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你认得我吗?」陌生人说了:「我是琼斯医生。」

  「琼斯医生是医院的内科主任,专程过来看你的状况。」一个声音说。

  安杰的耳朵竖直、隐隐觉得鼓膜刺痛。他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是茱莉的声音?他努力张望,看到床尾站着一个窈窕的女性身影,瞪大双眼对他微笑。

  安杰皱起眉头,他无法形容心中的惊讶、错愕、荒谬,以及无法掩藏的厌恶情绪,「茱莉?」

  「看来你的意识已经完全清楚了。」琼斯医生笑着说:「你受到非常好的照料,复原状况很好。」

  「医生,谢谢你。」安杰撑着自己坐起来道谢。他的右手好了点,但还是无力、而且皮肤有些痒。琼斯医生又叮咛嘱咐几件事之后,便表示有事必须告辞;茱莉更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连声道谢并礼貌的送对方到门口。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医生走后,安杰下了床,语气严厉的质问。

  茱莉却满脸灿烂微笑,「我看到你参加料理大奖赛的作品,突然觉得很想你,所以就来了。还好我在,不然你药物过敏还一个人……」

  安杰打断她的话:「就算我病了也不关你的事。我们分手了,记得吗?」

  茱莉带着微笑的脸沉了下来,委屈哀怨的说:「杰……」

  「叫我『帕提瑟先生』!」安杰吼道。

  「安杰,上次在嘉宝饭店外不愉快的见面之后,我……我想了很多。」茱莉低声下气的说:「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有些无法抹灭的默契,我还是和你最合……」

  「别找借口!」安杰举起双手,「说实话吧:你被甩了,所以回来找我。」

  茱莉无言以对。支吾半天之后,她才低下头说:「吉米的老婆又怀孕了。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决定离开他。」

  只是随口瞎猜的,竟然一语中的?安杰遮住耳朵、不断摇头。「不不不……我猜对了。」他咬着牙说:「别把我当滥真好人,我不是备胎!」

  「安杰,干脆让我们一次说清楚。」茱莉说:「我知道你恨我当初劈腿,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寂寞、我的压力?你一定觉得我没有办法等你很冷血无情,你有没有想过我的青春有限?一开始和吉米交往的时候,我也挣扎了很久;结果你那天在我家楼下出现,那时候……我只觉得很愧疚、更没有办法面对你……」

  「够了!」安杰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一直摇头,「茱莉,发生了太多事,我没有办法……」

  「是因为那个男孩?」茱莉突然说道:「你知道他把你一个人留下就走了?」

  安杰瞪大眼睛,他知道茱莉说的是威廉,突然觉得头痛欲裂。太多太沉重了,他无法一次消化,「谢谢你过来看我,现在请你离开。」

  安杰扶着头,摇摇晃晃的走进厨房,他必须吃点东西,不然会倒下。厨房里有些凌乱、显然有人动过,瓦斯炉上有个深锅,他走过去打开一看,锅里装着黄澄澄的怪异东西。

  安杰挖了一匙放进嘴里,似乎是……番瓜炖饭?炖饭放置了一段时间,已经冷了,奶油有点腻口;但依旧能品尝到番瓜的清甜,隐约透着一股淡淡的酒香芬芳。那股香气,突然让安杰有种想哭的冲动。

  那大概是他所吃过最美味的东西,他甚至觉得这辈子三餐只吃这个也没关系。

  「茱莉!」安杰走出厨房,叫住正要离开的茱莉,「这个番瓜炖饭是你做的?」

  茱莉愣了几秒钟,「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动你的厨房,所以……」

  「茱莉,很抱歉,我刚才对你很凶。」安杰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发生了那些事,我需要一些时间……这个炖饭,让我知道自己差点错过最重要的人。」

  「之前我们两个的交往就有很多问题:时间有错、你有错、吉米有错,我也有错……既然大家都有错,现在去一条条的追究根本毫无意义,也只会让感情更疲惫……」他顿了一顿,「茱莉,我们从头开始吧。」

  茱莉立刻飞奔上前拥抱住他。

  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

  错误难免,重要的是改过、然后记取教训。经过两次的感情创伤,这一次安杰慢下脚步,非常谨慎。他没有完全信任茱莉,只是想给彼此再一次的机会。

  他没有再见到威廉,只在国际财经报上看到了关于他们公司的消息,辗转得知威廉在日内瓦。

  他很刻意的不去回想那段冒险似的感情,当时他太莽撞,闯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永无岛。年过三十的男人无法从万花筒中获得满足,需要面对现实,脚踏实地。

  这天,保险公司打电话来,客气而礼貌的告诉他调查结果出炉,确认是产品设计失当造成的意外,保险公司将尽快理赔,并且以法律途径向厂商求偿。『下午,我会请快递将几份相关文件送到府上。』

  安杰没有太激动的反应。他客套的谢了对方,然后联络马力欧为Rive Gauche的线路修缮估价。于是,咖啡店必须再休息一星期才能以新面貌开幕。

  为了配合装修,安杰心血来潮的到咖啡店整理了一下,将某些重要的文件物品暂时搬回家。由于右手还不太方便,茱莉也过来帮忙。

  他们将两个纸箱的东西堆在客厅一角,安杰顺便检查了一下财报,这时门铃突然向了起来。

  应该是快递,安杰想也没想的走去开门。才打开门,一双手臂冷不防的熊抱住他,在他的耳边猛亲;安杰顿时以为自己被某种失控的热情动物攻击。

  「搞什么……」这是哪门子快递?安杰连忙想挣脱对方的拥抱,「再骚扰,当心我向你的上司投诉!」

  对方不但不放手、还抱得更紧。「我就是喜欢骚扰你!」

  那个声音,顿时让安杰冻结。「威……廉?」

  威廉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没时间玩了:我只有一个小时。你的护照在哪里?行李不用收了……」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安杰却呆滞的站着。威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你在吗?」

  经过这些时间、这些转折,威廉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好象只要按下暂停键,就能暂停时间;然后再插放,一切就能从头开始:refresh。自我修复的青春能量让安杰既欣羡又愤慨。「什么护照、行李、飞机?我要去哪里?」

  「当然是跟我去日内瓦。」威廉一脸理所当然,好象安杰是明知故问。

  「我为什么要和你去日内瓦?」安杰讶异的瞪大双眼,「你来这里干什么?」

  轮到威廉呆了,「为什么?因为我希望你来,我也『以为』你希望和我来……」

  安杰摇摇头,「威廉,你不能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之后又突然出现,这在成人的现实世界行不通的!」

  威廉正想再说什么时,茱莉刚好从后头走出来,看见他时吓了一跳,「安杰,这要放在哪里……是你?」

  「浓妆艳抹的大姐?」威廉看看茱莉、再看看安杰,愣了三秒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茱莉上前挽住安杰,「我和安杰复合了,你有意见吗?或许……」她顿了一顿,「我们会结婚!」

  「结婚?」安杰挑了一下眉头,虽然错愕却没有多说什么。

  威廉倒是急了,瞪大眼睛一个箭步冲上前解释,「安杰,我相信其中有很大的误会。我突然离开是有原因的……」

  「什么误会,有人请你来吗?」茱莉尖声吼道:「立刻滚,不然就告你擅闯民宅!」

  威廉和茱莉不客气的吵了起来,安杰开始觉得一切像的荒谬的闹剧。

  「我知道令堂住院的事,报上写了。请转达我的衷心慰问,祝她早日康复。」安杰插嘴。接着他转头请茱莉暂时回避,他必须和威廉单独谈谈。

  「安杰,你最好离那个歇斯底里的大姐远一点。」威廉抱怨。

  安杰却平静的说:「威廉,你不该在这里,应该在日内瓦。」

  威廉皱起眉头,似乎相当不满对方的回答。他双眼充满怨怼的瞪着安杰,「我这一趟来最主要的目的是接医生,飞机只停留一个小时就得起飞。」他深吸一口气,「安杰,我以为我们已经有了默契,你会跟我一起走。」

  「默契?」安杰好象听到一句最荒谬的笑话,「我和你之间何时存在那种东西了?」

  威廉向后退了一步,「什么意思?」

  「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都已经过去了。」安杰平静的说:「既然过去就没有必要再执着,应该向前看。」

  「那么你的梦想呢?你不是为了实现梦想可以付出一切?」威廉连忙说:「我想和你一起实现梦想!」

  安杰苦笑,「梦想……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幻觉,人必须脚踏实地。」他看看左右,他的Loft、他的Rive Gauche、他的人生岁月、他的一切现实,「大少爷,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生活,我们之间……你何必这样勉强自己?」

  威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勉强?」

  「威廉,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思考什么才是我想要的幸福。」安杰看着对方,语气坚定:「我想,我们之间的差距不在『年龄』、而在于『现实』。」

  安杰走到旁边取来两个东西,「像这种系出名门、又时尚又奢华的顶级陀飞轮表,的确很令我很心动,但是那么多的功能,我根本用不上。我需要的,只是最简单、最老土的烹饪定时器。」他淡淡一笑,将威廉给他的腕表又还给威廉,「而且,正如你说的:这只腕表只是个实验品,一个失败之作……就像我们的关系一样。」

  威廉瞪着手上的表,迟疑许久,才缓缓的说:「我错了。这不是个失败的实验品。」他几乎恳求的看着安杰:「那时候的我太迷惘,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这只表的机芯只需要校正,就会是一个最完美、无法取代的机芯。相信我!」

  安杰垂下眼。

  「太迟了,威廉。我已经做了选择:决定留在『现实』里。」

  威廉失望而不解的看着安杰。他反复思索,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故事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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