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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父子(下)

书籍名:《白狐之歌》    作者:枕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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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子打量着厅内美轮美奂的布置,迥异于上次给五郎庆生的那个缀锦阁,多半是北方的大气和简洁,此处的切摆设和器物,看起来都更像是还在那个温暖繁华的元洛城。
他身不由己地被对方拉着进一间书房,小巧精致的香炉冒出淡淡紫烟,鲜红锦绣的金丝台布上,镶嵌着夜明珠的漂亮烛台闪烁着微光。柔软的矮榻上一本摊开的书背朝下放着,旁边西面的墙上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零散摆着些野史书籍。
徐道子看他要拉着自己坐在那软榻上,不禁栗然一惊,直着身体站起,用力甩了一下手。
显然对方也没能想到他忽然发难,愣了下神,被他成功挣脱了。
徐道子有些不自然地躲闪那双蓄满微微的失望神情的眼睛。明明是他太过于自来熟,怎么现在自己似乎反倒成那个不对的人?
有些自失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滑腻柔软的手腕从手心溜走的感觉有些微妙,宁王抬起眼睛,颇有些可怜兮兮的神色,“你不愿和我坐在一起?”
接近四十岁的人,装起可怜来的时候却分毫不显突兀,若对寻常女子,这招数当可通行无忌。
徐道子心里微微一悸,有些孩子气地将手背到身后,咽了口口水,不知为何,他在这个人面前总有些不太放得开。先前不知道他是宁王的时候,徐道子短暂地惑于他的温柔,现在知道他是自己这个身躯可能的生身之父,又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宁王仔仔细细望着他低垂的脸庞,先前这个少年打量室内华贵装潢的时候,显出几分单纯的好奇,清澈的大眼睛里并未带上分毫欣羡和贪欲,他心里微微一动,原本只是顺手将他带进来,想要问些话,看情势,却又倒有几分希望他真是自己的儿子。
但是儿子……可能么?
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其实在脑海中早已模糊大半。但是,眼前这个少年给自己的那种清澈、纯净的感觉,其实和那人多少是有些相似的。
难得地有些出神,徐道子被他这么一看,感觉更是不自然了。
当然,这个人和他徐道子之间,本身关系都没有。是玉冥的身体将他们联系到一处。而现在心脏砰砰直跳的紧张的感觉,以及胸口阵接着一阵的窒息般的别扭和忐忑,还有那不细细体察根本感觉不出来的涌动着的喜悦,徐道子知道,这是属于玉冥的情绪。
少年长于龙蛇混杂的勾栏院,四周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徐道子脑海中还有部分玉冥的零星记忆,知道他是个善良而又带着几分偏激,软弱而又有时候会不合时宜地倔强起来的个性。这样敏感的少年,在那样的成长环境里,背负着孤儿寡母的背景,又怎么能够开心的起来呢。
徐道子不禁也有些出神,他记忆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画面。
穿着半新不旧的厚厚棉袄的小孩儿,就在大冬天,抱着脑袋缩在个偏僻的院落,身上沾满带着灰尘的薄雪,把脸埋在膝盖里,哭的声嘶力竭。
那是属于这个身体的回忆,徐道子知道自己并未经历过。但是心脏涌上的阵痛,令他不禁有些呼吸急促起来。
关怀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了?”
徐道子才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将手抱住脑袋,将整个身体缩到书房的一个角落。宁王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手上还端着热腾腾的茶盏,另一只手伸过来,似乎是要搀扶他把。
徐道子反射性地伸手拍过去,杨磊手上的茶盏一下子被他的袖口掠过,哗啦一声,杯口倾倒出来的茶水朝着徐道子的身上泼过去,徐道子背后就是墙根,避无可避之下,被淋了一身。
杨磊才反应过来,手掌斜止住茶水倾泻之势,急声问:“你怎么样?”
徐道子一下子回过神来,丝丝地叫道:“好烫好烫!”
茶水无巧不巧朝他的下三路倒下来,烫到肚子和膝盖、小腿,好在衣服还算厚实,肚子也就热了一下,然而下面裤子并不算太厚,茶水顺着小腿流到靴子里,徐道子啊地跳下脚,忽然身体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之后屁股一软,却是坐到那个软榻之上。
杨磊蹙眉在他身前半蹲下来,边对着外面喊声:“苏叶!叫他们把冷水巾帕拿进来!”
只听外面一声应诺,徐道子觉得在别人的地头麻烦别人有不好意思。刚才宁王拉着他从侧门进来,他就觉得似乎有许多道视线若有若无萦绕在自己周身,却顾忌玉竹心和薛奉云可能就在此处,不方便用灵觉在里勘察。
但是声吩咐下去,也就等于光明正大宣示他在里做客。
徐道子动下身体,低声道:“上次不知是宁王,多有得罪。”
“得罪什么啊?上次是们误闯,礼数可周到的很。”杨磊嘴上打着趣,手上可也不慢,将徐道子一只脚抬起来,也不嫌脏,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给他解着靴子,“你这孩子,太不小心了,我看看烫伤了哪里,用冷水敷一下,否则这么漂亮的皮肤,留疤就不好了。”
徐道子缩一缩腿,发现对方动作看似轻巧温柔,实则无法轻易挣脱,再挣扎又显得自己矫情,身上又实在不怎么舒坦,只能无奈道:“多谢王爷。”
右脚的靴子脱下来的时候,露出一只玉白秀致的脚掌,脚踝盈盈握,小腿肚子那里被烫红小片。杨磊蹙眉,恰巧这时一个灵巧的小厮端着冷水巾帕进来,杨磊吩咐道:“再拿一件衣衫和厚靴子进来,要厚些的。”
小厮躬身放下,便领命退出去。
杨磊沾湿绸缎巾子,对准伤处覆上去,正准备解另一边靴子的时候,徐道子忽然动了一下,不太自然地道:“那个……还是自己来吧。”
杨磊轻轻拉高他裤腿,正容道:“年既是在我这里出的事,自然不能让你自己处理。”
徐道子心里暗叹一声,这个宁王态度实在暧昧,既不像是要将他认祖归宗,也不像是要与他形同陌路。他明明记得,十五年前他游历紫霞山,从一群卫道士手里救下一个怀有身孕的天狐族的少年,给他接生的那个男婴,应该就是这个玉冥了。也就是说,玉冥的生身母亲,根本就不是玉冬。
那么,和玉冬当年传出那般轰轰烈烈绯闻的宁王,如果真的和玉冬有暧昧的话,那么他这个玉冬的养子,其实根本与宁王关系都没有。
所以他肯定,宁王一定是误会了,误会他是当年红颜知己给自己诞下的私生子。
无端地觉得自己脚上那个胎记实在乍眼,徐道子望着自己左脚的靴子褪下,正在紧张,果然,宁王抬起他的脚掌寻觅伤处的时候,一下子就愣住了,双眼睛直勾勾地瞪视着他的脚底。
只见左脚那白皙而透着浅浅粉晕的足心上,赫然竟是一块奇形印记占据大半脚掌。那印记鲜红似血,在那象牙般洁白柔润的肌肤上更是显眼异常,形状更是瑰丽无端,竟犹如只翱翔际的朱雀,振翅欲飞,引吭高歌的样子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杨磊彻彻底底愣住了。
徐道子侧目望他震惊神情,越发肯定他绝对见过这个胎记。之前他和玉冬起被张远之关在太师府的时候,有些半疯的玉冬的洗漱问题一直是他代劳。他曾经给玉冬洗过脚,很是确定的脚上没有这个东西。而之前在他还是徐衍的时候,给那个奄奄一息的狐族少年接生的时候,正好见到少年裸露足心有这个胎记,这个玉冥是他所出,因此继承自他也没什么奇怪的。
少年产后大出血,命不久矣的时候将还在襁褓中的婴儿玉冥托付给他,徐道子同情于他自然答应。印象中,少年阖上双目之前,眼睛一直注视着来时的方向,带着几分希翼几分绝望,轻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终于与世长辞了。
那个人的名字徐道子还记得,依稀是“贯之”什么的。少年轻声呼唤的样子太过于执拗哀伤,徐道子猜想那便是他的情人,孩子的父亲,便默默记下了,心里思忖有缘能遇见那人的话,当将少年死讯与埋葬的地方告知与他。
匆匆将少年下葬之后,由于他是方外之人,并不方便亲自抚养,便将孩子托付给家猎户收养。只不知后来如何辗转,附身而来的时候,这个玉冥已经以玉冬儿子的身份,住到了玉盏楼里。
杨磊颤抖的手轻柔地抚抚徐道子的足心,弄得他有些痒痒,却屏息静气,窥伺杨磊神情。      宁王虽然言行举止神采斐然,风度翩翩,堪称徐道子生平仅见的温雅美男子,但他心里总隐隐觉得,宁王的个性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而现在,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掠过那向来温柔的眼眸中的那丝露骨的惨然和悲伤,徐道子才觉得,那才是他真正情感的冰山一角。
徐道子怔之后,决定试试他,便故作不经意地叫了一声:“贯之。”
宁王杨磊如遭雷击,手上一颤,怔怔抬起眼睛望他。
这个反应,足以证明宁王同时认识那个少年和那个“贯之”,徐道子一下子不知何以为继,讪讪闭嘴。
却见宁王先是震惊,后是渐渐平静,再后来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须臾便又恢复镇静,竟接着给徐道子用冷水冷敷,只是声音带丝沙哑:“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徐道子轻声道:“是……我爹,告诉我的。”
“哦?”宁王的手微不可见颤抖了一下,拉高徐道子的裤管检查伤处,“爹……你爹,告诉你这个名字做什么呢?”
“你认识我爹,对吧。”徐道子笃定地道,“你就是‘贯之’,对吧?”
杨磊看了一下,基本上能检查到的地方都冷敷,剩下的都是衣物掩盖住,除非脱下来。他想也不想便伸手去解徐道子的腰带,啪的一下,徐道子的手牢牢按住,“你做什么?”
杨磊见他不乐意,也不勉强,缩回手微笑:“我儿子还比你大些,再说我并不好男风,更没有豢养稚龄少年的兴致,你不愿我帮忙?”
徐道子慢慢放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我只是不习惯陌生人和那么亲密。——你不好男风?”
“怎么了,谁和你这么说吗?我喜欢男人?”杨磊声音很平淡,徐道子发觉,似乎自从看见自己脚上的胎记之后,杨磊一直心神不宁,先前温柔的态度虽然还在,但多少有些露出真正冷淡的个性,徐道子倒是松了一口气。
杨磊有些锲而不舍地追问:“谁喜欢男人?你爹么?”
徐道子端详着他的脸,摇摇头,“嗯,那看来我是猜错,你不是他。”
杨磊一怔:“他是谁?”
“我另一个父亲啊。”徐道子泰然自若道:“爹是爹,我还有另一个父亲啊,但是爹从不告诉我他是谁。”
“另一个父亲?”杨磊忽然大笑:“孩子,人之身生于父母,阴阳交合才会有孩子的降生。爹不可能一个人生,该追究母亲是谁,而不是追究什么另一个父亲。”
“我没有母亲。”徐道子脸色沉下来,“我有两个父亲。一个是爹,一个是未曾谋面的另一个父亲。是爹千辛万苦生我下来的,是他怀胎十月千辛万苦生我下来的,是他和另一个父亲的孩子。”
他隐约窥见当年的情况之一,隐隐认定是杨磊对不起那个叫做“玉阙”的少年,便索性试他一试,果真,杨磊并不知道玉阙为他生下了孩子。
“荒谬!”杨磊果然不信,他站起身来,尽管刚才还在给徐道子半蹲着身体检查伤处,站起来还是气势惊人,毕竟潢贵胄。
“你不知道他是天狐族人吗?”徐道子轻声道。
“天狐……我知道他是天狐。”杨磊有些语无伦次,须臾又镇静下来,很有些烦躁地踱两步,“那又如何?”
“王爷有所不知。”徐道子道:“天狐族人,除了青春常驻,容姿过人,身怀媚术之外,还有一个世人不知的秘密,那便是男女皆拥有孕育后代的能力。”
他说话的时候盯着杨磊的眼睛,果然望见一瞬间的慌乱动摇。
“不……不可能。”杨磊反驳:“阴阳有序,人伦之道,莫非天狐族竟能逆天而行?”   “那便不可能吧。”徐道子一时间感到有些厌烦,他原本想要将玉冬的安全托付于杨磊,让他将带出去,现在看来,这个王爷风流债可是多得很,不止和玉冬有暧昧,更有可能和少年玉阙有过度春风,而且,他那两个儿子比之自己还要年长,还是王妃所出。
那就只可能说明一件事,不管是玉冬还是玉阙,他都只是抱着轻率的心态玩玩而已。    而这个杨磊,似乎根本就对男男之恋不以为然,徐道子很难想象他真的和玉阙有过什么。莫非,他竟真的不是玉冥的另一个生父?
但是如果不是,他又为何对于自己脚上和玉阙完全致的胎记反应如此地强烈,又为何默认自己就是那个“贯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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