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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严肃

书籍名:《朱自清文集》    作者:朱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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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传统的看法,文章本是技艺,本是小道,宋儒甚至于说'作文害道'。新文学运动接受了西洋的影响,除了解放文体以白话代古文之外,所争取的就是这文学的意念,也就是文学的地位。他们要打倒那'道',让文学独立起来。所以对'文以载道'说加以无情的攻击。这'载道'说虽然比'害道'说温和些,可是文还是道的附庸。照这一说,那些不载道的文就是'玩物丧志'。玩物丧志是消遣,载道是严肃。消遣的文是技艺,没有地位;载道的文有地位了,但是那地位是道的,不是文的——若单就文而论,它还只是技艺,只是小道。新文学运动所争的是,文学就是文学,不干道的事,它是艺术,不是技艺,它有独立存在的理由。







  在中国文学的传统里,小说和词曲(包括戏曲)更是小道中的小道,就因为是消遣的,不严肃。不严肃也就是不正经;小说通常称为'闲书',不是正经书。词为'诗馀',曲又是'词馀';称为'馀'当然也不是正经的了。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意在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倒是中国小说的正宗。中国小说一向以'志怪'、'传奇'为主。'怪'和'奇'都不是正经的东西。明朝人编的小说总集有所谓'三言二拍'。'二拍'是初刻和二刻的《拍案惊奇》,重在'奇'得显然。'三言'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虽然重在'劝俗',但是还是先得使人们'惊奇',才能收到'劝俗'的效果,所以后来有人从'三言二拍'里选出若干篇另编一集,就题为《今古奇观》,还是归到'奇'上。这个'奇'正是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的。







  明清的小说渊源于宋朝的'说话','说话'出于民间。词曲(包括戏曲)原也出于民间。民间文学是被压迫的人民苦中作乐,忙里偷闲的表现,所以常常扮演丑角,嘲笑自己或夸张自己,因此多带着滑稽和诞妄的气氛,这就不正经了。在中国文学传统自己的范围里,只有诗文(包括赋)算是正经的,严肃的,虽然放在道统里还只算是小道。词经过了高度的文人化,特别是清朝常州派的努力,总算带上一些正经面孔了,小说和曲(包括戏曲)直到新文学运动的前夜,却还是丑角打扮,站在不要紧的地位。固然,小说早就有劝善惩恶的话头,明朝人所谓'喻世'等等,更特别加以强调。这也是在想'载道',然而'奇'胜于'正',到底不成。明朝公安派又将《水浒》比《史记》,这是从文章的'奇变'上看;可是文章在道统里本不算什么,'奇变'怎么能扯得上'正经'呢?然而看法到底有些改变了。到了清朝末年,梁启超先生指出了'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并提倡实践他的理论的创作。这更是跟新文学运动一脉相承了。







  新文学运动以斗争的姿态出现,它必然是严肃的。他们要给白话文争取正宗的地位,要给文学争取独立的地位。而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里喊出了'吃人的礼教'和'救救孩子',开始了反封建的工作。他的《随感录》又强烈的讽刺着老中国的种种病根子。一方面人道主义也在文学里普遍的表现着。文学担负起新的使命;配合了五四运动,它更跳上了领导的地位,虽然不是唯一的领导的地位。于是文学有了独立存在的理由,也有了新的意念。在这情形下,词曲升格为诗,小说和戏曲也升格为文学。这自然接受了'外国的影响',然而这也未尝不是'载道';不过载的是新的道,并且与这个新的道合为一体,不分主从。所以从传统方面看来,也还算是一脉相承的。一方面攻击'文以载道',一方面自己也在载另一种道,这正是相反相成,所谓矛盾的发展。







  创造社的浪漫的感伤的作风,在反封建的工作之下要求自我的解放,也是自然的趋势。他们强调'动的精神',强调'灵肉冲突',是依然在严肃的正视着人生的。然而礼教渐渐垮了,自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带给中国的暂时的繁荣里越来越大了,于是乎知识分子讲究生活的趣味,讲究个人的好恶,讲究身边琐事,文坛上就出现了'言志派',其实是玩世派。更进一步讲究幽默,为幽默而幽默,无意义的幽默。幽默代替了严肃,文坛上一片空虚。一方面色情的作品也抬起了头,凭着'解放'的名字跨过了'健康'的边界,自然也跨过了'严肃'的边界。然而这空虚只是暂时的,正如那繁荣是暂时的。五卅事件掀起了反帝国主义的大潮,时代又沉重起来了。







  接着是国民革命,接着是左右折磨;时代需要斗争,闲情逸致只好偷偷摸摸的。这时候鲁迅先生介绍了'一面是严肃与工作,一面是荒淫与无耻'这句话。这是时代的声音。可是这严肃是更其严肃了;单是态度的严肃,艺术的严肃不成,得配合工作,现实的工作。似乎就在这当儿有了'新鸳鸯蝴蝶派'的名目,指的是那些尽在那儿玩味自我的作家。他们自己并不觉得在消遣自己,跟旧鸳鸯蝴蝶派不同。更不同的是时代,是时代缩短了那'严肃'的尺度。这尺度还在争议之中,劈头来了抗战;一切是抗战,抗战自然是极度严肃的。可是八年的抗战太沉重了,这中间不免要松一口气,这一松,尺度就放宽了些;文学带着消消遣,似乎也是应该的。







  胜利突然而来,时代却越见沉重了。'人民性'的强调,重行紧缩了'严肃'那尺度。这'人民性'也是一种道。到了现在,要文学来载这种道,倒也是'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不过太紧缩了那尺度,恐怕会犯了宋儒'作文害道'说的错误,目下黄色和粉色刊物的风起云涌,固然是动乱时代的颓废趋势,但是正经作品若是一味讲究正经,只顾人民性,不管艺术性,死板板的长面孔教人亲近不得,读者们恐怕更会躲向那些刊物里去。这是运用'严肃'的尺度的时候值得平心静气算计算计的。







  1947年4月23—25日作。







  (原载1947年10月1日《中国作家》第1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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