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下午花了所有时间整顿RiveGauche，回家时已接近午夜，安杰却在门口发现一箱东西：茱莉叫快递送的。
箱子里是他留在茱莉住处的东西以及他们所有的合照。安杰自虐的翻阅记录了两人所有点滴岁月的照片，大概是心理作用，他发现照片中的茱莉笑得很牵强。原来有那么多的征兆，他却盲目的不曾发觉——一切似乎都是他的错，识人不清，他应该早点觉醒才对。
于是，安杰咬牙将浴室里属于茱莉的牙刷、衣橱中她的两套衣服、一双便鞋、内裤丝袜发圈等东西，以及放在桌上的合照一起装进纸箱丢进外面的垃圾箱。
这好象是一枚精准残忍却缓慢射进心脏的最后慈悲的子弹，把他心中的爱恋残丝都利落切断。
所谓情场失意、职场就会得意，Rive Gauche重新营业，工作人员重回岗位。
「你的银行户头被冻结，不会用我当人头户吗？」安德烈知道安杰遭遇的经济问题之后责备他：「我们算朋友吧？有问题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你不要什么都自己闷着头扛！」
安杰相当过意不去。原以为他的任性而为会导致客源流失，没想到顾客不减反增，许多忠实咖啡客关心咖啡店的状况，纷纷给予支持、打气和祝福。
不只如此，熟客中有几个检察官还自顾协助追踪案子派到哪个承办同僚手上，请那个人优先处理，让冻结帐户困境尽早解决。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通电话的举手之劳」，但安杰非常感动；决定要更努力、制作更好吃的甜点回馈。
命运的风似乎将幸运之轮往好的方向吹了。
安杰将满腔精力投注在Rive Gauche上，心中再度点燃所有关于甜点、烘焙、法国深造等等的梦想。有了前车之鉴，他知道梦想可以比焦糖拔丝更脆弱，于是更小心翼翼的呵护、经营。
「安杰，有一桌的客人找你。」
下午，当安杰正在厨房准备某顾客预订的Bombe Alaska时，服务生探头进来问道。
安杰头也没抬，「什么事？麻烦安德烈处理一下吧，我在做蛋白霜，走不开。」
服务生离开了。几分钟之后安德烈却走进厨房，「有个奥客：消费很多但是超难伺候，坚持要见你。」安德烈双手叉腰，「说什么如果你在忙、他可以到厨房来。安杰，你要我怎么做，赶人吗？」
看看厨房工作台的食材，安杰原本觉得为难而断然拒绝，但突然灵光一闪：该不会是什么米其林指南之类的美食评鉴员？据说评鉴员的行为举止通常异于常人，会检查装潢硬件、侍者的接待态度，以及参观厨房。
「那个顾客的举止很怪异，和一般人不同？东张西望、到处挑剔检查、出怪招考验服务生？」
「是啊。」安德烈不耐烦的一耸肩，「不过，我认为应该只是个欠揍的阔少，不是多重要的人物。」
沉吟片刻之后，安杰还是决定让对方进厨房参观。没多久，安德烈没好气的指引一名客人走进厨房。
那个人大约二十四、二十五左右，自然卷曲的头发挑染、一身名牌加上斜背的Prada书包，服装打扮看起来就像电影《歌舞青春》里走出来的人物。
作为美食评鉴员恐怕太年轻了点？安杰有些疑惑，但还是露出友善的笑容亲切寒暄，「我是安杰？帕提瑟，您好。」
那个人直盯着安杰的脸许久，似乎看呆了。「……天啊，你笑起来有酒窝！」他心花怒放，张开双臂熊抱住安杰，「不会这么完美吧？我现在就想吃掉你……」
安杰顿时惊愣，下意识的半举双臂做出类似投降的姿势，一动也不能动的任凭对方抱着他磨蹭；接着，那个人还贴上他的脸颊，作势要吻他。
安杰慌了，急忙将对方推开——现在他非常确定这家伙不是什么美食评鉴员，「你是谁啊？」
「你在我们饭店的总统套房睡了两晚，威廉那该死的家伙竟然没提到我？」那人非常失望，「我是亨利？嘉宝。星期天我还来不及打招呼你就被威廉打包带走了，他妈的，见色忘友的家伙，毫无朋友义气！枉费我还让他住总统套房，过分！」
亨利忿忿的抱怨。
安杰的脑海中浮现在总统套房里和威廉滚床单的影像，瞬间脸颊发烫，整个人像熟柿子一样红到耳根。
「……你脸红了，好可爱。」注意到安杰的尴尬，亨利眼神暧昧的问道，「对了，你和威廉不是『交往中』吧？」
「怎么可能！」安杰立刻否认，还不小心岔气而大咳不止。
他和威廉是发生了两夜情，不过那是因为一时情绪崩溃心神丧失的错轨行为，他自认还是如假包换的直男。好不容易止住咳，他才严正否认：「我是异性恋。威廉是我……不，贺林先生是这个店面的房东。」
「是喔？」亨利做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你们不是交往中就好，因为我不碰朋友的『正牌情人』，我很讲义气的。不过，威廉为什么要买下这里？他们家不是已经买下前面转角的房子准备开北美旗舰店？」
安杰听得一头露水，「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会吧，你不知道威廉是顶级钟表名牌Tourbillion & Time的小公子？没在床上趁机向他要一只表？你亏大了！」亨利半开玩笑的说。
安杰皱起眉头。回想起来，前面两个路口转角处大建筑的施工布幕上的确有「Tourbillion & Time」的字样。那里是被威廉他们家顶下？那么，他买同一个商区里但面积小许多的Rive Gauche做什么？安杰的心底隐约有种不安感，威廉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事情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威廉要进军餐饮业？哈，他老爸不知道会怎么说？当然啦，钟表和酒厂合作是听过，时尚Cafe也很常见，不过，开甜点店就很怪，难道他……」亨利自言自语的念了半天，然后斜眼偷瞄着安杰好几眼，接着才试探似的问道：「对了，差点忘了正事。安杰，你有兴趣参加甜点比赛吗？」
安杰挑了一下眉头。
还没说几分钟话，竟然直接称呼他名字，难道他们很熟吗？「嘉宝先生——」他刻意强调称谓：「谢谢你的好意，不……」
不等安杰说完亨利便开口打断，「你可以叫我亨利。再过不久我们饭店将举办料理大奖赛，分冷盘、前菜、主餐和甜点四组——」他从书包中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安杰，「优胜者将授予米其林星星，成为星级主厨。」
安杰眼睛一亮。获得米其林星星大概是所有厨师的梦想、职业生涯终极目标，也是一种荣耀，说不心动是自欺欺人。
他立刻垂眼阅读手上的文件：原来料理大奖赛从一年前开始已在世界各大城市举行预赛，过关斩将的精英将群聚嘉宝饭店总店进行为期一周的决赛，届时将邀请米其林指南主编以及资深评鉴员担任评审，参赛作品同时会在城市内的几个大商场展示，供民众票选「最有人气」特别奖。
「可是，我根本没参加预赛，哪有资格进决赛？」
亨利拍拍胸膛，露出得意的笑，「安啦。我推荐的就是官方代表，当然直接晋级决赛。」
所谓「官方代表」是什么意思？安杰有些疑惑，还没开口问，亨利已经迅速的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那些都是废话，不用看了。你愿意参加的话就在这里签个名，快。」
「……」
即使安杰觉得亨利的话语中似乎隐含某些玄机，但他一时间也没细想，真的拿了笔签上名字。
「太好了！」
安杰签了名之后，亨利很快的收起文件，然后突然伸出手，像迅猛龙似的捧住安杰的脸，用力的往他的嘴唇上亲吻。
安杰躲避不及成为猎物，对方更大方的将舌头探进他的嘴里悠然造访。吻了好一会儿之后亨利才松开他的唇，眼神陶醉、似乎极为快乐，「我已经等不及了……」亨利疯狂的拥着安杰转了一个圈，然后他的手机向起才依依不舍的放开。
亨利有些扫兴的接通电话，对着安杰做了一个「我会联络你」的手势之后便转身走开，口中还哼着：「……let me be yourl oving teddy bear，put a chain around myneck，and lead me anywhere……」
是猫王的老歌，想不到这小朋友竟然知道。安杰摇摇头，回到工作台前继续在蛋白霜上淋上黑莱姆酒。
威廉坐在椅子上，将原本翘着的左腿换成翘右腿，重重的呼了一口气。看看表，他已经在办公室里等了二十几分钟，办公室的主人：里昂？亚德林却迟迟没现身。
看在「贺林」这个姓的分上，很少有人敢让他等待，而这个男人是例外。一定又是被学生拖住了，威廉心想，每次下课后总会有学生继续黏着里昂，以讨论之名接近，最好能陪着一起回办公室，这种事他也做过。
可恶，他甚至特别带了Rive Gauche的甜点过来，以里昂的慷慨搞不好会分给学生吃。威廉越乱想越不是滋味、也越不耐烦。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普林斯顿校园里的绿茵、新歌德主义的建筑尖塔让这片学术殿堂散发出近似宗教的神秘氛围；而威廉突然有种变身成为小修士的错觉，在充满经文的修道室中，仰望崇高天神的慈悲，能赐予他奇迹恩典。
然而他又等了好一会儿，里昂才姗姗来迟，身边毫不意外的跟着两个学生。看见威廉已经在办公室内等待，里昂遣走学生，「……照刚才讨论的方向重新思考，修改之后再把研究报告给我看。」
学生瞪了威廉一眼，抱着研究报告低着头离开。里昂关上办公室的门，笑着问道：「威廉，怎么有时间来？」
「一家航空公司找我谈设计限量飞行表的企划案，刚好路过就来看看你。」一见到里昂，威廉完全忘了之前等待的苦闷，愉悦的说：「这只表除了加强双追针、飞返计时、万年历和滑动飞行尺功能，还会加入最佳时间记录……」
「超复杂机芯。有任何需要、或在设计上遇到哪些障碍，尽管开口。」不等对方说完，里昂便接口。
果然瞒不住这个超人，威廉一吐舌头，「什么都行？」他露出鬼灵精怪的微笑，「这算是我主导设计的第一个表款，你愿意当代言人吗？」
「我不适合。找你们飞航俱乐部里的好莱坞明星吧。」里昂毫无兴趣，随口淡淡的拒绝，同时来到书桌边拿起一份学报看起来。
威廉有些失望，忍不住抱怨：「好象……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诱惑你？」
里昂的注意力完全专注在学报中，根本没有理会威廉。
「里昂？」
威廉叫了他几声，里昂恍然未觉，还径自到书架边抽出几本书和学报里的资料参考比对。
过了好一会儿，威廉忍不住拍桌子大声说：「里昂，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嗯？喔……」里昂敷衍的应了两句，片刻之后才抬起头、放下手中的资料，拉了张椅子面对威廉坐下，「抱歉，我刚才闪神了。你依旧住在嘉宝饭店？生活还习惯吗？」
里昂露出和善微笑，威廉却一脸委屈：「饭店还OK啦。」好象一只被冷落的小狗，好不容易获得关爱眼神又高兴起来，「其实我还得谢谢你说服我那个傲慢势利的老爸放我来这里。」
「我什么都没做。」
「和我所知道的不一样。他和你通过电话之后就找我到办公室去，说『如果你无心待在这里，就去世界跑透透推广我们的表吧！』隔天我收了行李就飞过来——来找你。」
里昂沉吟片刻，「你的父亲想重用你在物理学科的专业训练，因此才打电话问我的看法。」
「我不是因为喜欢才修物理，是因为你的关系。」
「无论动机是什么，你学得好就代表有天分。」里昂说：「你父亲有意让你接手机芯部门，你知道吧？」
威廉有些不耐烦的瘪了瘪嘴，「拜托，有我老哥当行政副理、我姊管财务，公司没有我也可以运作得很好。」
「威廉，不用我多说，你比我明白机芯部门对钟表厂的重要性。」
威廉沉默了。
机芯部门是他们公司的灵魂，他当然明白父亲对他的期望。然而，也正是因为机芯涉及企业最高机密，如果他接下那个职务，就得被钉在日内瓦总部，别想来找里昂了。
威廉观察里昂的反应，试探似的缓缓问道：「……你怎么回答我爸，让他改变心意？」
里昂却笑了。
「我说，他必须给你一些时间沉淀，你还没准备好。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威廉的脸沉了下来，「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里昂微笑不语，只是伸手在威廉的背上轻拍几下。
感觉那双手的安抚，片刻之后威廉再度抬起头，心情愉悦许多。
「差点忘了，这个给你。」他拿出Rive Gauche的甜点盒，「你很喜欢这家店的甜点，对吧？那天在婚宴上，我听新娘说订结婚蛋糕是出自你的建议；所以我就把整家店买下来了，以后如果要吃甜点尽管来找我！」
「你为了这个理由买下一家店？」里昂啼笑皆非的摇摇头，「我不嗜吃甜食，但是伊森很喜欢——我代替他谢谢你。」
威廉的眉头挑了一下。他知道「伊森」是那只野山猫的名字，听到里昂以亲昵的语气叫那个名字，他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他以为里昂喜欢，才想尽一切办法买下Rive Gauche，搞了半天竟是白辛苦一场？他原想谄媚超人，到头来，马屁竟然拍到……山猫腿上？
「我得走了，要去接伊森。」里昂看看表，「要我顺便载你回饭店吗？」
不会吧，为了那只野山猫，里昂竟然愿意从普林斯顿专程开一个多小时的车过去接送？威廉原要拒绝，但又不想放弃任何和里昂相处的机会，便勉强答应。
里昂拿着甜点盒和威廉边走边闲聊、一同前往停车位。里昂突然说道：「希望你没有换掉甜点师。」
威廉不解：「为什么？」
里昂简洁的回答：「甜点师相当亲切，很讨人喜欢。」
「他讨你喜欢？」
「我从他那里获得许多关于甜点的知识。」里昂解释：「他告诉我『每个甜点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此人对甜点的精辟素养媲美博物馆学者，很有趣。」
连一个做蛋糕的家伙都能博得里昂的好感，威廉突然觉得一肚子火。
安杰站在穿衣镜前，对着镜中的影像夸张的挤眉弄眼。何止酒窝，他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鱼尾纹了。
镜子能够照出一个人的皮肉相貌、却反映不出人的真面目。安杰平心静气的给自己打分数，如果有种量杯可以分出「Beauty and Beast」——美与丑，他既不属于Beast野兽系、却也和Beauty俊美构不上边：像大多数人一样，既不帅也不丑，他就是一个外型平凡的普通人，像是超市货架上可以随便找到的海绵蛋糕那样千篇一律，而且乏味。
安杰叹了一口气，双手厌烦的拍了一下穿衣镜，然后转身脱下外衣准备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当他正要走进浴室时，突然门铃声大作。
这么晚了会是谁？安杰疑惑而没去应门，门外的不速之客却极不耐烦的猛按。终于安杰烦了，在电线烧坏之前将门打开一条缝，露出半个头粗声粗气的问：「谁啊……」
看清造访者的脸时却吓了他一大跳。
「威廉？贺林，你来做什么？」
威廉却只是瞪着半掩的门，不回答。
穿着一身Iceberg还是什么名牌的服装，半长的刘海垂在脸颊上，遮住一只眼睛，看起来有些颓废。
该不会是喝醉了过来骚扰？安杰潜意识觉得有些不妥，加上他正要去洗澡、仅穿着棉T短裤，便透过门缝谨慎的说：「贺林先生，很晚了，请回饭店去吧。我帮你叫出租车。」
威廉还是不说话，两秒钟之后又开始死按门铃不放。
「妈的，你疯了？」安杰被吵到受不了，打开门用力拍掉威廉按铃的右手，怒道：「就算要收房租也太早了！你到底想怎样？」
等了一分钟之后，威廉才缓缓的开口，「你把这个留在饭店……」他挥了挥左手上的东西，「内裤。」
安杰傻了，刹那间脸颊像铁板烧一样烫；然而当他瞪大眼睛看仔细之后，脸色立刻转为青色、还浮上几条黑线：那是一条紫色的男性三角裤。「那不是我的。」
威廉看看安杰、再看看手上的内裤，一耸肩，「我想起来了，你穿阿公型的白色四角裤。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的。」他满不在乎的说，同时随手将内裤往后一甩。
安杰很想捶死这小子。
「别随便把莫名其妙的内裤丢在别人家门口！」他连忙走出去捡起内裤丢进垃圾箱。威廉就趁他离开门边时，大方的不请自进；当安杰回到屋里，看到威廉已经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没经过允许别乱开电视！」安杰走过去关掉电视，「我有请你进来吗？别坐在我的沙发上！」
「你的规矩也太多了？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好啰嗦！」威廉埋怨，同时脱下鞋子和外套，盘起一双长腿在沙发上坐起，左右张望，「以一个小康的中产阶级来说，你住的Loft还不错，是租的还是买的？」
「买的，还在付房贷中！」安杰双手叉腰的站在威廉面前，「贺林先生，你现在是擅闯私人产业！我不想为难你，请你立刻出去！」
威廉看着安杰，片刻之后，他摸摸肚子：「我饿了。」
安杰愕然，这个小子不请自来已经很过分，还有脸向他要东西吃？「饿了就回饭店，那里要吃什么有什么。」
威廉摇摇头，「我不要一个人待在饭店里。」他顺手抓了沙发上的抱枕，蜷缩着卧倒下来，「……不收留我的话，我就收回店面租约，让你倒店。」
「妈的，恐吓我……」安杰嘴角抽搐，「你当这是『大厨师到我家』节目啊？」
「不。是『我来大厨师家』。」威廉理所当然的加注：「我不吃冷冻、罐头食品，不吃剩菜加热，请新鲜现煮。」
安杰无可奈何，强压下满腹不满，指着威廉的鼻子强调：「只有今晚！」
转身走向厨房，安杰想了想，拿出绿色花椰菜和培根，「很晚了，吃清淡点。我煮绿花椰意大利面。」他朝着客厅大声说道。
「好。」威廉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安杰连忙回头，看见威廉也跟进厨房，「你的厨房比客厅还大。」
「乖乖坐好，别乱动我的东西！」安杰一边在深锅中烧水、一边处理绿色花椰菜的同时，不耐烦的说。
威廉原本站在大书架旁浏览架上的书，听到安杰的话，反而故意随便乱动起烘焙器具、红铜锅具，走去打开橡木橱，「哈，没想到你收藏了不少酒：ChateauHaut-Brion、BrunellodiMontalcino……」
不等安杰的抗议，威廉径自将橱中的酒一瓶瓶拿出来。没多久，地上摆满红酒、白兰地、威士忌，以及许多甜点酒。「……Marsala、Passito……不会吧，Royal TokajiAszu！」
威廉将一瓶颈部有匈牙利国旗颜色封条的金黄琼浆玉液高高举起，安杰看见了，立刻紧张的说：「小心！那是九五年的6 Puttonyos，不便宜！」
「摔破了我赔你！」威廉白了他一眼，轻轻的将酒瓶放下。然后指着木板上层中央的位置，那里没有酒、而是一个酒杯，「为什么这里要放酒杯？」
安杰不愿回答，转身将深锅中的意大利面沥出、和绿花椰培根酱拌在一起。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预留空间。有朝一日等我有办法买到梦想中的年份Chateaud’YquemSauternes会放在那里。」
「又是梦想，你这个小康的中产阶级熟男真爱作白日梦。」
「没错。这个房子、这些酒、烘焙锅具、所谓的『小康生活』都是我这个『中产阶级』经年累月慢慢努力的收获，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富贵命，张口就有得吃。」安杰将完成的意大利面与餐具一起放在餐桌上，没好气的教训。
「面好了！」
出乎安杰意料的，威廉没有回嘴，反而将酒逐一放回木橱，乖乖的坐下用餐。他细嚼慢咽的吃相规矩文雅，显然家教严格；不知道为什么，安杰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苛薄的坏师傅虐待委屈的小学徒，心中有种罪恶感。「你……要不要喝点什么？红酒还是……」他放软声音说。
「水就好，谢谢。」威廉淡淡的说。
威廉非常谦恭有礼貌的态度让安杰过意不去，便清清喉咙，「我说你啊……为什么不回饭店？」
「因为床被你睡坏了。」威廉眼也没抬的说。
真是白白同情这个死小子，安杰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我父亲和饭店老板很熟，为了方便监视才安排我住那里；我想脱离他的控制。」威廉放下刀叉，「面还不错。请给我餐后甜点。」
安杰相信威廉这次说的是实话。「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他决定从冰箱中端出一盒东西，「提拉米苏——振奋你。」
「这句话从一个穿着旧棉T、破短裤的人的口中说出来，有点暧昧。」
安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的确太家常而令人尴尬。他刻意别开视线，强装正经的问：「到底要不要吃？」
威廉不客气的拿起汤匙从盒子挖了一匙放进嘴里，「还OK。」他点点头，又问：「可以配RoyalTokaji吗？」
先是面、接着是甜点，现在又要酒？「你这小子还真不客气。」安杰白了威廉一眼，「提拉米苏的浓郁绵密乳状风味，搭配有花果香、口感清新的气泡类酒比较适合。」
他转身从冰箱拿出一瓶酒，倒了一杯递给威廉。「北意LaSelvatica。」
威廉佐酒吃了大半份的甜点，接着假装不经意的问：「我听说『每个甜点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是真的吗？」
「当然，甚至不只一个。」安杰也拿起汤匙挖了一块提拉米苏，「有甜点诞生的故事，制作甜点的人有故事、吃甜点的人也有故事，甜点就是故事。」
「提拉米苏的故事是什么？」
安杰笑了，「你要从哪个部分的故事开始听？从指头饼干——Savoiardi——说起，怎么样？」
接下来，安杰就从小小的指头饼干开始，滔滔不绝的细述一切和提拉米苏有关的故事：意大利的萨伏伊「绿伯爵」、发明Zabaione酱的佣兵队长，甚至二次大战士兵的讹传……等等；威廉则沉默不语，只是盯着安杰。
「……传统上使用……」安杰注意到威廉的视线直直凝视他的脸，开始有些不自在，「……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威廉放下汤匙，「你笑的时候……」
该不会又是什么酒窝？安杰下意识的别开脸，往后缩了一点，「怎么样？」
「眼角有鱼尾纹。」
安杰的情绪打结，脸沉了下来，「真抱歉，我上了年纪，像老沙皮狗。」
威廉挑高眉头，「那是眼部微表情肌的关系，必须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才会有。」他顿了一顿，「你是真的很喜欢你的选择、你的梦想，你真心喜欢甜点，对吧？」
「当然必须是真心喜欢的东西，不然怎么算梦想？」安杰理所当然的说。
威廉愕然。
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想起不久前里昂所说的话。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眼前这个老兄却非常确定梦想，难道这就是差别所在，安杰是出于一片由衷赤诚，所以能真心感动？
的确，威廉记得和这家伙上床的时候，感觉到这家伙是有某种无法言喻的奇妙本领让体内的热力传播、影向旁人，让彼此一起燃烧。
威廉不怀好意的瞄了无辜熟男一眼，「我困了。」他站起来，「客房在哪里？」
「我家没有客房。」
「好吧，我和你挤一张床。卧房在哪里？」
安杰哑然，「卧……你要睡我的房间？」
「难道要我睡沙发，算什么待客之道？老兄，请牢记我是你的房东，不想倒店的话，最好节制一点。」
「你这个擅闯民宅的小子才应该节制吧？」
抱怨归抱怨，安杰还是不敢违逆——难讲这个怪小子会不会突然翻脸悔租之类。
「听好，我只收留你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