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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页

书籍名:《罗汉桃花》    作者:周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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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陛下,收回成命。”
  公主是金枝玉叶,我与她般配不起;微臣一介庶民,焉能得到公主的垂青;微臣惶恐,微臣愚昧,微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微臣,微臣……
  微臣心底,已有良人。
  这样的一句话,饶是往日里轻佻不羁的西子臻都不屑于说出口,可是这个男人,这个平素以温文儒雅举止得体,八面玲珑不卑不亢著称的男人,他竟然能眸光黯淡的,对那喜怒无常的九五之尊说出这么一句话:
  “陛下,恕微臣抗旨。”
  他不能娶公主,他不爱她,他有自己的爱人,他爱的是玉家美名飘香的玉三少玉泷白,他爱的是那个与他一道研磨作画,比肩言笑,煮酒论茶,博弈高下的玉泷白,除了他。他只爱他。
  他怎么能娶别人??
  “人曾言,融爱卿你,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八面玲珑心哪……”天子对着他殷殷一笑,与西子臻相似邪佞的眉眼,却是说不出的阴沉狠戾,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如芒刺在背的森然感。
  他说融华,朕倒是高看了你。玉泷白是什么?他不过是朕的皇弟多年来追逐的一只猎物,他的身家性命牢牢控制在谁的手中你还不清楚吗?为何要犯这种愚蠢的错误,让人不得不轻视你。
  他说融华,你很清楚你肩膀上背的,不止是融家上下一百七十二条性命,还有你位高权重的丞相父亲,你一心呵护的玉泷白,倘若你觉得不够重,那便加上偌大一个玉府,横竖也有个百八十条人命吧,这份重量,还嫌轻么?
  他说融华,心意到了就够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样的道理还用朕教吗?今儿实在是太晚了,朕批折子批的乏了,有些话说完了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
  他说融华,朕的皇妹纵使是金枝玉叶,可说到底也是个女人,女人,从来都是利益战争中的牺牲品,你知道的,对吧?
  他说融华……融华……融华……
  他说了很多话,他始终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他的眼神居高临下有一种傲视苍穹的轻蔑感,可是在融华转身离开,背对着他的时刻,他嘴角的笑意倏然像被狂风刮去一般,消失的一干二净。眼底逡巡而来的怒意和着冷笑,交织成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恨意。
  融华,你也该尝尝什么叫做恨意。你抢走了玉泷白,让西子臻痛苦二十年,可玉泷白抢走了西子臻的心,让朕痛苦一辈子!你们都以为朕得到了江山就满足了?错了,你们全都错了!朕要的不仅仅是这大好的河山,朕还要你们,一个个眼睁睁的看着朕,如何把你们所谓的真心真情,毁于一旦……
  于是,你看,其实所有的人和事就纠纠缠缠都绕不过一个出发点,不是爱就是恨,因爱生恨,或者因恨而愈发的爱。不管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草莽,世事中的人,毫无例外,皆是如此。
  所以,终于还是逃不开命运的羁绊,终于还是无法再挣扎。,面如冠玉风华绝代的男子,他曾是多少男女心中魂牵梦萦的对象,他的心却自始至终都只吝啬给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玉泷白。

  然后,现在,他要娶妻生子,他要亲手把自己的爱人推开,推的远远的,推到别人的怀里,一年两年,也许这一辈子都再无法相爱。也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一眼看过去风光无限的男子,其实是个只会对着爱人真心微笑低声呓语的人,是个心胸宽广内敛而不动声色的人,是个习惯为别人默默的承受一切,而装作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是个,普通人。
  对,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他也有自己爱的人和想要在一起白头到老的人,他想拥着他一起光耀门楣,他想和他在一起做的事太多太多,所以,他不能死,他无法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受到任何一点点的威胁。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兑换,兑换一张可以无限透支幸福的契约债券。
  他是融华,他爱玉泷白,从来没变过。走出大殿的时候,他的身影雪白的可以媲美一地的月色清辉,然后,他慢慢的,慢慢的转过身,在正殿前逶迤的台阶前木然的立着,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苍茫,夜色中令人哀恸无垠的悲伤和绝望像潮水一样盖过来。
  他忽然弯起嘴角笑了一笑,然后又皱了皱眉,一缕殷红的血就顺着他琼花般凝雪如霜的唇角蜿蜒而出,赤红映目。
  腊月末,驸马府邸建成,大理寺卿融华迎娶当朝天子的皇妹从阙公主。一代风华绝世无双的男子,就在众人簇拥下,微笑着缓缓伸出手牵起那动人的新嫁娘。一如既往的得体,一如既往的温文儒雅,一如既往的无可挑剔,一如既往的淡然……
  如果此刻与他执手并肩的人是玉泷白,那么他眼底会不会就不是一片灰烬般的黯淡?明明在微笑着,可是那微笑却始终未曾到底眼底分毫,心底,更是空旷一片。
  缺失的,是他一整颗爱人的心。
  彼时,他在与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彼时,他在众人的簇拥下微笑着似有些不胜酒力一般推开房门;彼时,他在一群婢子中央温和的听凭指引做他该做的一切新郎事宜;彼时他青白如玉的五指间捻花一般优雅的捻着一株翡翠灯杆,轻轻一挑,艳红的喜帕下露出女子不胜娇羞的玉面,艳若桃李,美如云霞……
  彼时,他吹熄了灯,面无表情的除去二人衣物,淡然麻木的坐着机械化的房事,然后双双闭目,在女子脸红心跳的炙热视线中从淡定的假寐,到夜夜如僵尸一般背对着美人发呆。
  睁眼到天亮。
  他只碰过她一次,因为那夜的房门外有无数双急切寻求肯定答案的眼睛,天子的爪牙是如此的尽职,他必须破釜沉舟。翌日叫人送来了早膳,就在内阁间里围着圆桌,他体贴的端着青瓷小碗,温柔的将那香气扑鼻的羹汤一口一口细心的送到公主唇缘,看着那尚且娇羞的小脸,他眼中一道冷光闪过,就那么就着勺子吞下一口汤,然后托起那女子的面颊,口对口喂了下去……
  他知道,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他的羁绊。不管她是不是帝王的卧底,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实意的要嫁给他。他都必须隔断她的希冀,他是狠,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善良,他更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他娶了她,他不爱她,他留下她一命,不是因为爱她。那碗汤下肚,从今起再也没有那娇媚灵动的从阙公主,只有一个疯子,一个在新婚第二天被突然闯入的刺客胁持并迫害,导致从此以后神智不清终身无法治愈的疯子,一个不能生养的疯子,只是一个疯子。
  那一天,他安静而面无表情的抱着她,看着早已安排好的人杀进来,他如愿以偿的受了伤,她果不其然的被胁持,到傍晚后获救,浑身已经脏乱不堪,整个人时而呆滞时而癫狂。驸马府遭奸人施火烧掉小半的楼宇,他还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心道烧的太少。
  纵火者被当场诛杀,死无对证。驸马府重修,融驸马抱着公主嘘寒问暖,有下人诧异,竟能从那眸中读出一分诡异的笑意,可是晃了神再看,依然是那玉树临风的男子,小心翼翼的喂着那神智不清的女子喝药,一口一口……
  喝吧,美丽的公主。原谅我无法忍受你的笑容一分一秒,因为你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身上背负的生命,以及我无法拥抱的爱人。所以,请做一个疯子,在这场困斗里,唯有疯子才是最安全和最避世的。
  让我用你最喜欢的微笑,亲手喂你喝下断孕之药,今生今世,我与你就只有那一夜的恩泽雨露,我可以留下你的性命,却断不能容许你的腹中有我的骨肉。觉得害怕吗?觉得恐怖吧。呵,还真要谢谢你的王兄,他让我断了今生唯一的梦,他让我碎了今世最后的温柔……
  不过不要害怕,总有一天,即便是入了地狱,我们所有人,都会陪着你,与你做伴。

  『 葬花辞 』

  永乐七年的冬天,前所未有的寒冷。那种寒意直达骨髓深处,有着令人毛骨耸立的快感,血液凝固,周身形同一尊僵硬的石雕,立在霭霭风雪下,怅然。
  泷白离开玉府的时候,听到院落里仓促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父亲的震怒以及无力的闷咳,有一秒钟凝固了他悲怆离去的脚步,那一秒之后,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玉府。
  府邸门前昏暗的灯笼摇曳着,恹恹暖色晕开一方深沉如渊的夜,那青衣墨发的小厮就是在那时闯入他的视线,手里提了简易的包裹,淡笑着望天,说:“少爷,让比筑跟着你吧。”语调平缓柔和,眼中是波澜不惊的笑意。
  泷白垂下的脸庞被墨发遮挡,看不清楚表情,良久才说了一句:“随便你。”麻木冷漠,尾音夹带着茫然。
  是了,他是时候离开这个家,这个他穿越重生后呆了将近二十年的家。他任性了二十年,以为做一个傻子可以活的更快乐,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因为爱情而变得更傻,到如今,唯有一走了之,才能延缓这百年玉府被帝王桎梏的厄运……
  比筑仍笑,跟在他身旁,没有锦衣驽马,没有风光大现,没有从前的一切,有的,只是一主一仆冷清萧瑟的背影,投入茫茫夜色,深不见底。
  他终于肯妥帖,听西子臻的话,离开这里。
  离开所有人。
  远离尘世……
  他站在风雪中,单薄的身躯像一叶被暴风吹皱的海棠花瓣,明明是在微笑,可眼底却是死灰一片。
  是从那一刻起,他明白这一切错误的源头在哪里。爹没错,帝王也没错,融华西子臻更没有错,错的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而他,错以为这个世界可以给他想要的爱情,却没有死过一次的人该有的觉悟。
  他抬起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远离繁华,远离曾经相濡以沫的那群人,远离过往,踏上奔赴大宛寺的山路,崎岖蜿蜒的,像他这么多年纠纠缠缠的爱情。
  一个男人,却被爱情折磨的不像个男人。
  他挑起嘴角冷笑。
  那一年大宛寺的桃花开的分外明艳,十八里秋风瑟瑟,犀利的雪片扑打在后背上,像能割出道道血痕。
  他一个人喝酒。凛冽的深冬,别家都在张灯结彩的过新年,他却一个人靠在大宛寺后院的桃花树下,望着头顶异日开放的桃花,望着那片韶华,醉眼朦胧间笑到癫狂。举着酒壶喃喃:开花了,为谁开花,漫天的雪,独你在开花……
  他仰面背靠在树干上,蜷起一条腿,手臂懒懒的搭在膝盖上,指点挂着斛臂。鹅毛大雪重重叠叠的覆盖下来,有些被花树遮挡了,有些则径直落在他身上,面上,冰凉的触感,融化后汇成点滴溪顺着颈子流一股股淌进单薄的衫子里,湿透一整颗心。
  他姿态狼狈,哪里还有先前的俊俏十分。身上穿着的也是在平实不过的衣料,比起粗木麻衣好不到哪里去,这样大的雪,他却不顾比筑阻拦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酒,冷的酒,喝进去肺腑里都是通体的寒。
  他还是玉泷白,却不再是从前斜倚春柳轻笑嫣然的玉泷白,从他离开玉府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靠着桃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那些年锦衣玉食风光无限的场景,梦里有融华臂弯里熟悉的清香,梦里有西子臻习惯性的促狭,他跟他斗嘴,斗到最后却不知道自己当初气的是什么……他梦到扶苏,梦到大将军蒙灼,梦到所有曾让他嬉笑怒骂的场景,梦到圣上赐婚,梦到波澜湖上融华忧伤的眼,梦到水底刺骨的严寒,梦到西子臻有力的双臂紧紧将他圈住……
  梦了太多,梦太长,梦到最后,他全都忘了。
  西子臻就站在堂前,一身深红色的滚边华袍,颈上系着雪缎带,身后披的是厚重的雪白狐裘披风。站在不远处,鼻尖嗅到袅袅檀香里一股甘冽的酒气,浓郁冷冽。顺着酒香,就看到空旷院落里那一棵桃树下,失魂落魄的人。
  是玉泷白。
  可是,他还是玉泷白吗?从前素洁如荷花,温情浅笑的清秀男子;从前埋首煮酒青梅如歌的男子;从前怀抱琵琶将一首李煜的《一斛珠》弹到名扬天下的男子;从前或者生气或者嗔怒时永远生气盎然的男子……
  从前的玉泷白,已经死去了么?
  他欲迈向前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扶着廊柱的五指结成拳,泛起青白的骨节,如大理石一般冷凉。然后,良久,终于慢慢的直了身子,一步步踩着厚重的积雪,走向寒风中那熟悉到铭刻于心的人。
  不冷了,他不再感觉的到冷。泷白想着,嘴角一弯,漾开一抹无限柔和的轻笑,像多年前未经尘埃玷染一般的清澈见底,光芒万丈。
  一只手轻轻贴上他的面颊,带着浓郁的温暖,让冰冷的他竟然有种被灼上的滚烫感。他颤抖了一下,睁开眼,视线中央是西子臻深沉的双眼,凝重如深渊般毫不见底,仿佛一脚踏空,终生都无法回旋。
  泷白愣了愣,突然咧开嘴笑的肆意,那笑容让西子臻有些恍惚,心疼。然后他听见玉泷白细如游丝的嗓音,他说:“是你么,是你来看我了吗?”
  贴在脸颊上的手僵了一下,然后神使鬼差的捧住他下颚,常年练剑的五指端有些薄茧,摩挲着那细净冷凉的肌肤时掀起一阵愉快的颤栗。西子臻的手指慢慢下滑,滑到他颈下细长的锁骨,滑到他不堪一握的肩膀,滑到他腰间,然后突然大力的一扯,将他整个人拉进怀畔。
  温暖的披风抖落开来,华丽的将他包裹住,泷白朦胧了一双眼去看,嘴角依然挂着痴傻的笑,眼波琳琅,因醉酒而酡红的双颊滋生出诱人的妩媚。他的脸贴上西子臻的胸膛,聆听那颗心脏噗通跳跃的节奏,沉稳有力,却有种紧凑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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