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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心系天下

书籍名:《寒水逆鳞》    作者:浅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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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戚少商走进顾惜朝的大帐中时,帐内已经是一片狼藉,文书军报散落一地,条案上的笔墨纸砚也都被扔到了地上,衣架倾倒,水盆打翻,仿佛是被狂风席卷过一般。
顾惜朝站在当地,背对着帐门,后背犹自一上一下地起伏。
戚少商停住脚步,从地上拣起一份文书,拍了拍上面的土,却不知道放到何处,只得拿在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老八……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戚少商唇边勾起一抹笑容来,“竟然懂得公私分明了。看来,是你教得好……比我强!”
顾惜朝慢慢地转过身来,平复了呼吸,冷剔着眉目:“是啊!十多年过去了,他的确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冲动无知的连云寨老八了。”
戚少商的笑纹加深,酒窝堪堪地跳了出来。
“哼!可是,戚少商,你倒是年纪越长,越出息了!”顾惜朝微眯起眼,盯着他,“连穆鸠平,都可以指着鼻子骂你了!”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狠决无俦。
戚少商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不动,也不说话。
顾惜朝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感觉忍无可忍,回身一脚踹在条案上,立时将那长愈一丈的红木条案踹倒在地。
随后,他仿佛一头发怒的豹子,在帐中走来走去,来回打转,扯下帐柱上挂着的逆水寒宝剑,狠狠地拔出来,掠到戚少商面前,将剑锋放在他的颈上。
“戚少商!你……”顾惜朝怒容毕现,墨黑的双瞳中燃着熊熊怒火,“你这一副悲天悯人、舍我其谁的样子,给谁看呢?你想成仙,还是成佛?”
戚少商淡淡地道:“惜朝,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顾惜朝怒气更胜,“应该我问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大罗金仙吗?还是你自认为比神仙还厉害?能够把这个世上的杀戮纷争,一手承担,一肩扛下?”顾惜朝扔下手中的剑,上前一把揪住戚少商的衣襟,“你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自私任性妄为的为自己活一回?”

戚少商的笑容,终于渐次淡了下去,他的眼睛忽然迷茫得像蒙上了一层水气。
“惜朝,也许,我这一生的自私任性,都在你身上……用尽了!”
顾惜朝仿佛胸口被擂了一记重锤,整个人都蒙了,他手下松开,向后踉踉跄跄地一退。
苦笑一声:“呵呵!原来,你从来没有忘记过……”
――只是,你用爱,把那些仇恨和血迹,深深地埋葬了起来。
戚少商垂下眼睫,轻轻地说道:“长恨此身非我有!这,是我欠这个天下的。”
“你忍辱负重,哪怕留下一世污名,也要来还你欠这个天下的债?”顾惜朝忽然有点哀伤,“那么我呢?你让我用什么,来还欠你的债?”
戚少商心中掠过一丝锐痛,他上前慢慢地环住那具微微颤抖的清瘦身体。“你已还过了。七略公子,大宋朝的扬眉吐气,就是你还给我,最好的礼物。”
他叹了叹气,又说:“我知道,你明白了。可是,却还一直假装不知道。只盼着,能够将这一仗打好,哪怕我身死于此,也无所谓了。可是,你毕竟是顾惜朝,是不甘愿被折断翅膀的海东青。你想得深远,韩世忠这几个人很好,只要再历练一段时日,他们便能够成长为真正的栋梁之材;还有抗辽义军这支队伍,也是一样利器。将来,凭着这些,进可御敌于国门之外,退可救中原天下于末世之危。”
顾惜朝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你……你明白?”
戚少商一手抚上他的脸:“你既然明白我?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你?”
顾惜朝脱开戚少商的怀抱,负手看向帐壁上悬着的宋辽金三国地形图,沉声说道:“唉……若是能够给我十年时间,我定要为大宋打造一支无敌于天下的骑兵,纵横宇内,驰骋天下,叫万国来朝!”
戚少商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决然说道:“好!顾公子,我就给你十年!”
“什么?”顾惜朝侧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戚少商转到他面前,双手放在他的肩上,深深地看着他:“惜朝,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的。年轻的时候,我曾经以为,凭着自己的一把剑、一双手,就可以荡涤出一个清明世界来,让天下百姓不再受那兵灾战乱之苦!当年你告诉我,这个世上还有一样东西,是更重要、更有用的。那,就是……权势!身居高位,执掌权柄之人,不怜惜百姓,不报效国家,逞私欲、纵野心,对内不能安百姓,对外难以御外侮。若不是因为这些,你我不会空襄知音遗恨,你也不会报国无门,我更不会失去那么多的兄弟朋友。你若说我没有放下当年的一切,也并不尽然。老八,尚且能够不徇私仇,以大局为重,我又何尝会因自己个人的恩怨情仇而枉顾天下百姓的性命福祉?这段时间以来,我想了很多,若是能够以一时权柄,使天下百姓过上几年平稳安康的日子,我戚少商个人的荣辱生死,又何足惜?”

顾惜朝挣开他,厉声问道:“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今日的牺牲隐忍,能够换来天下的和平?莫非,你没有看到,契丹、女真、大宋乃至西夏、高丽等国,群雄并起,征战不休,你自己不也正带着兵马踏在别人的国土上吗?除非天下一统,否则永无安宁之日。”
“我怎么不明白?”戚少商凝眸深望着他,“只是,我和你一样,偏偏有个执拗的脾气,越是做不到的事情,便偏要去做。如今,金强,而宋辽弱!辽国倾覆在即,大宋若无自保之法,那便会重蹈辽国灭亡的足迹。可是,若当日不发兵攻辽,萧寒星挥戈南下,还是会导致大宋亡国的命运。今日,我既已掌大金权柄,那么便少不得要替大宋,替你多争取一些时间。那时候,你就可以专心为大宋打造军力、改革弊治,也好令各方忌惮,不敢觊觎我中原河山。”
顾惜朝反诘道:“若是,你阻不了完颜晟南侵呢?”
戚少商目光一凝,冷颜说道:“能阻一时,便是一时。若是真的阻不了,那便拼上我一死……”
“不许!”顾惜朝痛呼一声,紧紧抱住他。
“只要你手下够快,即便阻不了金军南侵,大宋也不至于败亡!”戚少商温和地抚上他的背,“惜朝,为了天下,也为了你的那个梦想。我们……”
顾惜朝将头放在戚少商的肩上,心中一片寒凉:“当我的梦想,实现的那一天,你的死期也不远了,是吗?”
“傻子,这些年来,你不是总说,我老挡在你前面吗?这一回,我再也不挡着你了,你放手去搏,放手去做。征战杀伐,朝野党争,只要你想用的手段,尽量去用。我再也不会过问你,埋怨你半句。”戚少商温柔地蹭蹭他的鬓角,将整个人都包裹在怀中。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打在戚少商的脸上。
顾惜朝掠开几步,站定,怔怔地望着他。
“戚少商,我一直以为,我自己够狠!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你……最狠!你给全天下人,都带去希望,可是唯独给我留下的,全是绝望!我是害过你,欠过你,但是我自己也挣扎得身心俱伤。可你呢?你什么都不用做,就那么看着、忍着,就……能够……杀死我了!”
他的双眼通红,脸色苍白。
平生“笑揽风云动、睥睨天下轻”的气概风华,都已化作了七分伤痛、三分惘然。
――既然如此,又何必逆人伦、背世情、负尽红颜地“爱”这一场?
顾惜朝走到帐角一张矮榻边,慢慢地坐了下去,心上已经空成了一片,再也没有半点思绪。
戚少商看着他,心中也痛到了极点,只是,他说不出来。
旧日的伤口,仿佛又在隐隐作痛。
那一处,曾经直切到心肺的伤口,被一股真气顶着,嗓子里一甜,便喷出一口血来。
顾惜朝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戚少商抹了抹嘴角,凄然冲他一笑,说:“没事,我先去了,你好好歇着罢!”
他俩本是极坚强果决之人,历经多少磨难,都能够坚忍不拔,不惧生死。
可是,深情挚爱,眼看就要化作流水落花,从此之后,天涯羁旅,人世茫茫,相约今生的美梦便已化作泡影。
然而为国、为民、为天下,雄心抱负、男儿志气,又怎忍抛却?
戚少商懂得顾惜朝,顾惜朝也明白戚少商,一路行来,彼此的决心想法,都已知晓,他们也都隐隐感到,相聚之日不会太长久。
只是,这一下挑明,心中却是难以承受,万分伤痛,于是血气内阻、真气凝滞,一时之间都似那世间为情所苦、为情痴迷的小儿女一般,迷了心智、惘了神思,哪里还有半点狠勇果决、心机算计?
顾惜朝忽然微微笑了出来,似有赞叹之意地说:“好啊!你去罢。”
戚少商为那个如烟雨细柳般的笑容略失了失神,便走了。

戚少商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是一时之间,前路也茫茫,人迹也渺渺。
他索性,坐到一处废墙残垣上,怔怔地看着天空。
此时,月已上中天,光华如水,温润似玉。
仿佛,某个皎洁如明月一般的人,随着月光,缓缓地浸入他的心里。
或许,自从当年在那漠漠寒沙中的一凝眸、一抬眼间,那个人,便在他心里了,直至如今,夜夜难忘。
他抬起手,慢慢地朝那明月伸过去。
只是,任凭他再如何努力,也触不到……
看看手上,是一抹鲜红的痕迹。
血迹……

忽然间,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涌上心头……
那一年,他还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波涛汹涌的怒江边,悬崖蔽空,耸入云端。
他和她,还有他的兄弟、她的姐妹,站在那一处大好河山之上,壮怀激烈、无比畅快。
她的眼光落在那一处的火红蔷薇上,他便若鲲鹏展翅般飞落而下,去替她摘取那朵蔷薇。
后来,她开心的将那朵花戴在了头上,笑得人比花娇。
只是,她不知道,那朵蔷薇,是带刺的。
他摘花的时候,刺破了手指,指上便留着这同样的血痕。
然而,他心里却更加高兴。
因为,在他心里,她便如同这一朵带刺的蔷薇,美丽而刺人!
那种感觉,刺激着他年少冲动而又永不言败的心,令他日思夜想,竟成深情。
可是后来,他发现她渐渐的变了,变得为他委曲求全,变得柔媚和顺。
年少时,那种令他痴迷神往的刺激,渐渐变了味道。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着他的一个承诺,等着他安定下来,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回那种年少时的激情和心动了。
等到世事易变,他逃亡到她那里,再相见的时候,她对他仍有情在,只是也已倦了、淡了。
而他心中那朵带刺的蔷薇,也变成了一个永远的想念。

“这情啊!爱啊!哪里值得倾尽一生呢?”那个清朗似风、雅致如柳的男子,曾经这样淡淡地说过。
究竟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
三生石上印,杜鹃啼红血,即便深刻如斯,岂非迟早有磨灭的一天?
那么,若是没有了你知我琴音中的情怀,我知你心胸中的抱负,“知音”二字又从何而来?
功名志业可作尘土,然而英雄志气怎堪消磨?
了却君王天下事,何计生前身后名。
不为君,不为名,不为那一朝一姓的天下,只为这芸芸众生,你我此生情怀,士为知己者死,又何妨?
……

顾惜朝抱膝坐在帐中,月光斜射进来,仿佛在他身上浸透了霜雪。
如此夏夜,流萤闪过,恍惚又是乍见还忘之时。
十一年前的这样一个夏夜,他们冲破最后一重阻碍,于醉后结合,从此沉沦。
一年前的这样一个夏夜,他在当年初见他的地方,对他遥遥想念。
今天这样一个夏夜,他与他,对着同一轮月色,却是想着他们永远没有希望的未来。
月明千里故人稀,他曾经无限感慨地对他说。
莫非,此生的相遇,当真是一个错?
既然遇到,又为什么,终究要错过?
我既知你情怀,又怎忍困龙于渊?
所以当日拼得一死,便也要助你扶摇直上。
我既然同样心怀天下,又怎肯躲在你的背后,任凭你一身挡风挡雨,而自己无所作为?
我带兵来此的时候,你已知道我的决心,即便心痛难受,也要与我共襄霄汉,并肩而战。
我们成全了天下事,却负了今生情。
可是,这又能怪谁?怨谁?
要怨,就只能怨,你是戚少商,而我是顾惜朝!
怪,只怪这个纷乱无常的世事。
当此乱世,我辈怎肯偷生苟活,独善其身?
男儿在世,又怎能不披决霄汉,肩负天下之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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