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谈
是夜，两个小家伙不睡觉非得在宁园里躲猫猫，我叫服侍的婢女先退下，决定跟他们好好地谈一谈，一定程度上纠正他们惊悚的言论以及跟他们坦白一些自己的想法。
“爹爹，你有话跟我们说。”我正寻思着如何跟他们开口，枫儿已经牵着叶儿的手走了过来。即使他们在打闹，他们也在无时无刻地观察着周围的变化吗？
我引着他们到桌边坐下，问道：“你们对爹爹失忆的事情怎么看？”
他俩对视一眼，叶儿开口说道：“无论爹爹是失忆，还是失去武功，爹爹始终是爹爹。”
我笑着摸摸叶儿的头，枫儿也开口说道：“孩儿觉得爹爹过得比原来好。”
我挑眉，不会吧？现在这样叫好？我原来是怎么当王爷的？
“枫儿想问爹爹，你可还想走？”
我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枫儿，什么叫“可还想走？”，我是一定要走的。
我点头，“走。”
“之后的打算？回凉国？做王爷？当将军？”叶儿十分认真地问。
“没有什么打算，只是将军、王爷好像都不是我心中想要的。”我实话实说。
“枫儿之所以说爹爹过得比原来好，正是因为现在的爹爹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也忘记了那些死死锁住你的东西。爹爹之前并不快乐，在凉国有太多的羁绊，若你还回到凉国，皇伯伯是不会放过你的。至于颜府，我和叶儿会守着的，廉伯伯和外公也会帮我们，所以，枫儿只希望爹爹日后能够过得好……”
“你们都知道些什么？你们还这么小……”我不敢相信两个七岁的孩子竟能够跟自己的父亲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不太确定地问道：“你们是要我抛下肩上的担子，抛下你们？”
“爹爹不必担心。”叶儿的脸上绽放着一个灿烂的笑，她这般说道。
我皱眉，他们的提议无疑是我最好的选择，只是……真的可以吗？我放得下吗？人家本来就没了母爱，我占着人家爹的身体不照顾关爱他们，反倒落跑，我就不怕良心不安吗？起码要走也要把他们安顿好吧。
“夜深了，小叶子想睡了。”
“哦，要去睡了吗？要叫人来伺候吗？”我连忙起身，想要叫人过来伺候。
“不要，小叶子要爹爹抱，抱我去睡觉。”
每当叶儿要撒娇的时候，就会自称小叶子，我笑着依言将她抱起，她环住我的脖子，头顶蹭着我的下巴，像只小猫一般依偎在我的怀里。
“哥哥，你和爹爹去我床边说话，可好？我要拉着爹爹的手睡觉。”
枫儿宠溺的看着叶儿，率先迈开了步子。叶儿在床上躺好，我又帮她盖好锦被，她拉着我的手，说道：“爹爹好久没有讲故事给我听了。”
我有些犯难，听故事睡觉难道是孩子的习惯吗？“你想听什么？”
“上次爹爹讲到曹操下令将战船相连以减弱了风浪颠簸，利于北方籍兵士上船，欲加紧演练，待机攻战。周瑜部将黄盖献计，之后爹爹就被一道圣旨召走了……”
“可是赤壁之战？”我恍然道，见叶儿点了头，又想了想原来三国志里写的内容说了开来，“当时黄盖，看出曹军“连环船”的弱点，就建议先诈降后火攻，周瑜同意。随后黄盖遣人送伪降书给曹操……”
半柱香的时间还不到，叶儿听着听着眼皮渐沉，便睡着了。
我想抽走叶儿紧紧握住的手，又怕她醒来，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办才好。枫儿看着我作难地样子笑了起来，说道：“爹爹，我们就在这说吧，叶儿睡熟了自然会松手。”
这句话怎么听上去有些些怪怪的，睡熟了就松手了？叶儿如同天使般的睡颜上一抹满足的微笑，我问：“我怕叶儿睡不好。”
“爹爹上次说到一半，吊起了她的胃口，这种故事在别处又听不到，枫儿可是听了她几天的抱怨呢，今天又没有听完就睡过去了，看吧，明天她肯定有缠着爹爹要你给她讲故事。”
我笑笑，不以为意，“她爱听我就说给她听好了，只是，为什么这种故事在别处听不到呢？三国志……”我停了下来，三国志士晋代所著，这里的根本就没有晋代，那三国志恐怕也没有了吧。
枫儿笑着摇头，“当年三国鼎立时大大小小的战役无数，但当时很多关于军事谋略之类的东西对外皆是保密的。要不是爹爹有宁王爷的身份，又本姓诸葛，怎么看得到那些锁在宫中的三国志。”
我暗自纳闷，问道：“我常常把这些保密的历史说给你们听吗？”
枫儿笑，：“原来娘总在我们临睡前的唱歌说故事，自娘死后，爹爹若是在家就会给我们说这些故事。”
七岁的孩子临睡前听历史上的战事？难怪颜家的孩子一个比一个精。
“枫儿，那是现在的爹爹好，还是以前的爹爹好？”我鬼使神差地问了这种问题，并且心里似乎很在意答案。
“现在的。”枫儿虽愣了下，却也答得干脆。我开心地一把抱住了枫儿，连自己抽出了叶儿握住的手也没有在意。
枫儿显然不像叶儿那么习惯偎在我的怀里，面色还有些羞赫，说道：“以前的爹爹虽然更加呵护我们一些，但不会陪我们散步，不会陪我们玩，现在的爹爹不会每天把自己困在苦闷里面，让我们很刻意地去逗爹爹笑。现在爹爹只要在一旁看着我们，自己笑得很开心。和爹爹在一起，很轻松，很舒服……”
我双臂圈住枫儿，让他坐在我的腿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说道：“枫儿你说些以前的事情给我听，什么都好……”
枫儿的目光落在了我无法企及的地方，半响后，方才问道：“爹爹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你问。”
“爹爹对改朝换代的事情怎么看？若司马炎攻下凉国，爹爹当如何？”
我的心思一转，从枫儿的话里，我预感到自己似乎会要抓住一些东西一般。“不能说我当如何，如果凉国有个好皇上，国富民强，大军来犯之时，大家只会同仇敌忾，一心保卫自己的国家，凉国也不好攻下。如果百姓民不聊生，也许换个国主会更好。”
“爹爹倒是把原来不敢说的都说了。”枫儿笑了一笑，“我们告诉爹爹的都是爹爹曾经告诉我们的，爹爹想知道什么？”
当初快嘴张说颜墨自从王妃死后便偏好男风，也不知有几分真假？两个娃没有丝毫讨厌我的样子，好像对那些事也没有厌恶的样子，难道看的次数多到都看开了？
“那个……你们随便说吧，比如我和你们娘的事，比如家里的事……”我不好说的太直白，只能旁敲侧击。
枫儿笑嘻嘻地说着，“爹爹会娶娘是因为姑姑男扮女装在市集里掀了娘的裙子，外公家家风甚严，这件事甚至闹到了先皇那里，爹爹为姑姑顶罪，说是爱慕至深方乱了规矩，先皇两不得罪指婚了事。”
“爹娘婚后相敬如宾，两年后便有了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直到娘过世……后来，爹爹在后院养了几个哥哥，外面就开始风传一些有的没的。”
“那是真的吗？就是我……喜欢男人？”我小心翼翼地问。
枫儿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道：“枫儿不想爹爹被过去所累，喜欢男人或喜欢女人，孩儿都不管，你只是我们的爹爹。况且，爹爹也就是和羽叔叔私交较好，其他的哥哥不过是爹爹抢来掩人耳目的……”
羽叔叔？是南宫羽吧……只是私交较好就好，我又追问：“掩人耳目？是掩谁的耳目？”
枫儿语气不善，一记冷哼，说道：“大概是皇伯伯吧，也许是要掩很多人的耳目也说不定。不过，萝烟丹确是皇伯伯用我们做挟逼你服下的。爹爹曾说你的存在让朝堂局势失衡，每每只能请兵戍边才能稳固住朝中态势。爹爹一年里的大半时间都在边关呢。”
的确，又掌兵权又是京城里的王爷，少不得在朝堂上露脸，站哪个党派都不对，若和皇上站在一边，做皇上的口舌，朝堂之上难免政敌林立，左右不是人，若有皇上撑腰也罢。偏偏皇上又不能全然信任自己，才会落得服食萝烟丹的下场吧。
我扶额摇头，好复杂，这些事情对我来说的确太复杂了。我看着枫儿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突然有些心酸，他们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吗？想我七岁的时候，好像还在院子玩泥巴。
枫儿继续说道：“爹爹原来就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一般，每天都努力地对我们好，跟我们说朝堂上的政局，告诉我们要韬光养晦，没有你的庇护后，要怎么生存。在我们六岁的时候，爹爹甚至把颜家的武功秘籍都给了我们。爹爹自娘死后就变了，变得像是多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年是一年的样子。
娘是被兵部尚书的二公子害死的，皇伯伯也不是好人，既然他们都负了我们颜家，我颜枫就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我深吸一口气，一个七岁孩子的脸上竟出现了怨毒之色，我连忙说：“枫儿，你还小，不要天天想那些放过不放过的事……”
我的话显然触到了枫儿的逆鳞，他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爹爹！你不记得的事情我全记得！你那天晚上临走前，已经把号令颜家军的虎符给我了，把‘龙翼’的扳指给我了，这说明你根本是抱着死的决心出的兵。枫儿只知道下令出兵的是皇伯伯，我敢说皇伯伯和这次的事逃不了干系。要我说，爹爹的命是捡回来的，忘记那些君礼臣纲做回自己才好。”
我的心里全乱了，这孩子的意思是说他以后要报复，报复凉国的皇上和那个什么二公子吗？我看着他，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稍稍平静后，又说道：“爹爹，枫儿和叶儿有两个爷爷和两个奶奶，他们从小教导你做忠臣。
就算刀架在你的脖子上，就算你妻子被污辱，就算自己被逼服毒，你都不反，你只会默默忍受，可是枫儿叶儿六岁就没了娘，七岁又险些没了爹，没人来教我们那些，我们也不是他诸葛云的臣子，我们只是孩子，爹爹从不教我们三纲五常的君为臣纲，想来也是不想我们步你后尘。”
“有些事我本不想说，爹爹问起来我才不吐不快，要我说司马炎打到凉京去才好，把砍了那个狗皇帝才好，我让他再欺负爹爹，再欺负我颜府看看。”
枫儿的措词已经皇伯伯一下跳到了狗皇帝，眼睛里流露的也皆是恨意，按血亲来说，那诸葛云好像是枫儿的堂伯，看来那个人真的做了很多坏事啊。
大概是枫儿看到了我一脸尴尬迷茫的样子，他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身上戾气全消。
他垂下眼帘，语带倦意地低声说：“爹爹，以前的事忘了就忘了吧，只要不要再忘了枫儿和叶儿就好……”
我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不会，不会再忘了你们的。”
“爹爹，你也去睡觉吧，我困了。”
我抱着他站了起来，打算送到隔壁的房间里，枫儿开口：“爹爹，今晚我想跟小叶子一起睡。”
我笑笑，回身，即使他口中再怎么说得狠，到底还是孩子啊。
我帮他盖着被子，他说：“小时候，爹爹说我要和妹妹分床睡，长大了才和像男子汉一样坚强，我们三岁起就没有一起睡了。爹爹，我现在坚强吗？”
“坚强。”我手下动作未停，随口答道。
“爹爹从未夸过我，也没有帮我盖过被子。”
我眼睛一热，“你想听，爹爹可以多夸你几次，被子也一样，不过是盖被子嘛。”
“爹爹，你流泪了。”
我胡乱抹了一把，板起脸说道：“食不言寝不语，睡觉不准说话，闭眼睛。”
枫儿点点头，笑着闭上了眼睛，不再出声。
枫儿嘴角噙着的笑和叶儿之前的笑是那样的相像，是一种欣喜、满足中透着安心的微笑。
我俯下身去，一个吻印在了他的额头上，我轻声说，“晚安。”
朱红色雕花门被轻轻阖上，我放轻自己的脚步向卧房走去。
门内，两双眼睛缓缓睁开。
“你装睡不累吗？”
“要你管！你天天装会觉得累吗？”
“……”
“你为何还要跟爹爹说那些，爹爹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要说，不说的话，到了那一天，爹爹会觉得我们可怕。”
“可你不怕爹爹会记起那些事吗？”
“不会，他记得三国志的内容，却不记得三国志只有皇宫才有。我确定，爹爹的内心深处也不想记起有关那个人任何事情。”
“现在的爹爹就像是另一个人。”
“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他，爹爹大概从记事开始就戴上了一副面具，娘死后又戴上了另一幅面具，就跟我们一样。”
“是不是我们失忆了，就也会忘记我们的面具？”叶儿有些喟叹的感觉。
“爹爹说，食不言寝不语，闭眼！睡觉！”
叶儿依言闭上眼睛，很久后又冒出一句，“哥……你累吗？”
回答叶儿的是枫儿绵长平稳的呼吸声，枫儿没有睡着，他只是，不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