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出了太医院,隐隐五声更鼓,趁著微白的天色,谈逸一语不发直直向前疾走。容蜉好不容易赶上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谈大人,那些太医……”
谈逸倏地放缓了脚步,看著手中的婴儿低声道:“梅芳已经过世了,便是杀了他们又能怎样?”
容蜉心头一酸:“大人……”
谈逸叹了口气:“我带孩子回慈宁宫,这会儿陛下该醒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容蜉摇摇头:“奴才送大人回去,陛下那边奴才都已吩咐妥当了,耽误一会儿应该不要紧!”
谈逸沈默半晌,抱著孩子向前走了几步,身体忽地晃了晃。
容蜉吃了一惊,上前一把将他扶住:“大人,您怎麽了?”
谈逸脸色苍白,下意识拢紧怀里的幼子:“没事,快些回慈宁宫,或许……”
容蜉顾不得多问,一手抱过孩子,一手扶著谈逸急匆匆向慈宁宫方向走去,耳听著身边人的呼吸渐渐粗重,老太监心惊胆战。
刚走出御花园,迎面一名宫装素雅的女子正正走了过来,见著两人连忙唤道:“谈大人!”
谈逸只觉胸口沈闷、气短心慌,模模糊糊明白定是蛊虫之故,勉强睁著眼瞧清了面前已伸出手扶住自己的女子:“兰姑……”
兰芬花容失色:“谈大人,您怎麽了?”
容蜉抱著孩子跺脚:“别问了,快回慈宁宫,太後定有办法。”
兰芬心里多少有数,不再说什麽,扶稳了谈逸继续向前走,容蜉抱著婴儿跟在後头。
慈宁宫大殿前,太监宫女俱都站在檐下垂头以待。长廊内,柯云霏柳眉微皱来回踱著步,时而立定张望。逸儿去了哪里,怎地还不曾回来?
五更前曾派兰芬到冷宫打探,不过半个时辰,便见兰芬泪痕满面地跑了回来,伏地痛哭,回说梅芳产下一子,失血而亡,谈大人抱著孩子与容公公早已离开,却不知去了何处?
柯云霏骇了一跳,梅芳产子而亡,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谈逸抱著孩子会去哪里?难道?似乎有那麽一层印象,柯云霰下在大姐体内的毒,不仅会伤了大姐子女的体质,而且……
不好,蛊虫已经长大,随时可以取血,找不到谈逸,万一蛊虫游至心脉,错过了取血良机如何是好?她不能多想,派了兰芬再去查探,自己也坐不住了,索性走出寝宫,苦苦思索著谈逸可能会去的地方。
正想得烦燥,底下一名小宫女低声道:“回来了!”太後抬头一看,双眉扬起。兰芬扶著谈逸,身後跟著容蜉,老太监手上抱著一个小包裹,三人正匆匆跨过慈宁宫高高的花岗石槛。
柯云霏裙袂飞扬,转眼已到谈逸面前,伸手抵住他的胸口:“去哪儿了?”
谈逸勉强抬了抬头,呼吸急促:“太後……”
柯云霏蓦然打断了他的话,脸有喜色:“蛊虫已进心脉,逸儿,正是时候可以取血了。”
谈逸点点头,依著兰芬的扶持屈膝缓缓下跪:“太後……”
柯云霏锁紧双眉:“这是做什麽,快起来,有什麽话待哀家取了血之後再说!”
谈逸摇摇头:“姨娘,取血後侄儿生死如何尚未可知,趁此时侄儿还能说话,求您答应侄儿一件事,侄儿死亦瞑目!”他一向恪守君臣之道,以往见著太後总行君臣之礼,此时突然换了称呼,柯云霏明白他是以亲戚的身份给自己留个交待。
毕竟是自己一手拉拔大的亲内侄,更何况柯云霏确实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语气上不由自主软了下来:“什麽事?”
谈逸瞧著容蜉手中的包裹,老太监会意地走到太後身前跪下,柯云霏这才看清楚包裹里裹著的是一个头发稀疏、嘴唇淡紫的婴儿。
谈逸望著孩子,想要再去抱一抱,却知道此时的自己走路都很艰难,如何还能抱稳爱子,逞不得这个强。孩子在容蜉怀里睡得安稳便好,所幸还有时间为他安排一下後路。
慢慢伏低了身体:“姨娘,这个孩子是梅芳耗尽生命而出,是侄儿的亲子,先天禀弱,还望姨娘看在娘亲的份上,替我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柯云霏看著孩子,小小的脸没有成人巴掌大,淡紫的双唇似开非开,小脸皱巴巴的,头上没多少头发,有两根粘粘地贴在脸上,仍是湿糊糊的不曾干透。
默默地叹了口气,太後缓缓弯腰,扶起地上一直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内侄,一只手抚去谈逸垂在眼前的长发,低声道:“好孩子,你放心,姨娘一定帮你照顾好孩子。”
谈逸点点头:“姨娘,梅芳是我的妻子,您要将她葬在我父母身边。”
柯云霏咬了咬嘴唇:“逸儿,你放心,姨娘都答应你了。”
谈逸笑了笑:“多谢姨娘!”眼光缓缓转向容蜉,老太监膝行著将孩子抱近,谈逸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毅然别过头:“姨娘,走吧!可以取血了。”
容蜉低低地喊:“大人……”
谈逸在兰芬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离去,柯云霏犹豫了一会儿,弯腰低声吩咐:“容蜉,暂时不要回皇帝那里,在这儿照顾孩子,待哀家取了血,兰芬得了空再由她照顾孩子。”
容蜉抬头:“娘娘,谈大人他……”
太後叹息著:“哀家不能欺瞒於你,取血之事哀家虽有计较,却没有绝对的把握能保住逸儿的性命,只能……唉,听天由命吧!”
容蜉怔住,再回神时,太後娟秀的身姿款款走远,老太监蓦然软了腿,瘫坐在脚跟上,抱紧了怀里的婴儿。可怜的孩子啊,难道甫一出生便要做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吗?
取血的地点放在了谈逸这一个月来居住的房间,窗前书案上放著一个托盘,盘中浓浓三碗参汤,谈逸淡淡地瞥了一眼,向里走去。床头摆著一些药品和器物,最惹人注目的是一根细长的银针,银针一头连著粗粗的木管,谈逸明白那是用来取血的工具。
兰芬扶著他躺在床上,眼中含泪:“大人……”
谈逸摇了摇头,低低地喘了几口气:“有劳你了,兰姑。”
兰芬看著谈逸,不知为何想起了冷宫中梅芳冷冰冰的尸体,她记得当时自己嚎啕大哭,连身後有人劝说都不曾听见。
自幼一同入宫的姐妹,突然就直挺挺地横躺在床上再无声息,这样的刺激任谁都无法忍受,兰芬看著梅芳的时候,莫名觉得那床上躺著的便是自己……
门帘轻响,带过一阵微风,太後走进屋来:“兰芬,你还愣著干什麽?快替逸儿解开衣服!”
兰芬蓦然惊醒过来,好不容易稳定了心神,小心地解开谈逸的束腰缎带、盘制衣扣,绸缎长衣滑落至两侧,露出苍白瘦弱的胸膛。
谈逸闭上双眼,静静地躺著,心头思绪万千。终於到时侯了,自己这一生怕是要终结在这张床上了。二十二岁,二十二个病痛缠绕的年月,有喜有悲,也许随著太後那一针刺进去,什麽也不用再想,什麽也不用再看了,倒也爽心,只是苦了甫出生的孩子……
太後的声音就在耳边:“逸儿,姨娘要取血了!你有没有准备好?”
谈逸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准备好了,姨娘动手吧!”
清香的气息浮动在脸旁,谈逸明白那是姨娘温柔的手在试图安抚自己,不由失笑:“姨娘,我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动手吧!”
似有若无的轻叹声回荡在耳边,清香气息渐渐远离,太後的声音带著几分坚决:“兰芬,你将参汤端来,听哀家的吩咐行事。”
女官低低地应诺,脚步声去了又回,谈逸闭著眼猜测著定是兰芬将书案上的参汤端了过来。
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自己胸口,轻轻按压,谈逸气息急促,柯云霏的动作虽然细微,却仍是惊醒了钻入心脉的蛊虫,蛊虫上下扭动著,搅得谈逸喘息艰难。
一勺汤汁喂入了微启的口中,谈逸明白应是兰芬给自己喂食了参汤,心里不知为何起了求生的欲望,有兰芬的照顾或许不会死?孩子太小……
莫名地又想到了褚澜,这会儿他在做什麽呢?是在早朝吗?澜,我若离开了,你会不会伤心?别伤心,我的血流进了你的体内,你我也算是合二为一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自己滞缓的呼吸,再听不见别的声音,谈逸突然希望快快熟睡过去,这样的等待,无端端让人感到了不舒服与隐隐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