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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气节

书籍名:《朱自清文集》    作者:朱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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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先生指出'士节'的两种典型:一是忠臣,一是清高之士。他说后者往往因为脱离了现实,成为'为节而节'的虚无主义者,结果往往会变了节。他却又说'士节'是对人生的一种坚定的态度,是个人意志独立的表现。因此也可以成就接近人民的叛逆者或革命家,但是这种人物的造就或完成,只有在后来的时代,例如我们的时代。冯先生的分析,笔者大体同意;对这个问题笔者近来也常常加以思索,现在写出自己的一些意见,也许可以补充冯先生所没有说到的。







  气和节似乎原是两个各自独立的意念。《左传》上有'一鼓作气'的话,是说战斗的。后来所谓'士气'就是这个气,也就是'斗志';这个'士'指的是武士。孟子提倡的'浩然之气',似乎就是这个气的转变与扩充。他说'至大至刚',说'养勇',都是带有战斗性的。'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义'就是'有理'或'公道'。后来所谓'义气',意思要狭隘些,可也算是'浩然之气'的分支。现在我们常说的'正义感',虽然特别强调现实,似乎也还可以算是跟'浩然之气'联系着的。至于文天祥所歌咏的'正气',更显然跟'浩然之气'一脉相承。不过在笔者看来两者却并不完全相同,文氏似乎在强调那消极的节。







  节的意念也在先秦时代就有了,《左传》里有'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的话。古代注重礼乐,乐的精神是'和',礼的精神是'节'。礼乐是贵族生活的手段,也可以说是目的。







  他们要定等级,明分际,要有稳固的社会秩序,所以要'节',但是他们要统治,要上统下,所以也要'和'。礼以'节'为主,可也得跟'和'配合着;乐以'和'为主,可也得跟'节'配合着。节跟和是相反相成的。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可以说所谓'圣达节'等等的'节',是从礼乐里引申出来成了行为的标准或做人的标准;而这个节其实也就是传统的'中道'。按说'和'也是中道,不同的是'和'重在合,'节'重在分;重在分所以重在不犯不乱,这就带上消极性了。







  向来论气节的,大概总从东汉末年的党祸起头。那是所谓处士横议的时代。在野的士人纷纷的批评和攻击宦官们的贪污政治,中心似乎在太学。这些在野的士人虽然没有严密的组织,却已经在联合起来,并且博得了人民的同情。宦官们害怕了,于是乎逮捕拘禁那些领导人。这就是所谓'党锢'或'钩党','钩'是'钩连'的意思。从这两个名称上可以见出这是一种群众的力量。那时逃亡的党人,家家愿意收容着,所谓'望门投止',也可以见出人民的态度,这种党人,大家尊为气节之士。气是敢作敢为,节是有所不为——有所不为也就是不合作。这敢作敢为是以集体的力量为基础的,跟孟子的'浩然之气'与世俗所谓'义气'只注重领导者的个人不一样。后来宋朝几千太学生请愿罢免奸臣,以及明朝东林党的攻击宦官,都是集体运动,也都是气节的表现。







  但是这种表现里似乎积极的'气'更重于消极的'节'。







  在专制时代的种种社会条件之下,集体的行动是不容易表现的,于是士人的立身处世就偏向了'节'这个标准。在朝的要做忠臣。这种忠节或是表现在冒犯君主尊严的直谏上,有时因此牺牲性命;或是表现在不做新朝的官甚至以身殉国上。忠而至于死,那是忠而又烈了。在野的要做清高之士,这种人表示不愿和在朝的人合作,因而游离于现实之外;或者更逃避到山林之中,那就是隐逸之士了。这两种节,忠节与高节,都是个人的消极的表现。忠节至多造就一些失败的英雄,高节更只能造就一些明哲保身的自了汉,甚至于一些虚无主义者。原来气是动的,可以变化。我们常说志气,志是心之所向,可以在四方,可以在千里,志和气是配合着的。节却是静的,不变的;所以要'守节',要不'失节'。有时候节甚至于是死的,死的节跟活的现实脱了榫,于是乎自命清高的人结果变了节,冯雪峰先生论到周作人,就是眼前的例子。从统治阶级的立场看,'忠言逆耳利于行',忠臣到底是卫护着这个阶级的,而清高之士消纳了叛逆者,也是有利于这个阶级的。所以宋朝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原先说的是女人,后来也用来说士人,这正是统治阶级代言人的口气,但是也表示着到了那时代士的个人地位的增高和责任的加重。







  '士'或称为'读书人',是统治阶级最下层的单位,并非'帮闲'。他们的利害跟君相是共同的,在朝固然如此,在野也未尝不如此。固然在野的处士可以不受君臣名分的束缚,可以'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但是他们得吃饭,这饭恐怕还得靠农民耕给他们吃,而这些农民大概是属于他们做官的祖宗的遗产的。'躬耕'往往是一句门面话,就是偶然有个把真正躬耕的如陶渊明,精神上或意识形态上也还是在负着天下兴亡之责的士,陶的《述酒》等诗就是证据。可见处士虽然有时横议,那只是自家人吵嘴闹架,他们生活的基础一般的主要的还是在农民的劳动上,跟君主与在朝的大夫并无两样,而一般的主要的意识形态,彼此也是一致的。







  然而士终于变质了,这可以说是到了民国时代才显著。从清朝末年开设学校,教员和学生渐渐加多,他们渐渐各自形成一个集团;其中有不少的人参加革新运动或革命运动,而大多数也倾向着这两种运动。这已是气重于节了。等到民国成立,理论上人民是主人,事实上是军阀争权。这时代的教员和学生意识着自己的主人身份,游离了统治的军阀;他们是在野,可是由于军阀政治的腐败,却渐渐获得了一种领导的地位。他们虽然还不能和民众打成一片,但是已经在渐渐的接近民众。五四运动划出了一个新时代。自由主义建筑在自由职业和社会分工的基础上。教员是自由职业者,不是官,也不是候补的官。学生也可以选择多元的职业,不是只有做官一路。他们于是从统治阶级独立,不再是'士'或所谓'读书人',而变成了'知识分子',集体的就是'知识阶级'。残余的'士'或'读书人'自然也还有,不过只是些残余罢了。这种变质是中国现代化的过程的一段,而中国的知识阶级在这过程中也曾尽了并且还在想尽他们的任务,跟这时代世界上别处的知识阶级一样,也分享着他们一般的运命。若用气节的标准来衡量,这些知识分子或这个知识阶级开头是气重于节,到了现在却又似乎是节重于气了。







  知识阶级开头凭着集团的力量勇猛直前,打倒种种传统,那时候是敢作敢为一股气。可是这个集团并不大,在中国尤其如此,力量到底有限,而与民众打成一片又不容易,于是碰到集中的武力,甚至加上外来的压力,就抵挡不住。而一方面广大的民众抬头要饭吃,他们也没法满足这些饥饿的民众。他们于是失去了领导的地位,逗留在这夹缝中间,渐渐感觉着不自由,闹了个'四大金刚悬空八只脚'。他们于是只能保守着自己,这也算是节罢;也想缓缓的落下地去,可是气不足,得等着瞧。可是这里的是偏于中年一代。青年代的知识分子却不如此,他们无视传统的'气节',特别是那种消极的'节',替代的是'正义感',接着'正义感'的是'行动',其实'正义感'是合并了'气'和'节','行动'还是'气'。这是他们的新的做人的尺度。等到这个尺度成为标准,知识阶级大概是还要变质的罢?







  1947年4月13、14日作。







  (原载1947年5月1日《知识与生活》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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