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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书籍名:《危险快递关系》    作者:志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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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弱的光线悄悄爬至身旁,趴伏在床上的卢亚逊从窗帘的缝隙看到透亮的天光。

  「已经天亮了……」昨天晚上,他还以为自己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醒啦?」

  身边轻柔响起的声音,让他想起昨晚在耳边呢喃的撩人嗓音,一时血气涌上面颊,想将赤裸的身体缩回被里,却因为动作太大,难过得连五官都扭曲了。

  「好痛……」

  「抱歉,你还好吗?」刚才似乎在和谁通电话的区宗靖,露出充满歉意的苦笑。「是我下手太不知轻重了。」

  「还好,有点累而已。」

  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的身体,当然不只是「累」可以形容,但说真话就太丢脸。

  区宗靖也没有全然相信他的说词,拨开他额前的凌乱发丝,轻柔地梳着。

  现在明明是如此温柔的手指,卢亚逊却记得昨晚被对方揪住后脑的头发,强迫仰起头,好承受更深刻的入侵,连脖子都好几次惨遭啃咬,对方以全心渴求自己的呼唤声缭绕耳畔,诉说着要他记得这一刻。

  这时,拂过发梢的指尖开始下滑,沿着后颈、肩头、手臂,来到虚软无力的手指。

  不明白他为何捏自己的手指,卢亚逊懒洋洋地问他,「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我很喜欢你的手指,尤其是弹琴的时候,美得让人受不了……咬起来口感也很好。」区宗靖笑着执起他的手,放进嘴里咬了一下。「说起来,你全身上下的口感都很好。」

  「什么口感嘛……」

  不过,他的确是有被咬到哭喊求饶的记忆,但主要还是求对方让自己解脱,这种要给不给的折磨太邪恶了。

  一再回忆起昨晚疯狂的行径,卢亚逊羞愧得想一睡不醒,可相对于他的尴尬,区宗靖只是以唇瓣摩挲着他的手指,一边哼着熟悉的旋律。

  听到对方哼唱的旋律,笑意不自觉爬上嘴角。「你那么喜欢月光吗?下次我弹另一首月光给你听吧!」

  「还有另一首?」

  「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风格完全不同,我也很喜欢。」

  总觉得,那首曲子比较符合他的心情,沉稳的、缓慢的加温,到最后激昂爆发的情感,撼动心灵底层。虽然叔叔常说他的功夫还不到家,放入情感的程度总缺少了那么一点。

  可是,他还是喜欢那首带点忧郁气息的曲子,毕竟那首曲子隐含了许多回忆。

  「晚上再到酒吧去弹,就当作是我特别献给你的。」

  「再说吧!我已经把你送洗的衣服拿回来了,要不要穿?」

  「当然要。」他白了明知故问的区宗靖一眼。他可不想一直裸着身体,但尽管他豪迈地抢过对方手中的衣物,却因闪到腰而疼得龇牙咧嘴。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区宗靖没有像往常一样嘲笑他,只是面露微笑,替他穿好了衣服,看了看手表低语。「时间差不多,也该准备退房了。」

  退房?卢亚逊有些困惑。如果他们可以离开旅馆,就表示……

  「你知道父亲的下落了吗?!」

  「……算是吧!」区宗靖的笑容,不知为何有些勉强。

  卢亚逊猜想,或许是任务结束之后,他们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朝夕相处,加上大学开学以后,能相处的时间就更少了。其实他们还是可以找时间见面,但由自己开口,好像在哀求对方来找他,他拉不下这个脸。

  话说回来,终于能见到父亲,他应该要感到高兴才对,毕竟这是他这趟旅程的最终目的。只是,不知何时开始,渐渐被他抛诸脑后……

  抱着忐忑的心情,卢亚逊拎起收拾好的背包上了车。即使路程平稳,还是难免有些颠簸,他不舒服地低吟着。

  身旁的人细声安慰他「再忍耐一下」,时而滑过他发际的指尖稍微舒缓了身体的不适,卢亚逊安心地缩进座椅,盯着经过的街景,猜想哪一户会是父亲的住所。

  但车子最后停靠的地方并非住宅区,当他正想开口问这是哪里,郜在前方的公园旁,发现一辆眼熟的黑色高级娇车。

  一意识到那辆车是属于谁的,卢亚逊只觉得头顶发麻,所有思绪都混乱了,他不可置信地望向身边的男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晚点我会送你回去,他还是坚持要赶过来。」区宗靖的笑容有些扭曲。「虽然基于私心,我是想让你再多留一会儿,可是他急着想早点见到你。」

  黑色娇车的车门打开了,跨出车外的人,是卢亚逊好几天没有见面的叔叔,只见他时而看着手表,时而左顾右盼,似乎在等候某人现身。

  他瞬间明白了,叔叔在等的人,正是跷家多目的自己。

  「为什么……」首先涌上心头的是不解,接着是深沉的愤怒。「是你告诉叔叔我在这里的吧……不对,你早就跟他约好了,叫他来这里接我,对不对?!」

  「亚亚,你先回家吧。」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区宗靖已承认了他的揣测。「我手上已经掌握一些线索,只是要确切查出你父亲的住处,还要一段时间。」

  「为什么?再几天就好……再撑个几天,我们一起去找他……」

  「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区宗靖斩钉截铁的语气,否定了他过度乐观的想法。「昨天我的确是靠自己的方式找到你,要是靠警方的办案程序,等找到你的时候,不晓得你已经遭受什么可怕的对待。只要想到这里,我就焦虑得受不了,何况我也不想假他人之手,教训那个绑走你的混蛋。」

  咬牙切齿的说着,区宗靖显然仍余怒未消。

  回忆起当时的遭遇,卢亚逊不禁打了个寒颤。要是那时他没有找到自己……他不想再想象自己的下场。

  颤抖的手忽然被大大的掌心覆盖住,试图安定他的恐惧,即使还在气头上的他马上甩开,却又被牢牢握住。

  「我希望你明白,要逮捕那些人,让他们再也不能对你造成威胁,就不能不经由警方的力量,我们不可能再隐瞒下去。」

  「不行!我不能回去……」

  只要让叔叔知道他的行踪,一切就结束了,家里没有人乐见他和父亲见面,回去以后,只怕他会被看管得更严。

  「反正说来说去,你还是觉得我坚持要找到父亲的念头很可笑对不对?」

  「你应该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反正不管是你,还是叔叔,都只会叫我放弃,叫我不要找他,却又说我和他多么相像。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整个家族的人都把他当成不存在的人?还有,为什么他明明是我的父亲,却把我丢下不闻不问……」

  一样天生就是成为钢琴家的手,一样热爱着弹琴的乐趣……自己的身体里流着那个人的血液,却感觉不到那个人的存在,只留下无限的迷惘纠缠着他。

  「我每天都在思考这些事情,我静不下心来,演奏会就要开始了,我连该弹些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办法好好练习,就像我弹出来的东西一样,整个人乱七八糟……什么都不是……」

  「亚亚,你听我说。」攫住他的双臂,区宗靖以坚定的目光直视着他。

  「我不是说你想找父亲的事情不重要,而是你不需要为此在外流连,我会在你的演奏会开始前帮你找到他,让他和你见面。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完成,但是在这之前,你必须先回家。请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再去找你。」

  为什么要他等呢?他不想等下去,他没办法回到那座形同牢笼的家苦苦等待,等待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的曙光……

  突然间,卢亚逊意会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那瞬间的领悟如同脱缰的野马般,急速往负面的方向奔跑。「我也是你一夜情的对象吗?」

  「什么?」区宗靖怒不可抑地咆哮,扣在他手臂上的指头力道大得仿佛要掐出几道指印。「你为什么不懂?我对你是认真的啊!」

  「不是吗?你明明早就决定要把我送回家,昨晚却……却对我做出那种事情……」

  「这是两码子事!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心意能够得到回应,更没有想到你会抱住我……」

  「说到底,你还是骗了我,我看你对谁都能说出那种甜言蜜语吧!第二天就要背叛我,还面不改色的说喜欢我……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要赶我回去?」

  「如果我说了,你也会像逃离那个家一样,从我身边逃开吧?」

  这一针见血的反问令卢亚逊无从反驳,咬紧了下唇不发一语。

  「我不希望你再跟着我过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你回去之后,也冷静的想一想,你是不是还愿意和我在一起?还有,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没想到区宗靖会提出这种问题,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突然间,他发觉昨晚那无法定义的情绪,或许正是以此为名,而如今被质疑的羞愤,犹如蒸腾的热气般笼罩头顶,令他无从开口。

  「或者说,我想知道的是,你喜欢我到什么样的程度?是不是足以让你舍弃现有的幸福?虽然你让我抱,却没有向我明确表达过心意,我本来以为这样就足够证明你的想法,但我们之间存在着比想象中更大的差异。」

  如同紧扣在手臂上的指头,区宗靖笔直的视线像是在探寻答案,又像藉此隐藏不安。「不只是年龄,我们生活的世界本来就天差地别,唯一的相同点只有性别,这却是最大的问题……从今以后,会有更多你无法想象的困难需要跨越,你懂吗?」

  「我不懂!你不是说过,什么年龄、阶级之类的事情,你根本不放在眼里吗?」

  「那是对我而言啊!但是你呢?要你先回家,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赌注,我要你思考怎样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我不希望你为我牺牲一切之后,最终却告诉我,你后悔当初选择了我。」

  「我不知道你要我选择什么!可是我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好不容易得到父亲的线索,为什么非得在这里结束不可?」

  卢亚逊揪住区宗靖的上衣,生怕他离去似地不肯放手。「如果你怀疑我的心意,要我说多少次喜欢你都可以,但是我不能回家……」

  「别再说这种话惹我生气。」扳开他的手,区宗靖凶狠的神情就像当初那个粗鲁的流氓。「我要的不是这种廉价的东西!」

  「那你以为我又是为了什么让个男人抱?」说出这种极度羞耻的话,卢亚逊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昨天晚上,或许你心里想了其他的事情,但我对你没有一丝隐瞒……」

  抛弃应有的防线,从声音、指尖,甚至体内最隐密的深处,全都彻底沉溺,但为什么换来的,却是对方的背叛?

  在僵持不下的气氛中,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连呼吸都嫌尴尬。

  过了好半响,区宗靖才呐呐地开口。「应该是你叔叔,可能等得不耐烦了。」

  「不要,我不回去!你带我走,现在就走!」

  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区宗靖转身趴伏在方向盘上,以平静到近乎冰冷的语气,又说了一次「回去吧」。

  「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完成和你的约定。」

  「可是……」

  「算我求求你,先回家去!」

  自始至终,区宗靖似乎铁了心,没有再回过头看他一眼,无视于他的求助,忽略他的痛苦……

  卢亚逊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决定,他只知道,如今深深折磨他的,是遭受最信任的人背叛。自己怎么会这么笨呢?不是已经在剧情卑劣的电影里看过很多次了吗?不是打从第一天认识对方的时候,就知道他对「顾客」抱持的态度是什么了吗?

  上次是她穷追不舍好不好!我早就跟她说好一夜之后就要好聚好散……

  所以,自己也不该这样穷追不舍。一夜之后,他们就必须结束这如同花火般短暂的恋爱,因为再怎么灿烂,燃烧殆尽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好,我会回去的。」最艰难的决定,终究还是说出口,卢亚逊假装没有察觉身边人的肩膀动摇了一下。

  「你也不用再帮我找父亲了,既然你毁约在先,把我送回不是我要求的地方,从现在开始,我就要解除和你的契约,不再委托你处理我的案子,这几天的钱我还是会付给你,但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躲开对方伸出的手,卢亚逊推开车门,毫不犹豫地跨出车外,迎面而来的,是和晦涩心情全然相反的清爽凉风。

  听到区宗靖在身后呼唤自己,他缓缓转过身去,挺直了背脊,如同演奏结束后,向听众行最后的感谢礼,以澄澈的目光凝视着曾经让他心动,也让他心痛的人。

  「我绝对不会等你的,因为我也不会再相信你了。」

  为了保持仅剩的一点自尊,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砰」的一声甩上车门,他朝黑色轿车快步前进。他不敢回头,也不敢聆听,因为只怕再怎么等,都不会有回音。

  叔叔惊喜的面容就在前方,自己应该有记得挤出笑容吧?

  在被叔叔用力拥抱后,他木然地坐进车里,等待车子开动。叔叔似乎问了他很多事情,像是「没事吧」、「脸怎么受伤了?」之类的问题,但是,他连自己答了什么都不记得。

  直到叔叔指着窗外,问了声「那位就是救了你的人吧」,他才敷衍地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视线的底端,正是自己刚才匆匆逃离的车子。

  而光是眺望着都会令人泫然欲泣的车影,已慢慢驶离他的视线范围。

  「真是的,本来还想向他道谢呢!多亏他……咦?亚逊,你怎么了?你这孩子真是的,回来就好,已经没事了……」

  一直到叔叔揽住他的肩,轻声说「别哭」,卢亚逊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那一夜,他们倾注了所有的激情拥抱彼此,但清醒之后,他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假象,在糖衣底下隐藏的,是真实的背叛,和现实的残酷,也才发现,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渺小而无力的孩子。

  将脸埋入掌中,他无声地哭泣着,好遗忘那渐行渐远的车影,和再也不会相见的那个人。

  回家已经一个多礼拜了。

  卢亚逊扳着手指,数着这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

  尽管在回程的路上,叔叔以体贴的语气安慰他,但回家的第二天,就把他叫去训了一顿,还宣布禁足一个礼拜。

  只是不管叔叔怎么追问,他都绝口不提这几天的遭遇。叔叔只知道他瞒着那间快递公司,要求派人陪他去找父亲,而那名快递人员刚好解救了被绑架的他,并且报了警。

  至于其余不该曝光的事情,叔叔也无从得知,还带着他登门造访万事达,说要向区宗靖当面道谢,不过前来接待的高逸达只是彬彬有礼地致歉,告知「靖这几天休假」。

  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丝期待于是跟着破灭了。明明是自己说不想再见到对方,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全心投入演奏会的准备。回到好几天没有碰过的钢琴前,弹着熟悉的旋律,指尖却不听使唤。

  情况,比离家前更糟。

  他无法专心练习,不管怎么弹,都会想起在那个灯光昏暗的酒吧里,自己抛开一切顾虑,忘情弹奏的愉悦心情。

  如今空荡荡的钢琴椅没有人硬是和他挤在一起,给予他安心的感觉;寂静的空气里,再也嗅不到那股令人心跳的气息,但有力的臂弯、灼热的吐息,被强势入侵、占有的满足感,又如同烙印般打在他灵魂深处,无法忘怀。

  「亚逊。」叔叔的呼唤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眼前的听众席。

  卢亚逊转头看向站在演奏型钢琴前的叔叔,又一次告诫自己,如今,他不是在那间弥漫着各种诡异气味的酒吧,而是演奏厅的舞台上。

  叔叔询问他对新演奏厅的感想,他只是挤出一丝笑容,应了声「还好」。

  明天就是八月八日──是他从未纪念过父亲节的十八岁生日,更是一年一度的家族演奏会正式登场的日子。

  这几天,叔叔已经不再批评他支离破碎的演奏,因为在他们眼中,他只是因为才刚历险归来,还未走出绑架的阴影,就连叔叔也问过他是不是要放弃上台,但他拒绝了。

  就算无法见到亲生父亲,至少,他应该为了叔叔,为了刻意选择他生日这天举办演奏会的家人们,完成这件事情才对。

  这么说来,他当初根本就不应该为此离家。只要让自己麻木,不去思考里面蕴涵的情感、不去思考自己该有的情绪,像机械一样摆动手指就行了。

  反正,也不会有人理解他的心情。

  之前自己为何非要坚持走完全程不可?为何将自己的家视为牢笼?那种近乎崩溃的感受,根本就不必要。

  回想起那时的自己,简直就像为了无聊小事发狂的小丑,丑态尽出。

  这时,入口处有人向叔叔挥手,似乎是认识的人,但卢亚逊从未见过对方。

  「我过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

  目送叔叔和来者一同消失在门口,卢亚逊眺望着比以往更辽阔也更空旷的听众席。

  他不习惯这么安静的气氛,于是在动辄上百万的钢琴前坐下,他推开琴盖,敲打琴键,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室内。

  现在的自己,还能弹什么?或者说,他到底想弹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最想弹的那首曲子,是承诺过某人要献给他的月光奏鸣曲。

  不知不觉中,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在键盘上滑动。沉稳、悠扬的乐声从指尖流泄而出,却感觉不到月光照射在湖水上的宁静,而是满腔无处宣泄的情感,重重按在琴键上的指头,宛如压在心头的阴郁,不断的拉扯、缠绕、翻腾……

  因为,不管他怎么想念对方,那个人根本听不到。

  难以承受这种喘不过气的痛苦,他倏地抽回手,沉重的琴声戛然而止。

  「啪啪啪……」身后骤然响起一阵掌声。

  以为是叔叔回来了,卢亚逊回头一看,才发现来者并非他预期的人。

  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虽然陌生,温和的面孔却似曾相识。

  「你……你是……」

  「抱歉,现在才来看你。」男子微微一笑,有些沧桑又带点忧郁的笑容和卢亚逊的回忆缓缓重迭──那个为他弹着月光奏鸣曲的身影,以及哀伤的侧脸。

  只是眼前的人,比记忆中添加了几丝皱纹,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修长手指,是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父亲?」从未呼唤过这个陌生的词汇,卢亚逊也听得出自己的口气有多不自然,就算如此称呼对方,也没有任何实质感受。

  而对方的微笑也趋于苦涩,说在离家前,他喊的还是「爸爸」。

  一瞬间,他显得手足无措。

  自己一直寻寻觅觅的人就这样出现在面前,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他不知该惊讶还是该惊喜。

  「你怎么会在这里?叔叔他……」

  「昭慈知道,我跟他谈了很多次,他才同意让我和你短暂会面。」

  直到父亲和他并肩坐在钢琴椅上,卢亚逊才稍微有了一点真实感,心中的不解却未曾消逝。

  「为什么……为什么叔叔要这样对你?」

  「这么说吧,有人能够接受自己的家人抛妻弃子,和男人私奔吗?」

  出乎意料的事实怔住了卢亚逊,不知该如何面对态度坦然的父亲。

  他曾经从佣人那听说父亲跟母亲结婚前,早就另有恋人,却在爷爷的坚持下被硬生生拆散,因此父子反目,只是没有想过真相会是如此。

  他总觉得,如果那个流氓听到这件事,八成又会笑着说「你们不愧是父子」,因为,明明身为同性,自己还是愚蠢得爱上了那个人。

  「亚逊,如果我说的话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很抱歉,可是我觉得自己的感情没有错。」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卢亚逊摇摇头。如果这是错误的,那自己也犯了相同的错。「只是……因为这样就说你去世,实在太奇怪了……」

  「他们说的也没错,毕竟我应该在那场车祸中就死去才对。」

  「车祸……所以,你和母亲真的是在旅行途中出了车祸?」

  卢昭陵有些困惑的重复着「旅行」两个字,在意会过来的瞬间露出苦笑。「就当作是这样吧!其实在车祸发生前,我已经离家了。」

  卢亚逊这才想起叔叔说「他不是你该记得的人」时,那不知是愤怒抑或痛苦的复杂神情。换言之,打探到父亲消息而追上去的母亲,或许是为了挽留回他,或许是去兴师问罪,但在交谈中,悲剧就发生了。

  「我当时伤势挺严重的,还有记忆混淆的现象……」

  接下来卢昭陵花了一些时间向他诉说这段日子以来的历程。原来等他确定自己是谁、发现妻子在车祸中去世,以及自己因失踪而被宣告死亡,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这段期间,他一直和恋人在一起,对方全心全意地照顾他,却不让他和其他人联络。

  「这样也好,像我这样任性地抛下一切,让家族蒙羞,还害死妻子的人,本来就该在那场车祸中消失才对。」卢昭陵的侧脸因为自责,显得格外落寞。

  卢亚逊明白母亲的遭遇并非全是父亲的罪过,却说不出安慰的话语,也不知这种纠葛的情绪该从何解释,最后,他只能劝告父亲不该再说这种话。

  「你好不容易活下来,再说自己的生命没有价值,有人会伤心的。」

  「是吗?」卢昭陵笑了笑,低声补上一句「那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后来我们在你上次去的地方落脚,我开始写信给你。第一次收到我的信,昭慈很惊讶,当时你爷爷还在,但他们的决定,你也很清楚。」

  「你是说……把你当成已经不存在的人吗?」

  尽管没有回答,卢昭陵云淡风轻的眼神,似乎不在意自己遭到忽视。「我没有将当时住的房子退租,就是期望有一天昭慈会原谅我,愿意让你来找我。在那之前,我可以等。」

  等到获得谅解为止吗?在他们见面之前,十几年的岁月已经流逝了,卢亚逊不敢想象,如果父亲没有主动来找他,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取得真正的原谅。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不可能出现的曙光?

  请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再去找你。

  那个人也说要他等,却不再出现,虽然这是自己要求的结果,然而,这就是自己最终的决定吗?自己所选择的,就是和那个人就此不再相见吗?

  「那为什么……你现在又来了?」

  「有位年轻的先生来找我,他拜托我,一定要在你生日之前和你见个面。」

  他的语气依旧淡漠,但投射在卢亚逊心中的小石子,撼动了最空虚的部分。

  那个人,没有背叛他的信任,没有忘记和自己的约定……一旦记忆描绘出那高大宽阔的身影,甜蜜与痛苦的感受便跟着在心底徘徊不去。

  「他……他还说了什么?」

  「你跑来找我的事情,我大部分是从他那里听到的,他第一次找上门的时候,我真的非常惊讶,没想到还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卢昭陵有些尴尬地说,原因在于他的恋人曾试图阻止他们见面。

  「他前后来了很多次,直到我答应他一定会和昭慈沟通,找机会跟你见面,他才放心离开。亚逊,我可以问他是谁吗?」

  卢亚逊怔了一怔,他不知该如何定义对方的存在。「谁也不是……他只是……只是我花钱请来找你的人。」

  「谁也不是吗?这个答案很有趣。他告诉我,对他来说,你比谁都重要。」

  在父亲温柔的目光下,卢亚逊回忆起自己向对方呐喊着「我不会再相信你」的那一刻,心脏瞬间被揪紧。

  再一次,他说了谎话,因为那个人太重要了,重要到他希望自己能把他当成不存在、不再想起他。

  他这才发现,自己始终还是奢望着那个人回来。

  见他不再回话,卢昭陵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将手放上键盘。「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弹过月光奏鸣曲给你听?」

  看他点点头,那双写满岁月痕迹的右手指尖缓慢地弹出三连音,引导出悠扬的旋律。

  「那一次昭慈发现我偷偷溜去你的钢琴教室,把我痛骂一顿。但我这个父亲从未对你尽过责任,唯一能教你的,只有这首歌曲而已。亚逊,这首歌给你什么样的感觉?」

  无法实现约定的痛苦……他知道答案,却没有说出口。

  「听说『月光』一名,并非贝多芬自己取的,而是一位乐评家以此形容聆听这首歌时的感受,才不陉而走。」

  宛如祈祷般的旋律,藉由琴键吟唱着,给人更为肃穆而虔诚的感受。

  「已经不会有人知道,贝多芬在写这首曲子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但是,你要懂得确认自己的感情。」

  突然间,卢昭陵不再觉得父亲的琴声沉重或忧郁,反而有一种专注表达某种情感的隽永,令他听得出神。

  「十七年前,我在演奏会上弹了这首曲子。当时,我看到那个人坐在台下……」卢昭陵转头望向听众席,仿佛恋人正坐在那里聆听。「我看着他红着眼眶却没有掉泪,最后,连曲子都没听完,他就默默地走了。」

  乐曲进入最高潮而激昂的部分,然而,他却停下手,不再继续。

  「于是,表演结束后,我决定离开家里。」

  看见父亲颤抖的指尖,卢亚逊才发现,他并非不想弹,而是失去弹下去的力量。

  「你的手……」

  「这也是车祸的后遗症之一。」指尖轻轻拂过琴键,仿佛在感受残余其上的撼动。「人的一生有很多抉择的时刻,我只是选了绝对不会后悔的那个选项。」

  即使失去了最珍贵的天赋,也不会后悔吗?卢亚逊握紧了拳,却回忆起那个人的掌心覆盖其上的温度。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不能弹琴了,但还能保有那个人给予的温暖……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不是孝顺的儿子,更不是忠诚的丈夫,但我不曾后悔,我可以被众人唾骂,却不想再辜负那个人。」

  「值得吗?」疑问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卢亚逊不晓得这是在问父亲,还是在问自己,却听见父亲笑着回答「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对我而言,这是值得的。在你心中,有一个让你愿意鼓起勇气抵抗考验,却不会感到后悔的人吗?」

  他这一生,是否会再遇到这样的人?

  我要你思考怎样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那时那道笔直的视线、握在手臂上的指尖,挤压着他的灵魂,传来阵阵抽疼。

  我不希望你为我牺牲一切之后,最终却告诉我,你后悔当初选择了我。

  突然间,他终于明白了,那个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要自己离开,也终于明白,对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告诉他这是个赌注。

  他的生命,是父亲给予的;他的成长,是叔叔耕耘的;但是,教会他爱情的定义,却是那个看似粗鲁,其实比谁都温柔的流氓。

  你真的喜欢我吗?

  如果这不是爱情,又怎会在拥有时如此沉溺,以至于遗忘了该面对的困境?又怎会在失去时如此痛苦,蒙蔽了奋力挽回的勇气?

  所以,他还有一项重要的课题要学习,就是像父亲一样,找出自己绝对不会后悔的选项。

  莫名的亢奋在胸口激昂着,这一刻,他好想弹奏那首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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