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世相物语 > 第28章 学艺琐思(4)

第28章 学艺琐思(4)

书籍名:《世相物语》    作者:林语堂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得体文章

  本日阅报,看见三中大会闭会宣言,文章做得太好,也就是太不好。宣言曰:“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本党举行第四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于首都,开会以来,咸以和衷共济之精神,共赴艰危,凡全国国民所祈求于本党与本党所应自效于国家者,无不精诚规画,力求实践。兹综举决议要点,郑重宣言,本党负建国之责,系安危之重,总理遗教,寤寐未忘,全民呼号,相需益亟。大会于此,敬先以共具之决心,昭告国人:(一)本党之责任,为求中国之自由平等。以巩固国家领土主权行政之完整,苟有侵犯及于此者,誓与国人以全力抵御而恢复之;(二)本党之责任,为集中国族之全力,以保障世界之和平,其有危害世界之和平者,誓领导全国国民,与世界尊崇信义之民族,共同努力以弭辑之;(三)本党之责任,为训政完成以后实现宪政,以归政权于全民。凡一切有效而又正确之途径,誓秉总理遗训,与约法成规,以全力赴之。大会既具此决心,并深信必全国一心一德,乃克有成,故首先遵循总理遗训……”

  我们纯粹站在文学上的立场,批评此篇宣言的文章。说他好,是说他拟得很得体,面面周到,应该说的都说了。然而不好,就在此地,因为应该说的都说了,所以读者读了犹如未读,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是此等人,毫无所获。此篇所引几行,用之于三中全会固可,用之于四中,五中全会亦无不可。这是中国小学作文教学失策所致,还是一篇今夫天下救国策之变相!口头语多,实指事少,抽象名词多,精细确切语少,所以不好。我们有时感觉,西人演说宣言,虽然不甚典雅,文句冗长,读来反觉言之有物。我们必须推翻此种文学传统,建造说老实话的文体。其实在写信上,谈话上,中西习惯,也有这样的不同。中文函札,开头必是“握别数载,悬念殊殷”,西文信就不能这样写法。其实此信若为借钱,悬念殊殷,也不定借得到,悬念不殊殷,也不定借不到。其在谈话见客,西人开口,就是“此来为某某事”,十五分钟谈完便辞别而去。中国人之谈话,必分个起承转伏:第一段,叙阔别,谈寒暄。第二段,叙旧谊,追往事。第三段,谈时事,发感慨。第四段,拿起帽子要走时,才转入正题“有一小事奉托”。于是五分钟可说完的话,因为起承转伏,费了一小时才入题。办公的人,天天牺牲此种时间,也不知多少。故在谈话上做八股,在宣言上叙寒暄,实是中国人之特长。大会宣言开头文章,寒暄语太多,所以个人认为不好。

  文章五味

  近阅时文,多带酸味,诚以革命以来,言论权失,凡有讥讽时政者,动辄以反革命罪论。文人不敢直言,乃趋入歧途,社论名家所作,大抵婉约而不豪放,如缠足妇人。或说几句门面话,恭维要人,而字里行间求之,似有一肚子骚气,郁而不宣,其味苦涩,令人读得如见歌伎苦笑。小报记者,又转一方向,作俏皮语,其味奇酸。然亦有隽雅幽妙,耐人咀嚼者。此种俏皮文字,风行一时,实三五年来言论文之新格调,亦可谓政治革命之意外收获。至于大报之苦,小报之酸,皆时代使然。吾心酸苦,作文乃不得不酸苦。尝谓文章之有五味,亦犹饮食。甜,酸,苦,辣,咸淡,缺一不可。咸淡为五味之正,言论要以浅显明白晓畅为主,可以读之不厌。大刀阔斧,快人快语,虽然苦涩,常是药石之言。嘲讽文章,冷峭尖利,虽觉酸辣,令人兴奋。惟清甜文字,其味隽永,读者只觉甘美,而无酸辣文章读了肚里不快之感。此小品文佳作之所以为贵,大抵西人所谓“射他耳”Satire(讽刺),其味辣,“爱偷尼”irony(俏皮),其味酸,“幽默”Humors(诙谐),其味甘。《论语》收到及发表稿件,酸辣多而清甜少,亦可见幽默之不易。然五味之用,贵在调和,最佳文章,亦应庄谐并出。一味幽默者,其文反觉无味。司空图与李秀才论诗曰:“江岭之南,凡足资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中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知此而后可以论文。

  文章无法

  八股有法,文章无法。文章有法,便成八股。中国学生旧的好学桐城义法,新的好读修辞学科,研究文学的学生,必要求演讲“文学概论”,都是因为不知所云。西国教授亦好编“大学作文”课本,告诉人“每段须统一”,“各段意义须有演进”,都是向低能说话。其实文章体裁,是内的,非外的,有此种文思,便有此种体裁,意到一段,便成一段文字。凡人不在思想性灵上下工夫,要来学起承转伏做文人,必是徒劳无补。章学诚说得好:“诗之有音节,文之有法度,君子以为可不学而能,如啼笑之有收纵,歌哭之有抑扬,必揭以示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文史通义?文理篇》)他又说:“比如怀人见月而思月,岂必主远怀久客?听雨而悲雨,岂必有愁况?然而月下之怀,雨中之感,岂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怀,藏诸秘密,或欲嘉惠后学,以谓凡对明月与听霖雨必须用悲感,方可领略,则适当良友乍逢新婚燕尔之人,必不信矣。是以文学之事,可授受者,规矩方圆,不可授受者,心营意造……”(《文理篇》)袁子才曰:“若鹿门所讲起伏之法,吾尤以为不然。六经三传,文之祖也;果谁为之法哉?能为文则无法,如有法不能为文,则有法如无法,霍去病不学孙吴,但能取胜,是即去病之法也。房琯学古车战,乃至大败,是即琯之无法也。文之为道,亦何异焉?”(《书茅氏八家文选》)。茅坤一本“不得要领”之《八家文选》,不知误尽天下几许苍生?

  金圣叹本为吾所佩服,惟少读所批《水浒》,专在替施耐庵算“一伏”“二伏”“一承”“二承”啧啧称叹,试问施耐庵撰《水浒》行文时,果曾知其为一伏二伏乎?若不然,则所谓笔法,并无真实意义。且学了起承转伏的人,便能撰一本《水浒》吗?耶律大学费罗伯司教授William Lyon Phelps专治近代小说,其下“小说”定义,也不过说“A good story well told”(一个讲得好的故事),再清楚没有,甚可给求学“小说概论”的大学学生做当头棒喝。西方表现派如克罗遮(Croce)、斯宾干(Spingarn)及中国浪漫派之批评家如王充、刘勰、袁子才、章学诚,都能攫住文学创造之要领,可以说是文章作法之解放论者。惟其知桐城义法之不实在,故尤知培养性灵之可贵。

  论语录体之用

  有人问我,何为作文言,岂非开倒车?吾非好作文言,吾不得已也。有种题目,用白话写来甚好,便用白话。有种意思,却须用文言写来省便,有一句话,说一句话,话怎么说,便怎么说,听其自然相合可也。今人作白话文,恰似古人作四六,一句老实话,不肯老实说出,忧愁则曰心弦的颤动,欣喜则曰快乐的幸福,受劝则曰接收意见,快点则曰加上速度。吾恶白话之文,而喜文言之白,故提倡语录体。依语录体老实说去,一句是一句,两句是两句,胜于蹩扭白话多多矣。

  文人学子,有一种恶习惯,好掉弄笔墨,无论文言白话皆如此。语录体之文,一句一句说去,皆有意思。无意思便写不出,任汝取巧无用也。《论语》曾引龚自珍语,谓“圣者语而不论,智而论而不辨”,便是此意。不能语者作论,不能论者作辨,故语者论之精英,辨者论之糟粕。圣人未尝搬弄辞藻,堆文砌字,而《论语》句句传至后世,此所以为圣。稚老虽非圣人,却系狂人,善作狂语,一语中的,隐合道玄。如最近骂政府为土地堂,少做坏事比做好事好,听来幽默隽永,灵人肺腑。此便是一句可传的狂语,胜过十百篇白话四六也。

  夫语者何,心声也,心上忽然想起,笔下照样写出,故所写皆不失真意。龚子曰:“古之民莫或强之言也,忽然而自言,或言情焉,或言事焉,言之质不同,既皆毕所欲言而去矣。”语录皆心上笔下忽然之言也。金圣叹曰:“大君不要出头,要放普天下人出头”,此忽然之言也。又曰:“昆仑是河之源,只是昆仑有许大家私,出许多水”,亦忽然之言也。贯华堂古本《水浒传序》起句曰:“人生三十未娶,不应更娶,四十未仕,不应更仕”,亦忽然之言也。此三语皆语录体,作白话文者,肯如是说法乎?

  文言不合写小说,实有此事。然在说理,论辩,作书信,开字条,语录体皆胜于白话。盖语录体简练可如文言,质朴可如白话,有白话之爽利,无白话之噜苏。若“盖”“使”“抑”“曰”“皆”“无”“何时”“何地”等语皆文言,胜于白话之“因为”“倘使”“还是”“说”“统统”“没有”“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汝若曰“盖”“抑”“皆”“无”“何时”“何地”白话亦可用,我便不与汝计较;所要者,汝赞成用“盖”比用“因为”省便,用“抑……乎”比用“还是……呢”简练,便是与我同意。汝若又曰:语录便是白话,我亦不与汝计较;所要者,汝肯写出老实语录体,不写蹩扭白话体也。

  一人修书,不日“示悉”,而曰“你的芳函接到了”,不曰“至感,歉甚”,而曰“很感谢你”“非常惭愧”,便是噜哩噜苏,文章不经济。

  语录体亦可为诗。寒山子诗便是语录体。我看寒山子诗比白话诗质直,故好寒山词,恶白话诗。且举几个例:

  我在村中住,众推无比方;昨日到城下,却被狗形相;或嫌裤太窄,或说衫少长;挛却鹞子眼,雀儿舞堂堂。

  我见世间人,个个争意气,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阔四尺,长丈二。汝若会出来争意气,我与汝立碑记。

  东家一老婆,富来三五年。昔日贫于我,今笑我无钱。渠笑我在后,我笑渠在前。相笑傥不止,东边复西边。

  贫驴欠一尺,富狗剩三寸,若分贫不平,中半富与困。始取驴饱足,却令狗饥顿,为汝熟思量,令我也愁闷。

  寒山之诗如说话,故好(东坡以词说理,亦复如此)。当今白话诗如作古文,故不好。寒山骂人不会读诗,亦不会作诗,有二首曰:

  下愚读我诗,不解却嗤笑,中庸读我诗,思量云甚要,上贤读我诗,把着满面笑,杨修见幼妇,一览便知妙。

  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云不识蜂腰,仍不会鹤膝,平侧不解压,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

  我读《时代日报》“毛厕文学”偶见到几首好诗,其寒山拾得之流欤?屙屎之作亦胜白话诗万万也。

  语录体亦可用于政界。汪精卫之演讲中白话文之病,噜哩噜苏,不知说些什么。吴稚晖能说老实话,却中古文之病,思想无系统,糊里糊涂,不知想些什么。今者糊里糊涂已陪噜哩噜苏乘军舰赴庐山,解决吾国外交财政重要政策矣。白话四六与摩登八股开中政会议,解决下来,自然仍不免白话之噜苏与八股之糊涂。庐山电报,教人如何读得?呜呼,此亦吾提倡语录文之一动因乎?

  语录体作书札最宜,请以袁中郎尺牍为例。中郎尺牍,好到如此,知者甚少。兹录二篇,以为学作语录体书杞者倡:

  (一)与李子髯

  髯公近日作诗否?若不作诗,何以过活这寂寞日子也。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奕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寄,有以文为寄。古之达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景。每见无寄之人,终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政,这便是一座活地狱,更说甚么铁床铜柱刀山剑树也。可怜,可怜!大抵世上无难为的事,只胡乱做将去,自有水到渠成日子。子髯之才,天下事何不可为,只怕慎重太过,不肯拼着便做。勉之哉,毋负知己相成之意也。(语堂案:书中所谓“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以色为寄”,“以技为寄”等句,皆文言中最着实锻炼之语。若改用白话,又必噜哩噜苏。至若“天下事何不可为”“勉之哉”,文白转变之中极自然,正是语录体好处,不可错过。)

  (二)与沈广乘

  人作生吏甚苦,而作令为尤苦。若作吴令,则其苦万万倍,直牛马不若矣。何也?上官如云,过客如雨,薄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苦哉,苦哉!然上官直消一副残皮骨,过客直消一副笑嘴脸,薄书直消一副强精神,钱谷直消一副狠心肠。苦则苦矣,而不难。唯有一段,没证见的是非,无形影的风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尘,往往令人趋避不及,逃遁无地,难矣,难矣。尊兄清声华问,灌满耳朝,来札何为过自抑损?若弟则终为不到岸之苦行头陀而已矣。王宁海过姑苏,弟适有润州之行,不及一面,惆怅曷胜。

  《秋水轩尺牍》固应打倒,袁中郎尺牍,则应捧场。

  吾非欲作文学反革命者。白话作文是天经地义,今人做得不好耳。今日白话文,或者做得比文言还周章还浮泛,还不切实(且看下篇《母性之光本事》),多作语录文,正可矫此弊。且白话亦有不适用者,书札是也,字条是也,电报,法章,公文部令是也。今人或有提倡用白话做部令者,太不像样,何不改用语录体?

  吾向畜志编国文教科书,而中学文言白话过渡为最要关键,苦无良法。今知之矣,语录体乃白话文言过渡之津梁。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