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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书籍名:《白蔷薇公爵》    作者: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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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金跟在仆人身后,进门之前远远先见到了父亲,以及赫洛德侯爵,他最年长的一位舅舅;然后是壁炉附近,倚墙斜靠的卡雷姆,他的神情倨傲,像在抗拒着什么似的。

  自那一夜分开以后,他们都没有正眼看过对方,尤金的心脏跳得有点快,曾落在自己背脊,早已干涸的泪水,彷佛又带着热度复苏,带来鼻头一点点的酸。

  当时,他以为卡雷姆受了伤会黯然离去,没想到自己仍被好好抱回了床上,收拾完一切,卡雷姆才真正走开。

  他忽然发觉,他对卡雷姆的了解原来这么浅,他唯一的弟弟,用情比他认为的还更强更深……可是,他就算明白了,只是徒增惆怅。

  迟疑了一会儿,尤金踏进房内。「父亲、舅舅,我听说有一些状况?」

  两个儿子都在场,佛利德林公爵仍然板着脸,实在是少见的情况。

  为尤金简单说明经过的是赫洛德侯爵,等他一停下,公爵马上对仆人下达指示:「快去外面采买,有多少买多少!」买不是问题,就怕卡雷姆来多少毁多少。

  「没有那个必要。」

  表示反对的是尤金出奇平静的声音。

  自他出现,卡雷姆的视线第一次迎上来,含着警觉与疑惑。

  尤金没有回视,也没有抖开袖子,魔术般变出一朵红蔷薇。他静静穿越房间,走到窗边的小桌旁,取下自己襟前的白色蔷薇,搁在桌面。

  一朵白得刺眼的蔷薇,聚集了房间里全部疑惑不解的目光。尤金省略了一切的言语说明,在抽屉找到一柄裁纸用的小刀,翻开左手掌心,用锋利的刀刃轻划一痕,像涂上一笔红色颜料,刀痕处,泊泊涌出了鲜血。

  惊骇的呼声在室内响起,想阻止、想询问的动作、声音,却每个都在中途停顿。

  尤金的举动超越常理太过,反而令旁人无法反应——他轻握手掌,一道细细艳红沿着掌缘,被拉扯成一颗一颗椭圆,滴落在白蔷薇上,花瓣遭到污染,潮湿的血腥气慢慢扩散,吞掉了原本无暇的洁白。

  卡雷姆情不自禁靠近了几步,出神瞪视着花瓣上略显惊悚的红,他可以清晰感受到同样浓稠的鲜红在自己的血管里奔流,那种近乎疼痛的脉动。尤金却似乎毫无痛觉,他低垂着眼睫,一眨也不眨,小心翼翼让掌心的红色滴落到正确的位置,一瓣轮过一瓣,一层一层往外晕染,他是如此专注仔细,以致于没有人觉得应该打破这片奇诡的寂静,干扰到他。

  终于,尤金合紧手掌,用干净的另一只手拿起染红的蔷薇,走到卡雷姆面前。

  「请你再当一次我的兄弟,一天就好。」

  有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头,却吐不出来,卡雷姆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接下那朵由白变红的蔷薇花。花的颜色不够纯,花心仍泛着隐隐白色,潮湿让花型添了少许残缺,原本的香气,则被淡淡的血腥遮盖,那是名为血缘的怪物,将他们拉得那样近,却在最后的距离筑起一道无法跨越的荆棘高墙。

  「两位爵爷,莎莉夫人的马车就快……快……」一名仆人快步来到房门口,不巧撞进的气氛使他无法完成句子。

  「……我去迎接。」卡雷姆将蔷薇往上衣扣眼随便一插,淡淡说着。

  他离开之后,很快有人送来绷带与药品,以及一朵新鲜的白色蔷薇。公爵看着尤金在左手掌一层层缠上白色纱布,相当心疼。

  「在结婚的大日子,我真希望你没有那样弄伤自己。」

  「真对不起,我一定让您很失望。」

  「失望?那我就是世上最不知足的贪婪之人。」公爵苦笑着为他重新别上蔷薇花,「做为一个父亲,我无法要求更多。」

  「谢谢您。」尤金回以微微一笑。

  等到剩下自己和亡妻的兄长,公爵忍不住叹了口气:「卡雷姆这个小子,你说我该拿他怎么办?」

  「你若是真心想要知道我的意见,我会说他是个情感丰富的好孩子,而且很像你。」

  「他是像我。但是,尤金又是像谁?」

  侯爵脸上的悠然倏忽消失,他严肃、且郑重地直视着妹夫的眼睛。

  「尤金像洁若汀,像极了!洁若汀的遗传,你的教养,塑造出今天的尤金,就是这样,没有其他因素。」

  「……真的?」他喃喃对自己说着。

  *******

  「卡雷姆!」

  蒙贝列伯爵在马车道旁的草坪追上卡雷姆,和他并肩走着,语气激动地说:「我说我们偷偷去把结婚蛋糕砸坏怎么样?厨房现在忙得要命,没有多馀的人手看管那座巨大的蛋糕,是好机会!」

  卡雷姆觑了小伯爵一眼,懒得开口,一迳往前走。

  蒙贝列赶紧加快步伐,跟了上去。「你不赞同?为什么不赞同?萝妮要结婚搬走,留下我一个人,难道不令人生气吗?」

  卡雷姆仍旧不回应。

  「好吧,你不帮忙,我也可以自己动手!」

  他刚要走,后领突然被卡雷姆揪住,动弹不得。

  「你的愚蠢真的没有限度,路易宝贝。」

  「不准那样叫我!不准抓着我!」

  卡雷姆不顾小伯爵的踢腿挣扎,遥遥对着刚从马车下来的高瘦老太太,露出完美的笑容。「亲爱的莎莉姑婆,辛苦您远道而来!让我为您介绍这里的主人,蒙贝列伯爵。」

  蒙贝列最怕严峻的祖母级人物,死也不愿意靠近,但是卡雷姆硬揪住他的领子,一路拖了过去。

  等候举行仪式的期间,卡雷姆便以同样的模式,拎着小伯爵在身边,四处和陆续抵达的宾客交际应酬。

  蒙贝列家往后就是佛利德林家的姻亲,身价和从前再不相同,宾客们无论地位高低,对待小伯爵的态度都有非常显着的改变。

  卡雷姆刻意将会话的焦点引导在蒙贝列身上,若有人问起尤金,他总是回避着不多谈,只告诉他们哪里能找到尤金。

  他拼命假设,假设自己还有另一个兄弟,那个兄弟在今天结婚,自己以一个纯粹的兄弟身份,该怎么样尽到责任?然后他努力做到,保持着忙碌,非常忙碌,一直、一直忙碌……

  尽管如此,带笑的面具依旧随着时间的经过而逐渐剥落。他趁着空档,悄悄移动到稍远的树荫下,稍作喘息。

  这次他没拎着任何人的衣领,小伯爵却也跟了过来,而且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卡雷姆知道蒙贝列害怕人多,萝汀妮克又无法分神照顾,面对一大堆忽然变得友善热情的陌生人,难免茫然惶恐,他感到有些同情,因此也就不赶走对方。

  总算松一口气的小伯爵,重新燃起他一贯的好奇心。「那些衣服上有蔷薇花的都是你家的亲戚吗?人数好多,却没有跟你一样的红色,为什么没有呢?」

  「白蔷薇的兄弟才是红色,等到结婚分家,红色就变成橘红色,例如我的四个叔叔。」卡雷姆一一将人指出来。「加上我家总是被其他长辈抱怨的一点,儿子生得太少,所以红色只有我一个。」

  「这些颜色的区分,又是为了什么?」他说着偷瞄了一眼卡雷姆的红蔷薇。他之前试着问过,为什么那朵花红得有点怪异?结果碰了一个又冷又硬的大钉子,只好憋住不提。

  「根据我有限的了解,这项传统建立在很久很久以前,佛利德林还没有今日显赫的时候。我们家族的特色就是儿子生得很多,家主为了维持洁白高尚,不太光明、甚至龌龊的勾当,都交由兄弟们为他出手、为他担罪流血。所以家主是完美无瑕的纯白,其馀兄弟是血腥罪恶的鲜红,是一种变态性质的自我陶醉。」

  最后一句当然是卡雷姆自己添加的个人见解。

  「当然你知道,那是遥远的遥远的祖先们的故事,佛利德林家发达之后,一切都不同了,兄弟们不再愿意为对方流血,反而竞争着要对方流血……」他无法不想到,留在自己的蔷薇上头的,是尤金自愿流的血。

  「但是你们兄弟看起来很好。」

  「不,我们不好。」他微微绷起脸。

  「不好?哪里不好?为什么不好?」

  这小子太吵了!问不完的为什么。卡雷姆失去耐性,看似随便地走到一个蹲在花圃旁的人影身后。

  「嘿,这不是亚伯特吗?」

  「喔——喔!你、你是卡雷姆?」

  偷偷躲在偏僻处研究花园土壤的亚伯特柯尔慌忙站起身,乱七八糟拍掉手心沾染的泥土,堆着满脸和气愉快的笑容,正准备背诵长串的祝贺词,卡雷姆却不给他机会,抢着说:「亚伯特,这是路易蒙贝列伯爵,他有满腔对蔷薇植物的好奇,也许你能为他讲解?」

  咦咦?真是惊喜交集的宣告,蒙贝列惊,亚伯特喜,后者拼命点头,「当然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丢下了蒙贝列,卡雷姆获得片刻的宁静,却在接近正午时,再度被宾客们的骚动给打破。

  是前往观礼区域的时候了,他终于耗尽最后一点笑容。既然不能逃,他希望找一个较远的位置观礼,最好让人知道他有出席,却又看不清楚仪式的进行。

  才准备闪避到远处,一只手就被拉住,卡雷姆不太高兴地回头,想斥责不识相阻碍自己的家伙,却赫然见到尤金。

  「仪式进行时,请你站到我身边。」尤金拉着他的手,恳切地请求。

  他怔怔站着,瞥眼看了看布置好的祭坛,又看看尤金,才会意过来。他是新郎的未婚兄弟,该站在最近的位置,也就是新郎的身旁,看着尤金在神前立誓……和另一个人。

  他再一次望向祭坛,那里洋溢着喜庆气息,堆满了白蔷薇,爬着新绿藤蔓,美丽得可憎。

  「……拜托你。」

  微哑的低声,卡雷姆的视线从祭坛被唤了回来。

  血液的温度猛烈地上升,他的大脑在一瞬间转过好几个念头:他可以动手绑走尤金,现在没有人留意,他们能从后门离开,逃向南方;或者,他干脆当众强吻他,揭露他们的秘密,新娘就会放弃嫁进他们家;或者……或者……他想了许多许多,偏偏想不到一个不伤害尤金,也不伤害父亲的方法。

  最后,他只能朝着祭坛走去,跟在尤金的身边。

  那是一件残酷的事,即使是被斩首的犯人,面对死亡还能蒙上黑布,做最后的逃避,卡雷姆和他的恶梦之间却连一层纱都不存在,他必须眼睁睁看着尤金在主持的祭司面前立誓,承诺要一生一世照顾另一个人。

  刻意不听进一字一句,他无法确定什么时候尤金正式和萝汀妮克成为夫妻,直到祝贺的掌声雷动,四周洒下了花瓣雨,他们的视线在纷飞的片片雪白当中相遇。

  一度,尤金以为卡雷姆会走向自己,给予一个简单的拥抱、几句祝贺,表面上的也好。

  但卡雷姆只是杵在那儿,眼望着尤金,努力想挤出一点点笑容,最后还是失败,他微微低下头,脚下是满地的落花,人群一下子涌上来淹没了他。

  道贺的亲朋好友遮挡住尤金的视线,等到有机会寻找,已经见不到卡雷姆的身影,整个下午、包括返回佛利德林大宅之后的庆祝活动,他都像消失一样,没有人能确定他在什么地方。

  整场婚礼的庆祝在施放完烟火,超过午夜之后结束,伊恩才终于找到卡雷姆,在宅邸北面的小树林边缘,仰躺着看星空。

  表达完道别的意思,伊恩歪着头,望着默不作声的友人,问:「你到底待在这里干什么?宴会里每个人都以为你和某个神秘的美人缠绵得分不开身,想不到尤金的新婚之夜,你却独自一个人在看星星?」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和树林里的精灵缠绵得分不开身?」

  「喔,是啊,精灵!」伊恩笑了几声,挥了挥手道别。

  卡雷姆随便哼了几声含糊的鼻音,甚至没有举手回应,听着伊恩的脚步逐渐远去,继续停留在属于自己的黑暗里。

  「尤金的新婚之夜,我却独自一个人?」

  抬起头,远处的窗口还亮着光,那是尤金的新房间。他死盯着那片澄黄烛光不敢眨眼,害怕下一秒钟烛火会熄灭,那代表着新人的就寝,代表有别人睡在尤金身边,共度新婚初夜,而且不只一夜,是每天、每天……

  弓起身体,蜷曲着掐住两边的手臂,指甲陷进肉里,仍旧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一对铸造精美的纯金高脚杯,镶着一圈红宝石,一圈蔷薇花纹,一对天鹅浮雕,躺在深蓝色天鹅绒盒子里,静静闪动着昂贵的光泽。

  佛利德林公爵伸指抚过杯身纹路,脸上看不见收受高贵礼品的喜悦。

  这对酒杯是不具名人士送来的结婚贺礼,但他知道是谁,对方也知道他知道。饶舌的说法,蕴藏的是无奈的心情。

  「需要数个月时间制造的订制品,那位人士的消息仍然十分灵通啊!」他嘲讽地弩了弩嘴角,对方不知道多早就打听到尤金的婚事了?

  「还是一样的处理方式吗?」站在一旁的总管谨慎地问。

  公爵关上盒盖。「一样。」

  总管捧起盒子,一鞠躬退开,在门口和卡雷姆擦身而过。

  「啊,卡雷姆,来陪你的老爸喝一杯吗?」

  公爵愉快地招呼着小儿子,打算好好弥补彼此在白天时的冲突。

  他的小儿子没有回答,房门已重新关起,他仍待在门口,背靠着门板,揪着眉头,上半身微微前弯,像胃部痉挛疼痛的人常有的姿势。

  公爵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请你准许我离开,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继续待在这个家……」他勉强说完,眼底的鲜红血丝变得更为明显。

  「离开?现在?」

  他点了点头。

  「你想去哪里?」

  这一次,他摇头。「不知道,哪里都好。」

  公爵按着扶手,慢慢坐进书桌前的椅子,藉着椅背撑持住他忽然少掉许多力量的身体。

  赫洛德侯爵说得对,他的小儿子像他,而他也了解他的儿子,那双眼里看得出决心,他明白这个要求不是无聊的笑话,不是企图引起注意,更没有妥协的馀地。

  「是吗?那至少……找个有意义的地方。」他指着书柜旁的另一张椅子,「先坐下。」

  「我宁可站着。」

  「我要你坐下来等。」公爵加重语气。

  卡雷姆只好从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书房静得只能听见羽毛笔尖在信纸上飞快舞动的沙沙声。公爵很快写好了两封信,信封分别写下不同的收信人,一个含头衔职称长得要命的名字,以及另一个短得奇特的名字,然后用蜡固封,盖上徽印。

  「你到东边国境的玛珂城,找格林特将军,让他送你去奥达隆的驻扎地,你再将信交给奥达隆,他会知道怎么做。」他将两封信往前推到桌缘,靠回椅背。写这两封信,远比一整天婚礼的劳碌还要使他疲惫。「正式的公文,天亮以后我会去请杜里发送,应该比你晚一两天抵达。」

  卡雷姆走到桌前,收下了信。

  「你不问原因?」

  「……我不想知道。」

  「那么你已经猜到了。」他惨然一笑。「我终究不是一个好儿子。」

  「你最后好好的回来,就是好儿子,我并不……不要求其他的。」公爵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

  卡雷姆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真正出口。他默默行礼,转身离开书房。

  信件贴身收着,卡雷姆收拾了最简便的行李,除了照顾他们兄弟俩长大的总管,没有再向其他人道别。

  经过大厅前的长廊,他放慢脚步,走近凹壁里的小小装饰,像最后一次看它般专注凝视着。

  那是一套木制迷你家具,材料来自尤金被弄坏的骨董大床,工匠舍不得大床的悠久历史,用剩馀的木料制成和原物一模一样的精巧家具,只不过等比例缩小了好几成。

  卡雷姆轻轻抚摸小床铺冰凉光滑的木质表面,温柔得像对待情人。他有点庆幸骨董床垮了,那个要抱着尤金才有好梦的年幼的自己,也跟着大床一起消失了踪影……然后,再也不会有其他人睡在上面。

  拿下襟前染血的蔷薇,搁在小床板上,他跨出大门,夜半响起的马蹄声,载着他往东方急驰而去。

  这一去,就是好多年。

  ——第一部·完——

【23】

  寇兰,西南方盆地,一片看不见边界的树林,两名十七、八岁的米卢斯少年小兵正在赶路。

  季节是盛夏,加上地形的助威,整个西南地区堆聚著潮湿闷热的空气,少年几乎全身浸在汗水里,军服黏著肌肤,外型已经乱七八糟;脚下的林中道路也不怎麽帮忙,处处是高低不齐、异常难走的树根硬土。

  就在脑中开始怀疑这些泥土是迷途旅人被热度融化的残馀痕迹,自己也快变成树木养分的绝望时刻,走在较前面的一人发出叫喊:“找到了!找到了!我看到马车道了!”

  手指著前方,枝干遮掩的空隙,果然有一条人工开辟、供小型马车运送木材使用的道路,只要沿著走,多少可以确保方向,最後到达有人的地方吧?

  两人忘记了疲惫,一声欢呼,小跑步往前冲去。

  正高高兴兴打算跳到车道,或者来个前滚翻庆祝时,两人的双脚忽然腾空,身体瞬间飞到离地三公尺高的树枝上,四周都是摇晃的绿影,一时之间,还以为老树会动,伸出藤蔓抓了他们要当晚餐。

  幸好,拉他们上树的确实是人,有十多个人,在树後、树上,安静躲藏著。

  再看打扮,他们的安心一下子转变为惊恐。因应炎热的天气,这些人都赤裸著上身,上衣拉下来系绑在腰间,露出精壮的肌肉,裤脚高高卷起,下方是不搭调的黑色马靴,而且全都带著武器,还备有一捆捆的绳索,怎麽看都不像是爬上树赏鸟的友善集团。

  “你们两个菜鸟是谁的手下?为什麽在这种地方閒逛?”

  本以为是寇兰的盗匪,一开口却是纯正的米卢斯口音,两名少年不由得楞住,一时说不出话。

  对方不耐烦,挺起连鞘长剑,用鞘尖戳著少年的肩窝,催著问:“这麽笨!朗索的步兵团,是不是?”

  其中一名少年连忙点头,另一名终於找到勇气说话:“我、我们被派去侦察水源地,在回程的路上……这座树林……树林好大,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想沿著车道走走看……”延迟了这麽久,还被盗匪捉到,回营区覆命的时候一定会受到处罚,少年想著想著,登时沮丧得要命。

  “果然是朗索教出来的小兵,跟他自己一样擅长迷路。”

  四周掀起一阵笑,旁边有人拍拍少年的肩头,说:“别担心,等我们办完事,可以带你们一起走,穿过树林回营区比走大路快好几倍。”

  “回营区?”不是回盗匪的巢穴?

  那人似乎明白他的讶异,拉了一下反折到屁股口袋的标志,“格林特的第三骑兵团。”

  骑、骑兵团?少年的下巴差点掉下来。“骑兵在树上干什麽?”

  “伏击啊!没有人教过你们吗?”

  他当然知道什麽是伏击,但是……“这里……这里是我们米卢斯的占领区,你们要伏击谁?”

  前方忽然传来低低的嘘声,有人轻声喊:“预备、预备!”

  经验再浅也知道要赶快避开,两名少年努力缩起身体,移动到最後面躲藏,紧张兮兮的四颗眼珠左右转动著。

  自称是骑兵团、行径更像是强盗的一群人纷纷掏出黑布,蒙住一半脸孔。十多个人都是类似的装扮,少年的视线却在扫视过一圈之後,固定在一人身上,不再移动。

  那人的距离比较远,位置在道路的正上方,一手抓著连鞘的剑,叉开双脚随便蹲伏在树枝上,打扮和姿势没有特别之处,却明显比任何人都抢眼,即使少年只能看见对方的背影,也绝不影响心里所下的结论。

  他尤其羡慕那人的身材,锻鍊过的肌肉很结实,但仍保有优雅的线条;在这个人人饱受日晒煎熬的地区,多数人会晒黑,部分的人变红长斑,那人则是浅浅的麦穗颜色,像一层阳光铺在肌肤上,不仅均匀漂亮,连汗珠缀在上头,都特别赏心悦目。

  他猜他可能是首领,因为大家都看著同样的方向,留意著他的手势。

  没多久,有马蹄声从道路的另一端,由远而近,越来越大声。他们伸长了脖子看,发现目标也穿著军服,一共七八名军官,一辆由两匹马拉的简单小货车,载运著大批木桶。

  少年惊讶极了,虽然资浅的菜鸟不太会辨认不同单位的款式差异,但那毫无疑问是米卢斯军!他们要袭击自己人?

  马车渐渐接近伏击地点,一阵阵谈天说笑的声音也更明显,对方的态度很轻松悠閒,当然更不会有人抬头确认路段的安危。

  少年不知道那些军官的名字,但是认得其中一个,他看过几次对方横行霸道,欺压其他低阶官兵的场面,听说是个贵族,出身很高,眼看即将遭到袭击,无论原因为何,少年忽然觉得十分期待。

  等到马车完全进入包围,首领右手一挥,率先跃下,直接扑在持缰的军官背上,军官发出惊叫,两人一起滚翻落地,其他人也跟著跳出了藏身地点。

  他们的人数多,身手俐落,又大占地利与时机,一时之间,车翻人倒,被波及的木桶滚滚滚,场面一片混乱。

  “怎、怎麽回事?!”

  遇袭的一方通常只来得及叫这一声,接著就被击晕或打倒,有几个还能招架两三下,然後走向同样的结局——被打昏、困绑。

  骑兵团的人又忙忙碌碌拿出绳索铁鍊,将失去反抗能力的对手们团团绑缚,固定在一起,全程仅有极少的一两人受了小伤,流了三四滴血,其馀多数毫发无伤……除了脑後的肿包。

  少年的目光一直追著首领,看著他轻松撂倒了那名据说是贵族的蛮横军官,差点忍不住鼓掌称赞。

  贵族军官被困绑的过程,也许是手腕与尊严太疼痛,不断地大声痛骂:“强盗、土匪!竟然敢觊觎高贵的派波尔大人的财产?!无耻的大胆强盗!简直不知死活!”

  首领走到他面前,剑身横过肩头,用单手随便抓著,抬脚蹬在木桶上,弯下腰。

  “你的运气不错,我确实是个无耻的大胆强盗,所以你骂我,我不生气,否则你那个不太雅观的头颅将会非常危险喔!”

  很熟悉的声音,军官抬起头,盯著黑布上缘,首领的一双蓝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你、你……卡雷姆佛利德林!就是你!竟然是你?!”

  被叫出名字的首领扬起一边的眉毛,完全不否认,那人气得几乎要疯了,开始大吼大叫:“你敢对我乱来?我要告诉我爸爸,我爸爸会告诉你爸爸,然後你就完蛋了!”

  首领拉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过份英俊的脸,笑了笑:“你那别出心裁,充满了创意的恐怖威胁逼得我别无选择,只好灭口罗!”

  说著拔剑出鞘,往贵族军官的正面猛然劈落,那人惨叫一声,剑刃随即划过木桶,随著桶身破裂、酒水四溢的悚然响声,他觉得自己已经骨头碎裂,肚破肠流,当场脸色死白,吓晕过去。

  “哎呀,太可惜了!”

  刚刚惊吓完对手,马上又伸出另一只手,掌心捞了一把流出的酒浆,送进嘴里,一边称赞好酒好喝。

  真的跟心目中的盗贼首领一样!少年望著那个他还没记住名字的骑兵团首领,满脸的崇拜与惶恐。对方的视线偶然转过来,发现了他们,少年狠狠吓了一大跳,双手拼命乱摇,“我、我们两个什麽都不会说出去!”

  嘴角噙著微笑,他眨眨眼,没有多说什麽。

  少年呆呆看著他继续又喝了一大口酒,仰头的动作很大,酒水淋漓,从下颚淌过喉结、锁骨,蔓延至赤裸的胸膛,染出几道淡淡湿润的金黄色水光,然後沿著性感的肌肉曲线蜿蜒而下,浸湿了腰际的布料,慢慢隐没不见。

  虽然看不见了,酒水仍然继续往下方流著吧?少年胡思乱想著,感到天气忽然变得更热了。

  “菜鸟,不要只顾著对我们团长流口水,过来帮个忙!”

  “啊!对、对不起!”

  满脸通红地清醒过来,少年赶紧奔过去另一名伙伴身边帮忙,途经的每个人都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脑杓,还附带几句诸如〝原来小菜鸟也识货?″、〝野心太大了!″、〝小心被啃得乾乾净净!″、〝你会哭喔!″……等等,不知道是取笑还是忠告的话。

  那麽多的警告,他还是忍不住偷看。

  他们刚刚提到团长这个称呼,可是那人好年轻!最多才二十或二十一、二岁而已吧?跟少年以为的团长形象完全不同。

  他心中对团长的钦佩不知不觉又加深许多,变得完全心甘情愿,帮忙分赃。

  他们的动作很迅速,有人牵来藏在後方树林的马匹,驮著早就准备好的皮制水袋,用来分装木桶里的酒。

  少年一面从木桶倒酒,一面听他们解说:“——派波尔伯爵,是一个最腐烂无能的指挥官!他人在前线,事事都不放弃享受,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专人运送美食美酒、各种奢侈用品给他,都是以供应军队为名,用极低的价格从民间强行收来的,报上去的又是另一种名目。所以,他抢劫民间,我们就抢他。”

  “你们的团长刚才被认出来,如果对方告状报复,该怎麽办?”

  “尽管试试看好了,我可会很佩服的!何况,他们就算脑袋烧坏了,想要惹事,上面一样有人扛得住。”

  “格林特将军?”他记得他们说过是格林特的骑兵团。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我们的将军只扛得住他的大羽毛帽!”

  等到笑得够了,这些强盗流氓似的人物们忽然改变了语气和表情,现出几分尊敬。

  “但是,我们的副将军什麽都能扛喔!”

  【24】

  真热!汗水涔涔而下,奥达隆不得不将衣襟拉得更开一些,他的衣扣已经解开半数以上,湿黏与闷热仍旧紧缠著他不放。

  他很想效法营帐外来来去去的士兵们,直接脱掉上衣,裤管卷到膝上,为了凉快什麽基本的服装仪容规定都丢下不管。

  拿起桌上的水杯,还没喝先皱起眉,他的掌心感觉得到,连水都是温的。

  “别喝那种无趣的东西,米卢斯的副将军值得更好的待遇!”

  营帐门口传来的声音,奥达隆抬起头,一只皮水袋飞过来,他伸手接住,落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是什麽?”

  “山泉水。”卡雷姆笑眯眯走进来。

  拔开皮袋塞口,甜美的酒香扑鼻,奥达隆一点都不意外,他清楚眼前这人的性格,如果送来的是真正的山泉水,他才会惊讶。

  一连灌下好几口甘醇的麦酒,他觉得舒服多了,美酒不见得比清水消暑,饮用时的心情却一定更好。

  “这个〝山泉水″……会引来任何人的抱怨吗?”他摇动皮水袋,怀疑地瞄向那张笑脸。

  “多麽扫兴的疑问!风吹起的时候,你会试图阻止、并且质疑为什麽刮风吗?不,你会享受脸颊上轻柔的抚摸,然後说一声好凉快!”

  卡雷姆在距离最近的椅子坐下,伸手又拉了另一张椅子,双腿交叠,抬到椅背上,身体懒懒地斜歪著,“同样的道理,美酒送到面前,只需要畅快痛饮,说一声『卡雷姆,你真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甘霖!』就非常足够,至於谁高兴起来想抱怨什麽,我又怎麽能够干涉呢?”

  奥达隆一言不发,放下水袋,从桌面高高堆叠的文件里抽出厚薄适中的一份,往卡雷姆的後脑啪一声扇下去。

  “哎哟!”卡雷姆夸张怪叫,两手抱住脑袋。“我说痛饮,不是痛打!”

  “你到什麽时候才能听懂命令,不要去找派波尔的麻烦?你放假的时候,军纪可没有放假,公爵大人知道了会怎麽想?”

  他耸耸肩,“除了欣慰儿子的活力,我真的不知道他还能怎麽想。”

  “…………”

  这倒是一句难以反驳的话。

  奥达隆望著他,想起三年前,卡雷姆刚到的时候。当晚,他也在玛珂城,半夜被格林特将军找去,进门第一眼就看见卡雷姆蜷在扶手椅中,揪著眉头睡得很沈很沈,据说那是两天两晚骑马赶路,几乎没有休息的结果。

  不需要杰出的观察力,奥达隆也看得出来,卡雷姆的疲倦,不仅限於身体。

  格林特将军於是连人带信一起交给了他。

  从华丽璀璨的王城突然降临前线战场的公爵之子,原因引人好奇。公爵的信件里,只有身为父亲的诚心请托,没有说明具体的原因,外界多半猜测是卡雷姆的生活太放荡,因此被父亲踢到军队里,做为惩罚。

  对奥达隆而言,原因根本不重要,如何做到不负公爵的托付,报答佛利德林一家的恩情,才是他在意的事。

  他安插卡雷姆在自己指挥下的第三骑兵团,开始规律的生活。天亮就醒来,叫吃饭就吃,熄灯就睡,常规的训练之外,还尽力保持时间表的满档。他认为忙碌是好事,忙碌能有效减少卡雷姆喝得烂醉,隔天在各种奇怪的地方被人捡回来的次数。

  几个月、半年、一年,时间的流逝有时漫长而痛苦,有时快得令人讶异,随著战事的推进,身份特殊的公爵之子最终仍赢得了认同,性格的魅力是一大助力之外,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尤其令人激赏。

  享受优遇的权贵子弟多不胜数,像卡雷姆一样不怕死的却少之又少……更正确地说,他似乎一心求死,那副豁出性命的凶猛,不仅敌人丧胆,自己人也常看得目瞪口呆,既觉得佩服,同时又疑惑不解,连奥达隆都必须时时出面,想办法遏止对方那几近於疯狂的行径。

  一年半後,奥达隆坐上副将军的位置,任命卡雷姆为团长也就成为最理所当然的演变了。

  如今,看著卡雷姆抓起皮袋,大口大口灌酒,奥达隆不再加以制止。他知道自第二年开始,喝醉倒地、或是掉进水里、趴在道旁呕吐,隔日宿醉头痛一整天的情况已经很少发生了。

  第三年转眼也快过完,卡雷姆二十岁,长得更高更强壮,任何人都会说他适应良好。披盔戴甲骑在马背上时,是威风凛凛的骑兵团指挥官,执行作战确实又有效率;退下防线,和僚属在後方小酒馆偷閒时,是风流倜傥的大众情人,侵略的范围无边无界、敌我不分;前两项活动都无法进行的时候,他就带著志同道合的伙伴,玩起业馀飞贼的不正经游戏,派波尔已经是第三次遭到〝毒手″了。

  显然他的行为已经回到正轨……属於卡雷姆的正轨,有些时候,敌军和自己人都会哭泣。

  “明天一早,我会离开这里,去玛珂城向格林特将军提出和谈的建议,这场战争不需要继续打下去。”

  趁现在对米卢斯国内的影响尚小,应该尽早停手。

  卡雷姆点头表示赞同,“啊奥达隆,我可以想像得到你说话时的巨大份量!毕竟是你雷霆般的一箭,射杀了寇兰的年轻王储、传说在即位以後将会照耀整个寇兰的太阳、却在日出之前悲惨殒落的未来希望啊!”

  奥达隆的脸庞闪过一丝内疚。

  “战争当中,我不会假装自己很仁慈,只是……”他不快地皱眉,“我真的觉得奇怪,那一箭应该不至於杀死对方!”

  “就算你是对的,自王储落马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是寇兰人心目中的邪恶反派,你还是乖乖认命,比较轻松。”

  奥达隆哼了一声。

  寇兰的王储死後,国王伤心病倒,几个笨王子互相争夺空悬的王储位置,无法真心合作,导致战场上的节节败退,全都算他的错吗?他可不这麽认为。

  “总之,明天你得跟我一起去玛珂城。”

  “奥达隆,你简直一天都离不开我!”

  “这一趟来回最快也需要三四天,我留下你在这里玩强盗游戏吗?下次要抢什麽?一整车派波尔的情人?”

  “哈!不新鲜的乳酪,老鼠吃了也会拉肚子。”卡雷姆坐直上身,靠近奥达隆的办公桌,一双蓝眼睛认真无比,“我告诉你,在这世上有两件事绝对不能妥协,其中一件就是对美人的品味!”

  奥达隆等了一会儿,问:“……第二件又是什麽蠢事?”

  “为了美人,万事皆可妥协。”

  【25】

  夜晚,西南盆地唯一宜人的时段。帐棚故意不遮掩得密实,夜气渗透进来,大幅降低了温度,至於帐棚一方的床上,两具裸裎的年轻肉体,点缀其上的一层薄薄汗珠,可就与气候全然无关了。

  其中一人翻过身仰躺著,相较於身旁坦然全裸的青年,他稍微保守地在下腹盖了一条薄毯,双手枕在脑後,脸颊还残留著淡淡红色。

  “白天遇见的那个少年新兵,好像迷上你了,你没有兴趣吗?”他问。

  另一人在胸口垫著大枕头,趴在床头的一张纸上写字,握著羽毛笔的手没有停顿,边写边回答:“剔透有如你的双眼的紫色葡萄,那才是成熟的鲜美滋味,小菜鸟绿油油的,还需要烘焙个三四年。”

  “我比你大三岁,多数人都比较喜欢稚嫩的少年。”

  “我是卡雷姆佛利德林,不是多数人。”

  青年的紫色眼睛添了些笑意,“多数人也都不懂卡雷姆佛利德林在想什麽?比如说,你总是在写信,究竟写给谁?为什麽现在写?”

  “奥达隆逼著我明天跟他一起去玛珂城,这件事你也知道。玛珂城除了美酒美人,还有每天两班的邮务马车,是寄信的绝佳时机,许多弟兄都托我带信过去,你要不要顺便也写一两封家书?”他只回答第二个问题。

  “别想转移话题,你是不是在写情书?你的表情非常可疑。”

  卡雷姆摸摸自己的脸,不承认也不否认。

  青年抓起枕头,砸在他的背脊上。“离谱的家伙,在我的旁边写情话给别人!”

  “哎呀,这就是传说中真情流露的吃醋吗?你什麽时候开始认真的?嗯?怎麽不先告诉我?”卡雷姆侧过身,用羽毛笔的鹅毛尖端戏弄著对方的脸颊。

  “谁跟你认真?你去和你写信的对象认真吧!”

  他缩回手,将鹅毛捏在指尖,轻轻旋转笔杆,笑了笑,“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对他来说,我只是一块污点、一个麻烦。”

  “那你为什麽还要写信?”

  “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一直写信给尤金?

  三年,九百多个日子,他连一封回信也不曾收到过,他猜想那几百封信都进了火炉,烧成灰烬,尤金根本没有拆开来看。但他仍持续著,几天、一周,每当忍受不了思念,他就提笔,像书写另类的日记,将心情倾吐在信纸上,辗转送到尤金身边,等待永远不会出现的回应。

  他自认无法找到更愚蠢的行为,如果尤金爱他,信中满载著深情的字句只会加深彼此的痛苦;如果不爱,则会造成困扰,使尤金厌烦,哪一种都没有好处,他明明清楚,却不由自主。

  “也许,我怕被他遗忘……”

  “你也会担心这种事?忘记你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无论好或坏。”

  “无论好或坏?真多馀的一句话啊!”他扬起眉毛,嘴角挂著一抹极具诱惑力的笑。

  “不过,多亏你提醒我,这座帐棚里有两种东西不应该停留:扫兴的事情,以及美人身上的遮蔽。而我们最应该做的,是提振我军的士气。”他移开纸笔,躺回青年的身边,身手掀起薄毯,远远扔到角落。

  青年的脸颊一下子加温泛红,“你知道副将军的习惯,天没有完全亮就会来叫你出发,你现在还要乱来,不怕睡不够?”嘴里说著反对的意见,却毫不抗拒地任由对方摆弄著自己的身体。

  “别担心,去玛珂城的路途遥远,最适合睡觉,我打算施展骑兵团的特技,一边骑马一边睡觉!至於美好的夜晚……”卡雷姆压伏在青年的身上,摩擦著暧昧隐私的部位,“正适合我个人的专长。”

  “你的专长就是胡……胡说……”

  他没办法完成他想说的话,他所能做的只有张臂紧紧搂住对方的肩头,再也管不到隔天的事。

  幸好,两天之後,卡雷姆没有落马,没有睡眠不足的黑眼圈,精神奕奕抵达东方边境的最大城玛珂。

  这里本来是座普通的小城镇,几年内因战事而兴起繁荣。米卢斯在玛珂城城郊驻扎有重兵,设置军医院、补给点,军人及其家眷就占了城内居民的半数,成为许多不得不到前线视察、又不想真正靠近战线的大官大将们落脚的地方;包括换防下来,得到一两天短假的官兵,通常也都选择在城中消磨时间。

  久而久之,玛珂出现了一批批专门供应相关生意的店家,发展成生态畸形却异常热闹的奇妙城市。

  “帮忙一下吧!”

  刚下马,卡雷姆就从鞍袋里掏出一大包信件,他知道奥达隆此行的目的是会见格林特将军,参与会议,而收发邮件的机构也在同一个地方。

  “你不跟我一起去?”

  “你们要开会,不是吗?如果我陪你出席会议,其他人会以为看见了蝴蝶在水中游泳,绵羊在空中飞翔,万一造成恐慌就不好了。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扮演好大家心目中的卡雷姆佛利德林,忍痛放弃出席的机会。”说著皱起眉头,揪住心口,演技确实不凡。

  “我倒是很想知道,那个大家心目中的卡雷姆,是否是真正的卡雷姆?”

  “否则你如何定义一个人,不正是透过他的所作所为吗?”

  “你竟然说出大有道理的话,果然很不真实!”奥达隆笑了起来,一手接过信件,另一手拍拍卡雷姆的肩头,“比较起众人的期待,我更希望你真正感到快乐,像你的笑容看起来那样。”

  奥达隆迳自往前走,卡雷姆仍留在原地,他转过头,走廊装饰著一只黄铜色大花瓶,反射出朦胧的身影,他试著露出笑容,那抹模糊的影像也对著他笑,扭曲的、带著些许诡异的笑容。

  “还是感觉得出来吗?”他喃喃对自己说著。

  过了一会儿,他才在走廊转角处赶上奥达隆。在分开行动,从事或严肃或堕落的活动前,他们得先在落脚处卸下行囊,而奥达隆正在跟负责的管理人说话。

  他回头对卡雷姆转述:“他说有人在房间里等我们。”

  那人点著头补充:“啊是的!是个年轻的贵族大人,也是刚到不久,他说他从王城来,要找一位卡雷姆先生。”

  卡雷姆的心跳在一瞬间加快了好几拍。

  他抢在奥达隆的前面打开房门,一道背光的人影转过身,朝向他们。他眯了一下眼睛,还没适应光线,对方先叫出来:“卡雷姆!我等了很久耶!”

  从声音认出了人,然後才看清楚。“路易?”

  他没料到会是路易蒙贝列。上回见面时只有十三岁的年轻伯爵,经过变化急遽的几年,身材拉高不少,还有一张成熟了好几分、如果不特别跟卡雷姆比较,也称得上好看的脸。

  少年伯爵很想冲上来,有一堆话急著一吐为快,但是他见到奥达隆在场,只好谨慎站在原地,露出友善但稍微僵硬的笑容。

  “对了,你们没见过。他叫奥达隆,我们家的朋友,现在是我的长官。然後这是……”卡雷姆听出蕴藏在自己声音里的失望,趁著没有人发觉,他深吸了几口气,悄悄修正。本来,他的期待就太不现实了,落空才是正常的,他在心里这麽对自己说著。

  “这是路易蒙贝列伯爵,我们是姻亲,你知道的。”

  他们都透过别人听说过对方,很快握了握手,交换几句客套话。

  然後奥达隆必须先离开去见格林特将军,他刚消失在门後,蒙贝列就按捺不住兴奋,叫喊著:

  “这里跟王城完全不一样!那些街道、商店,还有……还有我不知道是什麽的奇奇怪怪东西!卡雷姆,快点、快带我去逛!带我去堕落!去那些奶奶不喜欢的地方!”

  卡雷姆终於发自内心大笑出来:“天哪!路易宝贝,你的反抗期简直比滚在芬姬儿裙子上的蕾丝花边更长!我很讶异你被允许做这种长途的旅行。”

  但是这份愉快并没有维持太久,他听见小伯爵说:

  “我可没有主动要求,是奶奶要我到隔壁的城镇拜访远亲,本来萝妮也要一起来,可惜医生说怀孕初期不适合长途旅行,我只好跟著杜里伯爵,在路途中——”

  他不得不打断伯爵正要开始叙述的大冒险,“你刚刚说萝妮怎麽了?”

  “咦,你不知道吗?”蒙贝列睁大眼睛,“萝妮怀孕了,三个多月,大家都好高兴呢!你也知道三年有多麽多麽久,外面的人都开始乱猜到底是尤金还是萝妮不会生,现在他们都闭嘴啦!尤金的焦虑也终於解除,你一定很高兴吧?”

  “……是啊,我当然高兴。”

  尤金终於让他的妻子怀孕,几个月後,会有小孩出生,流著他和萝汀妮克血缘的小孩……

  卡雷姆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他还以为已经不会在意,除了尤金对他的不理睬、不回信,再也没有其他事能造成打击。

  结果他彻底错了,只要提到尤金的名字,任何事都能影响到他。

  “卡雷姆?你不舒服吗?”

  “没有!”他勾住蒙贝列的颈子,咧开嘴笑,“不是要堕落吗?恭喜你和你的选择,最出色的向导将为您提供服务,一同见识这座城市的繁华与罪恶!”

  “好耶!太棒了!”

  *******

  奥达隆接到蒙贝列的求救是在当天晚上,然後他在下城的一间酒馆找到趴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卡雷姆。

  他用力摇动卡雷姆的肩头,对方从喉头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含糊声音,又重新趴倒,一点也没有清醒的意思。

  “他又喝醉了?”奥达隆的声音有明显的惊愕与不悦,既然当事人已经醉倒,他便转而针对蒙贝列,“喝醉酒对身体有很大的伤害,你既然和他在一起,为什麽不阻止?”

  蒙贝列贵为伯爵,奥达隆严厉的语气却使他害怕得缩起颈子,一连後退好几步。

  “我、我不知道他会醉啊!他才喝半瓶,我也喝半瓶,我不觉得会醉啊!”

  果然四周只找得到一个空酒瓶,证实伯爵没有乱说。奥达隆检视标签,发现他们喝的并不是强劲的烈酒,以卡雷姆的酒量,这种程度的酒,按往例要三瓶以上才能醉倒他。

  他把酒瓶摆回桌面,不由得感叹:“听说有心事的人,几杯就能醉,看来是事实。”

  “心事?卡雷姆是一个最快乐的人啊!”

  奥达隆不可思议地觑了伯爵一眼,然後摇摇头,什麽也没说。

  蒙贝列对这样的动作感到很不服气,但是眼前这个强壮的男人比他认识的所有人看起来都凶,也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

  奥达隆将卡雷姆扛上肩头,带著蒙贝列离开酒馆时接近午夜,正是这一带最热闹的时候,随处可见打扮妖饶站立街边招揽生意的男男女女,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拌到醉倒在路边休假官兵,闹事打架的吆喝声和店家里一阵阵喝酒唱歌的喧闹嘻笑混在一起,大声且刺耳。还有许多人像他们一样,搀著喝醉的同伴,手提著酒瓶,摇摇摆摆在车道上走著。

  每一幕都是蒙贝列从未见过的景象,他既好奇又恐惧地张望著,最後忍不住伸手捉住奥达隆的外套下摆,才稍微感到安心。

  先将蒙贝列安全送到行馆,奥达隆才扛著卡雷姆回到暂时落脚的营舍。

  “竟然带那个笨笨的伯爵去下城的酒馆,你到底在想什麽?!”

  卡雷姆被扔在床铺上,沈沈睡著,奥达隆的责备当然一个字也听不见。

  奥达隆观察了一会儿,越看越火大,想弄醒他训话,忽然看见他的嘴唇微微掀动,靠近过去,听见非常非常低声的呢喃。

  “……要生小孩了,我很高兴……为你高兴……”

  “既然高兴,为什麽又会醉呢?”

  卡雷姆似乎听见,似乎没有,他的两只手将棉被抱得死紧,眉头揪起,跟三年前蜷在指挥所的椅子里睡著的神情一模一样。

  【26】

  除了卓越的工艺技术,米卢斯还有一项领先诸国的优势。

  任何一个米卢斯人,付出比便宜还要再高一点的金钱代价,便能选择国家经营的邮政系统,国境内稍具规模的城镇均设有投递的据点,邮务马车一站一站接力奔驰,递送消息的速度比任何私人信差都更快、更安全,同时成为促进商业繁荣的助力之一。

  奥达隆在玛珂城寄出的信件,也循著同样的途径被运送,在几天之後的早晨抵达佛利德林大宅的门口。

  分类信件是总管的工作,他会在早餐的後半段,主人们享用一杯好茶的悠閒时刻,端著盛放邮件的银托盘,绕著餐桌,分别呈递。

  有时候他们不想看,便吩咐转送到书房;有时候会拣出几封感兴趣的信件,配著晨光与茶香,当场拆读。无论选择为何,全视主人们的心情而定。

  当中,只有一封信受到特别的待遇,并没有被送到早餐桌边。

  一直等到尤金独自待在书房里,房里房外整条走廊都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总管才举手敲了敲门。

  瞥眼见到总管小心拿在手中的信件,尤金的脸色立刻起了微妙的变化。

  “我说过,我不想看,为什麽你不……不直接烧掉它?”

  视线不接触也不出声回答,总管仍然留下信件,随後弯腰鞠躬,安安静静离开。

  尤金拿他无可奈何,总管一家人是在佛利德林大宅工作的第三代,忠诚且固执,也许能要求他烧毁国王的诏书,却几乎不可能期待他毁弃另一位少爷亲笔的书信。

  而那封亲笔信正躺在桌面一角,尤金试著忽视它的存在,结果每次都不变,只要信在视野内,其他什麽事都做不了。

  倾身越过桌面,他伸手抓起那封信,转身就要凑到烛火上,然後是卡雷姆的字迹跃进眼中,煞住了他的动作。

  信封上是尤金的名字,一条飞舞的墨线,连缀起几个字母,带著它们朝右上斜飞,好简单的一个名字,他却移不开视线。

  不知道什麽时候,尤金已远离烛架,双手捧著那封信。所以才要总管直接烧掉,因为他自己从来办不到。

  每一次……大概有几百次,他跟现在一样,在挣扎中拆开信封,犹豫再三才展开纸笺。读了第一个字,便无法停歇,他会读它两遍、三遍,直到一字一句蚀刻在心底,溢满了胸口,才放下来。

  身体沈在椅中,信笺在右手指间颤著,他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第一封信,是在婚礼过後四周左右收到的。他挂念卡雷姆的现况,毫不犹豫地拆看,信中看不到埋怨的字句,唯有满满的思念,是封不折不扣的情书。

  他记得读完信後,隔了好一会儿,差点透不过气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应该要呼吸。

  尽管如此,他从不回信,以为这样能使卡雷姆断念,结果是三年的时间,几百封信件,未曾间断……

  包括手上这一纸,他将它们全数封存在书柜後方的暗壁,曾经是藏放机密文件的地方。每放进一封,无力感就深一层,连自己都不能断念,他不知道怎麽能要求卡雷姆死心?

  门板传来几声轻响,尤金合上暗壁,回应之後,萝汀妮克探头进来。

  “尤金,方便跟你说几句话吗?”

  “当然,请进来吧!”

  他很快收拾表情与心情,陪著妻子一起在长椅坐下,同时不忘在她背後多塞两个靠垫。

  萝汀妮克歪头望著尤金,那张脸上的温柔微笑她已经很熟悉,一点点的僵硬也感受得到,平常她会关心询问,现在自己也有心事。

  “你想跟我说什麽?”尤金主动问她。

  “喔对,是……是那个人,那位从柏尔杜尼来的先生……”

  “柏尔杜尼的王子殿下?”

  “不,是陪伴王子殿下来的那一位。”

  “阿普里亚将军?”

  对,是这个名字!萝汀妮克低下头,手指互相绞著。“明天的晚餐,我们一定要……一定要邀请他来吗?”

  “你也知道,是阿普里亚将军主动表示想拜访我们,所以我提出邀请,假使没有适当的理由,很难拒绝。”

  萝汀妮克显得有些失望,“那麽,我如果缺席,是不是很失礼?你会允许我缺席明天的晚餐吗?”

  “或许你能先告诉我理由?”

  “我……我说不上来,我就是……不太想见到那个人……”

  尤金凝视著妻子好一会儿,才回答:“为你找到一个藉口应该不难,我可以说你须要休养。”

  “谢谢你,尤金,你真好!”她终於抬起头,展露笑颜,跟进门时的沈重判若两人。

  “谁能拒绝让孕妇休息呢?”

  如同萝汀妮克没有问他为什麽表情僵硬,他也不深究关於阿普里亚将军的疑问,只是笑了笑,转移话题:“还会很想吐吗?”

  她摇摇头。“今天只有一点点。晚上医生来看我的时候,你会在场吗?”

  “嗯,我会。”

  “我不打扰你和你的工作,别太累喔!”

  他们边说边走到书房门口,如果有第三人在场,萝汀妮克叮咛完这一句,该亲吻一下丈夫的脸颊,但这附近没有别人,他们彼此都很乐意省略这些额外的表演。

  离开尤金的书房,萝汀妮克直接返回寝室。她伫立在房中的穿衣镜前,转著腰端详还不明显的肚子,然後用手掌贴著,画著圆形移动一圈,又回到原处,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遇到镜子就想看看自己的肚子,看见自己的肚子就忍不住要摸一摸。

  她在窗前坐下来,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吹进屋里的风很舒服,一切的状况都好极了,她有信心生出一个健康的宝宝,而她很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毕竟,谁想重覆那段辛苦的过程呢?

  世上真的没有完美的人,连她本来以为完美的尤金都不是,当他们首次尝试孕育新生命,然後宣告失败时,萝汀妮克认为自己终於了解,身为大贵族继承人的尤金为什麽选择这种接近契约式的婚姻。

  尤金在性事方面有极强烈的障碍,没有办法达到足以结合的状态。

  萝汀妮克猜想,如果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尤金的缺陷应该会是对妻子的一大打击。幸好,她只感到满腔同情,并且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当中努力配合,甚至有一回,她鼓励过了头,脱口对尤金说:“你要不要试著把我当成别人?心里想著你喜欢的人,也许能办得到?”

  尤金当时的表情,她怕自己一生都难忘……她立刻为失言道歉,接著尤金也道了歉,那一天,他们比平日更早结束尝试。

  他们偶尔还是能成功完成任务,对萝汀妮克而言,不能说是愉快的经验,尤金看起来也并不享受。

  然後她会告诉自己,过程再难受,都是小事,她很愿意为尤金生下孩子,不仅因为尤金是个良善体贴的好人,给了自己最美好的生活;同时她还在贵族夫人的社交圈子里,听见太多夫妻间的猜疑与嫉妒,那些冷漠的生活、报复性的互相伤害,比较起来,她宁可面对单纯的生育压力。

  如今,唯一的担心与焦虑已经解除,整座大宅洋溢著喜悦,迎接新生儿的准备工作周到得近乎夸张,感觉像要生个小王子或小公主,本来她在这个家里已经备受重视,怀孕之後要说是王后级待遇也不算太离谱。

  那麽多的善意与关怀,她很感激,也很惶恐,因为她不能让这一切毁掉,不能辜负那些为她付出的人……

  萝汀妮克想起那个人,柏尔杜尼来的那个人。

  一个月之前,他们在傍晚的市集偶然见面,过程很普通,那人一脸迷惘,在找寻某间地点隐蔽的店家,她帮忙指点方向,然後是礼貌性的几句交谈。

  为了方便在热闹的市集穿梭閒逛,当天她的打扮很朴素,那个人不知道自己是遇见一名贵妇人,却认出曾在芬姬儿公主的生日宴会见过她,并且错将萝汀妮克当成是蒙贝列伯爵的女仆。

  萝汀妮克没有立即纠正对方,原因很单纯,不被当成某某夫人比较轻松自在。

  他们後来又在大街上巧遇数次,察觉到对方逐渐表露出的好感,萝汀妮克仍旧隐瞒著身份,原因却已经不再单纯。

  想起那人腼腼的笑,心脏强烈的鼓动令她慌张。

  “不要这麽傻,萝汀妮克,还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吗?”搁在小腹上手握成拳头,她害怕得紧紧闭起双眼,“不可以做出蠢事,不可以……不可以让大家失望……”

  【27】

  西边的邻国柏尔杜尼,是和米卢斯关系最密切、最友好的国家,数十年来经常的通婚联姻,双方的王室都掺杂了对方的血缘。他们的语言文化几乎一致,同样有不重视军事的传统。

  米卢斯尚且因为和他国的冲突,不情不愿增强武力,柏尔杜尼却终年和乐安逸,武官的生活悠閒,每天无所事事,沦为穿著华丽制服的装饰性存在。

  这对国家人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对於那些得不到重视与尊敬的武官们,难免偶尔感到郁闷。

  阿普里亚将军正是其中的一员,父亲是国王的弟弟,他是第三子,拥有良好的出身、优渥的津贴,缺乏的是实际的权位以及自身的成就感。他被硬塞将军的荣誉职衔,只因为穿起军服效果极佳,站在重要人物身旁,有一股不至於抢走对方风采的庄严感,是使场面更赏心悦目的陪衬品。

  心情无奈归无奈,他仍旧尽忠职守,只是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尽责?因为根本找不到事做!

  比如这一次,他陪伴王子堂兄出使米卢斯,名义是护卫,实际上根本是观光旅游,清閒的状态起初很愉快,久了演变成令人发疯的无聊。他的这份郁闷到了尤金面前,像冲破堤防的洪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除了适时的回应,尤金多数时间都扮演聆听的角色,鼓励对方说话。

  一般而言,米卢斯人擅长用华美的词句包装感情,讲求婉转与优雅,要说是偏向於做作与虚伪也相差不远;斯坦达尔之类的北方国家,则显得内敛而深沈,喜欢用一个眼神传递千言万语,尽管没有半个外国人搞得懂他们在想什麽。

  柏尔杜尼介於两者之间,他们不擅长表达情感,却又藏不住心事,率真与笨拙的界线十分微妙,是尤金一向乐於观察的特质。

  他端起酒杯,稍微润了一下喉咙。眼前是个陷溺在爱河当中的紧张男人,他毫不怀疑这一点,更庆幸对象不是自己。

  这次的邀请仍然有他猜不透的地方,阿普里亚将军一副要来提亲的模样,可是他的子女尚未出生,如果是家族里的堂姊妹,对方却不介意一族之长的公爵缺席不在……

  那麽,会不会是想娶卡雷姆呢?尤金随後被这个荒谬的念头狠狠呛了一口。

  最後一道甜点的空盘被撤走,他们结束不著边际的閒聊,移动到舒适的小会客厅。仆人送上芬芳的花茶,两人隔著一张小桌,难得有一段短暂的沈默。

  “我还是直说好了!”

  阿普里亚将军打破沈默的方式很突然,搭配越来越红的脸颊,尤金知道今晚的主题终於上场了。“他们都说尤金大人擅长察言观色,我也不打算隐瞒……总之我……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一名女孩!单恋或许是更合适的称呼,因为我们仅仅见过几次面,说过的话比今晚还少,我甚至忘记问她的名字。”

  他举起一只手掌按在脸侧,手指揉著额头,这样的窘境似乎令他头痛欲死,“我……我已经毫无办法,只能向你求助……唉,你一定觉得很愚蠢,想要嘲笑我吧?我知道我家乡的人会这麽认为。”

  “但我们米卢斯人认为那是一种浪漫。”尤金露出浅浅的微笑,“我没有兴趣嘲笑他人的爱情,我比较想知道,我能帮你什麽忙?”

  阿普里亚显然受到了鼓励,勇气倍增,“那名女孩,她是蒙贝列家的女仆,这恐怕是我对她唯一的认识,而且我不确定她是否已跟著尊夫人嫁过来,我希望……我希望……”

  “你希望我帮你找到,必须先形容那名女孩的模样。”

  “当然!当然要的,我正准备这麽做!”阿普里亚用力点头,双颊尴尬的红,已转为兴奋的光芒,并且努力描述女孩刻印在他心中的美丽容颜。

  听完了情感上满分,实用性不合格的描述,尤金的笑容稍稍减弱了几分。

  “……我会为你留意,只不过蒙贝列家的女仆经常更换,我无法保证有好结果。不介意的话,我能否请教一个问题,如果找到那名女孩,你想怎麽做?”

  柏尔杜尼人挺起脊梁,端正起坐姿与神情,认真回答:“我不会再让机会溜走,我要告诉她,我的心意。”

  尤金的视线垂落在手里的白瓷杯上,指尖轻敲了敲杯缘,没有再说什麽。

  送客人上了马车,尤金回到屋内,随口询问仆人,得知公爵还未返家。

  不是个意外的讯息,自从他结婚以後,公爵便等不及似的把家中大小事全数扔给他管理,在公务以外的生活过得更为悠哉随性。

  尤金已不再频繁叨念父亲的行为不够检点。他始终将自己对卡雷姆的感情当作是一个大错误,认为无法从中脱身的自己,不具备批评他人私生活的资格。

  穿过大厅,餐厅的两扇木门虚掩著,隐约听得见仆人们在门内一面收拾,一面小声说话,偶尔夹杂一两声笑,然後是带著警告意味的咳嗽,是总管督促著他们加快动作。

  习惯的声音和景象,除了妻子怀孕所增添的喜悦,每一天都和前一天差不多。婚後,尤金转任外交方面的文职,三年间,表现出色、稳定,生活就像这座大宅一样平静,殊少变化。

  他尽量不去想,自己的生活,或者说这座大宅,是否缺少了什麽?

  踏进寝室,里面只点著一盏小小烛光,萝汀妮克侧躺在床上,闭著眼睛。尤金只看了短短一会儿,就逮到她小心掀起眼皮偷瞄的瞬间。

  “想知道阿普里亚将军都说了些什麽吗?”尤金对装睡失败的妻子眨眨眼,问。

  “不!不想知道!我对他不感兴趣。”

  否定得太快太坚决了!尤金最後的一点不确定也宣告消除。萝汀妮克始终是个容易解读的人,特别拙於撒谎。

  “话先说在前头,我并不是责怪你,但是你一定也想过,这种事情有极限,我们迟早会在某个公开场合一起见到他。与其让那位性情直率的大人在公众面前忽然发现事实,由你私下对他坦白,才是减少伤害的理想方式。”

  萝汀妮克拉起棉被盖住头,从里面发出近似呜咽的闷声,“对不起……我做错事了,你有没有生气?”

  “没有生气。”尤金在床沿坐下,努力撇开对一团棉被说话很蠢的想法,“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你会避免使场面难堪。如果他是你想要的,在下决心的时候,先让我知道,我们把关系好好结束,事情不需要变得复杂。”

  他的一番话令萝汀妮克立刻钻出被褥,神情惊慌无比,彷佛听见的是严厉责备,而不是温和的安抚。

  “你说的结束是指离婚吗?那、那是不可能的!奶奶绝对不会接受的!我也……我也不……这次是我太疏忽大意,你知道我没有很多和人接触的经验,所以处理得不好,我保证不会让事情更糟!”

  连串的解释,尤金一直没有给予回应,她焦急地拉住丈夫的衣袖,“尤金,你不愿意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现在所说的话全都出於真心。但是,你才刚刚认识诱惑,还不懂它们的威力。”

  尤金像哄小孩般摸摸妻子的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淡、几乎称不上是笑容的笑,然後站起身,熄掉了烛火。

  黑暗中,萝汀妮克仍睁著迷惑的双眼,她确实不懂,不懂尤金的表情,和他最後的几句话。

  那一天之後,尤金没有查证萝汀妮克是否让柏尔杜尼人知道她的身份,不是出於疏忽或信任,而是多了其他的心事。

  已经一周又两天没有卡雷姆的信件送到,怀抱著淡淡惆怅度过的第二周、第三周,情况仍旧持续。当他开始适应卡雷姆已彻底消失的第四个礼拜,信件才忽然出现。

  尤金照例在一个人的书房里拆看,信封是卡雷姆的字迹,却比往日凌乱,他带著疑惑展开信笺,才读了几行,脸色骤然大变。

  【28】

  四周,亦即二十多天前,卡雷姆睁开眼睛,只见到一片黑暗。

  湿湿的,有水珠滴滴答答往身上、脸上落,他茫然转动头颈,立即带起强烈的疼痛感,分布在全身十几个地方。

  他知道这里是野外,身後有奇怪的物体垫著,但他缺乏力气察看,身体很沈重,头很昏,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休息。於是他闭上眼睛,雨水仍下个不停,雨声夹杂著隐约的人声,在距离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越来越远……

  “卡雷姆不见了?!那是什麽意思?”奥达隆不敢相信他听见的报告。

  他刚回到营地,立刻得到消息,提早好几天离开玛珂城的卡雷姆没有乖乖等在营区,而是带著几个亲近的下属,閒来无事跑去支援朗索负责的撤村行动。行动顺利完成了,他却以下落不明收场。

  一排骑兵团成员站在面前低垂著头,模样可怜兮兮。

  责怪这些人是不公正的,奥达隆当然清楚,他努力压抑怒气,转向发泄在无辜的大木桌上,握拳重重一搥,“快说经过!”

  “是、是的!”唯一的目击者硬著头皮,战战兢兢开口:“那时候……那时候下大雨,村民很多人,羊也……很多羊,大的小的中的,到处乱跑。有个小孩想追羊归队,追到山崖附近,其他人都在忙,因为……因为那时候下大雨,村民很多人,小羊小孩都那麽小,所以疏忽……卡雷姆发现了,冲过去救小孩,自己却掉下山崖……”凌乱的叙述,勉强在听得懂的边缘。

  “小孩怎麽样?”

  “小孩没事,小羊也没事。”

  “所以你们就丢下卡雷姆,自己回来?”

  奥达隆说这句话时并不特别凶狠,却吓坏所有人。

  “没有!我们没有!”其中一人往前跌出两步,是同伴推的。他恨恨往後瞪了一眼,“我们怕副将军担心,先回来报告,其他人还留在那附近搜索,一定……一定很快会找到!”他很想顺口报告副将军,去留是靠抽签决定,人人都争著留下,害怕回来面对副将军的怒火。

  奥达隆听了稍微消气,怒气渐渐被忧心取代。他想起预计在三天之後发动的进攻计画,想起佛利德林公爵殷切托付他的一字一句……他握紧拳头,又一次砸上桌面。

  “备马,带路!我们出发去找他!”

  *******

  卡雷姆再次睁开眼睛,恼人的降雨已经止歇。

  拨开湿黏的前发,他抬起头,漫无边际的浅灰色云层覆盖住天空,看不见太阳,算不出时间。

  偏头往右边看,是害他躺在这里惨遭风吹雨淋的元凶——一座高得望不见顶端的山崖。崖壁的坡度陡峭,近乎垂直,边缘有许多树干突出,部分已经断折,散在身边,显然是摔落时被他撞断,成为保护他没有直接摔死的原因之一。

  他想撑起身体,双手移到背後,摸到疑似动物的毛皮。缩回手,他艰难地转身察看,发现压在自己身体下的马,是他的马,跟著他一起坠落,现在已经毫无生命迹象。

  “……我害死你,你却救了我一命。”

  他抬起一动就会疼痛的手,顺抚著坐骑的鬃毛,感慨地说著。

  他很愿意多陪伴爱马一会儿,却有煞风景的小碎石滚到身上,打断他的忧伤。循著碎石掉落的路径往上看,情况变得糟糕了!由於连日的雨水冲刷,崖壁部分不时有泥土碎石掉落,更大更多的岩块正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崩塌,一旦发生,他将毫无抵挡的馀地。

  非离开这个区域不可,卡雷姆千辛万苦取下鞍袋,扛上肩头;双腿的状况没弄清楚之前,他不敢冒险,选择匍匐贴地,用双肘做为施力的基点,缓慢往左侧的树林爬动。

  沈重的鞍袋压在肩背,他爬得很吃力,地面的碎石十分尖利,刀割一般,很快磨破了单薄的衣袖,手臂的皮肤也抵挡不久,沿路留下血迹斑斑,碎石土屑随著擦动搅进绽开的肤肉里,每爬一步,疼痛就加深一层。

  “可恶……如果有更厚的东西就好了!啊对了,奥达隆说我全身上下最厚的是脸皮,难道我应该用脸拖动身体,效法毛毛虫的姿势爬行?不行不行!万一最後还是死在这里,绝不能留下一张磨坏的脸,葬礼上……葬礼上的美人们会哭泣……当然啦,他们本来就会哭泣……可是,减轻美人的伤心,也是一名骑士的责任啊!”

  他拖著沈重的身体咬牙苦撑,爬行速度已经很慢,偏偏不肯保持安静,节省力气,很快就把自己累坏了,整个人趴伏在地上,呼呼喘著气。

  惹人厌烦的雨水又开始一阵一阵落,他听见身後哗啦啦传出轰然巨响,瞬间崩下一大堆泥土岩块。幸好他已经爬到树林的外侧,远离活埋的危险。

  “我逃过被压死的命运,丑得不想看第二眼的大岩块则失去被命名为卡雷姆断崖的机会,很公平。”

  卡雷姆对著山崖遥遥挥手致歉。“别懊恼,我会公平对待其他地形,小心不让它们一夕成名。”

  他说著忽然觉得好笑,满脑子跟死有关的念头,事实上却带著乾粮药品不离身,努力在求生存,他的言行简直矛盾极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当他冲过去救那名小孩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丧命的风险。其实,死了也好!这样的念头在三年间从未消失,当然他没有真正成功死过,每到紧要关头,他的本能仍是求生,而非赴死,连摔落山崖也幸运地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

  也许,命运认为他应该继续活著,即使他还没有找到一个积极的生存目标。

  他倚靠树干坐起,检查双腿的伤势,左小腿骨折,右腿的外表虽不太好看,但都是皮肉伤。

  用鞍袋里的清水洗净伤口,厚长的树枝夹住断腿,再用皮带简单固定,然後是一根勉强合用的树枝拐杖,他挥汗忙碌了半天,终於能够靠单腿站立、摇摇晃晃行走。

  往树林里续走,循著水声,他找到一条澎湃的溪流。

  等待援救的日子里,清水是必要的,他为便利的地形分布感到高兴,却错在不该在这种时候靠近溪流。那些看起来像是土地的湿泥,底部全是空的,他一踏滑进水里,发出一声惊叫,旋即被汹涌的水流淹盖成咕噜噜的模糊喉音。

  他身不由己地被水流带著走,连日的雨水导致溪水量丰沛湍急,一路冲得他头晕眼花,直到进入树林深处,水流变得低缓,已经搞不清楚漂了多远。

  “咳、咳咳!逃……逃过卡雷姆断崖,差一点制造出卡雷姆急流……好……好险!”

  卡雷姆狼狈爬上岸,抱著鞍袋倒在水边,全身的力气都被消磨殆尽,只想躺著连睡十天不要起来。

  然而霉运却连这一点点的喘息空档也没有给他,水面起了变化,他瞥眼发现倒影的背後隐约出现另一个人影,那人手里还握著一柄短刀,刀身映著水波,闪闪发亮。

  卡雷姆没有馀裕回头,直接往旁边翻滚,及时避开挥落的刀锋。

  一高一低的两个陌生人同时转身回头,卡雷姆不知道对方眼中的自己如何,但肯定比较赏心悦目,因为他看见一团无法分辨是人是动物的黑影……而且,不是美人!

  “嘿!这算什麽?我做了什麽事情非死不可?入侵神圣的树林?那也该派个美人精灵出面吧!”

  卡雷姆愤然抗议,一连串乱七八糟的质问当中,似乎有什麽特质令人感到讶异,那人的动作忽然停滞下来,被卡雷姆趁机抓住手腕,拉得他重心不稳,一跤摔倒在地。

  卡雷姆想说几句话,解释自己的出现,一支羽箭忽然擦过他们中间,钻进土里。他立刻闪避到树干後方,第二支箭紧接而来,来源显然是溪流对岸,让人认不清楚攻击目标的低劣瞄准能力,毫无疑问是寇兰的弓箭手。

  “搞什麽……这座树林不给人休息的吗?”

  他探头观察情势,看见那个持刀攻击他的怪家伙也躲在另一株树後,两人距离很近。

  在适当的光线下,卡雷姆终於能够看清楚对方的样貌,同情心一下子高涨,盖过先前无辜遭受攻击的愤慨。

  无论是什麽缘故,那人真的被害得很惨!脸庞有一大半被又黑又卷狗啃过似的乱发披盖,其馀的部分不是泥灰,就是胡渣,或者有泥灰也有胡渣,加上乱发混在一起,连找出真正的脸部肌肤都有困难,更别提分辨五官;又湿又破烂的衣服也接近极限,处处沾黏著乾涸的暗红色,身上则带著新伤旧伤,只有脚下的靴子是极好的质料。

  那人靠著树干大口喘著气,身躯一阵一阵发颤,不像害怕,而是生病受伤,随时昏倒死掉也不奇怪。

  但他一开口,却不像外表那般无力,而且声音很年轻,“你,米卢斯人!帮忙我,引开那个射箭的人,我就不杀你。”

  浓重外国腔调的米卢斯语,是个寇兰人!

  卡雷姆终於明白,刚才自己说话时为什麽引起惊讶,同时也知道弓箭手的目标不是自己,心情顿时好转,脸上也多了笑意。“老兄,那是一个很烂的威胁!你的筹码不存在,是想诈欺我吗?不如你好好请求我,或许会有效果。”

  他刻意使用寇兰语沟通,那人的脸上又一次出现意外的表情,却不肯说话回应,更不肯老实请求帮助。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弓箭手也暂时停止放箭。但是他们不能永远隐藏在树後,鞍袋还遗留在水边,里面有药品食物、所有等待援救期间的必备物品,卡雷姆即使不帮陌生人也得替自己著想。

  他叹了口气,说:“弓,你不是有弓吗?挂在背上那个。”

  “抢来的,”寇兰青年指指自己肩膀的伤,摇头,“现在拉不开。”

  “我需要你把弓给我,你往那边……呃,你的右边躲?诱使对方改变位置,我负责攻击。”

  看见寇兰人皱起眉犹豫不决,卡雷姆一面捡拾脚边的箭支,一面讪笑著:“你很害怕吗?害怕我骗人?老实说,你已经不缺敌人,再多我一个能变得多可怕?会怕到双手颤抖,连弓都扔不动吗?”

  寇兰人咬牙切齿,不甘愿地交出他的弓,比较起生命危险,他更不能忍受的是讥嘲的言语。

  “你最好不会失手!”

  卡雷姆嘻嘻一笑,“你的米卢斯话讲得真好,连我都不知道失手是什麽意思呢!”

  “哼,米卢斯人,专说大话。”

  幸好,卡雷姆没有使这句气话成真,他忍著疼痛,拉开弓,瞄得奇准,没有浪费那或许仅有一次的机会,趁对方为了勘查位置探出半个身体的绝佳时机,松开手指,羽箭发出劲疾风声,飞过溪流,瞬间穿透对方的脖颈。

  可能的话,卡雷姆也不想杀死身份不明的人,但他知道,如果对方只伤不死,势必带来更多的帮手,自己的身份是米卢斯军人,绝不可以被逮到。

  寇兰青年一拐一拐地走回来,脸上的一点钦佩,在双方视线相遇的刹那,立刻收起,换上冷漠倨傲的神情。

  他接过卡雷姆扔还的弓,放射出凶狠的目光,“侵略者!”用的是寇兰语。

  “噢,好艰深的一个字!我不知道寇兰发明了新的感谢用语,是用来替换感恩这个词吗?还是说,寇兰人本来就不懂感恩的用法?”

  “你这个……你这个……”

  寇兰人显然很容易被激怒,猛烈冒起的火气则对他的身体造成巨大的不良影响,他往卡雷姆的方向跨了一步,脚下却踩不稳,再度摔倒在地。

  这一回,他没再爬起来。

  卡雷姆靠近过去,伸手试探脉搏,发觉他全身发烫,假使置之不理,很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

  他看看对方的伤,又看看自己的伤,最後走向水边,拿取鞍袋里的药品,一面唉声叹气。

  “老天,这真的不公平,为什麽就不是别人照顾我?”

  【29】

  “终於醒了!”

  一张好像见过,感觉却陌生的脸望著他,“你已经沈睡了十年,十年又一百零三天,再加一个下午,现在你终於醒了!”

  “什、什麽?”寇兰人大吃一惊,睁著惊恐的黑色眼睛,翻身跳起来。

  奇怪的是,周遭的景象跟他晕倒之前相差不多,入夜的树林,潺潺的溪水流动与虫鸣围绕,他、他不可能睡了十年!

  然後他听见米卢斯人开怀的笑声,想起这个人在白天时候的〝恶形恶状″,知道一切都是开玩笑,气愤地连连咒骂。

  “只是小玩笑,不值得那麽生气,你们寇兰人需要培养幽默感。”卡雷姆停下笑声,从鞍袋翻出一个小包,扔了过去,“泡过溪水,可能不太好吃。”

  寇兰人伸手接住,是面饼类的食物。肚子很快产生反应,发出饥饿的叫声,但他没有立刻享受这份好意,而是将乾粮捏在手中,眼睛四处转著,观察昏睡时发生的改变。

  天空是黑的,缀著一两颗不太明亮的星星,他们两人中间隔著小小的营火,米卢斯人在火堆对面,正用一只小皮袋盛装溪水。

  他看到他周身布满了大小伤,一条腿被树枝固定,缠绕著绷带,其他部位却克难地使用撕破的衣服包扎。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也不同了,伤口被敷上药,用雪白的绷带捆扎,困扰许久的痛楚减低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舒适的清凉感。

  难怪绷带不敷使用,想必连伤药也一样吧?每样东西都分给别人,而且还是个一开始想杀他的外国人,那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

  他很想知道为什麽?可是他死也不愿意问,如果对方的回答跟同情有关,那将是比死更痛苦的羞辱。

  卡雷姆看他不吃不动,两只眼睛专心瞪著自己,以为他又在为自尊而烦恼。

  “我没有下毒,这不是生与死的抉择,你可以当它是开玩笑的赔礼,我不需要你道谢,所以你也不需要为难。”

  “……我没有怕你下毒。”

  寇兰人犹豫著咬下一口,舌尖嚐不太出味道,肚腹得到侵略者拯救的滋味,却很不好受。

  他看到火堆附近聚集著一小堆果实,红红黄黄的,看著再熟悉也不过,困在树林的这几天,他就是靠果树生存,米卢斯人收集这些果实,似乎也打算在这个地方撑下去。

  “你不想离开?离开这座树林?”他问。

  “我很想,想得要命!但是这座树林太爱我,会想尽办法阻止我用一条腿离开,我可能迷路饿死,可能淹死摔死,可能伤重而死,还不如乖乖待在这里,让我的同伴找到我。”

  “也许你已经被遗忘,没有人会来,你没想过吗?”

  “我还真的没想过呢!”卡雷姆的乐观完全不受影响,他收好水袋,小心扳正伤重的左腿,往後舒舒服服靠著树干,故意说:“你没有必要因为羡慕而打击我,你也有人找,还顺利找到了,就是……就是……刚才那个弓箭手啊!”

  寇兰人的双眼猛然放出恶毒的光芒,他却假装没有察觉,“我的长官一定会来找我,而且会把我骂得很惨。”

  “我不知道一个长官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唔,我只在这里私下承认……他不是个普通的长官,他像我的兄弟,比我真正的兄弟更像!因为我和真正的兄弟之间……呃,不太像兄弟……老天,我不应该重覆使用这些词汇,我的寇兰语需要精进!”他懊恼地揪著头发。

  兄弟这个词汇,对寇兰人而言显然是极为强烈的字眼,他坐直身体,稍微靠近火堆,带著一脸严肃。

  “你真正的兄弟怎麽样?你恨他们?还是他们恨你?”

  “事实上只有一个哥哥,而我爱上了他。”

  面对全然陌生的外国人,卡雷姆自然而然说出他从不对任何人透露的心事。那是很奇妙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猜想可能是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一旦离开这座树林,交集会消失,联系将断绝,彼此都毫无负担。

  那人楞了一下,爆出夸张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牵动伤口,痛得他很难瘦,但他仍坚持嘲笑这个荒唐的米卢斯人。

  卡雷姆眨眨眼望著对方,静静等候他笑个够。

  终於,寇兰人停止他的疯狂,伸手拭乾眼角笑出的泪水,高高兴兴地说:“米卢斯人,果然低等,是禽兽!”

  “我恐怕不能反驳这个说法。”他露出一抹淡淡微笑,“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天马,而我是天马背上的跳蚤,他一心一意要甩我下来,我死叮著他不放,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吧!”

  “…………”

  寇兰人诧异地张开嘴,又再度阖上。他企图激怒对方,却连一点点成果都没有取得,这种挫败感令他很不开心。

  他哼了一声,说:“想知道我的兄弟怎麽样吗?”

  “不……不太想耶。”

  寇兰人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不打算理睬。

  “我有两个弟弟,从小,我照顾他们、爱护他们。那是一份责任,我没有期待过他们任何事,也从不索求回报,但他们真的回报了我,用刀、用剑、用最无耻的背叛!”

  他的黑色眼眸慢慢变了,颜色变得更深更险恶。

  “我一心一意付出,不只为我和我的家人,同时为了大局,我要使大家过得更好!我的亲弟弟不但不支持我,还在背地里偷偷培植自己的力量,趁我受了箭伤,半夜派人袭击我!我的亲弟弟,派人要杀我!而他差一点点就得逞!”

  寇兰人没注意自己已经完全放弃使用米卢斯语,激动更使他忘记说话的对象是他并不信任的外国人。他彷佛看见那些不在场的人,对著他们咆哮,控诉他们的罪行!

  “每一个我信赖倚重的人,危急关头都换上另一张脸孔、丑恶懦弱的脸!我无法倚靠任何人,独自逃了很久,直到被困在这座树林……现在,我是一个什麽都没有的死人,没有国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生路!如果你问我为什麽沦落到这种地步?那是因为我有兄弟!那种专门在背後砍你一刀的人!”

  再散漫乐天的人,也不得不对凝重的气氛让步。卡雷姆刻意避开寇兰人的视线,他不太想看见赤裸裸的恨意从对方的眼底流泄出来,但他无法不听见那种牙关紧咬,互相挤磨所发出的阴郁声音。

  尴尬的沈默持续了一会儿,四周安静得能听见木柴燃烧时所发出的劈啪声响。

  “好吧,你赢了!你比较悲惨,我是不知足的幸福少爷,我自己承认。”卡雷姆扬起一边的嘴角,带著自嘲意味地说。

  “不晓得你躲藏多久,知不知道外面情势的改变?玛西罗和培卓已经在上个月陷落,这个区域丧失了大部分的战略价值,无论是寇兰还是米卢斯,大部队都移动了,等你的伤痊愈,悄悄逃离并不是问题。”

  “连……连培卓也……”

  寇兰人揪紧眉头,祖国节节败退的消息似乎带给他极大的打击。

  【30】

  累积的愤怒藉由言词宣泄,寇兰人的情绪暂时获得平静,对卡雷姆说话的态度也稍微客气了一点。

  他最主要的伤是旧伤,最初曾得到过妥善的护理,现在重新上药,安定下来休养,好转得很快,已经不需要外力的帮助。但他没有离开,栖息在简陋的庇护所、一个连名字都没有问的外国人身边,莫名带来安心感,能晚一天走,他就多留一天。

  卡雷姆的状况正相反,他在一开始还能撑持,拖著拖著,伤势的恶化日趋严重,偏高的体温则一直在耗损他的体力。大部分时间,他昏昏睡著;精神好的时候,陪伴唯一的对象聊天,更正确说,是各说各话。

  透过交谈,卡雷姆几乎猜出寇兰人的身份,他小心翼翼不表现出来,同时避免提起容易失控的兄弟话题。这是煞费脑力的工作,还不见得有效,寇兰人总是忍不住要提起未来的远大计划,关於他的复仇、那些他渴望带给背叛者们的各种教训。

  每听一次,卡雷姆就更想念尤金的美好,那是在这座阴森的树林里唯一能对抗寇兰人没完没了仇恨的正面存在。於是他清空所有的思绪,一整天、甚至连续好几天,除了制式化的应声附和,他只专心想著他的尤金。

  那其实是一件极为美好的事,过程就像重看一本最心爱的书,从第一页第一字开始温习,时间长短由他控制,可以快速浏览一个章节,或是反覆读著同一段情节。二十年光阴,他只担心没有足够的时间细细回味。

  沈湎於回忆,彷佛是他的精神更难回到现实的原因,卡雷姆昏沈的时候越来越多,连呼吸也变得断续不顺畅。

  下一次,他恐怕不会醒过来了!不仅寇兰人这麽想,连卡雷姆自己偶尔也有同感。

  在一个天还没完全亮的清晨,寇兰人提前醒来,难得发现米卢斯人是清醒的,那双蓝眼睛略带茫然,正望著自己。

  他警戒地握紧他的短刀,“你在想,怎样先杀了我?”

  卡雷姆乾笑了两声,却因虚弱而无法持续。

  “你的思考方式,跟我的伤一样,就快要……快要无药可救!我看著你……是想到你的兄弟,还有……还有我的兄弟,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无法用寇兰语表达的事情……”

  他的眼眸半闭,声音很疲倦,一口气无法完成一句话,脸庞也红润得十分不自然。

  “你在发烧。”

  “是吗?那……那很好啊,生病受伤是我的最爱,比美人更爱!”他满不在乎地挥手笑著,“我生病受伤,他总会照顾我,说很多很多、好听的话……哄我吃药。其实那些药不是真的难吃,但是我一定故意不肯配合,这样他才会……会……亲自喂我。我可以任性、提出任何要求……他什麽都答应……生病……生病真的很好……”

  到现在,搁在自己发热的额头上,尤金手心的温度,依旧像昨日一般清晰。他总是皱著眉头,责备自己不该跳进水池、不该乱吃东西、不该攀爬到高高的树上摔伤手脚……他教训他,却带著更多心疼,他一直感受得到。

  尤金是他最爱的,也许他也曾经是尤金的最爱,即使尤金现在应该更爱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他还是……还是……

  “虽然生病很好,死掉恐怕就不妙了……我很想,看著他过完一生。”

  寇兰人点著头,十分赞同,“是的,你说得很正确!没看到他们如何悲惨死去,怎麽能够甘心先死呢?”

  “唉,你……你曲解我的意思!……算了,反正你不认识尤金,你不懂他有多好。”

  “他叫尤金吗?”

  卡雷姆无法听进寇兰人的声音,他忽然握住对方的手。“你能不能答应我,我死掉後,用我的名字为树林命名?但……但是不要命名果树,我可不要……不要被吃……”

  这是什麽奇怪的要求?“你叫什麽名字?”

  卡雷姆没有回答,事实上,他暂时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双眼紧闭,像在熟睡,只是无法确定之後一定会醒来。

  “喂,米卢斯人!米卢斯人!”

  寇兰人又唤了好几次,都没有获得回应。他放开对方的手,站起身,往四周扫视一圈,不确定自己该怎麽做。

  躲躲藏藏的日子,因为难得找到说话的对象,所以舍不得走;现在,那个人就快死了,他看不出还有什麽理由留下。

  “……根本就没有人来找你!可怜的家伙,到死都认不清现实。”他的猜测是对的,可是他不觉得高兴。

  是时候离开了,也许应该杀掉这个重伤的米卢斯人再走?他不能承受万一被人发现,对方泄漏自己行踪的可能性。

  握住刀柄,心中闪现杀机的同时,溪流的上方忽然隐隐传出人声,他听见好几个人的脚步匆匆往这个方向过来。

  时间不够他做其他的事,除了找到一个地方躲藏起来。

  这种疼痛连死人也能惊醒!

  卡雷姆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音在半途消失,一种浓稠的、混著草涩味的苦汁源源涌进他的嘴里,比他二十年岁月嚐过的全部苦药加起来还要难喝!他下意识抗拒,想闭起嘴巴,却有人紧捏他的下颚,还用低沈凶恶的声音威胁他:

  “快点!全部喝完,不准吐出来,敢吐我就从鼻子灌进去!”

  他没有料想到,竟然有听见这个凶恶的声音而感到高兴的一天!

  果然他看见比声音更凶狠的一张脸,奥达隆的脸在他的正上方,近得能吓停他的心脏。

  稍远一点点的位置,还有好多张脸,熟悉的脸孔,带著欣喜的表情,围在一旁看著他,所有的嘴巴同时都在说话,听进耳里是一片嗡嗡声。

  获救了!卡雷姆感到安心,想再度闭眼休息,小腿又是一阵类似的剧痛,他毫无心理准备,张口大叫。

  “啊,真抱歉真抱歉!我知道很痛,但是您若想完整保有您的双腿,请务必忍耐啊!”医护兵拿著染血的小刀,满头大汗对著他笑。

  卡雷姆扭著嘴角,笑容僵硬,难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完全不想知道那把小刀在自己的小腿肉上刮些什麽东西,视线避开血肉模糊的画面,往四周转来转去。他看见多数人都聚在他身边,帮忙医护兵处理伤口;有人散在四周负责警戒,就是没看到寇兰人,他猜他不是先走一步,就是躲在附近某处。

  “你还没喝完!”

  奥达隆压牢他的肩头,凑近药碗。

  实在靠得太近了!卡雷姆在惶恐中生出力气,伸手抢走药碗,“我喝,我会喝!拜托你千万不要……不要用嘴喂我!”

  “很好,会说愚蠢的笑话了。”奥达隆松开他的肩头,满意地看著药汁被喝得一滴不剩。“你需要更进一步的治疗,越快越好。”

  等到伤口的应急处置完成,扎好了绷带夹板,奥达隆在其他人的协助下,小心将卡雷姆扛上肩头。

  卡雷姆挂在奥达隆的肩头,正努力把自己当成一袋没有感觉的马铃薯,低下头,忽然看见寇兰人遗留在营地的弓。

  “稍等一等!奥达隆,你得帮我一个忙。”

  奥达隆听了他提出的要求,态度有些犹豫。“那或许不是个好主意。”

  “咦,那是你冰冷的血液终於结冻的声音吗?难道你打算拒绝一个击败死神的勇士?一名断了腿、身上有几百个伤口,还在溪水里滚来滚去,陪蜈蚣蚂蚁睡在同一张草地的勇士?难道那些折磨、那些在漫长得几乎等於永恒的时间里,没有碰过半个美人的悲惨经历,都不能使你的血液稍微流动吗?”

  “……我不确定血液有没有流动,但是我很愿意做任何事,以换取你的安安静静闭上嘴!”

  *******

  寇兰人始终远远躲在茂密的树丛後方,望著新来的一群米卢斯人忙忙碌碌救治伤患,看著受伤的青年痛醒过来,跟伙伴们有说有笑。他们妥善而热切地照顾他,然後那个明显是指挥官的高大男人将他扛起,一行人像来时一样,快速消失在视野范围。

  他这才往回走,回到只剩他自己一个人的营地,赫然发现营地里多出许多之前没有的东西——乾粮瓜果草药绷带,米卢斯人特地留下来给他。

  ……那是他最需要,也最不愿接受的东西。

  应该已经愈合的、左胸口的箭伤猛然又烧痛起来,他发出嘶吼般的叫声,一脚踢散丰富的物资小山,任它们四处乱滚。然後他抓起它们,一个接一个,全部投进溪水里。

  最後剩下一只皮袋,他同样粗鲁地抓起,好几枚钱币从没系紧的袋口掉落下来。他停下动作,怔怔瞪视著那一小堆塞满皮袋的……寇兰银币。

  将银币捏在手中,那份重量与触感如此熟悉,币面蚀刻的纹路,代表著他的国家、他的一切!

  寇兰人……曾经是寇兰王太子的男人,在一瞬间失去站立的力量,他扑倒在地,泪水争著从两只眼眶涌出,淹湿了泥土。

  【31】

  『亲爱的尤金:

  请原谅我潦草的字迹,当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膝头垫著一块木板摆放信纸,为了维护床单的洁白,左手悬空拿著墨水瓶,手腕手臂带著轻伤的右手书写,真的很难追求内容的整齐美观。

  你是否有一点点惊讶?我承认我故意这麽写,企图让你担心。请容我假设你确实担心,那使我感到欣慰,同时有助於复原,医生说的。

  正式的伤病报告将於一两天内寄到,我猜里面会提到我如何英勇拯救一只小羊,因此摔落山谷,把自己陷进一个悲惨的境地,最後被抬回玛珂的军医院,左小腿包裹成一根白色大萝卜。

  除此以外,我很好,你的挚友经常来探望,他也确实尽到照顾的责任,包括用恶梦里才出现的狰狞嘴脸,强迫我遵守一大堆专门消磨意志的医院规定。

  所以我乖乖躺著,刚换过药,用过餐,顺便偷喝一杯酒、一小块甜点;在熄灯之前,写信似乎是仅剩的消遣。

  但那并不是我写这封信的初衷,当我还躺在阴湿树林的烂泥地面,为生存做最後的挣扎,脑中已浮现想对你说的每一句话。

  一度,我以为永远无法传达给你,希望有如风中摇曳的烛火,只缺一口气便能熄灭;我想我快死了,意识开始远飘,再也感觉不到闷湿的空气,听不见近在咫尺的溪水声,唯一清晰的,是远在王城的你、和你的笑容。

  当然我还活著,与其留下被奥达隆粗暴唤醒的记忆,我宁可相信是你带领著我回来。

  身为到死才知觉悟的生物,或许唯有在贴近死亡的那一刻,才能分辨最珍视的人生价值与赌气般的执著。我承认後者很像是我一直的坚持,尽管那很可能破坏了前者。

  我说过爱你,而且永远都是。但我曾为你设想过吗?我是否关心、了解过,什麽是你最珍惜的价值?

  结论是我不懂你的想法,不了解什麽是你最看重的人生价值,但我知道对我而言是什麽,我想你也明白。

  昏睡的期间,我做了无数个美梦,梦里我们又在一起生活,即使什麽事都不做,每天仍像欢度节庆一样快乐。

  我品嚐到幸福,在你慢慢变老、过完一生之後,仍未淡去。我将你葬在母亲的身边,留下来陪你,一个人独自说了许多话;天黑了,我没有离开,我躺下来,在你墓前静静睡著,不再醒来,梦中的我没有任何缺憾。

  现实世界的我却醒了,有一部份的怨愤,曾经的顽固与坚持,遗留在某处,我并不想捡它们回来。

  我想得到梦中那份无憾的满足,我想回家,想回去有你的地方。

  那一夜,我不顾你的反对,强行拥抱了你,你说我们从此就是陌生人,那是真心的吗?假设、只是假设,若我想再当你的弟弟,你愿意原谅我所做过的事,高兴地接纳我吗?

  我颤抖的手指已握不稳羽毛笔,原因可能来自手腕的伤,也或许害怕你的答案,无论如何,趁著镇痛的药效发挥作用,我必须休息了,无视疼痛不是我众多的优点之一,而他们真的把我的腿弄得很痛。

  你的信息,将是良药;当然,没有药我也死不了,只是会痛。

  想念你犹胜以往。

  最爱你的卡雷姆』

  佛利德林大宅有许多房间,不管有没有人使用,一律在日落之後,不嫌浪费地全数添上烛光。

  这一天傍晚,一名女仆手持烛台,在负责的区域一间一间房巡著,分别在窗边、门旁点起灯火。

  低头确认门缝没有灯火流泄,她推门进入一间宽敞的书房,却被狠狠吓了一跳,烛影在墙面重重摇晃,差点倒翻。

  明明全暗的书房内,竟闪烁著几点莹白光亮,她宁定心神仔细再看,认出沉在书桌後方扶手椅中的尤金少爷,几星光芒反射自袖口及领口的钻饰,尤金一手斜支下颚,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抵在眉梢。

  起先,她以为少爷不小心在书房睡著了,随後注意到那双微亮的眸子,遥望著窗口某处。她跟著转头看,昏暗的窗外除了乏味的黑,其他什麽也没有。

  所以他没有在看任何东西,他在发呆,尤金少爷竟然也会发呆?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我需要先离开吗?”女仆小小询问。她很为难,不知道该为少爷提供照明,还是悄悄溜走。

  尤金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坐直身体,瞬间丧失目标的视线左右飘了一阵才找到音源。

  “已、已经这麽晚了?”他跟发现他的女仆同样诧异。他记得自己在读信,时间是午後,所以他已独坐在书房一整个下午?

  “晚餐正在准备,您会吃吧?”烛台被端来放置在书桌,少爷苍白的脸色令人担心,据说他的午餐也吃得极少。

  “会……我想我会……”他将桌面的纸张翻到背面,躲避对方可能窥见的目光,“但是我需要再待一会儿,晚餐前请不要让人打扰我。”

  女仆答应之後离去。

  尤金躺回椅背,闭了闭乾涩的眼睛,不需要镜子也猜得出自己的两只眼眶是通红的。

  他记起下午发生的事,他在跟自己对话,两个尤金在脑里争执著。

  翻成背面的那封信仍躺在桌面,一个小角落被泪水沾湿,掉下泪水的那个尤金,疯狂地说他想见卡雷姆,现在就想出发去见他!另一个冷静理性的声音却阻止了他。

  他怎麽能见现在的卡雷姆?信中轻描淡写的伤势必定严重,他确实有原则,但是他的心肠也从来不刚硬,一旦面对受伤病折磨的卡雷姆,任何原则都将比初春融冰的速度更快崩解。

  甚至他也不该回信,时光只能往前,曾经发生过的无法假装不存在,卡雷姆痴等著他,为他虚耗人生是一件错误,他始终如此深信。

  羽毛笔栖息在墨水瓶中,雪白信笺铺在面前,尤金交叠著双手,目光搜索到窗边壁面悬垂的一朵乾燥花,陈旧的暗红色花瓣很不自然,像极了乾涸的鲜血。

  一阵椎心的刺痛,他伸手攫住了羽毛笔……是的,他想要他的弟弟回来。

  【32】

  一双紫色的眼睛望著他,他慢慢勾起一抹迷人微笑,“你怎麽能等这麽久才来看我?”

  “我应该让你等得更久。那一天,我也在搜救的队伍当中,你从头到尾都没发现我。”只有视线扫过,没有任何停留,他获得的待遇跟其他人一样。

  “你在苛求一个最可怜的伤患!我当时烧昏了,眼睛看出去一片模糊,但我确定某一处的模糊特别美丽,原来就是你吗?”

  卡雷姆摊在病床上,刻意夸张他的虚弱,可怜兮兮的模样和语气十分有效,紫色的眼眸瞬间缓和许多。

  或许产生作用的并非言词,而是青年的自我调适。他知道不该计较,毕竟他们之间不是认真的关系,也说好绝对不可以认真。

  转眼夏天就要结束,几个月後就满二十四岁,还剩多少岁月继续蹉跎?最近他开始计画返回家乡安顿下来,让这段美好的记忆停留在心里,只是……只是他还有一点点舍不得、一点点不甘心。

  “你又看门口,在等什麽?”青年质问。他难得伤感,卡雷姆却偷偷瞥了三次病房入口。

  “等晚饭。”他笑眯眯的回应非常快,听起来几乎像是真的。

  “什麽?午餐时间才刚过!”

  “所以我说我在等,如果已经接近晚饭时间,我会直接哭给你看。腿伤使人胃口大开,这个神奇的说法是真的呢!”

  “会有那种说法才叫做神奇!”青年从床边站起,笑著说:“如果你是嘴馋,我倒是知道解决的方法。”

  所谓的解决方法和医院後门相隔只有一条街,那附近聚集著专卖饼乾蛋糕的甜食商店。

  青年抵达後门的时间很不巧,门外不宽的巷道同时挤了好几辆马车,人声马嘶,还有货物滚来滚去,前一辆马车刚驶离,第二辆卸货中,随後又来一辆马车满载著伤患。

  一名身材矮小,看起来像是该区域负责人的男子急得大叫:“笨蛋!笨蛋!指标写得很清楚,後门搬卸货物,患者走正门!正门啊!你们白痴!白痴把人抬来卸货区,等一下还要抬过仓库、厨房,爬楼梯下楼梯,才到达治疗区,紧急的伤病早就死光光啦!被你们这种白痴害死啦!”

  他挥舞手臂,跳上跳下,驾车的人员被骂得尴尬为难,纵使现在要他们将伤患抬回马车,再绕一大圈到正门,也是同样糟糕的选择。

  隔壁的马车为了尽快让出通道,动作加倍快,一桶桶葡萄酒被滚下来,然後是几十瓶用粗绳系起的橄榄油、一袋袋杂粮乾果、整箱整箱的医疗耗材;最後是十几个精工打造的古铜色盒子,特别用双手小心捧著,态度比对待医疗器械更谨慎,慢慢、慢慢放在地面,另外堆叠在一旁。

  漂亮精致的盒子引起青年的好奇心,他稍微靠近,闻到一股淡淡甜香。

  食物,而且是甜食?难道真的那麽凑巧,神奇的小精灵听见卡雷姆喊饿,所以送来甜点?

  “喂,如果你打算一直閒在这里发呆,帮个忙好不好?”

  负责的矮小男子忽然朝他叫喊。对方看起来比刚才更忙碌,根本不给青年拒绝的机会,直接交代起来:“你拿一下清单,点收刚才卸下来的东西,这麽简单,可以办到吧?那些一部份是给卡雷姆佛利德林的私人物品,其他是给医院的捐赠,你清点之後,区分开来。还有,清点时记得小心一点,那可是公爵大人给心爱儿子的慰问品,以及对本院的一番心意,若是笨手笨脚弄坏了,保证你到死也赔不完!”

  乍听见收受人的名字,惊讶使得青年忘记抗议对方的说话态度太差劲。

  青年认识的卡雷姆跟一般士兵并没有很大的差异,随和风趣,不摆架子,很容易让人忘记他有钱有势的贵族背景。而那份背景所衍生出的物质实力,此刻正像座小山一般矗立在面前,反而不像真的。

  他乐於帮忙,上上下下巡了一遍,却被成堆的木箱木桶纸盒金属盒弄得头晕眼花,根本找不到任何表单。

  负责人仍在喋喋咒骂著听不懂的句子,青年不愿冒险招惹他,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态,随意掀开最上方的一只古铜金盒。

  浓郁芬芳的香气扑面,里头用一层纸板隔开食物,纸板上方是两张棉纸,小心夹著一个信封,标著卡雷姆的名字。

  “找到了!竟然藏在这麽奇怪的地方。”甚至有蜡封,印著讲究的蔷薇纹,偶尔也可以在卡雷姆私人物品当中见到。

  拆封取出纸笺的瞬间,他就知道弄错了,那不是清单,是给卡雷姆的私人信件。

  後悔也无法还原遭到破坏的蜡封,青年十分懊恼,他不愿意被卡雷姆当成喜爱窥探他人隐私的无礼之徒。然而他脑中想著该如何解释,眼睛却已顺著优雅的字迹看了下去。

  才读一半,他的脸色就因震惊而发白,随即窘成一片红。

  他不懂,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麽?

  跳至信末,署名是尤金,卡雷姆的兄长就叫尤金,家族的蔷薇徽记也正确无误,不是某一个凑巧同名的外人。但是一个兄长没有道理写出那样的字句,除非他们……他们……

  想起卡雷姆频频瞥向门口,满怀期待、甚至焦虑不安的异常模样,他忽然明白,那不是等晚饭,卡雷姆是在等这封信!

  “你是太笨还是太懒?不拿清单怎麽点收?”矮小的男人不知何时来到青年面前,从地上捡起一叠纸,不耐地在他面前晃动。

  明显受到惊吓的紫色眼睛快速眨了好几下,口中发出心虚的声音:“……我正要拿。”顺手把信收进了衣袋。

  “你看,我碰巧遇到你的食物!”

  青年和另外三个人,一起搬运古铜色食盒进到病房。

  卡雷姆的喜悦非常明显,他欢呼一声,在病床上半坐起来,他们则体贴地将盒子送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光看外盒就知道是家人的慰问礼物,他抚摸著久别怀念的盒面纹路,然後一个个全部掀开来。

  其他人也凑近来看,眼前是丰富华丽尚不足以形容的奢侈点心——入口即化的蛋白糖霜圆饼飘溢著玫瑰香气;添加了浸泡过美酒的水果与昂贵核桃的蜂蜜核果蛋糕;手工溶制,拌入樱桃、覆盆子与蓝莓的松露巧克力;层层叠叠铺满了洋梨,呈现向日葵花金黄色泽的红酒洋梨派;特别重的两盒,排满广口玻璃瓶,密封著以生榨橄榄油与薄荷、月桂叶浸渍的杏桃、柳橙等鲜果;最後是数条由细磨小麦、罂粟仔以及羊奶乾酪揉制烘焙,散放著淡淡高雅香气的面包。

  卡雷姆像个七八岁小孩般快乐,他认得哪些来自店铺,哪些是家里的厨师为他亲手制作,没有一样不是他爱吃的。

  “我想你也猜得出来,这是府上专程送来的礼物。後门的卸货区还有一大堆给医院的物资,大家都忙翻了!”帮忙搬运的其中一名军官摘下帽子,擦拭额角的汗水,“相信院长以後不会太介意你经常破坏院区的安宁,或者半夜偷溜出去的行为。”

  “辛苦你们了!但你不了解我的父兄,那些赠礼的目的应该是希望我被看管得更严厉。”

  卡雷姆笑著。他再次拿起第一个盒子,先看盒顶,其次是底部、四个边,从里到外,仔仔细细看过一遍,然後换第二个、第三个……随著检视的进行,笑容渐渐黯淡。

  青年移开紫色的眼睛,不敢直视卡雷姆,他的心脏怦怦跳得很急,他知道那个搜寻的动作代表什麽,也知道将会无功收场。

  卡雷姆阖上最後一只盒盖,问那名军官:“这是……全部?全是食物,没有文件或书信?”

  “噢对,还有清单。请看,非常壮观的货物纪录。”

  卡雷姆满脸期待地接过清单,简单看过一遍,除了种品名数量、尤金代行的公爵签名,此外什麽也没有!失望,随即将他淹没。

  “你没事吧?”军官显得有些不安。

  “我很好,只是不小心成了贪心的人,总是期盼更多。”他笑了笑,稍微释怀。谁说尤金一定这麽快就回信?当然他们会继续送来点心蛋糕,他可以等下一批,或再下一批。

  当卡雷姆重新堆起笑容,和在场所有人分享他的高级慰问品,紫眼睛的青年找了个藉口,先行离开。

  他不得不走,那封信贴身收藏,引起的罪恶感彷佛能烧穿衣料、烫伤他的皮肤。

  踩著焦虑的步伐,他迅速远离病房区,下了楼梯一阵疾走,直到僻静少人的区域才喘吁吁停下。

  不远处架著一只大锅,底部腾腾燃著火,正在煮沸消毒病人的食具。他笔直走过去,在工作人员惊讶的目光下,掏出信,扔进火里,目睹一行行优雅的字迹转瞬消灭、化为灰烬。

  他在心里喃喃对著那个不在场的人说著:“你会怨恨吧?可是,我是为了你好,和自己的亲兄弟……那太……太恶心!太不正常了!”

  【33】

  “小心,慢慢走。”

  尤金牵著萝汀妮克的手,另一只手护持在她腰後,一步一步下楼。“你确定不要留在房间?送晚餐上去并不麻烦。”

  萝汀妮克摇摇头,“我休息得太久,想走动一下。”

  然而走动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隆起的小腹妨碍了行动,她根本看不到脚下的阶梯,双手分别紧抓楼梯扶手和尤金的手,恨不得能多长出两只手帮忙捧住肚子。

  花费平常数倍的时间与力气,他们终於下到楼梯底。

  萝汀妮克喘了一口气,趁四周无人,小声说:“尤金,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阿普里亚将军,他也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不会有事,你别担心。”

  尤金显得很惊讶。“我不知道我让你感受到那麽大的压力。”他几乎忘记那位异国将军的存在,更别提耿耿於怀,造成妻子的不安。

  “不是你给我压力,而是你最近看起来特别不快乐,所以是我猜错了吗?”

  “我只是……”他犹豫著,说出一半事实:“担心卡雷姆的伤。”

  “卡雷姆会好的,他不是一直写信来这麽说吗?你应该放下心,轻松一点。”

  是的,卡雷姆一直写信来,全是报平安的家书,在固定的时间送到公爵的手里,却不再有特别写给尤金的信。没有午後悄悄送到的暧昧语句,他不必为了看与不看犹豫挣扎,不必经常被提醒有一个人在远方如何思念自己,他应该感到轻松多了。

  “你说得对,我的烦恼是多馀的。”他微微一笑,却不觉得更轻松。

  饭厅里,公爵正在桌边读一封信。

  “你的弟弟,”等他们就座,公爵扬扬手中的信纸,“调到新的单位,一个不会再跌断腿的地方。”

  “他提到回来的时间吗?”

  “你自己看看吧!”

  尤金从父亲手中接过信笺。信的内容很短,跟之前的每一封都类似,通常是简单的问候、近况的报告,从学习使用拐杖、开始复健,到这一次的职务调动,他在信中提到将留在玛珂城内的单位担任文职,直到左腿完全康复。

  前面一整段读下来都算顺畅,令尤金难以置信的是复原後的计画,他决定重返前线。

  “他要……待到战事终结?”尤金难得在用餐时放大了音量。

  两国间的纠纷虽然有进入尾声的态势,却不是一两个月就能解决,就算再耗费一年也不奇怪,难道他真的要多留一年?

  “你少寄几次那些宠坏他的甜食,或许他会早一点回来。”公爵开玩笑地说。

  尤金很难露出配合的笑容,一股受到欺骗的怨愤泉涌而出。他不懂,曾经见到的那些字句、写著想家、想回来,让他心疼不已的一字一句,并不真实吗?卡雷姆前後矛盾的态度代表什麽?只想骗他回一封信?

  最後一个猜测让他十分难受,他曾为自己的回信烦恼,烦恼了很久很久,担心变成另一种鼓励,害怕把卡雷姆拴死在没有未来的恋情里,错失可能拥有的其他幸福。

  结果他的担心又是多馀的,他没有感到欣慰,甚至有一点不该存在的失落。

  尤金忍不住再三反刍著回信的内容,怀疑是自己写错什麽,以致於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萝汀妮克皱著眉头,表情怪异。

  “身体不舒服吗?”他问。

  “感觉怪怪……天、天哪!”萝汀妮克忽然发出惊叫,一手按著肚腹,急切地想离开座椅。

  “怎、怎麽了?”尤金立刻扶她起来,瞥眼见到椅垫、以及下方的地毯,染著一大滩奇怪的水迹。

  等到公爵和随侍的仆人赶过来察看,四周陷入既兴奋又惊慌的骚动,尤金才明白那是生产的徵兆。他茫然遵从指示,把开始另一种恐慌的萝汀妮克抱进房间,对方一路抓著他的手,不忘为弄脏美丽的地毯表达歉意。

  医生很快赶来,迅速有效率的进入生产流程,然後是一整夜的等候。

  如果把生产的危险性剔除,尤金几乎可以用享受来形容当时的焦虑,因为这是几个月来的头一次,他脱离无解的烦恼,暂时将卡雷姆放到一边。

  新生命的诞生,是在隔日午前,太阳正准备释放热力,万物一点一滴变得闪亮的时刻。

  他进房间去看他,宏亮的哭声,到了他的怀里便止住。

  是一个男孩子,有一张小小的、揪皱的、红通通的脸蛋,来得多麽令人感激!在他灰心沮丧,甚至怀疑自己的抉择,一个美好的小生命彷佛是一种肯定,告诉他一切仍旧值得。

  开心的公爵,才抱了孙儿一下子,马上又回到房间外面宣布好消息。

  木门把欢欣的骚动阻隔在外,留下一室恬静,尤金抱著小婴儿到床边看他的母亲。

  萝汀妮克疲倦的脸庞带著浅浅的笑,视线触及那个刚开始当父亲的人,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尤金,你在笑呢!”

  “难道我很少笑吗?”

  “你经常笑,但是很少像现在这麽真实。”

  尤金没有话可以反驳,他确实快遗忘上一次的快乐是什麽时候,不过他知道他会牢牢记住这一次。

  於是佛利德林家的族谱在隆冬时节新添了一个名字——海因茨佛利德林。

  如同每一代的继承人,海因茨甫出生就被视为幸运儿,在什麽都不了解的年纪,已享尽祝福与宠爱,受尽羡慕与嫉妒。

  好事也的确发生了,停战、和谈、缔约,米卢斯与寇兰之间的纷争在他出生的第一年宣告终结。

  一批批基层士兵解散返乡,重新回到原本的工作与生活,部分留下的官兵则进行重新编制。

  性质上属於国家整体的事件,对王城的实际影响却不大,米卢斯没有凯旋游行的传统,也不特别崇拜军事领袖,对生活在首都的百姓而言,除了贸易通路的重新开启、东方特产的恢复输入之外,他们多数只对预定举行的慰劳宴会感到兴趣。

  慰劳宴会和海因茨佛利德林的一岁生日相距极近,却不互相干扰,传闻王宫为了不和公爵家小少爷的生日撞期,特地延後宴会的日期。尤金虽然笑著表示否认,一般却认为,公爵家贡献了一个本来不需要上战场的儿子,为他们错开两场庆祝也算合情合理。

  然而他们贡献出的那个儿子,到现在还见不到踪影,距离生日,仅仅剩下一天。

  寿星本人对於大人们藉他的名义所举办的生日庆祝没有丝毫概念,像往常一样在花园玩挖土的游戏,旁边的白色长椅坐著年轻保姆,圆圆的两只眼睛认真盯紧了小少爷。

  相对於高报酬,这份保姆工作非常轻松,海因茨的性情乖巧安静,同样的一两个玩具或游戏,就能开开心心打发一整个下午。

  保姆无事可做,专注力渐渐涣散,少女的浪漫幻想正要在脑中展开,远远有个人影穿过花园,朝这个方向过来。

  她从椅子站起,走到海因茨身前,神情紧张。因为生日宴会的准备,大宅内外到处有陌生人出没,但是他们不被允许接近这个区域,她想不透守卫为什麽让那个人通过?

  “不对不对,你走错路了喔!宴会的准备在屋子里!”她抬手指出正确的方向,提高声音喊。

  那个陌生人还是一直走过来,他的步伐带著特殊的节奏,雪白与银灰两色构成的军服齐整服贴著修长的身躯。

  她应该联想到这个家有个军人儿子,却被那人的相貌扰乱了思绪,她怀疑自己在打瞌睡,浪漫白日梦逃出大脑,变成现实,因为……因为……令少女脸红心跳的人物怎麽可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出现?!

  “你、你是返乡士兵?你想找一点食物吗?”她的声音变得更紧张。

  那人笑开来,亮出一口白牙。

  “我是啊!饥饿的心灵永远在寻找食粮,可惜心灵的厨房并不经常开伙。”

  什、什麽?完全无法回话,她连听见了什麽都不确定!

  他绕过她,走到小少爷的面前,“你就是海因茨,新加入的小朋友吗?”

  那张小脸抬了起来,比想像中还要漂亮的小男孩,五官像极了尤金。有那麽一刹那,他楞楞说不出话。

  【34】

  他绕过她,走到小少爷的面前,海因茨感觉到有人靠近,小脸抬了起来。

  比想像中还要漂亮的小男孩,五官像极了尤金。有那麽一刹那,他楞楞说不出话。接著他蹲下来,端详那张脸,笑著说:“我的天,就像直接在脸上签名负责一样,血缘这种东西真是可怕!你一定是新加入的小朋友海因茨,是不是?”

  对方说的一串话小少爷全都听不懂,只掌握到最後的关键字,他点点头,指指自己的胸口,“海因……”还没办法把名字说得完整。

  “我是叔叔喔!”

  “啊!你、你是卡雷姆少爷!?”保姆终於想起家里还有这一号人物。

  卡雷姆朝她深深一鞠躬,“少爷这个称呼未免扫兴,我只是个名叫卡雷姆的普通男人,在美丽仕女的耀眼……”

  “卡哞哞!”

  开心的童音从中截断了花俏的奉承。

  卡雷姆楞了一下,“小子,你敢打断我?卡哞哞又是哪一国的发音啊?”说著顺手将人从地面捞起来。

  海因茨并不介意被陌生人抱在怀里,小心伸出指尖戳了戳卡雷姆的脸颊,又赶快收回来,“卡哞哞!卡哞哞!”叫了一阵,自己也感到乐趣无穷,咯咯笑起来。

  在一旁看著这一幕,连保姆也忍不住笑出声。

  “竟然比我这颗谦卑火热的心,更轻易博取女士的欢心,难道你只有外表像尤金吗?”

  又是一个熟悉的字眼!“尤金!拔拔!走,走,拔拔!”海因茨情绪高昂,小手奋力指著前方,身躯随之扭动,似乎想要过去某个地方找爸爸。

  “真是好主意,我们一起去找拔拔。”

  问了保姆尤金可能在的地点,卡雷姆抱著海因茨绕过花园外侧,到达大宅的另一头。

  那是整栋大宅日照最充足的位置,屋顶斜面开了大片天窗,两壁的拱形窗几乎延伸至地面,面对花园的门全数敞开来,不仅采光极佳,同时收进新鲜空气。

  熟悉的白色家具,白漆壁面,尤金确实在那里,身影只比环境色略深。他背对门口坐著,身体微微偏向右方,带出弧度优雅的肩颈线条,修长的手指轻放在书页上,偶尔有风吹过耳际的短褐发,或者翻动纸张,才有一点点声响。

  卡雷姆停下脚步,痴望著。

  他幻想自己生长在隔壁的某个普通人家,午後翻过围墙,小心不让任何人看见地穿越花园。他故意从背後出现,想吓尤金一跳,却从未成功,尤金总是带著平静的微笑自椅中抬头仰望。在开口说话之前,他抢先亲吻他的唇,遭遇到因为担心被人撞见而产生的反抗,但是那反抗太轻微,轻易就能瓦解……如果,如果他没出生在这个家,这一切很可能不是幻想。

  海因茨不了解停顿的原因,只知道爸爸就在前面,开始挣扎著,卡雷姆於是往前走几步,将他放落在地毯。

  “拔拔!”他扬声叫唤,手脚并用,快速往前爬动。

  尤金放下书本,侧身低头,带著温柔的笑,抱起儿子。

  然後他抬起视线,朝向以为是保姆的人,“你们今天比较……”那个人却不是保姆,或是他的思念已经无可救药,连面对保姆也能产生幻觉?

  但他很快注意到现实与幻觉的不同,幻觉的长相应该跟几年前一致,是一个俊美的贵族少年;现实中却多添了成熟的军人派头,还有些许危险的性感,一名更富魅力的青年男子。

  时间过得那麽久了吗?他们上一次分别,是他的婚礼,空中落下花瓣雨,隔著纷飞的雪白,那张落寞抑郁的容颜永远烙在他的心底,始终如昨日般清晰。

  第二天,他已经见不到他的弟弟,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

  瞬间涌上的情感太多太复杂,他们面对面杵著,彼此都说不出话,应该开心重逢的场面,由於一封消失的信件,气氛尴尬难解。

  “卡哞哞!”海因茨朝著屋外招手,稚嫩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亮。

  尤金错愕地望著儿子,“……你说什麽?”

  “那是叫我,你儿子喜欢我的名字,而且做出独具风格的精采诠释。”

  庆幸有这麽一个可爱的缓冲存在,卡雷姆恢复从容的微笑,走进屋内。

  尤金的窘迫却没有完全消退。“他刚开始学说话,发音还不准确。”将海因茨放到椅子里,他弯下腰,慢慢对他说:“你仔细听,叔叔的名字是卡雷姆,卡雷姆,懂吗?”他重覆讲了好几遍。

  海因茨听得很认真,但是他明天才满一岁,这种要求太勉强,再大的努力也不过多创造出数个有高低差异的哞哞音调罢了。

  卡雷姆认为这样的练习是无谓的,随便海因茨爱叫他什麽都好,但是当他听尤金一遍一遍叫著自己的名字,阻止的话语到了嘴边,再度吞咽回去。尤金的叫唤带著非常温柔的韵味,即使对象是一名幼童,不是名字的主人,他仍体验到轻微的晕眩,觉得可以听他一直一直说下去。

  可惜尤金终究认识到自己的要求多麽不合理,不得不宣告放弃。

  “我很抱歉,他的年纪实在太小。”

  “我并不介意,春天来临之前,根本没有必要催促花朵绽放。”卡雷姆靠近过去,双手伸出,海因茨立刻高举两只手臂,揽住叔叔的颈子,十分配合地让他抱起。“何况现在只是一株小小的花苞。”

  “花苞?”

  “这也是一朵白蔷薇不是吗?只是年纪小,总要等到二十五岁左右,白蔷薇花最美的时期,才适合盛放。”

  那正是尤金此刻的岁数。他说话时望著他,眉眼带著笑,说词大胆露骨,通常会得到娇羞的红颊做为回应,尤金却眉头一皱,转过身往大厅走。

  “来吧!父亲见到你会高兴的。”

  “那你见到我高不高兴呢?”心里想著,不敢真的问。

  他带著小孩堕在後方,海因茨坐在他的臂弯里,软软小小的身躯偎著他的胸膛,酷似尤金的一双眼好奇眨动著,表现安静乖巧。

  卡雷姆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拔拔很冷淡,卡哞哞好伤心,你能不能教教拔拔,要他也乖乖让我抱?”

  胡说八道刚告一段落,赫然发现前方的尤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吓了好大一跳,幸好尤金什麽都没听见,提起的是别的事。

  “你的行李交给谁了吗?”

  “没带行李过来,都留在我的新屋子里。”

  “你的屋子?”

  “我拜托伊恩帮忙找到一栋房子,相信你们会认同我搬出去住的决定,我的生活不该影响到大家,对教育不好。”

  卡雷姆说得很轻松,尤金可完全不能认同这个决定。

  从他的角度看来,卡雷姆起先写信表示想家、想他,之後反悔,让自己多等一年以上才慢吞吞回来,到家马上又宣告要搬出去住。陡然面对这样的转变,理智根本无法控制他的不满情绪。

  卡雷姆却读错了他的表情。“不要认为是你拒绝我的缘故,我活得很好,一直很好,只是需要更多的自由才选择搬出去。”

  “我听见你使用了拒绝这个词。”令人难以理解的用语。

  “除非你愿意提供更贴切的说法?”他只瞥尤金一眼,转而对著完全听不懂的海因茨说:“我没有怨言,一个已婚的男人,拥有可爱的妻儿,还能期待合理以外的反应吗?我为我曾经偷偷希望你婚姻破裂的自私想法感到抱歉,事实证明,坏人的邪恶,不能影响圣人的完美。”

  他说没有怨言,却整段都是埋怨,尤金甚至能感受到一丝熟悉的任性。

  一项离奇、却可能发生的原因浮现在脑中,他试著以迂回的方式确认,“原来那些点心盒不能满足你?”

  “点心很棒,如果我只有十岁,我会感到完全满足。”几句话,怨怼的成分更浓。

  所以他没有……他没有看过那封回信?尤金虽然不明白事情怎麽发生,根据卡雷姆的性格与反应,那几乎是唯一可能的结论。

  之前,他也同样有怨言,随著卡雷姆没收到信的可能性被抽走了,曾经充塞著幽怨的位置空荡荡地,没有剩下别的。他为了回信与否挣扎犹豫过,如今命运给予答案,阻止他的感情用事,或许这样比较好,他应该要感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十岁,记得那是相当美好的年纪。”

  “噢,是啊,过著天天跟芬姬儿吵架的日子,真甜蜜!”卡雷姆故意说反话。

  “如今的芬姬儿殿下已经是个母亲了。”

  “你一定要提起吗?这个事实对十岁的小孩是个恐怖故事,即使是二十多岁的现在,我仍然恐惧得全身发抖啊!”

  尤金按照习惯想纠正弟弟对王族的不敬态度,却没有机会,前方同时响起好几声惊喜的呼唤。厅中有好多人,尤金看到神情激动的父亲,一把搂住小儿子,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

  他的罪恶感加深了,是他造成的错,一份错误的感情,害得父亲和心爱的儿子分开好几年。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麽做,才能修补起一切。

  【35】

  终结与寇兰间的长期争战,米卢斯诞生了首位平民出身的将军。

  缺少姓氏的奥达隆,二十三岁的青年将军,那副像极外国人的样貌似乎会灼伤高官贵族的眼睛,在不太情愿地授阶之後,他们急急将他派往西南,连好好庆祝一番的空档都没有留下。

  奥达隆曾询问过卡雷姆的意愿,後者并没有和他一起离开。

  卡雷姆留了下来,申请加入禁卫骑士团,得到的是团长的职位。无可奈何之馀,为了保住轻松惬意的生活,他付出全部精力,认真甄试团员,精挑细选三名各有专长的优秀副团长,分摊他的工作。

  当团务有如流水般顺畅运作,他不幸使自己看起来太清閒,找上门的是没人想接手的宫殿骑士团团长空缺;几个月後,连王城卫戍骑士团也要求他扛下来的时候,累积的疑惑终於爆发。

  辗转追查原因,他从杜里伯爵的儿子处得知,原来奥达隆临走前曾经特别交代,他说:“卡雷姆的空閒,是灾难的源头。”

  如同奥达隆过去的每一个顶头上司,也变得越来越依赖奥达隆的杜里伯爵采信了他的意见,并且尽最大的能力实践。

  “你能相信吗?奥达隆的占有欲简直跟他的顽固性格一样强烈,我拒绝与他同行,他不能得到我,所以决定累死我!魅力,果然是我天生带来的罪恶,使我的辛苦比常人多出一百倍、一千倍!”

  “但是卡雷姆,你明明正在偷懒,你不忙碌,更不辛苦。”

  淡淡指出事实的是芬姬儿,她正挽著卡雷姆的手臂,遣走了所有随从,踩著缓慢而优雅的步伐,在城郊的绿荫下享受空气中的青草香。

  卡雷姆穿著簇新的红金色制服,昔日蛰伏在尤金胸口,高贵雍容的凤凰,到了卡雷姆身上,似乎感染了几分主人的嚣张。

  他对公主殿下扯开一抹笑,“谁舍得自己的忙碌加深美人的忧愁呢?永远的从容,是骑士的礼仪。至於偷懒的指控,我必须郑重声明,护卫王城最娇豔的一朵花,那一份深刻的愉快与荣幸并不能改变勤务的本质。”

  “啊,亲爱的卡雷姆,把整个米卢斯翻过来,也找不出比你说话更中肯、更甜蜜的人了!”

  公主非常满意这个回答,稍稍拉紧了手臂。

  “米卢斯也同样没有人比殿下更尊贵、更美丽。”

  “那是事实,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同感。”

  芬姬儿微带不满的感叹,卡雷姆不难猜到源由,那同时是他身上的两个职位出缺却没人愿意接手的原因之一。霸占国王宠爱的绿翡翠王子长大了,少年王子拥有惊人的美貌,以及王族常见的诸多性格缺陷,他和大王子的严重不合,更是所有侍卫的恶梦。

  俊美的王子人人欣赏,却没有人愿意负责管教,卡雷姆看得出问题症结,也有能耐处理,但是他的兴趣不大,以敷衍为主要的应对方式,在这方面,他同样技巧独到。

  除此之外,王族们的改变不大,大公主丽洁儿在卡雷姆从军之前已经结婚,去年跟随丈夫一家前往南方大城暂居,就通商问题与邻国帕普洛进行漫长的谈判。

  身为王储的大王子,其地位日益稳固,在国王的认可下,开始积极参与国家事务;二王子向来与长兄走得近,同一阵线的还有以两人的舅舅为代表的德拉夏诺瓦家族。

  传统的大贵族则隐隐和新兴的德拉夏诺瓦家呈现对立的态势,其中一个例子便是迎娶了芬姬儿公主的柯尔家。

  热爱园艺与乡村生活的柯尔家继承人亚伯特,为了妻儿家族尽心尽力奋斗,也踏上政治的道路,藉由与公主的婚姻关系,影响力增强不少。

  芬姬儿的生活惬意依旧,四年前产下一对双胞胎儿子,遗传了母亲的全部美丽,以及不靠外貌取胜的柯尔家全身上下难得足以夸耀的高挺鼻梁。

  卡雷姆见过那对兄弟,他认为,纯就外表而言,柯尔公爵除了跪下来感谢众神以外,实在不能要求更多。

  他个人倒是对另一个问题感到好奇:“一模一样的两个儿子,未来谁是柯尔公爵?”

  “你提到我的烦恼了!我曾有过一个完美的计画,让其中一个继承头衔,另一个娶尤金的女儿,难道不是两个人都高兴的最佳途径吗?”

  “什麽?尤金的女儿?啊,他竟然偷藏了一个女儿,不让人发现!”

  “你的讽刺就跟尤金竟然生了儿子一样恶劣哪!”芬姬儿立刻瞪他一眼,右脚往地面重重一跺,“我早就有坏预感,蒙贝列家出产的肚子,专门破坏我的美梦!现在这个糟透了的坏环境多麽令人生气!都没有人愿意为他人著想,大家都不懂得体贴了!”

  卡雷姆弯著腰,大笑不停,“芬姬儿,我真高兴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变。”

  “那当然,我的美丽,还有你厚脸皮、坏嘴巴,永远不会变。”

  公主说著忽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就是这个地方!噢,快停止那个讨厌的笑声,我们需要保持安静。”她伸指堵在卡雷姆笑呵呵的唇上,接著蹲低身子,钻到树丛後方,招手要他跟上。

  异常的举动,严重违背公主向来优雅爱乾净的作风,卡雷姆站在原地,故意露出为难的神情。“这真的不能算是很诱人的邀约。如果让我挑选,我知道上百个更舒适的场所……或者说,比我更适当的人选?”

  “不要说废话,快点过来!记得动作小心一点,别把龌龊的思想沾染到我身上。”

  “真见外,我一直以为我们两个的思想混在一起就会变得香喷喷呢!”

  在芬姬儿的坚持下,卡雷姆不得不挨著公主,也钻到树丛後方躲著。他很快见到所谓的好事,道路的另一侧,萝汀妮克独自缓步而来。她走了一小段路,身边多出一个男人,两人自然靠近,肩并肩走著,有时交谈几句,举止相当含蓄,卡雷姆却没有漏看他们互相贴靠的手臂。

  “他是谁?”卡雷姆非常小声地问。他现在知道必须躲藏与噤声的原因。

  “柏尔杜尼国王的弟弟的儿子,几年前来拜访过,那时你正在打无聊的仗,後来他被任命为大使,派驻在米卢斯一年多了吧!”

  卡雷姆想起曾听说过这号人物,当时没有留下什麽印象,至少不及此时此刻强烈——那男人眼中的热切很明显,脸色和眼睛都在发亮,他就算再离一百步远,也能嗅到恋爱的气息。

  所以这是一个偷情幽会的现场?卡雷姆努力消化著惊人的事实,芬姬儿却在在他耳边低声添加混乱,“柏尔杜尼人真叫人搞不懂,我好心透露消息,让他知道这条散步路线,他却迟疑了十多天才有行动,该说是懦弱还是无能呢?”

  “你主使这件事?难道你、你不关心尤金的心情吗?”

  卡雷姆的惊讶无法动摇公主的悠然态度,她轻轻哼了一声:“她若是主动避开,谁能主使这种事?而且我当然关心尤金,所以没有散播这则消息不是吗?我可忍耐得非常辛苦哪!”

  卡雷姆没有回话,芬姬儿继续以她个人的、也是她所知的唯一观点,批评萝汀妮克的不知足,抱怨她已经拥有尤金,还对呆呆笨笨傻瓜模样的外国人动心;说他们的婚姻不适合,期待他们赶快分开,让尤金早一天恢复单身。

  其中一部份也是卡雷姆的心声,但他无法全部视为理所当然。

  他没有资格埋怨萝汀妮克,他对尤金的渴望同样触犯婚姻的神圣;可是他又不愿意见到尤金陷进外遇的纷扰,尤金会烦恼、会难过,尤其家中如今多了一个可爱的、小小的海因茨。

  “卡雷姆,你猜他们的关系到达什麽样的地步?”

  芬姬儿的声音在混乱矛盾的思绪中透进来,他不太想猜,脑中已经下意识做出回答——绝对不只是散步聊天。

  36

  送芬姬儿回家之後,卡雷姆独自沿河边走著。

  不远的桥墩下,两个男孩子正在钓鱼,其中一个还不到十岁,像任何一个同龄孩子一样还没长出耐性,手抓钓竿,跳上跳下叫嚷著;较为年长的另一名男孩转过头来,大声喝叱,对同伴的吵闹不休有同等程度的不耐烦。

  卡雷姆停下脚步,嘴角浮现微笑。

  他也做过类似的事,在相近的年龄。当时他不顾大人的劝阻,吵著要体验钓鱼,是尤金带著他到河边,教他钓鱼的方法。然而,新鲜感在浮标静止之後不久迅速耗尽,等不到鱼的他开始感到无聊,也是吵吵闹闹地完全不讲道理。他还记得尤金伤脑筋的样子,记得他安抚自己的说词。

  “……只要乖乖等,就会有好事发生。”他喃喃念著。

  不知道眼前这一对是不是兄弟,但他确定年长的一个没有尤金的好耐性,年幼的也不想乖乖等,两个小孩已经抛下钓竿,扭打成一团,本来在一旁聊天的保姆随从们纷纷奔过去制止,场面一片混乱。

  卡雷姆笑著摇摇头,迈开步伐继续往前走。回想起来,伊恩和埃蒙小时候也会打架争吵,杜里家、吉斯瓦家的兄弟们吵得更凶,唯独尤金从来不跟弟弟起冲突,每个人都羡慕,争著要拿自家兄弟和他交换,说他拥有世上最好的哥哥。

  尤金现在仍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却明显不是出色的婚姻经营者。萝汀妮克的幽会场面在卡雷姆的脑中萦绕不去,他知道处理这件事的正确答案——什麽都不要做,介入他人的家务事是最愚蠢、最唐突失礼的笨事!

  可是他无法不为尤金担心,根据芬姬儿的说法,柏尔杜尼人的个性和萝汀妮克有相似之处,真挚而笨拙,欠缺圆滑的处事手段,任由他们发展,局面最後一定乱七八糟、难以收拾。

  他该不该冒著被讨厌的风险,提醒一下尤金呢?

  一路犹豫著走向佛利德林大宅,门口停著一辆马车。

  瞥眼见到尤金的侧影消失在车门口,卡雷姆急忙跑步过去,高喊:“等一等我!”他赶到马车边,伸手搭住车门,借力一跃,俐落钻进车厢,砰一声落进座椅。

  脸色苍白的随从还处在惊愕中无法反应,他已经自己关上门,拍拍窗格,笑眯眯催促:“好了,可以出发罗!”

  车轮慢慢转动,车厢里除他以外,只有披著暗色斗蓬的尤金,装饰著羽毛的宽边帽搁在交叠的膝头,手肘倚著车窗,一边的眉梢斜斜抬起,彷佛有人冲跳进车厢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丝毫不感到意外。

  还没开口问他搞什麽鬼,卡雷姆抢先发问:“我们要去哪里?”

  “……北边的上佛路区,看一栋房子。”

  听尤金为他简述一遍房屋的相关位置,他连连点头,“啊,你唤醒了我的回忆,那栋屋子不是閒置许久,正等待晋升鬼屋的光荣日子来临吗?某个……呃,什麽什麽爵、什麽什麽夫人曾住过?”

  “我已经买下来,请人重新整理过。我想那里适合奥达隆住,一个将军,需要相称的体面住所。”同时不能过於昂贵豪华,避免奥达隆拒绝收受,为了找到平衡点,花费了不少苦心。

  “所以你装修一栋房子,让奥达隆搬进去?你知道,这在社交界代表著你要收他当情妇!”

  “胡说八道,房子是送给他,做为荣升将军的贺礼!”尤金的眼底蕴著轻微的怒气,他一向厌恶这方面的玩笑。

  卡雷姆也一向精熟化解尤金怒气的方法,“那麽,我也能期待我的升迁贺礼罗?”他睁著一双亮蓝眼睛,眨也不眨盯著尤金,像个十岁小孩。

  尤金说不出话来,怒气一如预期全数化为歉疚,因为他完全没有准备!

  先後领受三个团长职衔,当然是值得嘉许的成就,但卡雷姆是个什麽都不缺的贵族少爷,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十分微妙尴尬,他根本没料想到,卡雷姆仍然抱著这样的期待。

  “我不知道你想要……”

  “我很想要,想得要命,你当然一直都知道。”

  歉意慢慢转成疑问,卡雷姆的表情很难不引起尤金的联想,怀疑他是否趁机悄悄变换了语意?

  “那我很抱歉。”淡淡的语气,没有留下任何遐想空间。

  卡雷姆转开脸,面朝窗外,勾起一抹接近嘲讽的笑。

  “是你的专长嘛!”道歉这回事。

  剩下的路程,车厢里难得安静。然後他们抵达上佛路区,那是一栋可以眺望河岸,地点优於外观的普通建筑物。

  门口早已有人等候,为他们开门引路。经过整顿、焕然一新的屋子内部是另一番气象,屋内线条不多不复杂,宽敞是最大特色,挑高的气派厅堂开著高窗引进自然光线,角度位置恰到好处,可惜驱不散无人居住的冰冷。

  “哇喔!”卡雷姆仰头,绕著大厅转了一圈,声音在宽阔的空间内回盪,“一道合乎我们米卢斯新将军胃口的菜,跟将军本人一样刚硬乏味啊!我担保他会喜欢,只是你如何确定他愿意收下?”

  “他如果够聪明就不会和我浪费唇舌,我总有方法让他收下。”尤金微微一笑,自信十足。

  他们四处走动,检视屋子的结构、隔间,以及装潢部分。

  前屋主搬走之後,旧东西几乎撤空,眼前所见的几件基本家具都是新换的,除了少数无法轻易移动的装饰物。卡雷姆敲敲其中一部份,“我们朴素坚毅好将军的满意度还能提升,比如拆除这一整面的镶板,以及梁柱上全部的无用雕刻品,避免大将军为了猜测它们并不存在的功用而脑袋溢血、气坏身体,对米卢斯可是一大损失。”

  “我同意。悬吊的烛台也要更换,避免复杂炫丽的款式,以简单实用为原则,安装之前务必先让我看过。”

  尤金一面走动,一面交代跟在後头的随从和工匠们,後者忙忙碌碌记下两位少爷提到的每一件事。

  尤金接著走进餐厅,卡雷姆故意堕在後方,挡住了门。他悄声指示随从和工匠们,要他们立刻放假休息,不要逗留。

  虽然不明白原因,少爷的照吩咐仍旧被彻底执行,从人顷刻走得一个不剩。

  终於没有人会打扰他们,卡雷姆感到很满意,回到餐厅,尤金面对餐桌手撑著下颚似乎陷入了沈思。

  “有什麽不对劲?”他问。

  “我忍不住想像奥达隆独自在这里用餐,感觉上很……很……”

  卡雷姆明白尤金的顾虑,那可是一张长方形大餐桌,塞得下二十个人。他退後两步,两手举在眼前,框出一个范围,“一幅名为孤独的画作吗?”放下手,他耸耸肩,“在我的想像里,我看见大餐厅遭受主人冷落的悲惨未来。”

  “我们需要一间替代的餐室,较小的、俭朴些的。”

  他们一致决定厨房隔壁会是好地点,为了达到最佳效果,隔间的墙壁必须拆除,扩充厨房兼餐室的空间。

  尤金滔滔交代了一半,回过头,发见自己竟然是在自言自语,没有人在他的身後抄写纪录。

  卡雷姆含糊地解释:“体谅临时有事的辛劳百姓吧!你可以记在脑里,容量不够的话,我的脑袋借你存放,不收取费用。”

  “是吗?”

  所以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尤金原本紧绷的神经略略松懈,同时又升起另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他努力忽略心中异样的感受,专注在给好友的礼物上。

  几年的军旅生涯,卡雷姆已经比他更熟悉奥达隆的好恶与生活习性,提供的意见十分宝贵,而他们又比任何人都熟悉彼此,沟通讨论起来毫不费力,过程顺利得令人意外。

  当然对卡雷姆而言,他的竭心尽力绝对不只是为了奥达隆的未来福祉。

  【37】

  再往内,是不分国籍,多数人都会花心思布置的寝室。

  尤金注重隐私,认为帮忙别人打理寝室是不恰当的行为,他宁可保持内部的空荡荡、冷清清,除了新换的四柱大床,一件代表舒适、安眠、放松心情的寝室特徵都没有添加,偌大的空间不温馨不浪漫更不美丽。

  “如果一个罪犯在这里醒来,他会以为自己身在监牢!”

  卡雷姆夸张的说法带著几分难堪的真实性。他接著走近床铺,“不过,对牢房而言,这是一张太过气派的大床。”手掌试了试软硬,他忽然一跳扑上去,从一侧滚滚滚到另一侧。

  “你的举动像个十岁小孩。”

  尤金双手环胸,似笑非笑瞪著他。床铺打滚是卡雷姆小时候的嗜好,他可不知道他在十多年之後仍未戒除。

  “错了,为奥达隆的主卧室床铺增添好运气,是成熟男人才有的体贴。还有其他床铺吗?我很愿意每一张都帮忙滚。”

  “放过其他无辜的房间吧!我相信这里会是主卧室。”

  尤金推开大窗户,正面对著原本规划为花园,此时已经荒废的泥土地。“你该看看这扇窗,建造当初一定有过周延的规划,望出去的景致就像一幅画,不是主卧室就太可惜了!”只要一眼,从最远的王宫尖塔、次远的绿树、河道,稍近的矮篱、最後是庭园,花费一点时间整顿,大片花卉盛开的美景可期,景色层次分明,全数巧妙地圈在窗框内。

  “我的观点正相反,拥有洁白羽翼的天马就在屋内,谁在乎屋外是否结满一树的珍珠呢?”

  卡雷姆在床上滚过一遍之後停下,本来仰躺著面朝天花板,刻意在说话时抬起头颈看他。

  尤金仍望著窗外,“我猜你一定没留意过你住处的窗外景致。”

  “那我就猜是栖息在我窗口的小鸟稍给你的讯息?”

  “不是只有鸟类能传递消息。王城的每个人都知道,你的住处从来不缺所谓的美人造访,符合你的理论,你不需要在乎窗外。”

  “是吗?你什麽时候愿意赏光?”

  眼角馀光能稍微看见,卡雷姆双手枕在脑後,姿态悠閒地躺著,笑容刻意勾人,却毫不掩饰那显眼的轻挑与散漫。

  永远常驻的笑容,特别开朗、甚至幼稚的表现,那种别扭不自然的感觉从卡雷姆回来之後一直存在。绷紧了神经,一字一句分辨他的玩笑与真心话,使尤金感到疲倦。

  他猜想卡雷姆正在努力尝试,想重回弟弟的角色,他却对成功的可能性抱持怀疑。他们是不正常的兄弟,企图轻松自然地相处、对话,本身就不是合理的想法。

  卡雷姆指著尤金手里抓著的长窗帘,忽然开口,“天哪!我看见的是蕾丝吗?”他的声音轻快,好像什麽奇怪的对话与气氛都不曾存在过。

  “……恐怕是的,又多了一项必须换掉的家饰。”

  尤金检视著落地长窗帘,双层的织品,靠窗的一面是透光性良好、质料柔软的高级蕾丝,很可能是离奥达隆的喜好最遥远的材质。

  回想他们检查过的每一间房,尤金的神情有点烦恼,“这栋屋子最好加建一间地下储藏室,收纳所有被我们移除的物品,以防将来的哪一天,奥达隆需要用到。”

  “奥达隆需要使用蕾丝窗帘?那会是怎样的一天?大司祭提过的末日危机吗?”卡雷姆大笑起来,“我愿意付出我的全部,打赌没有那样的一天!包括自愿穿上围裙,为奥达隆做饭三个月!”他一面说,一面没完没了地笑。

  滑稽的赌注也牵起尤金的一丝微笑,“蕾丝窗帘和你的牺牲,我不知道奥达隆比较怕哪一个?而且你漏掉一件事,就算奥达隆不喜欢,将来他喜欢的人或许会喜欢。”

  “尤金,你还没有好好看清现实,我们就快把一栋好房子改装成正常的米卢斯人难以忍受的乏味牢房!奥达隆喜欢的人可能喜欢奥达隆,却绝不会喜欢奥达隆喜欢的屋子!”他说得又快又拗口,差点咬伤舌头。

  “你知道他自己找住处会是什麽样子,结果可能只比马厩好一点点。这栋房子是个折衷的好选择,我认为我们做得不错。”

  “我们是做得不错。”尤金使用了复数型态,让卡雷姆颇有感触,“这个美妙的词句忽然提醒了我,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做一件事了,你还记得我们上回一起做的是什麽事吗?”

  他自然而然提起,出口的时候甚至还没想起究竟是一件什麽样的事?尤金却楞了一下,脸庞迅速染成一片红。

  卡雷姆看了他的反应才恍然,上次一起做的事,是他强行索求的……从床榻到地板,一整夜的缠绵。

  躺在舒适的大床上,不经意谈起暧昧的话题,要说没有不良的居心大概连路易蒙贝列都不会相信。

  笨拙辩解只会更糟,因此他歪过头,盯住窗外的王宫塔尖——不到五秒钟时间,马上又被记忆里的玫瑰香气,身下的柔软触感,以及一声声不易察觉却饱含情欲的低低喘吟搅得脑袋一片混乱。他又转回头,偷偷瞧著尤金泛红的耳根,还有侧脸的一点点表情,他知道他一定也想起了同一件事,却没有看见预期中的羞愤、或悔恨,意外地反而比较接近害羞。那份预料之外的羞赧,透过他的眼,是更妩媚的模样。

  他强迫自己再一次去看那座无聊的王宫尖塔。

  拥抱尤金是他此时此刻唯一渴望的事,却会破坏待在尤金身边的可能性。他曾下过决心,在他所知最乏味的树林里、被雨水浇烂的水边湿地上,他决心只要能留在尤金身边,即使永远不碰他一根头发也心甘情愿。

  “……我需要……需要把待办事项写下来。”

  尤金说著留下卡雷姆,匆匆离开寝室。

  沿著一段一段的楼梯、走廊,他在陌生的大屋里盲目走了一遍两遍,直到脸上的热度降低,红晕消散,才慢慢转回主卧室。

  他的两手空空,根本没找到半样书写工具。

  卡雷姆仍躺著,安安静静等著他。尤金的呼吸和表情都已恢复正常,但不包括情绪。

  他说不上来是针对兄弟还是……还是那个他没有胆量面对的词汇,他认为自己亏欠卡雷姆许多许多,甚至欠他一整个无忧快乐的人生。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开口,心想至少在物质上补偿他一些也好。

  “关於你的晋升……你是否有属意的礼物,给我表达歉意与祝贺的机会?”

  有点担心听见答案,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他靠近几步看,闭起的眼皮,均匀和缓的鼻息,卡雷姆睡著了。

  尤金放松地笑了,“三份工作果然很累吗?”

  随时随地都能睡,也能因应任何需要立即清醒,是尤金非常羡慕卡雷姆的一点。

  他看看屋外天色,决定纵容卡雷姆多睡一会儿。这样的情况并不陌生,从前他偶尔晚归,在床上发现等自己等到睡著的卡雷姆,跟早晨起床在餐桌上见到早餐一样稀松平常。

  他试著像以前一样,小心爬上床,面向卡雷姆侧躺著,也让自己休息一下。他看著卡雷姆,细数对方在分别的几年内所发生的外貌变化。他早知道他会长得很英俊,最大的意外是留长的头发,但很适合他的脸型,发丝在光线下有明显的深浅变化。

  他有点好奇真正的发色,手指还没碰到他的长发,蓝眼睛却倏地睁开,静静对上尤金的视线。不知道这样也能惊动他,尤金微微吓了一跳。

  “我们该离开了。”但是他的声线依旧平稳。

  他要起身,卡雷姆反应迅速地拉住他,往自己的身前抱近。

  他好像没有睡醒似的,蓝眼睛又闭起来,头靠著尤金的胸膛,低声呢喃著:“你为什麽不回信?我乖乖等了,照你说的乖乖等了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我等了那麽久,却没有好事发生。”

  ……好事?

  尤金的记忆被熟悉的语句拉到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後。河边桥下,卡雷姆两手抓著一无所获的钓竿,扁著嘴,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对他说:“我乖乖等了……”

  乖乖等,就会有好事发生。

  是自己说的没错,但他真後悔说得那麽笃定,小孩子的卡雷姆又是那麽坚定地相信哥哥说的每一句话。

  後来他不得不放弃坚持,跳进溪流的浅水域陪弟弟疯狂玩水,那是卡雷姆渴望很久,他始终因为讨厌全身变得湿淋淋而不愿意妥协的事。

  飞溅的水花,在傍晚的阳光下闪著金子一样的光芒,卡雷姆开心的笑脸、笑声却更为耀眼,是他的记忆当中如珠宝般贵重的收藏。

  晚上,他们全身湿透回到家,付出卡雷姆高烧病倒的代价。他十分自责,主动陪在卡雷姆的床边,说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喂他吃饭吃药喝水,实现每一个要求。

  当他觉得这些努力都解除不了心里的歉疚时,卡雷姆却窝在他怀里,用很满足的声音,小声说:“幸好我乖乖等,尤金没有骗我,真的有好事发生。”

  尤金和十多年前的夜晚一样,鼻头微微酸。他重覆著当年的动作,伸手到弟弟的背後,轻轻回拥。

  【38】

  眼前只有黑色,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看见柔和的乳白月色,在墙壁、在地板,洒在宽阔的空间里。奇怪,这个地方怎麽贫乏得像座牢房?

  尤金立刻察觉自己的愚蠢,卡雷姆早先的评语误导了他,他还在奥达隆的空房子里,因为睡著了,意外睡到天都暗了。

  睡眠浅、认床严重,连在自己的床铺也经常睡不好的麻烦习性,却在陌生的地方轻易熟睡,他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找到原因,透过背脊传递、浸润全身的暖意令人怀念不已,卡雷姆从身後拥著他,是他最安稳的睡姿。

  可是,在睡著之前,他们不是面对面躺著吗?

  架开早就清醒的卡雷姆,尤金起身的动作有点慌。藉著微弱的光线,他迅速检视身上的服装,完好整齐,只有衣袖被压皱,没有少掉一颗钮扣或一根线头。

  什麽事也没有发生,卡雷姆抱著他,单纯睡觉而已。确认这一点,尤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为怀疑对方的心态深感歉疚,卡雷姆充其量只是……抱一抱他。

  第二次出现的动词,室内幽暗,他希望脸颊的热度因此不明显。

  “也许我的技术太高明,事後可以帮你恢复得乾乾净净、甚至香喷喷,再穿回衣服,打理整齐,你不考虑这个可能性吗?”

  卡雷姆站在窗口边,月色下,一口白牙笑得好碍眼!

  明知道全是胡说八道,尤金还是忍不住脸上变色,注意力立即往下方走,无论技术再高明,身体应该有感觉?

  “你正在认真感觉你的两腿之间对不对?”

  一枚鹅黄色大枕头飞过去,撞上窗框——原本卡雷姆的脑袋所在位置。他蹲下又站起,没命中,激起一阵笑。

  尤金的气恼不减反增,房间里只有寝具,勉强抓到松软的羽毛大枕头,丢掷的效果离凶器很遥远,倒很接近调情,而调情怎麽能消他的气?

  “这种低俗的不入流言语,总有一天让你……让你……”他住口不说,转身往寝室外走。沿路欠缺灯火照明,他气势汹汹,不肯放慢速度,在各处转角分别绊了好几下才走出大门。

  卡雷姆跟在後面,步伐悠閒。他很清楚,尤金即使在盛怒当中骂人说教,也从不词穷,忽然住口是因为舍不得诅咒他,关於烂掉的舌头和嘴巴,他可是从别人的嘴里听了很多很多,只有尤金会担心诅咒成真。

  马车等在大门前,随从和车夫也刚从瞌睡中惊醒,前者慌忙跳下车座,惺忪的睡眼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完全打开。尤金抢先向他们致歉,说著不小心忘记时间之类的藉口。

  随从毕恭毕敬拉开门,垂首藏起好奇的眼神。大贵族们乱七八糟的隐私很多,头衔越大,背後的关系越糟糕,他可不想知道。

  卡雷姆伸长腿,舒舒服服叠放在对面座椅,刚张口,“不要和我说话。”尤金冷冷制止了他。

  “喔,没关系,我的经验丰富,在一个又湿又冷的山谷底,一连好几天,我学会自己说话,自己回答。至少……至少马车厢里是温暖的。”

  他可怜兮兮地蜷起身体,真的开始自言自语,讲的全是跌落崖底之後的遭遇,比事实悲惨好几倍的加料版本。

  尤金果然坚持不了多久,视线扫向曾经伤得最严重的小腿。他听说某些旧伤在阴雨天之类的日子会隐隐作痛,担心卡雷姆也受同样的痛苦。

  “……还会不会痛?”

  卡雷姆用力点头,“你刚刚不愿意说话,它就很痛。”

  他终於如愿看见漫开在尤金唇角眉梢的微微笑意。

  回家的路程太短,得到交谈许可的卡雷姆尽力把握,挑选这几年间特别有趣的见闻,讲述给尤金听。

  大部分的内容,其实尤金都在信中读过,但他很享受卡雷姆亲口叙述的生动乐趣,任由对方重覆,像第一次听闻般兴致高昂;卡雷姆的一颗心却偷偷忐忑,怀疑尤金是否读过信?

  车轮静止,他们先後从马车下来,卡雷姆还在说著笑话,抬眼却看见萝汀妮克,她披著外出斗蓬,踩在大门石阶上,也刚刚到家。

  笑语声止歇,夫妻两同时楞了一下,又同时开口:“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好孩子都认为现在算晚?我打赌老爸一定还没到家。”

  卡雷姆下午才目睹她的秘密幽会,一下子来到这麽近的距离,心底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异,但他小心用应酬话隐藏,没有露出半点不自然。

  “啊,卡雷姆,”萝汀妮克也和他打招呼,带著友善的微笑,“你来找海因茨吗?他一直念念不忘他的卡哞哞喔!”

  “啧!赫洛德家的表哥前几天还特地问我什麽是卡哞哞,这个有损名声的绰号即将流传出去,孩子的父母不需要负责吗?”

  “我认为那是很可爱的腻称。”尤金也应和著堆满笑容。

  三个人维持著表面看来愉快,却热络得不太正常的气氛,一起走进大厅。

  “老夫人和伯爵还好吗?”尤金问的是蒙贝列家,萝汀妮克早上出门前交代的去处。

  “噢,他们很好,没有什麽事。”回答不是很流畅。

  卡雷姆毫不意外,她和阿普里亚的甜蜜相会一定是出门的首要目的,他猜她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待在娘家。

  他们在楼梯口分开,萝汀妮克上楼换衣服,神情的一点点异状,正转头和弟弟说话的尤金漏看了。

  事实上,即使他察觉,也会闭起另一只眼。他们夫妻间的相处不同於正常婚姻,萝汀妮克已经善尽义务,为佛利德林家迎来一个健康可爱的继承人,日常生活也没有惹人非议的负面评价,尤金自认为幸运,从不要求她额外付出。

  最初,卡雷姆从军远行的那段期间,尤金曾试著清扫占据心底最大的一个部份、那份违背道德的思念,寻求婚姻正常的可能性,最後以失败收场;现在卡雷姆返家,他连尝试一下的念头都乾脆放弃。

  一日抹不去卡雷姆在心中常驻的身影,便一日不能以一般夫妻标准约束妻子,是他的原则。因此他放任萝汀妮克享有自由,凡事都顺著她,只要守住底线,不闹出丑闻,其他什麽都不过问。

  卡雷姆没有兴趣了解尤金的婚姻运作方式,在他看来,尤金是遭到欺瞒蒙蔽的一方。

  他甚至怨恨起芬姬儿,何必和自己分享这个秘密?不知情多好!萝汀妮克会慢慢自己搞砸,这桩婚姻很可能破裂,尤金没有再婚的必要,或许、或许他就可以偷偷拥有尤金?

  念头刚萌芽,那丑陋的形貌与意涵便狠狠震撼了他,猛然回神,明亮的浅褐双眼正冲著他笑,“晚餐正在准备,愿不愿意先陪我去看看海因茨?他真的很喜欢你。”

  “……在那之前,我有几句话想说。”

  徵得尤金同意,卡雷姆拉他进一间空房间,确定附近无人,慎重关上门。

  迎向疑问的视线,他小心翼翼开口:“基於关心的家人立场,我不希望你直到外面充斥著难堪的流言才得知真相。关於萝妮,你注意过她和一名柏尔杜尼人的……的来往吗?”他刻意形容得保守。

  “阿普里亚大人?”

  卡雷姆点头,“他对萝妮的好感很明显。”顾及尤金的感受,他不想说萝汀妮克这一方的好感同样明显。

  “那位大人的事,我知道。”

  尤金终於放松下来。卡雷姆竟然一脸严肃,特地避开耳目找他谈话,他还以为是非常严重的事。幸好,只是一件陈年往事,他简单叙述当年阿普里亚的来访以及误会产生的过程。

  “我和萝妮谈过,她许下承诺,不会发生逾越界限的行为,如果只是偶尔见面,我不觉得需要在意。”

  “她承诺,你就相信?”

  “信任不存在,婚姻也不该存在。”

  都不存在,更好!卡雷姆差点冲口而出。

  “你的情操高贵,我从未怀疑,也无意指称萝妮说谎。可是你我都清楚,她很单纯、善良,对世面的见识比雨後的水洼还浅,要靠什麽抵挡她根本不认识的情感?神殿的司祭们不动情,无关修练的精深,而是没有人提供诱惑!”

  尤金揪起眉,竭力不离题纠正他对於神职人员的无礼阐述。他认同卡雷姆的部分说法,但他同时坚信,丈夫必须捍卫妻子的名誉,无论对错。

  “我相信人的意志在面对诱惑时有足够的对抗力量,不是人人都会沈沦。”

  “喔。”

  尤金没有料到自己会有那麽强烈的反应,一个单音,传进耳中成了对自己的质疑与嘲讽。

  他曾经狠狠动摇过,面对诱惑,他也不是每次都能坚持,哪有资格谈论抵抗诱惑的意志力量?自省产生的深切羞愧,使他在来得及思考前,已经听见不择言的莽撞。

  “你为什麽要说这些?让猜忌的阴影进驻我的心头、我的婚姻,等待这段关系出现裂痕?这麽做你能获得什麽?我们……我和你之间,那些……那些障碍就会像烟雾一样消散?”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卡雷姆的脸色在一瞬间结冻。平常他再怎麽装正经,板起脸不高兴,总能从唇角的一点点上扬亏见熟悉的悠然,现在却连一丝踪迹也看不到了。

  尤金的悔意也来得十分迅速,“我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可没听见别的意思。我的用意不是很明显吗?就是希望惹人讨厌,送上门获得一顿骂,顺便被贬低人格。”

  他很气尤金认为他是在搬弄是非,企图挑拨他们夫妻间的感情,怒气使声音逐渐放大,“我是偷偷想过,那些丑陋的小小的奢望,但你若认为我会真的促使它们实现,证实你不曾读过半封我写的信,我浪费邮政资源,真是活该!”

  真的是陷进了连自己都觉得可怜可悲的境地!卡雷姆无法忍受情感与尊严上的狼狈,转身拉开门,快步往外走。

  似曾相识的场景一小时前才发生过,现在立场颠倒,尤金在衔接大厅的长廊追上他,“卡雷姆!”

  “我们以前根本不会为别人争吵。”

  丢下这一句话,卡雷姆直接穿过大厅,离开屋子。

  总管弯著腰,为卡雷姆开门,送他到门外。

  望著又难过又生气,嘴里还在嘀嘀咕咕抱怨尤金冷淡无情不肯读信回信的小少爷,几十年来谨守本分的总管似乎想说什麽,挣扎了几次,还是闭紧嘴巴,放他独自走入屋外的黑暗。

  【39】

  尤金很后悔,也认真反省过,准备拿出最大的诚意向卡雷姆道歉。

  机会却一直没有出现,反而加深他的苦恼,与帕普洛之间的通商协谈宣告触礁,预期能够轻松完成的例行公事,因为不知自重的代表团成员、卡雷姆口中的笨蛋们的轻率,燃起私人的恩怨,一路延烧到谈判桌上,引发双方都不愉快的冲突。

  首都的外交部门忙忙碌碌研拟对策。是否撤换惹事的代表团成员,不顾其背景的雄厚?该不该展现一国的尊严,强硬维护自己人的权益?或是退让一步,以弭平纠纷为优先考虑?无论任何主张都存在反对的意见,是主持的大王子深感厌恶的一点,迟迟不能做出决策。当时,连主张暂停协谈、重新指派人员的尤金都没有料想到,拖延的结果,将因为日后帕普洛一名代表的意外身故,迅速恶化为两国的武装冲突,又一次给予奥达隆建立战功的机会。

  还来得及避免战争的此时此刻,权贵们的首要目光却聚焦在无事无扰的柏尔杜尼。派驻的大使年事已高,请求卸除职务,返乡度过余生。

  美丽富庶的柏尔杜尼、炎热乏味的帕普洛,是天上的云彩与脚下的湿泥,两者以米卢斯式的哲学分出了轻重缓急,挑选备受觊觎的大使人选,才是乐趣与烦恼并存的重大问题。

  无论有趣或乏味,这些公务总之是像藤蔓般将尤金捆在无休止的会议与争论当中,每天早出晚归,偶尔有空的晚餐桌上,也没有卡雷姆的踪影。

  不安的日子里,奥达隆的回城有如久旱的一场大雨,令尤金的焦躁暂时缓解。

  他将老友请到预备做为升迁贺礼的大屋子,安排稍后前往王宫拜访三王子兰瑟,全部的行程都写在简单的便笺上,事先派人稍给卡雷姆。

  卡雷姆接到讯息,手里拿着信笺,一个字一个字玩味着。

  奥达隆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奇妙的是,他几乎不记得三个人同时在场是多么久远之前的事?

  当空气中弥漫着兄弟之间的尴尬与暧昧气氛,他不能期待奥达隆忽然变成一个迟钝的笨蛋,感觉不到任何异状。细心谨慎的尤金不可能忽视这个风险,仍然以和解的机会为优先,稍稍冲淡了卡雷姆郁结的心情。

  尤金敢冒险,他也不介意来个刺激诡异的午茶聚会。可是他终究没有赴约,和老朋友相聚是此刻的尤金非常需要的放松方式,他不想再为对方增添无谓的压力。

  卡雷姆决定偶尔当个尽责的团长,以极高的效率忙碌了大半天,最后巡查到四王子安杰路希的屋外,那里安静得异常。

  “安杰路希殿下不在?”他问门口的侍卫。

  “四殿下刚离开,说要去找兰瑟殿下。”

  卡雷姆没说第二句话,迅速转移方向,快步走向兰瑟王子的别馆。根据尤金的通知,兰瑟正期待着今天午后和奥达隆见面,不明白个中源由的小王子很可能造成破坏。

  他一路抄捷径,走得很快,又忽然停住。在连接人工湖和花园的小径上,他看到一大丛慢慢移动的花束,盛开的百合,下方是不稳的细长双腿。

  “三殿下?”应该等着接待尤金和奥达隆的王子殿下,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雪白大花的后方,歪出一张笑脸,“午安,卡雷姆。”

  卡雷姆连忙伸手,接过那一大束百合。花朵不是重物,瘦弱的三王子却也不是普通人,很难说会不会被花压垮。

  “殿下亲自采摘,对小小的百合花来说,恐怕是过大的荣幸,万一造成其他花朵的嫉妒,从此排挤百合花就太糟糕了!您是不是欠缺人手?”

  兰瑟摇头,“我只是临时想起,原先装饰的玫瑰花香气太浓,我怕奥达隆将军不会喜欢。”

  卡雷姆也跟着摇头,摇晃的幅度大得夸张,“殿下的力气浪费在令人惋惜的地方哪!那个没什么品味的男人只喜欢马鞍的皮革味,怎么分得出百合和玫瑰的差异?建议您下回在房间铺一层干草,牵一匹马,他才会好喜欢。”

  “也许……也许他会拒绝尤金,根本不喜欢来。”

  三王子消极的单恋心情、担心与期待并存的羞怯脸色,卡雷姆挤在喉咙的实话只能全部吞下肚,改而换上明灿的笑容。

  “或许世上真的有少数几个愚昧的俗人,不懂珍宝的价值,蠢到拒绝殿下的邀约;但是绝对没有人不爱惜性命,愿意一整天挨尤金的叨念。他当然会来,断腿也会爬过来。”

  这不是空口安慰,他确实对尤金充满信心,王宫算什么,即使在喷发的火山口摆酒宴,奥达隆也拒绝不了尤金。

  “殿下请看,尤金来找您了。”

  兰瑟居住的别馆方向,果然出现尤金修长的身影,大概是见不到三王子的人,特地出来寻找。兰瑟抬起手,朝他轻轻挥舞。

  既然三殿下和尤金在眼前,那么--

  “奥达隆单独和安杰路希殿下在一起?”卡雷姆喃喃说着,他有很不妙的预感。

  “你刚刚说安杰?”

  卡雷姆正要回答王子的询问,却被隐约的呼喊吵闹打断,那是非常、非常怪异的响声,听起来发自兰瑟的住处。

  尤金停下脚步,三个人同时转头,心里各有不同的想法:兰瑟一心一意担心着他人的安危,急着想回去;尤金的脸色写满为难,他已经来到离卡雷姆很近的地方,憋了许多话想说,可是兰瑟王子匆匆经过自己身边,耳里听见的奇妙骚动始终不歇,他不能不管,只好转过身,抢在王子前方赶回别馆;只有卡雷姆猜到事情的原委,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遗憾自己来得太晚,奥达隆和小王子的个性果然不能和平共处,两个人大概在三王子的地盘起了冲突。

  他拦下打算前往护驾的侍卫,“交给尤金处理吧!你们什么都没听见、没看到,了解吗?”小王子娇贵任性,无论打架吵架都不可能赢过奥达隆,倒楣的侍卫若是不幸撞见王子落下风的场面,日后难免遭到怒火的牵连。

  他说着顺便把手里的百合花塞给其中一名侍卫,“你在这里等着,尤金回来的时候,告诉他是三殿下遗忘的花束。”

  “您、您要去哪里?”

  “对一个爱家好男人,那是不够高明的问题啊!”

  卡雷姆当然不是爱家好男人,这一次却是真的回家了。

  萝汀妮克带着幼子出门踏青,家里出动大阵仗跟随伺候。其他闲在家中的仆从们都乐于见到卡雷姆少爷,厨房端出随时为他准备的多款点心,搭配浓郁芬芳的花茶,摆满整张小桌,份量足够他连晚餐一起吃到饱。

  其中一盘烤得澄黄诱人的红酒洋梨派,偏甜的口感掺着成熟的微涩,是他在军医院养伤时固定收到的慰问品之一。

  他无法自制地想起人人欣羡的成堆点心,想起他的期待与失望,昂贵的银叉狠狠戳进无辜的派饼内馅,在高级甜点盘底摩擦出不雅的声响,略嫌狰狞的态势不像享用,而是打算消灭这道食物。

  “打扰了。”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总管走进厅内,遣走在卡雷姆身后待命的侍从。

  室内刻意净空之后,他又轻轻咳嗽,这次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对一个守旧的老人而言,总管对于自己即将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感到非常非常不确定。

  “……尤金少爷不在家。”他做了奇怪的开头。

  “全部我需要的都在这只盘中,你看到尤金的位置在哪里吗?”

  还在生气,总管假装没注意到。“是我的失言。”

  “是你的倒楣,遇上坏脾气的少爷。”卡雷姆后悔对老总管的态度不佳,咧嘴扮了个鬼脸,“你有话要说?”

  总管点点头,说了一声是。

  “自小,我就跟随父亲在这栋大宅工作,长大之后,继承他的职位,成为总管。谨守本分、克尽职责,一转眼度过三十年,我终于遇到比我引以为傲的工作原则更重要的事,请求少爷允许我逾越身份,冒昧向您提出一个问题,不知道您是否同意?”

  “你知道我把你当成长辈,即使某一天你放火烧掉这栋屋子,我也会认为那是盖一栋新房子的好时机,所以--”卡雷姆抬起左手,做出夸张的邀请动作,“抛下顾忌吧!”

  “谢谢您,”总管深深一鞠躬。

  “卡雷姆少爷,您伤愈之后,为什么不立即回来?尤金少爷一直在等,我能够理解他的失望。”

  “尤金在等?那他一定是最忙碌的人,一封回信都没有空施舍!”

  不要提那件事,不要在意!卡雷姆在心里对自己叫着,却激发出更强烈的情绪,他几乎咆哮出来:“他甚至--一封信都不肯看!”

  布满岁月痕迹的老人脸庞,因疑惑而多添了皱纹,“请原谅我这么说,没有回信的是您啊!”

  怒气因莫名其妙的回覆而消解,另一张年轻许多的脸也有近似的表情,“我们在谈论同一件事吗?”

  “您不幸受伤,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日子里,爵爷和少爷特地为您准备的糕饼点心,您是否留有印象?是否喜欢呢?”

  什么时候听过类似的话?他还在回想,随便点了点头。

  总管缓缓从回忆里抓出一幅景象,嘴角带着笑,叙述的口吻极为温和,“您喜欢真是太好了!通知信件送达的当天,我们就开始准备,我负责监督全部的过程;也是我,亲手将尤金少爷的信件放进盒中,封上盒盖,送它们上马车,里面是您爱吃的玫瑰蛋白圆饼,想像着您收到时的喜悦……”

  “收到、收到,我喜欢,也很好吃!”他答得又急又快,“可是没有信!”他仔仔细细检查过许多次,食物食物、盒子里全是食物!

  相较于卡雷姆的焦虑急切,总管沉稳的眸光小心收敛,他绝不愿意让眼里的同情不小心刺伤少爷。

  他有自己的猜测,自认不至于错得离谱,于是大胆开口:“原来如此,我感到很遗憾,恐怕您在军中结交过的,许多位的……知己……使您在不知不觉中付出了代价……”他再度以不自然的咳嗽声做为结尾,少爷追逐美人的行为,他从来不赞同。“请原谅这个既不道德更不符合身份的猜测。感谢您宝贵的时间,以及对我跨出职务范围的言行的宽容,我的疑惑已获得解答,我将回到房中,进行反省。”话说完,老人恢复平日的严谨干练,恭恭敬敬弯身退开。

  可是他走到门边,又忍不住回头,“也许我不该多说……尤金少爷读过您写的每一封信,宝物般珍藏着它们,请您别错怪他。”

  所有卡雷姆听见的话,全都混着洋梨肉囫囵滑下咽喉,未经咀嚼,辨不出个别滋味。

  茫然间,只记得一件事非做不可,他奋力踢开座椅,追出厅外,冲到总管面前,张臂拦住。

  “等一等!尤金给我的回信,里面写了什么?”

  总管讶异的神情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怪,卡雷姆马上清醒,他根本是找错对象问错问题!“啊,一万个抱歉!你当然不可能私自窥看……我只是……我太想知道……”

  灰白的眉毛微微往下弯,在场的不是总管,而是和蔼的长辈,望着永远疼爱的小少爷。

  “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人能告诉您。”

  那么是谁呢?谁能告诉他?卡雷姆不把这句话当成安慰,而是非成真不可的事实。

  他用全副的精神,快速、确实地思考着。知道信件内容的人,尤金是最肯定的第一位,却也是他心目中最糟糕的询问对象。他现在就能模拟尤金的回答,当然是命运使他错失信件嘛!命运认为他不需要知道,所以他们要像笨蛋一样顺从命运!这就是尤金会说的,命运这样、命运那样……去他的命运!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些命运切成十七八块,拿来沾蜂蜜吃!

  去掉尤金,最可能的就是拦下信件的人,干涉他人隐私到这样的地步,顺便看一看内容的可能性理所当然存在。

  他努力回想,军医院里有谁?送到的当时有谁在场?

  幽暗的记忆之海,慢慢浮现一双眼,瑰丽的紫罗兰色亮起一盏灯,一双紫色的眼,为他照出路径。

  难怪他匆匆离开,明明也是喜爱美食的同好,面对希罕的各色精致糕点,完全没有好奇心、完全不品尝,一心想着先走。

  那时觉得奇怪,只是小事不放在心头。之后他们继续往来,邮件变成特别受到关注的话题,关心他是否收到信?又寄出了给谁的信件?好奇心忽然旺盛得使人心烦。尤金也不止一次被提起,尤金的婚礼、尤金的妻子、以及当时只在父亲来信中读到过的尤金的儿子。他不得不以轻松的语气满足这些追问,而那几乎成为一种折磨。

  是他拿了信,读了信吗?

  纵使不是,纵使冤枉了对方,卡雷姆也不能放过这条唯一的线索,他必须确认那封信的存在,知道信件内容,否则他再也睡不安稳!

  当晚,不管上司的杜里伯爵批准与否,卡雷姆扔下假单,请了十多天长假,离开王城。

  【40】

  “好久没看见卡雷姆,我不记得他曾经这么长一段时间不回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入夜,接近就寝时刻,萝汀妮克偶然提起的疑问,尤金只能摇头作答。

  距离他上回见到卡雷姆的时间,恐怕不比萝汀妮克短多少。那是在兰瑟殿下的住处附近,彼此匆匆一瞥,随即因为奥达隆和四王子的冲突而中断,话都来不及说一句。

  尤金并不后悔自己的优先顺序,已经学会圆融处事的奥达隆竟然抓起骄傲尊贵任性无比的四王子,动手打他的屁股,这种自毁前途的失控举动显然比兄弟吵架要急迫得多。等他找到空档外出,只见到一个手抱花束呆呆站着的禁卫骑士。

  然后他再也没有见到、或听说卡雷姆的踪影。

  当然尤金想见他,可是卡雷姆负责三个骑士团,随时有所谓的美人围绕,是一个大忙人,彼此错过并不奇怪,更不成为向下属探听的重要问题;骑士团成员则认为尤金不可能不知道团长已经告假离城,那根本不是秘密,特意的保留或告知都不需要,反而使灯台下成为最暗的一处。

  “卡雷姆不需要我们的担心,我相信他很好。”

  尤金说着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话,渴望结束这个逐渐引起他的焦虑的话题。

  萝汀妮克的贴身女侍来得正是时候,她端来一只长形餐盘,上头摆放着好几样刚烹煮好的熟食、点心。尤金感谢她的辛苦,转头对妻子解释:“我注意到最近几餐你的食量少得吓人,厨房理解我的忧虑,特别准备你喜欢的食物,如果能达到提振食欲的效果就太好了。”

  “谢谢,你真周到!”

  萝汀妮克很感激尤金的关心,她仍然不怎么饿,但也不介意在夜晚来点可口的宵夜。她在小桌前等着,尤金在一旁作陪,女侍为他们掀开食器上盖,浓烈的气味扑面,明明是喜爱的菜肴香气,却引起一阵阵恶心,萝汀妮克急忙站起,冲到水盆边,弯着腰扶着盆架,无法抑制地呕着。

  客观的角度看来,尤金命人请医生的速度非常快,几乎是立即的反应;事实上他却觉得脑袋呈现好久好久的空白,丝丝冷气爬上背脊,僵硬的口唇才终于发出声音。

  萝汀妮克的胃肠不舒服?他想起卡雷姆的警告,心里有更不妙的恐惧。

  那份恐惧在医生诊视完毕,朝他露出笑容的刹那,伴随先前发冷的感觉,化为真实。

  “恭喜两位,夫人怀孕了,胎儿和母体的状况都十分良好。”

  尤金确信自己的应对和表情一定无懈可击,他训练有素,也习惯如此,但是他记不得自己究竟感谢了医生什么?

  送走医生,遣开比当事人雀跃数倍的仆从们,寝室剩下他们夫妻俩,萝汀妮克开始低声哭泣。她卧在大床中央,被褥枕垫包围,身躯显得格外娇小,脸庞的血色褪得无影无踪,泪珠有如碎钻,是动人的点缀,也是脆弱的象征。

  她不该有孕,怀了海因茨之后,他们彻底成为有名无实的夫妻,是分享同一个寝室、同一张床的室友。很不光彩,却是无法闭起眼睛假装不存在的事实。

  尤金找到一把椅子,在床边的一小段距离,他沉下身体,支着额角,任视线自然垂落。

  “阿普里亚?”

  萝汀妮克的动作沉重艰涩,但她确实点了头。

  “但是我没有骗你!一直到海因茨出生、周岁,这几年我们真的没有见面!可是……可是后来,偶然在散步的中途遇见他,他等在那里,才几个月前的事,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

  尤金不忍心说出他的想法。在他看来,关键不是对方的现身,而是萝汀妮克让同样的情况一再重演,第二次、第三次……偶遇之后,她并未主动回避,心态十分明显。

  “你愿意跟他在一起,我不打算阻挠,我愿意将自由还给你。”

  萝汀妮克止住啜泣,表情变得惊惶,仿佛得到的不是宥恕与自由,而是坠入地狱的刑罚。

  “不!不行的!我怎能跟他在一起?”

  “他不肯?”

  “也、也不是……虽然他从未真正说过,但我知道行不通的,他、他是柏尔杜尼的王侄,家族从不接纳离婚制度,这一切不可能……”

  “所以他明明知道离婚不可行,还来招惹你?!”尤金的态度始终淡然,这是第一次,声音里出现明显的情绪,而且是极不愉快的一种。

  “你别怪他,是我的错!”

  “这绝不是单纯一个人的问题。”

  “求你别为难他!我不要他知道我怀孕的真相,不要他和家族翻脸,然后失去一切!”话声很急,她想起自己的家族当中、那些熟得能倒背的历史教训,被摒弃在家族庇护之外的贵族子弟就像离水的鱼,未来只有悲惨与毁灭等待着,她害怕极了!“这对你很不公平,我了解,我、我愿意拿掉这个孩子!”

  “听听你说的是什么傻话!”尤金的语气严厉,更多的眼泪因惊吓而滚落,他无奈地放柔声调,“大人的事,在大人之间处理,不要再有那样的念头。”

  连串混乱中,接纳孩子是最小的一件事。乱七八糟的血缘问题在佛利德林的家族历史里何止发生一次两次,差别只在于当事人能减低多少难堪?隐瞒外界多久时间?

  “我不能理解的是,嫁娶的困难既然明明白白摊在面前,在你们带来一个新生命之前,为什么不能多想一想?”现在想再多也无可挽回,尤金还是忍不住要说教。

  回应他的是一张全然无辜的脸,“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们只是见面,单纯想见面而已。发生关系就一次、仅仅一次,谁想得到会怀孕呢?”

  “你是个母亲,生育过小孩,你应该懂!”

  “可是、跟你在一起总是很难受孕,我不知道……不知道其实很容易。”

  尤金哑口无言,萝汀妮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全无恶意,听在耳里却无比讽刺。

  “或许你懂得不多,阿普里亚的年纪难道也在纯真无知的范围内?”

  “他是……他是……他从前没有尝试过……”

  慌乱与忧虑消失了,羞怯的粉红染上双颊,萝汀妮克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是尤金可不会要求她大声再说一遍。

  这简直是一个最荒谬的情境,纯真的特质变成恶梦,他真想快点醒过来!如果必须面对两个单纯无知的孩子,为什么事情不能是打破花瓶、弄脏地毯这样的小事呢?尤金很难想像一个成年男子同时缺乏经验、知识、常识与大脑功能,如果现在不是深夜,他很可能已经在前往质问阿普里亚的路上,他想知道导致这一切的是笨、是粗心、还是不关心?愚昧能够被原谅,后者他绝不轻易放过!

  尤金紧锁着眉头,陷进自己的思考里,不悦尽数写在脸上,又惹起一阵泪珠雨。

  “对不起……我们做错事……”萝汀妮克一边抽泣一边说话,越来越像个挨骂的小孩,“我真的很对不起,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完美。”

  尤金回过神,有些错愕,“像我什么?”

  “你很完美,从来不犯错,在你的面前,我感到很羞愧。”

  是那样吗?尤金有想笑的冲动,可是笑不出来,那股复杂微酸的情绪涌上喉头,是偏涩的嗓音,“我承认我曾想要被视为完美,尽管名不符实。我犯过很多错误,甚至这个婚姻也……假使我没有提出结婚的要求,你就会在正确的时间遇见正确的人,而不是被困住。”

  萝汀妮克却摇头,“假使你没有提出要求,蒙贝列现在仍是不值一提的没落贵族,怎么能匹配国王的侄儿?奶奶也不会认可没有头衔的对象。”

  “世人的眼光吗?确实……我自己也无法不在乎。”

  “这一点你不需要担心,我们会面的地点很隐密,没有别人知道。”

  尤金平静地回视,萝汀妮克无疑提起了第二个刺痛他的事实。

  “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秘密,卡雷姆已经晓得。”

  萝汀妮克惊讶得忘记问为什么,那明明是一个僻静的地方,她从来没发现附近有任何人出没!

  “我以为,以为他企图中伤你,因此对他说了很过份的话。我很后悔,我应该相信他的人格……”

  对尤金而言,萝汀妮克与阿普里亚的情事毫无疑问是一个大烦恼,可是当他发现卡雷姆说的是实话,没有卑鄙的心机,没有挑拨的企图,他莫名感到欣慰。

  同时他也发现自己的言语伤人多深,他理当成为最了解、相信卡雷姆的人,却发生这么离谱的误解!他满怀愧疚,信心严重动摇,甚至再也不能断定卡雷姆一定愿意原谅他。

  【41】

  迎接尤金的不仅是一夜难眠,萝汀妮克的情绪稳定之後,他们又谈过几次,胶著,是唯一贴切的形容。

  离婚、再婚,对多数贵族家庭都像洪水猛兽,是耻辱的等义词,萝汀妮克恐惧祖母更超过了必要程度,尤金或许能设法影响蒙贝列家,必要时也能忍受老夫人的脾气,真正的障碍却在他能力不及的柏尔杜尼。即使回归单身,假使阿普里亚无法接纳,精神气力全是白费。

  圆满的解决方法出现之前,尤金选择暂时搁置问题,以安抚妻子、平安生产为优先。

  某一方面,即将产下第二胎的事实使尤金惧怖,他本身和阿普里亚的外观特徵毫无共通点,只能祈祷小孩长得像萝汀妮克,减少刻薄流言的伤害。大人们自作自受,两个小孩纯洁无辜,他为可能加诸其上的压力深感歉疚,他甚至有个奇怪的印象,一个家庭,两个完全不像的孩子,周遭的窃窃私语、怀疑的目光,这一切应该尚未发生,却有似曾相识的错觉。

  不需要烦恼的是公开与否的问题。医生在夜晚出诊,一两个口风不紧的仆人,已经是充足的臆测素材,爱管閒事的社交界不需要更多了!尤金顺应情势,光明正大承认,扮演一名快乐的父亲,接受各方祝福。

  生父的阿普里亚深受打击,几天之内迅速病倒,尤金於是将他归类於迟钝呆笨,至少好过漫不在乎。按照一般礼仪送上慰问之前,他询问萝汀妮克,後者拒绝了前往探视的机会,努力守住又一次立下的诺言,要和阿普里亚结束关系。

  这些承诺,尤金已经不当一回事,因为那实在太难太难!结婚时,他自己同样下过决心,不惜让卡雷姆伤心,坚持走上完美继承人的道路,如今看来失败了一半,另一半归功於海因茨的诞生,是仅存的安慰。

  曾经以为正确的选择,结果没有人得到幸福,尤金动摇得严重,理性像早春的湖面冰层,表面坚硬,实际上却脆弱,只需轻轻敲击,便破裂不成形状。此时此刻他最害怕的是见到卡雷姆,却也最想念对方。

  卡雷姆跟阿普里亚会有同样的认知吗?或是因为知道隐情而猜出真相?无论哪一种,尤金决定不再枯坐著猜测。

  那是一栋雅致的房子,幽静的环境,是卡雷姆现在的居处,也是专门和众情人们缠绵的地方。

  尤金伫立在门阶前,犹豫著。这是他首次拜访,从前不愿意来,并非自命清高,而是忘不了撞见激情现场的尴尬。万一、万一里面又是同样的情景呢?

  “喔,尤、尤金,早安啊!”

  熟悉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来,尤金移动视线,找到从街道另一头过来的蒙贝列伯爵。

  “早安,路易。”他对著略嫌矮瘦的少年露出微笑。

  路易蒙贝列的年纪已脱离小孩许久,性格却没有一起发育成熟,眉目之间仍带著稚气。他依旧将人生看成一座牢笼,只不过材质换成贵金属,并且多了一个又敬又怕的对象——堂姊夫尤金佛利德林。

  婚後,尤金谨守承诺,视蒙贝列家的未来为自己的责任,针对年轻伯爵的性格智识与教养,竭心尽力,驱策他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卡雷姆曾调侃尤金的努力,说他是把金币扔进大河里,看得见阳光下一闪、听得到噗通一声,然後沈没到底,无影无踪。尤金丝毫不受打击,认为等到金币的数量够多,自然能截断水流、填满河床,显露真金价值。

  蒙贝列当然想逃离尤金的〝关怀″,但是他很快认清一些基础原则,比如被逮到的下场会有多麽悲惨!所以他才主动向尤金打招呼,下一秒立刻後悔,原来尤金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他,早知道就该偷偷溜走!

  他完全不知道,尤金也不想遇见任何人。“我有事要找卡雷姆。”人都站在卡雷姆的门阶前,只好勉强解释,希望自己的行为显得自然。

  蒙贝列睁大双眼,“咦,你不知道卡雷姆不在城里吗?”

  惊讶之外,尤金的表情还带著些许迷惑,“不,我不知道……他什麽时候走的?”

  “没记错的话,差不多是奥达隆刚回来的时候吧?他要跟杜里请假,我们正好在路上遇见,他把收拾好的行李都带在身边,说递了假单马上要走,一点都不担心被驳回,真的好厉害!”蒙贝列羡慕地说:“而且他看起来很焦急,高兴的那种焦急。”

  “高兴的那种焦急?”尤金不太懂。

  “是啊!就像等不及明天的生日宴会,今天就想知道礼物内容的那种焦急!他是一个夸张的人,高兴起来抱著我转了好几圈,我赶紧抗议,告诉他,我可不是他的那些美人,不然真怕他还要做什麽吓人的事!”蒙贝列露出复杂的表情,像是既害怕又惋惜。

  “他告诉过你要去什麽地方吗?”

  “我不知道地点,他只说去找一个从前的朋友,修正一项错误。朋友呢,分明是骗人的说法,我反问他,是单纯的朋友还是美人?他没回答,可是他的眼睛笑眯眯,闪闪发亮,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呢!真的好意外……原来卡雷姆也有真心喜欢的人,而且他正要去见那个人,我打赌一定是!”

  尤金望著蒙贝列的嘴巴一张一阖,听懂了每一个字,整段话组起来却似乎毫无道理。可是蒙贝列没有说谎的理由,他不得不像吞下碎玻璃般咽下那些字句,刺得左腹部隐隐疼。

  “简单一句话,卡雷姆是去会见旧情人,重燃爱火!”

  蒙贝列为这个贴切的说法洋洋得意,继续说了一堆话,它们全都变成模糊不清的嗡嗡声,直到分开,尤金独自走了好一段路,耳里的鸣叫才渐渐消失。

  他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环顾周遭,显然是要去王宫,他必须去处理公务,那一大堆一大堆的公务……

  王宫里来来去去的每个人,无一例外地向他致上祝贺之意,恭喜他、萝汀妮克,以及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羡慕与嫉妒的目光数也数不清,发出了热度,灼透那一层如今薄弱不堪、勉强撑持的微笑。

  尤金避开主要道路,躲闪到僻静的角落,再也笑不出来。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他搞不懂究竟还有什麽值得祝贺?孩子的母亲只是名义上的妻子、真心喜欢的人是自己的亲弟弟,而他们各自拥有所爱。

  这麽多年,他一直期盼卡雷姆放弃,说著要他去爱别人,如今愿望成真,才惊觉疼痛超出承受的极限,自己许下的是一个多麽虚伪的愿望!那份无形的痛楚从心里不断漫出,成为身体的一部份,迫使他停下脚步。有什麽东西拧住了胃,狠狠绞著,他一手按住左腹,背脊弓起,痛得无法直腰,冷汗从额角一颗颗接连冒出,视野却逐渐逐渐、越缩越小……

  站立的力量也即将被疼痛夺走,一股力量忽然从旁而来,撑住他的手臂。

  “殿、殿下?”

  勉强辨认出大王子的脸,尤金企图站直身体,疼痛却不允许他这麽做。

  大王子拉著他到附近的围栏坐下,“尤金,你怎麽回事,生病吗?”回头一瞥,侍卫立刻走上前。

  尤金知道他要传唤医生,连忙阻止,“谢谢殿下的关心,我没……没什麽关系,是前一餐吃得太多,只是一点点……不舒服而已……”

  “吃得太多?你也会做蠢事!”大王子很相信他说的话,紧绷的表情放松开来。

  尤金回他一笑的时候已经开始恢复。身体彷佛感受到外在状况的改变,必须收拾起狼狈的一面,胃部不再疼得激烈,血色又回到脸颊。

  “我感觉好多了,谢谢殿下。”他要站起来,王子没放手。“不急,再坐一下。”王子朝後方挥挥手,让侍卫们退到远处。

  他刚和小弟安杰路希王子起冲突,吵了一架,没有占到上风,心情本来坏得要命,有尤金陪著身边,才慢慢感觉宁定。他们一起玩耍长大,亲近的玩伴情谊在成年以後淡化为主从关系,几乎像是第一次,王子这麽近距离望著尤金。

  他差点就要开口称赞尤金比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好看,尤金却故意破坏气氛,提起了最最无聊的公务。

  大王子的眉头瞬间皱缩在一起,“喔,我正要讲这件讨厌的事!你知道的,很多人都想争取出使柏尔杜尼的机会,其中最烦人的有两个,一个透过舅舅,一个是我岳父的亲戚,他们每天都来罗唆,再过几天我就要被烦死了!我不能答应任何一个,除非我愿意得罪另外一个!”王子的五官因为强烈的不愉快而颜色黯淡,声音里的烦躁再明显不过。

  “既然我不能叫他们两个都去死,虽然我非常乐意!解决的方法只剩下另挑一个完全无关的第三人选,这是父王的建议。而我立刻想到你!外交工作是你的职务和专长,条件比任何人都出色,只要你同意,我就能叫他们闭嘴!所以,你怎麽说呢?”

  尤金的脸色看不出变化,脑子却飞快思考著。

  他很清楚大王子的个性,答案只有一种,够聪明就该高高兴兴接受。这也的确是解决大王子烦恼的好方法,其他的竞争者起先会嫉妒,冷静之後,将更乐见他远离王城,结局皆大欢喜。

  而他自己,远离国王与权力不是最大的损失,今天之前,他可能绞尽脑汁,冒险想一个推却的藉口,只因为不想离开卡雷姆;现在,他觉得已经不需要牵挂……

  尤金接下柏尔杜尼大使职位的时候,远在米卢斯西南小镇的卡雷姆正推开一扇门,走进一家店铺,门把连缀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一双紫罗兰颜色的眼眸从柜台抬起。

  【42】

  米卢斯在兵籍资料的管理上有很大很大的问题,谬误、缺漏、模糊不清,本来跟绝大多数米卢斯人一样,没注意过这个问题的卡雷姆嚐到了苦头。

  许多时间精力白白浪费,他找过大城小镇,一笔一笔删掉错误记录,当柜台後方的青年抬起头,眼瞳不是天蓝翠绿深灰浅褐五颜六色,而是记忆中熟透的葡萄紫,他真的像蒙贝列形容的那样,双眼亮闪闪,差点流下眼泪,庆幸总算找对了人!

  “尊贵的佛利德林少爷远道从王城来到寒酸狭小的店铺,家父家母若是知道了,会兴奋得昏倒吧!”

  青年微眯起眼,招呼里的玩笑与酸意很微妙地只在一线之间。

  这是间专售银器的店铺,商品琳琅满目,部分收购而来,部分自制,闪著雅致高尚的光辉,填满了不小不大的室内空间,是青年的家族代代相传的生意,未来有一天也将传到青年的手中。卡雷姆扫视一周,无论店内的装潢,抑或贩售的商品质量,跟繁华的王城相比,搆不上顶级,却蕴含著地方小城的独特风情,水准绝对不至於低落到寒酸狭小,相反地,他认为十分迷人。

  “远离自夸自满,果然是成功的窍门,我迫不及待想在贵店大大减轻钱袋的重量,采买最棒的结婚贺礼!”他摘下帽子斗蓬,直接走向柜台,上身压靠著木质桌面,眨著眼笑,有几分刻意展现魅力的急切与不自然,“恭喜你,我在镇上问路的时候听说了,你的喜事订在下个月初,我猜此刻的医院一定挤满因此心碎求医的可怜人。”

  “年纪到了,不结婚还能怎样?跟大贵族少爷的悠閒潇洒当然不同。”

  “是我的错觉,还是怨气真的很重?喜悦的重逢、感人的泪水,显然都是书上的胡说八道,不但害我被骗,还被你讨厌。”他吸了一下鼻子,可怜兮兮。

  “我又没说讨厌,一切得看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喔,我为一封信而来。”

  毫无防备的紫色眼眸里闪过一丝惊慌,没有遗漏,确确实实落进卡雷姆的眼底,他终於百分之百肯定,那封信真的存在!

  压抑住激动,他刻意用轻描淡写的轻松语气,慢慢探问:“不晓得你是否记得,我受伤住进军医院的时候,那封家书跟著一大堆甜食一起送来,如果是你不小心拿走,愿意物归原主,我会感激的。”

  青年的脸色刹时难看极了!间隔那麽久的重逢,他其实很高兴,也猜过几个可能,就没料到卡雷姆是为了那封信、那个人而来。

  “我记得,是有一封信,不过当天就在炉火里烧成灰了!不是我做的,你要怪我,我也没办法。”

  毫不犹豫的回答,一秒钟的期待也不给,卡雷姆失望的表情,带给他的痛快远超过承认信件存在的罪恶感。

  “信的内容呢?你若是看过,能不能说给我听?”

  “你认为我偷看你的信?”

  不久之前,总管也做过类似的否认,两相对照,轻易就能辨别真假差异,卡雷姆不相信对方连一眼都没看。

  “听著,我赶了好几天的路,因为资料的缺漏,过程的辛苦难以形容。最後我终於找到正确的地点、找到你,所有耗费的时间精力,目的绝不是为了指责一件过去的错误,谁烧掉信?谁有看?谁没有看?都是邻居的餐桌隔夜的菜,没人有兴趣!信的内容,是我唯一要知道的。”

  “你喜欢花费一辈子找一封信,是你的事,跟我有什麽关系?”

  哪个鬼地方的逻辑认为没有关系?!卡雷姆握紧拳头,几乎要搥击桌面,吼出这句话。

  松开掌心,放弃情绪的宣泄并不容易,但他强迫自己办到,因为那对事情毫无帮助。青年改变得太多,他拿走信、烧掉信,多半还事先看过内容,卡雷姆发现自己无法在那张好看的脸蛋之外找到曾经的可爱。

  他的脑袋飞快运转,搜寻可行的方法,包括发怒发狠,用强硬的手段逼问,都不尽理想。他可不愿意逼出满篇的谎言,假称是尤金写的内容,比问不到更伤人。

  所以该回去了吗?那麽自己扔下因歉疚而不安的尤金,独自在外奔波这麽多天究竟为了什麽?几张已化为灰烬的纸?永远不会知道的内容?他呆呆杵著,忽然什麽都不想做、不想问,他很疲倦,他想变成一座没有感觉的石头雕像。

  “难过成那样,真的有必要吗?就是一封信而已!”从没见过的、卡雷姆沮丧的一面,青年莫名觉得好生气。

  “或许吧,但是我等了三年多,等到差点送命,他才肯回应我,那确实是一封信,同时也是我的一股执念。”

  “……你肯付出什麽代价?如果我把信里的内容告诉你。”

  “你先开出条件,我会告诉你答案。”

  卡雷姆的语气是平静的,天蓝色眸子里陡然绽放的光彩却令满室的银器黯淡无光。

  这个人根本不是青年自以为认识的卡雷姆!在他的心目中,卡雷姆应该什麽都不在乎,对每个人都好,却谁也不爱,谁都拿他没有办法,任何一种威胁、利诱、言语挑衅,只能换来一抹飞扬不羁的笑,令他著迷、几乎在最初的一瞬间就陷入的笑颜,卡雷姆应该是这样的才对!现在只因为一封信,连会不会被骗都没把握,就像被抓住弱点,打算妥协,考虑著要答应,他不喜欢、不喜欢这样的卡雷姆!

  连当事人也分辨不清楚的怨愤与嫉妒,混杂在一起,成为一股强烈的不甘心,青年抿了抿嘴角,说:“我要你永远留下来呢?或者,我根本不开条件,也就不需要兑现承诺。”

  青年故意要惹人著急,彼此都知道,卡雷姆还是踏了进去,心里又气恼,又惧怕;气他拖延不肯讲,更怕他永远不肯讲,怒气隐藏不住,从瞳中、眉间,一丝丝泄漏出来。

  “继续用凶狠的目光瞪我啊,那很有帮助。”

  “……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太著急……”

  好快,眼中的火焰瞬间收敛起来,说话的态度用低声下气形容也不过份。

  “你连尊严都肯扔掉,想必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尤金吗?卡雷姆一愣,温柔的笑意缓缓浮现。

  “我倒觉得他是世上最爱说教的人,非常罗唆,说话都是大道里,却从来不讲自己的心事;他的性格保守传统,满脑子烦到要人命的道德观念,到死也难以变通。他还喜欢扛责任,觉得自己不努力尽责,天就会塌下来,而天一旦塌下来也只有他能扛,别人休想提出异议。这样算不算好,我也不确定,我只想知道,他是否留下过让他的原则稍微生锈的字句,为了我而留……那麽我这个糟糕的家伙,大概还没有糟糕透顶。”

  细长的眉皱起,青年听见卡雷姆描述的一大堆小毛病小缺陷,却没有嗅到任何负面意味,欣羡与妒意往上又攀了一层。

  “结果我仍是个糟糕的家伙不是吗?无法得到你的认同,又不能逼你做不愿意的事,剩下的就是道别,说一声再见,至少我们当中的一个如愿以偿。”

  他还真的要走了?!

  “等一下——”青年深深吸一口气,语气带著轻微的懊恼,“我又没说不告诉你!不过时间隔了很久,我只记得一个大概。”简洁有力不是尤金的风格,所写的句子结构复杂,不容易记忆。

  卡雷姆用力点头,又回到柜台前。青年撇开头,不看他。

  “他在信里首先关心你的伤,要你在可以行动的时候尽快回家,认为你在家里能得到更好的照顾,中间夹杂了一些你们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不清楚。然後他提到责任,说他有很多责任,多数都是别人给的,你也是他的责任,从出生开始,是他自己选择要扛、心甘情愿担起的美好负荷;又说责任後来变质,他的生命意义与价值,最珍惜最重要的事物,一直有一个相同的名字。那几次,你们之间发生的事,他仍然认为是错误,他的罪恶感很深,当中却没有悔恨;唯一後悔的是,狠下心不肯给你一句话,他已经无法确定,当时的坚持,是对、还是错?”

  青年停顿下来,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最後他还提到你做的一个梦,关於死不死的,我忘记了。”

  室内复归宁静,这一段话说得又快又草率,却是卡雷姆最专心聆听的一次,他听到尤金的不悔恨,心脏几乎跳出来,早知道、早知道、他跛脚也要亲自去收这封信,爬也爬回家,一天都不耽搁!

  可是他终究耽搁了一年半,彼此都在空等的一年半,而时间永不倒流,残留的安慰与空虚,两者同样强烈。

  青年睁著两只大眼,瞪他,“说完了,你要怎样恨我怪我,请便!如果有机会再选一次,我会做同样的事,我不後悔不道歉,你们的事就是令我厌恶!”

  真是理歪却气壮的宣告,卡雷姆忍不住苦笑,“假使能改变已发生的事实,我会很努力恨你怪你,直到尼非大沙漠的全部热砂都变成黄金!可惜黄金还是该去矿区开采,我们算是扯平,我辜负你,你报复我,虚伪的道歉或感谢,通通省下吧!”

  卡雷姆伸出右手,表达握手和解的意思,对方正迟疑的时候,另一名店员从後门进来,第一眼就看见老板儿子的失礼,竟然让客人的手等候在空中哪!

  他急忙冲到柜台後方,两只手握住卡雷姆,挂上殷勤的待客笑容,“欢迎、欢迎!请问我能怎样帮忙您呢?”

  “我正跟小老板说,要买下店面的全部商品,再通通送给他,为了往日的情谊……”对著後来的店员笑了笑,他的视线又转回那双浓紫眼眸,“更为了人生的崭新一页。你不会拒绝我用微薄的心意,写下第一句的新婚祝贺吧?”

  店员认为不是自己听错,就是遇见爱开玩笑的疯子!什麽买下全部商品,再送回给店里的小老板,哪有这种事?然後是一只沈甸甸的皮袋被放上柜台,他注意到系绳的顶端缀著精致的宝石扣,袋口拉开,满是金币,几十年的人生里,他从来没有一次见到这麽多钱,惊讶得说不出话。

  “如果不够,告诉我还缺多少?”

  他慌慌张张摇动双手,“没、没有缺、没有缺!根本就是……太多了啊!”

  “那是祝福的价格,从来不会太多,请全部收下,不要和我推辞。”

  傻瓜才推辞呢!店员立刻将皮袋挪近身前,开始清点数目。

  青年知道佛利德林家的财力远超出一般平民的想像,对这种挥霍没有意见,背後的原因却叫他受不了。

  “你们是兄弟!你有病!”竟然还高兴!

  “大概是,而且是不愿意被治愈的末期病患。”

  大帽子扔到头顶,顺手拨歪,是正流行的角度,连微笑也有类似的斜度,“再会了!要善待新娘子美人,生一大堆未来的美人喔!”

  门口一串当当响,卡雷姆像被一阵风吹来,离开时也像一阵风。

  “有钱又慷慨的客人耶!你和他说话真不客气,你们很熟吗?他是谁?美人又是什麽?”

  青年摇摇头,在柜後的椅子坐下,背靠著墙壁,疲倦随著情绪的松懈涌上,他长长叹一口气,积压的郁闷彷佛也一起泄光了。

  卡雷姆在最後又变回熟悉的那个人,让他想起军中的那段日子,他们其实……其实曾经很快乐。

  “对我来说,他现在谁也不是了。”

  43

  封上最後一纸公文,叠置在书桌左侧、其他一大堆待寄送的书信上方,尤金将它们全数移到面前,重头检视,没有找到半个错误,又堆回原位,等待明天一早送出。

  靠回椅背,手指敲著扶手,思考的声音一下一下响著,他拉开抽屉,抽出信笺,鹅毛笔尖染上黑,开始在纸面留下流畅优雅的墨线。

  这是给佛利德林公爵的留言,他和姻亲的赫洛德家结伴到遥远的外地,一面采买当地物料,一面游山玩水,已经离家好几个月,不知道媳妇怀孕,也不知道儿子外派柏尔杜尼,他们在异国各处移动,米卢斯收得到定期报平安的讯息,送出的邮件却很难追上。

  尤金在留言里写下出发日期,就是明天;他将独自先行,安顿好,确认住处环境适合幼儿及孕妇,再派人迎接妻儿,不在家的期间麻烦父亲费心照顾……诸如此类周到有礼却毫无实质效果的内容。同样的事情他也交代过总管,亲笔再写一次是为了尊重名义上是一家之主的父亲,尽管他猜想等他接走妻儿,这个一家之主恐怕还在某某山、某某湖,玩得不想回家。

  完成留言,王城和家里,剩最後一件事。

  站起身,打开书柜暗格,隐密的空间里藏了百来封信件,他们都有同样的笔迹,盛满让人舍不得毁弃、又不适合留存的炽烈情感。

  尤金拉上书房里全部的窗帘,点燃壁炉的火,暗金色的火舌舞动,成为室内唯一的光源。他即将离开这座大宅两年到三年时间,不方便携带卡雷姆写给他的信,留下更是冒险,唯一的办法,他得使它们消失。

  信件的数量庞大,他仍避免发生有如逃难前湮灭机密文件的粗鲁匆忙,一封轮著一封,展开来读过一遍,然後烧毁。

  他眼望著,卡雷姆的字迹在火中接连成灰,熟悉的字句熟悉的内容,闭著眼都能默诵大半,今後,它们也只能在心里重现……炉火吞得尽兴,燃得凶猛,上升的热度感染了眼眶,一滴热泪掉落下来,湿了纸张。他揉起信纸,烫手般立即扔进壁炉,动作接近慌张。

  他老早就有这些念头,每次收到信就想烧,以为能够一并葬送这份错误的感情。现在信快烧光了,他只好承认,形式上的东西不能影响本质,他的感情连抬起一点点脚尖,稍微挪动位置都没有,依旧盘据在原处,静静瞪著眼,看他到底要怎麽办?如果卡雷姆永不回来,他要怎麽办?

  他在壁炉前屈起身子,慢慢蹲下,缓和胃部的不适,手上捏著最後一封,卡雷姆写给他的最後一封信,烧掉之後,就真的什麽也不剩,他很舍不得……

  脑中对立的声音争执得太厉害,尤金终於听到敲门声时,刚好来得及在奥达隆完全走进书房前,将信函收进衣袋,匆匆自壁炉前站起。未烧尽的纸片随著过大的动作扬起,半焦的身躯飞落到地板,他一个弯身抢著捡起,扔回火中,难得比友人更快。

  奥达隆的好处之一,他不爱多管别人的私事,眼里的疑惑一闪而过,没有停留,没有发问,那对尤金具有很大的宁定效果,肠胃也跟主人一样爱惜自尊,慢慢不痛了。

  “我来向你辞行。”

  奥达隆这麽说,尤金并不意外,南方的商业谈判终於酿成大祸,双方兵刃相见,米卢斯本著近年连战皆捷的自大,应对轻慢愚蠢,搞到初阵大败,城池就在陷落边缘,不得不把立功机会双手奉上,委托给晾在王城閒到发慌的奥达隆。

  武人的本色与天职背後,奥达隆请命出征的另一个原因只有尤金知道,说起来像一个笑话,可能没有人相信——奥达隆迷上了四王子安杰路希。他不使用爱慕、喜欢之类更深刻充实的说法,是因为其中的情愫连当事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奥达隆是个孤儿,成长过程艰辛,对於出生在好人家,生活过於优渥安逸而产生的性格缺陷特别难以忍受,举凡任性、骄傲、目中无人、忽视别人的心情与存在,每一项他都厌恶,每一项却或多或少都能在安杰路希身上找到。

  其实,小王子不是卑鄙奸邪的人,和残酷暴虐更沾不上半点关系,只是生长的环境太美好顺遂,受尽宠爱,宠得坏了。他和兄姐的年龄差距大,缺乏游伴,闹脾气的时候,有资格管教他的人自忖年长,总是选择放纵;最亲近的兰瑟王子则是个连对侍卫仆人都过份客气的善良大好人,无法给予小王子适当的刺激。所以他没有成为芬姬儿公主,没有对於人际关系及自身前途的敏锐嗅觉,他是绿翡翠王子,是王储也要容让好几分的小霸王。

  除了身分,安杰路希王子还有另一个高於他人的优势,他很美,可以说将米卢斯式的美感推到了极致。恰好又是一个奥达隆不认同的观点,至少是嘴巴上一向宣称的不认同,因为情感已经背叛,喜欢上本来应该讨厌的事物,原则和认知在旦夕之间瓦解,震撼当然巨大,逼得连奥达隆这种人都要逃。

  无法控制自己的感受,尤金习惯称之为著魔,心情上能够理解,但他不认为逃避是解决的方法,活生生的失败例子近在咫尺。

  说穿这件事时,奥达隆虽然诧异,态度却坦荡,没有刻意否认。

  尤金有点羡慕,他也想找人倾诉,也想获得轻松,那对他比一吨的金子更希罕。他手里拿著拨火棒,在炉火四周拨动,动作规律乏味,没有掺杂任何意念,催眠似的,他在明白之前,已经开始呓语般的呢喃。

  “……解释给我听,不要一个人烦恼。”奥达隆情挚殷切的一句话,开启他的情绪溃堤。

  尤金变得极为脆弱,退化到需要安慰,脸埋在手掌心里,为口中断续透露出的秘密心事羞愧难抑。他告诉了奥达隆,关於虚伪的婚姻,不正常的夫妻生活……以及生父不是自己的第二胎。

  奥达隆偏袒好友,样样事都帮忙找到藉口,尤金很受感动,却也被逼得越说越激动、越深入。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找到勇气说出口,坦承难以对女性产生反应,必须藉助对卡雷姆的幻想,才能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才有海因茨的诞生……罪恶,经由言语重现,没有因为声音的微弱而减低分毫,他的双唇惨白,随著破碎的语句,颤抖不止。

  连奥达隆也被这道意外的落雷劈中,一时搜索不到劝慰的词句。他沈默著,黑眸里充满惊讶,就写在更深切的关怀旁边;那些尤金害怕的、所谓的鄙夷或轻视,它们根本不存在,连一秒也不曾闪现过。

  友情的重量落在另一边,压在肩头,失衡已久的天平终於有了动静,脱离幼儿时期以来第一次,尤金的眼泪沾湿在家人以外的男人身上。

  *******

  奥达隆立誓保守秘密,离开书房之後,尤金的双眼持续酸涩。

  阻隔在窗帘外的光线黯淡,他揉了揉眼,不确定已经独自待在室内多久。在奥达隆面前的情绪失控,他觉得丢脸,却也像连续赶路三天三夜,终於浸泡在一池温泉水,得到一床温暖羽毛被。

  他真希望,身後不只有棉被裹著自己。

  手掌压盖在眼皮上,让温度加快眼睛的恢复,耳里听见开门声,尤金认为是刚离开的奥达隆,直觉地问:“你忘记了什麽吗?”

  “呃……拳头大小,肉红色,激动起来会怦怦跳的小东西,遗忘在附近,你有没有看见?”

  那可不是奥达隆的声音。

  【44】

  他的靴底沾著一层土黄色泥屑,尤金可以想像仆人们拦都拦不住、眼睁睁望著地毯地板惨遭蹂躏的痛苦表情。他的斗蓬和帽子已经取下,衣裤有好几处未熨平的绉痕,染著来源跟靴底类似的轻微污痕;一头被风吹乱的长发,他正用手拨,逐渐回复一点样子。

  一个行色匆匆的旅人,无法联想到总是衣著光鲜、态度从容的卡雷姆,却是货真价实的卡雷姆本人,他回来了。

  “为什麽那麽惊讶?我看起来真的糟透了吗?”

  卡雷姆立刻走到门边的镜前,认真检视自己。这几天,他把睡觉吃饭以外的时间通通用来赶路,仪容的修饰无法面面俱到,可是镜中的影像还是不差,远比一般人整洁端正。

  他拍掉身上的尘土,拉整服装,一面也从镜中打量尤金,对方瞪著眼睛,见鬼的表情没有改变。“尤金,我也许未达平日的水准,仍超越你一个半马身。你眼中的红色是我的狼狈模样吓出来的,或是和泪水有关系?”

  尤金不愿意回答,更不可能承认刚才掉过眼泪。

  “你是一个人回来?”他转移话题,悲观地怀疑门口有个情人正痴候著卡雷姆,两个人是一起回来的,也将一起住在小别墅里,在王城展开同居新生活。

  “那是个怪异的问题,欠缺尤金佛利德林一向迷人的机敏风格。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有奇妙的风声吹进来,耳语我的是非?”

  “外界从未停止谈论你的是非,并不和任何特定事件有关。”他又一次回避问题。

  “你为什麽不老实承认,路易宝贝难得混淆了你,成功推销他的脑中幻想?噢,对,我刚才凑巧遇见他了!”

  那抹露出灿烂白牙的笑,很不单纯。

  尤金当然了解他的意思,关不住嘴巴的蒙贝列遇上卡雷姆,还能留住什麽话?包括前因後果、曾做过的精采诠释,卡雷姆一定全都知道了。

  视线移动,透过眼神的交换,尤金终於知道没有重燃爱火那种事,卡雷姆也知道他被误导、甚至因此黯然神伤的事实也没有藏住,这些思绪在他的眼里全都找得到。

  尤金想起从前,他们经常用这种方式沟通,大人们都笑著说那是兄弟之间的暗号,有时比言语更精准。成长之後,意外地在感情方面却无法做到,意欲表达的深切爱意陷入沟通不良的困境……说得更正确些,他是看见了也假装不知道;卡雷姆则是需要被承认,渴望言语给予的确信。

  一切只是因为太在乎,常理变成不重要的参考。所以他明明相信卡雷姆会原谅自己的错误指责,蒙贝列的臆测又是那麽夸张荒谬,他仍心慌得毫无道理。

  “你不能怪路易或任何人会错意,难道你不是去找一个……一个……从前的朋友?”旧情人一词,很难说出口。

  “那不过是途径,我的目的是一封信,从来没送到我手上的信。”

  “一、一封信?”

  尤金猜想不到是这个原因,但他立刻知道是哪一封信,了解真相和所谓的与旧爱死灰复燃是相反的两个方向。

  “你并不感到讶异。”也不像刚进书房时看见的那麽苍白吓人,可以确定的是,在微妙的神情变化里没有疑问,那封信没送到,尤金竟然不惊讶。“你早就知道?”

  “只是猜想过,并不知道真正发生什麽事。”

  只是猜想?说得好淡泊!

  “真是好消息!它被嫉妒之火烧毁,化成灰烬多少年,却没有人打算让我知道?我差点被隐瞒一辈子,搞不好等我死後,身体在墓穴里腐烂,你也不愿意写成墓志铭给我!”

  先前面对烧毁信件的元凶,他反而收敛,没有将气愤诉诸明显的言语,那是风流轻挑的报应,他无可奈何;但是他不能理解尤金的想法,守著重要的事情不讲,像一只紧闭的大蚌壳,想尽办法撬开,还得冒著咬伤手臂的风险。

  尤金也绷起了脸,他不喜欢卡雷姆轻易以死亡举例的态度,“或许我根本不应该写信,那是情绪化的产物,因情绪而毁灭,恰如其份的结果。”

  “让我空等也是恰当的结果吗?想像有人把你的心拿到炉子上炖煮,一面忍受热火的煎熬,同时还要担心被拒绝,害怕变成写骚扰信的陌生人,一天等不到回音,第二天的难受就加倍,你能想像吗?”

  “我不需要想像,我也经历过,以为遭到拒绝的难堪感受并非专属於你!”

  “你可以问!来信责备我,骂我无礼不回信,像从前一样教训我啊!你为什麽不这麽做?!”

  “…………”

  嘴唇掀动了一下,抿住、又松开,尤金在心里想过无数遍的话,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决定说出来,“我想问,但是我能问什麽?在你走过生死关头,说著看开、终於放弃了执著,难道我不会以为,你已经找到生命的方向,甚至,找到一个灵魂伴侣?”

  “我老早就找到了,他就在我的面前。”

  那是个沉甸甸的称呼,压得尤金的头微微往下低垂。在落下的前发间隙可以窥见蹙起的眉,一个习惯的动作,每当他不愿意明白表现出感动的时候。

  “仔细考虑背後的原因,也许都是注定,信不应该存在,命运——”

  “不要提起那个虚幻无用的鬼东西!”卡雷姆恨透那个字眼,“命运不能影响我,唯有你的态度左右一切!何况,信件的灭失出自人为,是人做的!”

  “那麽,是什麽人做的?为什麽会发生?你自己应该清楚。”

  “你……你指责我的人际关系?”卡雷姆楞了一下,接著是一股不平的气愤涌上,他承认自己有错,但绝不是唯一需要负责的人!

  “我可不记得曾跟某个不熟的女人并肩站在圣坛之前,公开许诺终身,发誓成为彼此的永恒伴侣!我更没有生下小孩,构筑家庭,假装过著让所有人羡慕的生活,这些事,我可没有做!”

  他的声音很大,激起同样强烈的反应,几乎没经过思考,尤金立即吼了回去:

  “对,我都做了!你说的那些事我一样都没漏掉!但是你知道什麽事我没做过吗?没有别的男人碰过我,我没有睡遍全城的男人女人,我的男人从来只有你!”

  话一出口,不仅卡雷姆,连尤金自己都吓了一跳。

  书桌顶在腰後,他挪出一只手撑在桌缘,桃花心木坚实强韧,却有吱吱响动的错觉。

  什麽时候,心里已经满是幽怨?那些情绪纠缠著让他疲倦不堪。打从一开始,围绕在卡雷姆身边飞舞的男男女女,嘻笑调情的德性看在眼里,他就厌恶、也欣羡极了!原因完全不高尚,只是嫉妒著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罢了。

  “你介意,为什麽从来不对我说?”他的声音竟然微微颤抖,那是狂喜,为尤金的嫉妒欣喜若狂,又因为这份喜悦愧疚万分。

  “我没有……够了,我不能……不能现在谈这些,我需要一个人静一下……”

  他察觉得到,支撑著自己、理性的冰层已不能更薄,上面布满裂痕,多落下一片羽毛,就会尽数崩解,他不能再承受更多压力。

  卡雷姆却没有从命的意愿,反而移步靠近。

  “你最不需要的,就是独自一个人胡思乱想。我不会乖乖离开,除非你明确说出来,你希望我怎麽做?”

  “我不知道,”他的慌乱已经隐藏不住,“我不知道,是否曾做过任何一件正确的抉择?做出决定的时候,我总是认为,无论最初多麽艰难,多麽不情愿地伤害了谁,都是不可避免的正确牺牲,熬过去,最终一切都会好!可是、可是那一天始终没有到来,现在,我已经不再肯定,连一点点信心都没有留下,你问我希望怎麽做,我希望……我的希望……”不可以被实现……

  话语哽住,泪腺转眼又松动,尤金不得不用手掌盖住。垂下头,肩头一颤,脑中发出巨大的声响,支撑的冰层破碎殆尽,脚下完全空了,他开始往下坠,在即将溺毙的错觉里,一股巨大的温暖及时裹住他。伸出双手,他紧紧攀住唯一的支撑,在无法控制的处境当中,安心与心慌,两种矛盾同时存在。

  卡雷姆将他搂得好紧,剥夺了呼吸空间,狠狠压迫在怀中,强烈得几乎像是意图谋杀。

  这个尤金不太一样,还是他心爱的尤金,却有什麽地方改变了,他急切地想知道更多。

  “你什麽事都不需要决定,让我待在你的身边就好!对错都由我承担,你继续过你的生活,不必付出、不必回报,甚至不必看我一眼,我承受得了,我能做到!”

  “……但是我做不到,我很想要你。”

  【45】

  即使全身悬空,脚底是万丈深渊,松开双手也不会坠落,是尤金此刻的感觉。强力的臂膀,厚实柔软的胸膛,栖息其中,随呼吸起伏,因心跳而震动,他被包围在他的思念当中。

  第一次,他没有想到自己是谁,遗忘彼此的关系,只是被拥在怀里,只因为是卡雷姆,纠缠已久的焦虑不安便得到平抚。

  尤金抬起脸,挨近对方,鼻端擦过颈子,卡雷姆惯用的香水经过长途跋涉淡了不少,混进一点点青草香,一点点泥尘味,独特的气息激起一阵悸动。

  他往发际挪动,试图探索更多好闻的味道。

  臂膀猛然缩紧,卡雷姆深深吸一口气,轻唤他的名字,“你想要,随时都能拥有我。”

  无法判断是谁采取主动,一个深吻,取代了言语,交换著彼此的思念与渴求。

  尤金猜想是自己主动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卡雷姆那种喜欢故作悠閒的馀裕蒸发得无影无踪,他如此急切,忘了拿捏力道,唇舌激烈摩弄著对方,舔著、咬著,几乎使尤金的感官发麻生疼地吮著,攫取的彷佛不仅是对方的柔软,而是生存必须的要素。

  尤金没有抗拒,任由卡雷姆尽情肆虐,身体被拥著推向书柜,背脊撞上坚硬的木料。有点疼,他反射地蹙起眉,卡雷姆匆忙挤出一句不完整的抱歉,理智总算赶回来,制止把尤金连皮带骨粗暴吞啃掉的冲动。

  吻,变得温柔,像糖蜜在水中渐渐溶开,蔓延扩散,尤金陷在其中,恍然失神,他倚著书柜,双手紧紧缠搂,身体自然摩挲著对方,姿态宛如求爱,程度其实算不上挑逗,却比卡雷姆见识过所有最放荡最露骨的引诱更难抗拒。他的下腹部一阵一阵躁动,长裤的合身剪裁成为一种折磨,他抱住尤金的腰,隔著衣料,一下一下顶著,以欲望压迫著欲望。

  背後的书柜摇晃,先後落下几本厚重书册,在尤金趋於急促的喘息掩盖下,是不需要理会的小细节。卡雷姆松开他的唇,打算转移阵地,被竖高的衣领严严密密挡住,动手想拉开,又遭遇到钮扣的尽责阻挡。

  “不要弄……弄破衣服……”

  尤金含蓄的请求,在卡雷姆的脑中自动转换为——请温柔脱去我的衣服吧!

  当然,在後面接上〝并且好好疼爱我″就是无中生有的本能添加物了。

  “你就是……不肯让我冷静下来。”

  眸中的湛蓝因情欲加深,尤金的衣物束缚迅速解开,一件件落到脚边,每一颗脆弱的扣饰都被小心保住。

  卡雷姆摸到裤腰的系带,除下长裤的过程不算容易,两人都保持著站姿,同时受到鞋子的干扰,尤金一再被挤压向书柜,昂贵典雅高级到不行的百年骨董家具忍无可忍,砸下一本份量惊人的巨著,直接击中卡雷姆的脑袋。

  眼前暗了一下,视线恢复同时,又掉落另一本,书脊砸上背脊,卡雷姆痛得出声咒骂。

  “你还好吗?”尤金的关切具有清醒的效果。现在不是捣毁书柜的复仇好时机,卡雷姆不想弄破尤金的衣服,更不想弄破自己的脑袋。

  尤金的身体一下子腾空,被抱离危险区域,很快又放落下来,身下是地毯铺垫,迎面是很少抬头仰望的装饰雕纹,以及一具悬吊的铁制大烛架。他瞪视著书房的天花板,意外受到冲击,他不在寝室,躺著的不是床铺,这里是本质严肃的书房,和他现在模样与行为,格格不入。

  两人的衣物乱扔在一旁,卡雷姆正在解自己的腰带扣,注意到几近全裸的尤金脸红皱眉,手揪著地毯,忽然显得局促不安,於是停下动作,俯身给予安抚的亲吻,一只手伸到尤金的衣底,游动探索。

  那是为了视觉的享受故意留在尤金身上的一件,布料轻薄柔软,隐约看得见肌肤颜色,布面没有钮扣,腰间细细的带子解开後,看起来像一块披挂的布,往两侧滑动时会露出肩头,使衣袖过长,阻碍双手的活动,透出一点点衣衫凌乱的气氛。

  尤金闭起眼,试著接纳对方的温柔抚触。他的身体是自由的,也不在行动受限的热水池里,让双手继续停留在卡雷姆的肩头需要极大的精神力量。欲望被煽高,燃烧炽烈,他想要放松,允许卡雷姆任意摆弄自己的身体,有一部份的他却坚持抗拒,对身体的渴求深以为耻,矛盾的情绪一来一往,全数写在脸上。

  这个人是他的弟弟,他正在纵容,甚至诱使乱伦的罪恶发生!

  可是他已经爱上了又能怎麽办?他压抑过,努力过,忍受心里的疼痛,只因为知道放纵的後果不会好;痛楚却从不消失,事情不像人们总是说的慢慢好转、渐渐淡化,所以他应该永远忍耐吗?为什麽他只是爱一个人,想和对方在一起,就是罪恶?

  “怎麽了?是不是会痛?”望著忍不住制造的浅红吻痕,对照尤金越来越沈重的表情,卡雷姆抱歉地问。

  尤金摇头,却没松开紧蹙的眉,“声音好吵,脑中的……帮我停下它们,停止我的思考,我不想再考虑任何事情……”他请求他,双手颤著抱住他的肩头。

  “我会赶走它们,你听我的就好,”他听懂尤金的烦恼,却苦於无法分担。低首凑近,他心疼地揉著尤金的耳垂,声音轻柔,彷佛年龄差距瞬间颠倒。“尤金,再说一次你要我。”

  沉默中,尤金慢慢握住颊边的手,引导卡雷姆的手从自己的颈项而下,掠过因紧张而起伏激烈的胸膛,最後是小腹……涨痛著等候许久的欲望被交付到卡雷姆的手中,随即闭起眼睛,不敢面对。

  羞耻至极的举动,他强迫自己办到,用身体诚实表达,承认只对卡雷姆才有的反应,是他对彼此的亏欠。这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尤金纯粹为了自己所做的要求,他已经疲於思考这样的要求哪里不恰当,就这一次,抛弃所有的想法,他要卡雷姆抱他,持续到精疲力竭,要他的大脑胸口除了彼此的情热,其他什麽也不剩!

  他的愿望立即获得实现,卡雷姆合拢手掌,微微施压,让欲望反抗跳动,在掌中更形勃大,手指按捺摩擦,不慌不忙开始催动。尤金绷起了身体,呻吟不小心泄漏,急忙咬住,转为压抑过的低低喘音。

  平常,无论身下的人多麽激昂,声音高亢得掀翻屋顶,卡雷姆仍然听得见周遭的声音,敲门声、脚步声,没有一样逃得过他的耳朵;尤金的喘息接近无声,偶尔抵挡不下来的呻吟更比幼猫叫声还细小,却使他听不见其他响动。

  直到有人推开书房门进来,他才猛然惊觉。

  【46】

  尤金在怀中有如冰块般僵硬的瞬间,卡雷姆用身体挡住他,大声喊:“别看!别进来!”

  正要进门的是女仆多娜,不是第一天在这里工作,立刻知道自己在错误的时间走进错误的地点。

  她紧闭双眼,低下头,迅速转身退出门外,一只手搭著门把正要带上,同样的声音又喊:“等、等一等!在门外等我!”

  卡雷姆挣扎著跃起,庆幸还有一件长裤在身上,随手从地板抓起一块布,没空辨别属於谁的衣服、是衬衣或是外套,随便披在肩头,冲到门口。

  性格温顺,却有一点点粗心大意的多娜低著头,缩在门外墙边,一手握著烛台,火光在紧闭的眼睑上跳动。

  卡雷姆小心将门口挡好,说:“你可以睁开眼睛。”

  遵照指示,多娜首先见到熟悉的微笑,惊魂未定的情绪稍微宁定,接著看见卡雷姆少爷衣衫不整的半裸模样,脸颊一下子红透,又急急转开。

  少爷的性感与引起的疑惑在少女的心中同样感受强烈,她正在执行每天的例行工作——天黑之前,为这一层的所有房间点亮烛火。在大宅工作,不小心撞见卡雷姆少爷的隐私,就跟走进花园发现蝴蝶飞舞,毫不稀奇,但那从来不曾发生在尤金少爷的地盘,而且通常是闯入的人尴尬,红著脸默默关门退出,少爷从容依旧,连眼睛也不抬起,更不会大声吼人,今天这样真的很怪!

  “我是不是吓到你?”卡雷姆必须把腰弯得很低,才能在对方耳边小声说话,“你知道,偷偷在尤金的书房乱来,是赌上性命的大冒险!你推门的时候,我以为是尤金进来,吓得心脏刚刚才恢复跳动。”

  “对、对不起!是我疏忽,敲门太小声,打扰到你……你们……”不知道另一个人是谁?她不敢想像有外人胆敢在尤金少爷的书房做、做、做、做那种事。

  “尤金回来了吗?”

  “没看见,我之前以为……以为尤金少爷在书房。”

  卡雷姆笑出声音,“啊,尤金在书房?”

  多娜跟著噗哧一笑,“老天,听我说的话,真蠢!”她吐了吐舌头,什麽疑惑惊吓委屈,全部消失得乾乾净净,卡雷姆少爷果然好亲切,笑容好迷人,说的话都不会错的!

  卡雷姆摸摸她的头,接过烛台,“如果尤金回来,可不可以通知我一声?在那之前,这条走廊不是纯洁的少女应该逗留的地方,请留下这桩小秘密,带著我的感激离开吧!相信体贴的多娜一定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我实在很害怕让尤金听见风声哪!”

  “请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说的!绝对不说!”

  房门再次关起,打扰的人已离去,门也记得上锁,中断所造成的破坏却已经无法弥补。这不是用餐中途分心去打一只老鼠,回来若无其事继续吃肉喝汤那麽单纯,卡雷姆自己的兴奋都有点消退,根本不敢奢望尤金的热情仍在。

  他转过身,这时候才注意到,室内的光线已经昏暗。举起烛台,深木色装潢、调性稳重的书房里,满地散落的衣物和书本,看不见尤金的踪影。

  往前走几步,绕到右首,大书桌的侧面,尤金屈著腿,整个身体紧贴在桌边藏缩著,仅存的遮蔽拉到了肩下,延展出额外的长度罩住膝头。

  不安的浅褐眼珠缓缓抬起,卡雷姆从没想过有这样的一天,尤金看起来像极了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没事了,”出声安抚的刹那,卡雷姆有一种错觉,以为尤金会弓起背,害怕人声而从窗台逃走。他摇摇头,驱走自己的胡思乱想,“多娜没看见,不知道是你。”

  尤金的脸色依然苍白,喉咙像是哽住什麽,只简单嗯了一声。

  毕竟是一个把名声看得比性命重要的人,卡雷姆不觉得太意外。他用手上的烛台点燃墙面的烛架,藉著增强的光亮,拾起地板上的衣物,尽量隐藏心中的沮丧,让态度语气显得轻松,“等一下,我马上拿衣服给你,还是你想要换一套新的?”

  没有等到回答,他猜想尤金还有顾虑,“我并未盲目相信米卢斯人从来不紧的口风,但是你知道,即使多娜在背後和别人閒话议论,依可能性排列全城男女老少,名单里也不可能有正确答案。担心,是你最不需要做的事,我等一下就去找她,详细编一个故事,她会看见我要她看见的。”

  “……我没有担心,你处理得很好。”尤金挤出一个十分紧绷、不像笑的笑,紧张的来源不是多娜,也不是任何可能的閒言閒语。他瞥眼看了看门口,“你……锁门了?”

  “锁了。”

  “嗯。”同样的回应,第二次,声音里却有什麽异样,令空气改变,引起胸口无声的骚动,卡雷姆不得不停下动作,因为眼前竟然产生了幻觉——

  尤金松开缩起的身体,屈起的膝盖平贴回地面,双腿间安静蛰伏的性徵,从衣襬的间隙隐约可以窥见;他的动作很慢很慢、慢得像等待一朵花苞盛放,他转过身,爬回地毯中央,保持著伏趴的姿势,不动。

  那不可能是累了想睡一觉的意思吧?

  因为刚才的中断而略显沮丧的身体,疯狂起了反应,程度甚至更为强烈。地毯的深色织纹衬著裸白,一道平缓却极其优美的弧线,自肩颈至腰际,接续著坟起的臀丘,最高处正好在衣襬下缘,半隐半露,刺激著从头到尾移不开视线的湛蓝眼眸,卡雷姆又惊又呆、既痴迷又激动,短暂的片刻,他像个初识情爱滋味的少年,而不是情场经验丰富的风流贵公子。

  手背忽然一痛,出其不意,卡雷姆惊叫一声,发现是手中的烛台不小心倾斜,烛泪滴落,烫到肤肉。

  “……怎麽了?你没事吧?”尤金扭过头,关切地问。

  卡雷姆带著烛台走近,柔和的暖黄色在尤金的脸庞忽强忽弱闪烁,映照出眼底隐隐流动的波光。他痴痴望著,深信那双眼里有他渴望已久的一切。

  “我有事,很严重,我刚刚才发现自己多麽愚蠢,没有更早点亮烛火,差点错过世上最诱惑人心的美景。”

  又是夸张的甜言蜜语!淡淡潮红,从尤金的双颊透出来,他逃避著转回头,却不能阻止红潮扩散晕染,连耳根都烧成一片红。

  本来,他已经打算放弃。多娜的闯入,带来的惊吓与恐惧程度,在他的人生能排到前三名,连走出书房的勇气都暂时消失,卡雷姆若是要求继续,很可能遭到毫不迟疑的拒绝。

  可是卡雷姆什麽也不要求,失望明显得骗不过任何人,却努力压抑著,那是他既不擅长更不喜欢的事。

  心是柔软的肉,当里面只住著一个落寞的人影,一阵阵的疼痛格外难受。

  於是尤金改变心意,尽管理智已经恢复,尽管已经能够冷静思考,再也不能将错误推卸给一时的感情冲动。

  他献出身体,忐忑等候,衣襬从下方被撩起,手掌滑进,热气吹开颈後的发丝,落下的是更为炙热的双唇。尤金听见衣物的窸窣声,惹起一阵羞耻颤悸的坚硬顶进双腿之间,却没有立即深入,反而在附近徘徊、摩擦著大腿内侧。

  平常柔软舒适的高级衣料,在身体被逗引得越趋敏感的此时此刻也成为一种刺激,受到卡雷姆动作的牵引,布面时不时擦过胸前乳尖,骚扰若有似无,欠缺重点,几乎像是折磨。

  “……脱掉它……帮我脱掉!”尤金忍不住微颤的声音。

  “好吧,既然你这麽讨厌穿衣服的话……”

  卡雷姆扯下最後的遮蔽,改以身躯覆盖,厚实的胸膛压伏著,腰贴著腰,指掌沿著光裸细致的手臂来回滑动,最後来到他的左手,那里残留著唯一的饰物——婚戒,尤金在律法上属於另一个人的证明。

  涌起的苦涩滋味一时之间盖过原有的甘美,带著几分嫉妒、几分任性,卡雷姆手指用力,稍嫌粗鲁地拔下了戒指。

  尤金听见当地一声,婚戒掉落地板,滚到衣物堆里,还来不及引发罪恶感,已被身後的强力拥抱吞没,以及浓浓独占意味的情热耳语——

  “你的身上现在只有我了。”

  47

  似曾相识的香气,尤金挣扎著转过身,卡雷姆正旋开一只剔透的小瓶子,指尖沾取少许带珠光的半透明油液。

  尤金没有无知到质疑用途为何,却很惊讶卡雷姆竟然随身携带这一类的物品!所以传言不夸张,他确实风流浪荡、随时准备周到?

  面对近似谴责的目光,卡雷姆毫不介意,眯起眼一笑,指头灵巧挤进尤金身下腿间。股间含著异物,轻微的冰凉感窜上,原本严峻的神情不甘不愿地瓦解。

  当然他很清楚讨好尤金的方法就是假装没有携带,付出的代价则是尤金的疼痛以及可能的撕裂伤,对他来说是根本不需要犹豫的选择。

  尤金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层面,默默敛起责怪的目光。抹进体内的润滑油液经过体温薰蒸,淡雅的玫瑰香气趋於浓郁,飘进鼻腔,是两样的风情:重现前两次经验的香味是卡雷姆的特别订制品,能使他沈醉在对尤金的幻想里,是以往空虚的情爱游戏中的小小安慰;尤金的感受却复杂得太多太多,嗅觉唤醒了记忆,记忆中尴尬的成分则使他不自觉收紧身体,阻挡住卡雷姆的动作。

  “过於热情的对待,真是受宠若惊,但那只是我的手指,你弄错夹紧的对象了。”

  意思没有明白说出来,也够轻浮,尤金脸红了,眉头也皱了起来,“这种说话方式十分不恰当,甚至有下流的疑虑,难道你不觉得需要改变吗?”

  “或许你是对的,可是我们现在这样,”卡雷姆稍稍弯曲指节,刺激出一阵颤动喘息,以及加倍气恼的回瞪,“实在很难说出什麽高尚的话啊!”

  “保持沉默,在很多时候都是一种美德!”

  “啊,我好佩服!无论姿态多麽诱人,也有办法板起年长者的脸孔说教,果然是尤金的作风,”他凑到尤金耳边,“不过,即使遭到说教,也不减兴致,就是我的优点了。”

  说著,卡雷姆没有继续辩论的兴致,乾脆一个吻堵住还想反驳的尤金,指头接著抽出,取代位置的是更坚硬硕大的尺寸。

  身体张开的同时,尤金下意识想闭紧牙关,卡雷姆捏住他的下颚,以唇舌强迫他重新开启;下身推送的动作小心翼翼,却并不迟疑,一口气不停,直到全部没入,才慢慢松开口唇,还给对方呼吸的空间。

  接纳男人的经验屈指可数,又是在许多年前,身体无法立即适应,尤金无声喘著,纵使卡雷姆已停下动作,他仍清晰感觉得到体内的脉动还在一点一点扩张著自己。额头铺上了一层细细汗珠,他的双手从卡雷姆的手臂往上移,在肩头抓得死紧,润滑充足,他还是痛;又因为是卡雷姆,疼痛是最不需在意的细微末节,身心感受到的是更多更多的愉悦与满足。

  卡雷姆收起调笑时的不正经,凝视著尤金。如同紧扣自己的双手,下身的腔壁也咬得他紧紧地,不断挤压、催促著,逼得血液就要沸腾了。

  “尤金,你需要放松,这不是第一次,怎麽还会这麽紧张?”

  “是第一次,对我来说……”

  短短一怔,卡雷姆听懂了意思。

  相较於一个强迫一个逃避的过往经验,此时此刻才是彼此真正的结合,尤金的种种反应不仅出於肉体的欲望,同时是情感的渴求——这样的讯息太甜美,透过大脑传递,散发出强烈的催情作用,勃大的部位几乎要撑坏了对方,尤金忍不住出声埋怨,五官揪皱,手指也掐进了卡雷姆的臂膀肤肉。

  几年军伍生涯的历练,卡雷姆身材的体魄和往日早已不同,扎实程度超越同辈贵族少爷们甚多,他放任尤金捏掐发泄,不痛不痒,反而满脸都是笑,“你正在使事情变得更棘手……我很喜欢听,但你最好暂时不要再说任何鼓励的话,身体会受不了的!”

  不必费心叮咛,尤金也没有馀裕再多说什麽,内壁被细腻摩弄产生的快感刚刚送达脑部,前方甚至未经抚触,已经措手不及地在小腹溅出一片白浊。

  处境令当事人难堪,卡雷姆却漾著难以言喻的欣喜与满足,一手托在尤金颈後,俯身亲吻他的脸颊;才刚宣泄过,尚未软垂的部位则另手圈在掌中,轻轻揉握。

  尤金像处在清晨乍醒之际,眼皮轻拢半闭,意志还有部分清醒,身体却懒洋洋完全沈醉了!卡雷姆持续撼动著他,动作不再引起任何不适,他的每一个敏感位置、喜欢被对待的方式,都为卡雷姆所熟悉,催促的力道轻重适中,温柔却不容抗拒,体内的刺激引领著下腹性徵自然变化,再次硬挺昂起。

  还来不及为自己的反应难为情,尤金的大腿一下子被抱起,腰臀往上抬得更高。

  虽然食欲和肠胃功能稍低於标准,没有长出什麽肉,佛利德林家的大少爷还是被照顾得很好,长年养尊处优,肌肤维持著原有的细致,光滑富有弹性。卡雷姆环抱著他,掌心指腹贴著腿肉来回游动,爱极了那份触感,只差没有张口啃咬,腰部的摆动却忍不住变得猛烈起来。

  糖蜜般的温柔滋味,一股辛辣逐渐混入,每当尤金觉得喘不过气,冲击的强度便降低放缓;可是那过於慢条斯理的悠然,又让人焦急难耐。

  矛盾和情焰一起升高,最终溢满胸腑,一部份的呻吟逃出紧咬的牙关,尤金的神态有著不自觉的妩媚,激励著俯压的男人更加卖力;肉体交合的淫靡声音一下一下震在心上,心也跳著同样的节奏,越响越快、越跳越急。他抬眼仰望,从前总是偏开视线、总是逃避,这竟然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坠入狂热情欲当中的卡雷姆,两人抓到彼此的视线,有如紧紧贴合的身体,再也不放。

  热流充满体内的瞬间,腔壁也急速收缩,其他的感官作用彷佛全数中止,尤金听不清楚,不知道自己是否叫出声音;眼睛看得模糊,全是水光闪烁,一切的一切,都被似乎无止尽的快感宰制操控,不断堆聚、攀高、再堆聚,高高将他抛起,落下时却似一片羽毛,轻得不知道已触及地面。

  然後一切又慢慢变得清晰,尤金听见呼吸声,心跳声,一共两个,两个都靠得好近,一个在自己体内,被另一个隔著胸膛紧贴著;他看见卡雷姆的脸,一抹不明显的淡淡潮红,衬著极为性感的脸庞,两只澄澈的蓝眼睛牢牢盯著自己。

  尤金弯起嘴角,静静微笑。

  可能的话,他愿意永远这样躺著,可惜他不能够,地毯大概已经沾到污渍,现在只是一点点,还有更多留滞在体内,而他无法长时间绞紧身躯,含住它们。

  卡雷姆疑惑地看著怀里的人挣扎扭动,硬要侧转身体,然後他听见很小声小声的,“你能不能……能不能……”

  欢爱过後的大腿根部暴露在卡雷姆面前,浅粉红色,染著醒目的白浊,尤金想要求卡雷姆帮忙善後,苦於说不完整,他感受到的羞耻程度不亚於肢体交缠的时候,但是卡雷姆在这方面的能耐,确实比自己高明千百倍,他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开口求助。

  卡雷姆从身後揽住他的腰,抱得更近一些,随後只在耳畔一阵亲吻,没有趁机刁难,让尤金大大松了一口气。

  在手指的帮助下,一股温热从隐私处沿大腿缓缓泄出,由柔软的布料拭去,指尖则继续往内部深探。尚未闭合的穴口仍然敏感,尤金配合著放松,一面努力控制声线,却发现侵入体内的不是手指,是好几倍粗大的、的——

  尤金狠狠吃了一惊,卡雷姆似乎能预知他的动作,立即从肩头压制下来,没让他成功逃走,腰部顺势往斜下方挺进,直掼至底。

  “你、你——!”尤金上身贴抵著地毯,变化来得太急太快太错愕,要抗议的内容太丰富,反而全部堵塞说不出来。

  “在饿坏的大野狼面前,请它帮忙去除小绵羊屁股上的草屑,绝对是小绵羊的错,如果不赶快吃掉,违反大自然的定律就不好了。”

  真是此生听过最糟糕的比喻!尤金哼了一声没说话,他知道这时候的抗议争辩不会有效,何况一波波的情热浪涛已经再度翻涌,争著要抢身体的控制权。

  “你在偷偷抱怨我对不对?我承认小绵羊的比喻不恰当,还是之前说过的比较贴切,尤金是美丽的天马,我好费力才抓到,不抓得更牢一点,可恨的翅膀又要带著你飞离了。”

  他真的像他说的抱得牢固,尤金虽然有受骗上当的感觉,却不真的排斥,更不必提身体顺服的速度有多快,像发起了高烧,灼热的源头则和卡雷姆紧紧相连。

  他将他收拢在怀里,吻咬著他的後颈,亲腻低声,“我等待了那麽多年才绽放的白色蔷薇……据说真正甜美的蜜液总是藏在花蕊最深处,你不能期待我仅仅浅嚐表面就松手吧?那样,太浪费……”

  就算是胡说八道也拿他没有办法,尤金勉强用手肘撑持住摇晃的身体,应付著席卷而来、不留任何喘息空间的激烈占有。

  至於地毯,已经没有人救得了、管得到了……

  【48】

  睫毛缀著激情纪念的小小水珠,尤金闭著眼,一件不属於自己的外套盖在腰际,背後环抱著属於他的男人。

  他又恢复一身洁净,甚至沾染了一点点香气,汗水也被拭净,代价是花瓶里的水,以及一件好衬衫的牺牲。

  卡雷姆善後的动作仔细迅速,匆匆赶回来抱著他,好像担心他跑掉。事实上尤金连稍微变更一下姿势的念头都没有,毕竟他现在乾乾净净、而且舒适——当然,舒适不是一个客观的用词,他躺在书房,地板隔著一层绒毯仍然坚硬,没有枕头没有被垫,交合过程的激烈造成全身酸痛,嘴唇印著自己咬出来的深深齿痕,特别酸麻的部位更是羞於提起。他却很久很久、很久不曾感觉如此愉悦,身体的疲倦逼近极限,精神的亢奋正相反,不能睡著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他也慢慢意识到,自己已经做了什麽。

  他接纳了卡雷姆,对应的责任从此改变,和其他责任之间的冲突加剧,他还不知道该怎麽办。

  “尤金,被烧毁的那封信,我能向你求证内容吗?”身後的那人却不像他,从不提早烦恼,正用鼻端下巴整张脸在他的肩颈摩挲,“你真的写,我是你心甘情愿担起的美好负荷?”

  “嗯。”

  “也是最珍惜最重要的事物?”

  “嗯。”

  连续的肯定答覆,简短得过份,却不影响喜悦的节节高涨。

  “还有一段,关於什麽梦、什麽死亡的……告诉我,你写了什麽?”

  距离写信的时候已有数年光阴,尤金花了一点时间才回想起内容,“你说你受伤时曾做过一个梦,我在信里回覆了我的想法。”他稍微停顿,卡雷姆等著,等他整理回忆,一字字再次重现,“那是一场梦,也是美好的向往,我将做出同样的选择,抛下你先死,而你会知道我的理由。”

  他说著扭过头,让对方能清楚看见他的眼睛,读到答案。

  “你不愿活在没有我的世界?”卡雷姆低声说,尤金点了点头。他收紧环在腰上的手臂,问:“我可以用这个答案代替你不肯给我的那句话吗?”

  “哪一句话?”

  “你是否爱我?”

  “……很爱。”

  那是卡雷姆一直执著索求的一句承认,如今他终於听见,却将前额抵在尤金的肩头,双手紧紧搂著对方,好像时光倒流二十年,暴风雨的夜晚,窗外舞动的黑色树影让他害怕。

  “你为什麽害怕?”

  “一个最贫穷的人在早晨醒来,身边被忽然冒出的金银珠宝包围,在欢喜高兴之前,他会有更多的恐惧,害怕自己眨一眨眼睛,满屋的财富又凭空消失。”尤金的身体,尤金的爱,一下子得到太多太多,他害怕自己不能忍受失去的滋味。

  尤金侧转身体,和他面对面,语气带著一点点严肃,神情却十分温柔,“如果那些金银财宝能够随意出现又消失,我不会犹豫这麽多年,只为了逃避早已存在的事实。”

  卡雷姆微微笑,亲吻他的唇,“我很高兴自己被你说服了。”

  他们延续这个吻,并不是火热激昂的那一种,而是舍不得放开彼此的缱绻眷恋。

  当尤金说著该穿衣离开,卡雷姆再次抱紧他,“再陪一下,一下下就好。”

  那是卡雷姆小时候赖床常用的说词,勾起尤金的旧日回忆,从前他严守正常作息很少妥协,这次放宽了规矩,静静在温暖的怀抱里多躺一下下。

  直到月亮往天顶又靠近一步,时间真的紧迫,卡雷姆才放开手,起身捡拾衣物。

  感觉好像几百年没有使用双腿站立,尤金扶著桌面,有些吃力地站起。看著脚下的地毯,他忍不住叹气,虽然卡雷姆稍微清理过,被弄脏的痕迹终究明显。

  卡雷姆完全不担心,对仆人们的能力信心满满,“清得掉的,那可不是最困难的挑战,相信我,我从未放松对他们的考验。”

  所谓的考验,就是随处风流不挑地点场合吧?尤金睨了他一眼,“所以我们付出特别优渥的报酬,我不怀疑大部分是你的功劳。”

  “噢,小绵羊拔起身上的一根羊毛做代价,感觉到疼痛了!”

  “首先,为辛勤的劳务给付薪水,我从来不感觉心痛,”尤金的脸颊不禁有些发热,“而且你做了一个破纪录的糟糕比喻,最好不要再用那种奇怪的动物称呼我。”

  “尤金,你脸上的漂亮颜色是因为我用错比喻,所以气愤吗?还是从奇怪的动物联想到特殊的情景,心中害羞?”

  笑眯眯的视线投射过来,让尤金又爱又困扰。他承认自己很喜欢卡雷姆在温存时候的款款深情,也喜欢卡雷姆平日的模样,恢复精神之後的惯常笑容,带来的轻松感受很难在他处找到,但是他差点忘记,猛烈的头痛是经常随後出现的副作用。

  “我建议你闭上嘴,立刻拿衣服给我!”

  卡雷姆遵命闭嘴,尽管脸上还挂著笑容。他系好长裤腰带,另一手将尤金的衣物抛掷过去,中途从衣袋掉出一封信,眼熟的笔迹,竟然是自己写给尤金的信。

  “我好像见到一片雪花落在酷热的沙漠里,你、你随身携带我写的信?”幻觉果然违背常理。

  “不是,”尤金捡起信,放回原处,尴尬地解释,“奥达隆在我烧信的时候忽然进来,我来不及,只好顺手收进衣袋。”正好是最後一封信,侥幸逃过劫难,他想他会保留下来。

  “唉,为什麽到处都有人喜欢烧信?我总有一天要向陛下请愿,颁布法令禁止焚烧信件。”

  “我不知道其他人为什麽烧信,但我承认自己用错了方法,烧掉信件并不能逃避信里的内容,纸张已经消失,每一字每一句仍然记得清楚,即使把我烧成灰——”

  “别说下去!”

  卡雷姆微带懊恼的制止,令尤金感到好笑,“怎麽回事?你可以在墓穴里腐烂,我却不能被烧成灰?”

  “当然不能,”他举起一根手指,郑重摇动,“因为我要从我的墓穴爬过去,跟你一起腐烂,等我们都变成泥土的养分,淹没我们的岂止茂盛美丽的花海,还有世人无止尽的嫉妒啊!”

  “你要爬过来?……我可不确定槭园忍受得了这麽旺盛的活力。”槭园是佛利德林家族的墓园,有白墙围绕,银槭树错落,满园绿意,是一个宁静美丽的地方,和死後乱爬的骷髅人显然格格不入。

  “别取消我在家族墓园的位置喔!我打算从今以後做个让祖先们引以为荣的佛利德林人,确保住进槭园的资格,避免在土堆里爬太远的路,手指骨不小心掉在途中,我就不能像这样——”他说著走到尤金面前,手背贴著对方的脸颊,轻轻滑动,“重温生前的美好记忆。”

  尤金甩开他的手,笑了起来,“你还活著!不需要现在就开始说鬼话。”

  愉快的笑声,在目光触及地板一角的闪烁银光时候,渐渐止歇。

  “好吧,我想我们也冷落它够久了。”卡雷姆捡起婚戒,尤金伸手向他要,他却回避张开的掌心,直接套进尤金的左手无名指。

  冰冷的触感,室内的温度彷佛跟著降低,这是一枚沉甸甸的戒指,超过真正的质量,将两人从梦中带回现实世界,千斤重量又回到尤金的肩头。

  虚假的婚姻关系,是整个米卢斯……甚至多数国家贵族阶级的普遍现象,道德与情爱通常敌不过家族利益与名声,如何维持四者的平衡,只能看各人私底下的手段,不需要太在乎,不需要过份内疚,是卡雷姆的想法。但是他选择沉默,因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犯的错仍然是错,永远不会变成正确的事,向来是尤金的观点,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尤金低垂视线,右手轻轻旋动戒指,没有说话。

  “你後悔吗?今天的事。”卡雷姆问他。

  他摇摇头,“只是茫然,不知道未来该怎麽办。”

  “我以为你不知道茫然的意思。”卡雷姆感到轻微的诧异,“从小到大,你永远表现坚定,即使是我最讨厌的决定,你也毫不迟疑、从不困惑!现在听见你说不知道怎麽办,就像看见马波契尼大师的画作被放在街头跟竹篮扫帚一起大拍卖!”那幅画和眼前的尤金都是膺品吧?

  “维持多年的形象破灭,你很失望?”

  他歪头想了想,露出微笑,“不,其实我喜欢这样。套住高高飞翔的天马,把它拉得离自己更近一点,实在不容易,我很珍惜。而且我希望你知道,从天空掉下来并不可怕,我会接住你,你能和我商量任何事。”

  “……你的心意,我很感激。”

  当自己变得更不完美,就更靠近卡雷姆,尤金懂话中的意思,也感动於对方的表示,但他只愿意承认徬徨,还无法进一步依赖他人,至少,目前他没有那样的打算。

  当晚,尤金在临睡前照例去探望海因茨,待了特别久的时间。

  萝汀妮克的睡房就在海因茨隔壁,回程时他在门口停顿,门缝底下隐隐透出灯火,显示房间的主人尚未入睡。

  第二胎的喜讯公布後,他们就以让孕妇拥有更安静的睡眠品质为由,不再同房,那是一件好事,减轻彼此不少的压力。

  现在他们同样都犯错了,错误没有高尚与丑恶之别,只不过尤金的运气好,身为掌有权势的一方,又没有无法遮掩的怀孕问题。这些优势反而使他更加谨慎看待与萝汀妮克之间的关系,也更难做出不利於对方的决断。

  他移动脚步,直接往前走,没有遵循平日的习惯,进门道一声晚安。目标很明确,直走就能抵达自己的寝室,未来的道路却笼著层层迷雾,他还看不清楚,该往哪个方向走才对?

  【49】

  相较於很快返回现实,并且开始思考未来的尤金,卡雷姆暂时什麽都不想,或者说不愿意想。对他而言,所有的过程像猛然乾掉一整瓶醇厚的美酒,残馀的迷醉氛围延续一整夜,直到朝阳的金色洒满窗台,他等不及地跳起,梳洗著装,破天荒早早赶到王宫。

  值班的部属们理所当然认为团长又度过美人相伴的风流夜晚,熬夜未睡。这种猜测倒也命中一半,卡雷姆乾脆笑了笑默认,任由大家误解。

  在王宫巡视的途中,他等到他早起的目标,见到迎面而来的尤金,略嫌浮躁的心情登时一扫,平静下来。端严的外表下,尤金眼里含蓄的温柔真实存在,他知道曾发生的一切没有被抹消,尤金没有把激情的表白与缠绵当成一时冲动,後悔不认。

  心里的喜悦怦怦跳,卡雷姆的嘴角却只斜斜挂出一抹散漫的笑,淡淡招呼一句,就要和尤金错身而过。他认为、同时相信尤金也会同意,淡漠的表现是保护彼此关系的安全作法。

  尤金却出声叫住他。

  他转身回头,诧异之外,笑容不自觉更亮了一些。

  “能够的话,常回家吧!父亲不知道玩到什麽时候才算尽兴,祖先传下来的大宅却没有半个佛利德林人,感觉似乎有点寂寞。”

  没有半个佛利德林人?“听起来像是你有一个公差。”

  “嗯,今天午後出发,去柏尔杜尼。”

  “我能期待什麽时候再见你?”

  “……还不肯定。”他的回答有点含糊。

  出差到国外动辄数周数月,在尤金的工作领域里不是稀奇的事,幸好柏尔杜尼和米卢斯两国之间十分友好,彼此交通便捷,风土民情相近,景致优美,出差往往悠閒宛如度假,是卡雷姆相对较能接受的目的地。

  尤金的脸色却丝毫看不出愉悦,甚至有点阴暗,於是他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会痛吗?”说著又靠得更近一些,“言语的慰问如此空虚,我应该立刻抱紧你,亲自确认你好不好。”

  “没有必要那麽做,我很好,真的。”

  卡雷姆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後续,这让他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喜,“就这样?你不用十几个不同的词汇严厉谴责我,警告我用言语骚扰兄长可能引发的天灾人祸?”

  夸张的说法逗得尤金笑了,“那种可能性并不能阻止你畅所欲言,不是吗?”

  卡雷姆眼不眨地望著他,那抹笑离得多麽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到怀里,假使四下无人的话……

  “快点阻止我,否则在我们附近的卫兵们就要得到一段额外的休息了,大概会是……一个吻的时间?”

  尤金抿了抿嘴唇,心里有同样的渴望,但他拥有的理性不像对方的那麽轻易罢工。

  “出发前的行程紧凑,我确实没有多馀的时间……但我希望你了解,和大殿下的约见是我不能多留的唯一原因,不要做其他联想……”他说得零碎,乍听甚至毫无关连性,“我是说,往後,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十几年都等了,现在何必急呢?”

  “尤金,我以为只有我把你的吻看得比金子贵重;或者,你的慎重态度不是为了一个吻,而是意指其他事情?”

  “……没有,我指的就是一个吻。”他否认,眼睛却没看著对方。

  当天傍晚,尤金已经远行,卡雷姆仍然抽空返家看看情况。

  即使尤金没有特别请托,在父兄相继远行的期间,照顾大宅的责任的的确确落在他的头上。这份责任听起来重大,实行却简单,他只需要确认老总管的身体状况良好、头脑清楚,就什麽问题也没有了!

  一进门,视线立即被大厅正中央楼梯旁堆著的皮箱群吸引,复数的仆人蹲跪在旁边,埋首整理皮箱里的衣物。其中的一只上头跨坐著海因茨,正喀答喀答玩著锁扣。

  卡雷姆特殊的靴音节奏干扰了小小孩的游戏,他抬头,亮著一脸兴奋,“卡哞哞!卡哞哞!”双手欢呼般同时高举,前後挥动。

  卡雷姆笑著走向侄儿,“啊,小花苞有敏锐的预感,知道我要介绍新朋友,所以等在大厅吗?”

  他从背後变出所谓的新朋友,黑白花色,五官生动,有头有尾巴还有四条短腿,肚子塞满棉花,是一只棉布做的乳牛布偶,几乎跟海因茨的身体一样大,要非常努力才能抱住不跌倒。

  “那才是哞哞,哞哞!把握机会认识清楚,你会发现它们连你卡雷姆叔叔的一根手指头的帅气程度都比不上。”

  海因茨用力摇头,拍拍怀里的大布偶,“牛牛,”抬起另一只手指他,“卡哞哞!”

  不会吧!?卡雷姆刻意做出震惊的夸张表情,“原来你会分辨!这真是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

  海因茨咯咯笑不停,努力抓著牛耳朵,张开另一只手,“卡哞哞抱!”

  算起来卡雷姆回家的次数不多,在海因茨心中的排名却莫名的高,每次见面都一定要他抱著,不然就是在他身上背上爬来爬去,卡雷姆也越来越习惯,抱得顺手极了。

  “您真适合陪小孩子玩呢!”仆人们也在一旁嘻嘻笑著。卡雷姆少爷返家能够有效减轻其他人照顾小孩的负担,当然是很受欢迎的。

  “被小孩子玩,跟陪小孩子玩是两回事,我很明显属於前者。”卡雷姆说话的时候,海因茨正用乳牛的鼻子戳他的脸颊。

  斜上方有声音响,萝汀妮克从楼梯慢慢下来,因为发现卡雷姆在场而迟疑停步。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闪过一丝畏缩,卡雷姆很快用客气礼貌的招呼掩藏起,外表几乎看不出异样;萝汀妮克没有那份老练,手指不安地抓著裙子,怯生生回应,目光随即避开。

  看著女侍遵照萝汀妮克的指示忙碌分类衣物,卡雷姆意识到这些皮箱是萝汀妮克的行李,为了出远门而做准备。

  “你们要跟尤金会合吗?预计什麽时候出发?”卡雷姆很羡慕,可以的话,他也想陪著尤金出游。只要想想马车里的两人世界、隐蔽空间!那些途中会经过的平原绿地、森林流水,所有能在那些地方进行的同一件事,想想这些!

  然後他不得不收起越来越奔放的幻想,阻止海因茨用他的长发困绑乳牛。

  “还不知道,尤金要我们先准备好,等候他的消息。”

  “还要等?”卡雷姆笑了笑,“我真怀疑尤金的慎重究竟有没有极限?”

  “您可不能怪尤金少爷慎重呀!”一名有点年纪的女管家忽然说话。适当维护主人们的名声在仆人们的眼中是比鲁莽插嘴更重要的事,这在其他贵族家庭很可能遭到严厉斥责,在不讲求规矩的卡雷姆面前却是一种常态。

  “您知道,怀有身孕不是开玩笑的一件事,需要最周到安稳的环境,尤金少爷一定希望——”她的嘴巴开得大大的,阖不起来,也说不下去,因为她的一番话显然吓坏了两位主人,“哎呀!您、您还不知道?我真是多嘴了……可是、可是这麽值得高兴的好事,您怎麽会不知道哇?”

  卡雷姆没理睬仆人的疑问,因为他根本听不进去,“萝妮,你怀孕了?”消息来得太突然太令人吃惊,他连婉转说话的方式都遗忘了。

  萝汀妮克垂著头,双手扭著衣角,十分不自在。怀孕不是秘密,被卡雷姆发现的意义却不同,对方知道阿普里亚的事,造成的困窘仅次於被丈夫或情夫撞破。

  她无法闪避问题,只能点点头承认。

  “是尤金的小孩?”

  话一出口,卡雷姆就後悔了!

  萝汀妮克猛然抬头瞪著他,脸色刹时变得死白,一会儿又涨得通红。

  “当、当然是的!”

  他立刻致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请你原谅!”

  “我、我忘了拿……保暖的衣服准备得不够。”

  萝汀妮克逃跑似的,匆匆奔上楼梯。

  卡雷姆呆呆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二楼转角,萝汀妮克又怀孕了,他不相信是尤金的小孩,又很怕是尤金的小孩。

  一双酷似尤金的褐色大眼睛近在咫尺,朝他眨动著,他回过神,挤出一个怪怪的笑。另一个疑问在这时出现,海因茨穿著的连身衣是透气的薄衣料,包覆手脚脖颈,以此刻的气候来说,保护已经十分周到,为什麽需要保暖的衣服?

  针对这个疑问,仆人做出回答:“听说柏尔杜尼的冬天比我们冷得多,早做准备总是比较好。”

  “他们要待到冬天?”

  “不只冬天,初春也是冷的呀!说不定还有明年冬天,尤金少爷的任期至少要两三年吧?”

  “两三年?是大使的职位……”卡雷姆恍然大悟,原来尤金不是去柏尔杜尼随便逛一圈!

  关於大使职位的争夺传闻,他听说过,只是还没机会接收新讯息,以为大王子会在母系亲戚或姻亲当中择一。没想到最後是尤金中选,客观来说,是个巧妙的决定,对他却不是个讨人喜欢的意外,还有更讨厌的是——

  “哎哟真是的,尤金少爷什麽都没告诉您嘛!”

  就是这个,击倒他的最後一句话!

  *******

  “我以为你终於肯把话说清楚,结果我又想错了。”

  卡雷姆独自待在尤金的书房,房间的主人已经离开,心中闷闷的一股气无处发泄,只能躲到充满尤金气息的地方喃喃自语。

  “两年、甚至三年才回来,还有萝妮的事,为什麽一件也不肯对我说?你在想什麽?担心我的反应?我会生气,把你绑起来不放人?……好吧,或许我会那麽做,我还会质疑萝妮的怀孕,给你压力、害你心烦……”

  或许这就是原因,也或许尤金自有其他道理,但他还是希望事情有所不同,希望尤金找他商量,偶尔对自己多依赖一些,而不是像这个静谧的空间,乱过一阵又完全恢复成原先的样子。

  说到这一点,他真的佩服仆人们的尽责。连地毯都完美复原,必须明确知道脏污的位置,很仔细很仔细察看,才辨别得出毛色有些许的深浅差异。

  即使如此,他知道尤金还是会介意,这张地毯已不适合摆放在书房里。他想起自己住处的某张地毯,十分搭配书房的稳重色调,而他很愿意接受那一整张的美好回忆,改放在自己的房里。

  想到就动手,卡雷姆懒得找人帮忙,打算直接把地毯扛到门口再叫马车。他单膝跪在地板上,开始卷地毯,卷到一半,发现地毯下方的木地板竟隐约有新刻的细细刀痕。

  深色木纹影响视线,他点了蜡烛凑近,读出一排字。

  ——请你相信我,等我回来。

  烛火燃起的温暖同时流过心头,卡雷姆用空出的一只手轻轻抚摸那行字,“你变笨了,害怕亲口说,就不怕被别人看见?或是我没发现这行字呢?”

  放下蜡烛,他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那排字的下方,添上新的刻痕——永远。

  (第二部完)




白蔷薇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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