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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学艺琐思(2)

书籍名:《世相物语》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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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尝谓文人作文,如妇人育子,必先受精,怀胎十月,至肚中剧痛,忍无可忍,然后出之。多读有骨气文章有独见议论,是受精也。既受精矣,见月有感,或见怪有感,思想胚胎矣,乃出吾性灵以授之,出吾血液以育之,务使此儿之面目,为吾之面目,中途作官,名利缠心,则胎死。时机未熟,擅自写作,是泻痢腹痛误为分娩,投药打胎,胎亦死。多阅书籍,沉思好学,是胎教。及时动奇思妙想,胎活矣大矣,腹内物动矣,母心窃喜。倘有许多话,必欲迸发而后快,是创造之时期到矣。发表之后,又自诵自喜,如母牛舐犊。故文章自己的好。

  四 会心之顷

  一人思想既已成熟,斯可为文。然一人一日中之思想万千,其中有可作文者,有不可作文者,何以别之?曰,在会心二字。凡可引起会心之趣者,则可为作文材料,反是则决不可。凡人触景生情,每欲寄言,书之纸上,以达吾此刻心中之一感触,而觉湛然有味,是为会心之顷。他人读之,有同此感,亦觉湛然之味,亦系会心之顷。此种文章最为上乘。明末小品多如此。周作人先生小品之成功,即得力于明末小品,亦即得力于会心之趣也。其话冲口而出,貌似平凡,实则充满人生甘苦味。

  会心之语,一平常语耳,然其魔力甚大。似俚俗而实深长,似平凡而实闲适,似索然而实冲淡。施耐庵所谓“所发之言,不求惊人,人亦不惊,未尝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尝闻也。”(《水浒传序》)

  会心之顷,时时有之。施耐庵曰:“盖薄暮篱落之下,五更被卧之中,垂首捻带,睇目观物之际,皆有所遇。”金圣叹曰:“诗者,人之心头忽然之一声耳,不问妇人孺子,晨朝夜半,莫不有之。”(《与许青屿书》)此语与上引袁中郎“妇人孺子真声”说正合。文人放弃此心声,剽窃他人烂语,遂感觉无话可说,其愚孰甚?

  陶靖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何等平常话,亦是何等佳句。李太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亦是何等平常话,亦是何等佳句。吾人阅此景此情,何日无之,惜不敢见真。见真则俯仰之际,皆好文章,信手而出,皆东篱语也。

  文章至此,乃一以性灵为主,不为格套所拘,不为章法所役。《谭友夏诗归序》曰:“法不前定,以笔所至为法。趣不强括,以诣所安为趣。词不准古,以情所迫为词。”是谓天地间之至文。

  可憎的白话六四

  《母性之光》

  某日到南京戏院观《母性之光》,明知此题目不通,亦必一往,不往如蚤咬痒也。剧情甚有意义,惟感伤处微俗,西人所编《二孤女》亦脱离不了此病。然为普通贩夫走卒编戏,或且不如此不能博得痛快淋漓之称赞也。二女明星皆演得好。惟剧中标目谈话,纯是不三不四的时行白话,决是鬼语,非人间语。现已记不得,惟记得(似乎是)慧英对小梅说“你若接收你父亲的意见”便如何。此是一句鬼话,人间话应谓“你若早听你爸爸的话”,便如何。此种对话,令我看时又如蚤子咬痒痒不止。现不肯为找文章材料,再去一一笔录下来,惟当时拿到一份《母性之光本事》(即说明书),已可代表剧中对话之一斑。

  已故刘大白曾骂古文为鬼话,其实以下圈点之白话,亦皆是鬼话。

  《母性之光》本事

  “在人语衣香中,音乐家寄梅,愉快的,殷勤的,招待他的来宾,他今天约了这些宾朋来是听他女儿小梅歌唱他新编制的新曲。当他立在宾朋中微笑的致过前词:这大厅中的空气便由于欢腾而转变到寂静。美丽如花样的小梅,便在这寂静的空气众目的殷切的视线之下经寄梅介绍于来宾之前。”

  “小梅歌罢小曲,掌声四起。因他有惊人艺色,来宾中戏院的主人和唱片公司主人便都坚约登台表演和灌音。迨来宾散去,寄梅与小梅喜极若狂,但小梅之母--慧英--像播下了什么不幸的种子一样的惧虑和悲哀。”

  “慧英是小梅的生母;但寄梅不是小梅的生父。小梅的生父,家瑚,是十年前军阀铁蹄下逃脱的革命者。那时,小梅尚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当家瑚别离慧英时,他曾流露着极恳切而含有深痛的目光切嘱于慧英要好好的教育他的小孩子,但是后来,慧英因困于生活经济,又难于教育她的孩子,便不得已而改嫁寄梅。可是他太失望了,小梅长成竟受了寄梅麻醉,女人最可畏惧的物质贪欲和虚荣心她渐渐的都被培植养成。可是小梅并不知另有其父,而慧英亦不肯对她说明,一颗受了重创而残破的心灵是永久的蕴藏在她的怀抱。

  “这天,小梅参加一个盛大的音乐会。慧英在这大会中遇见了前夫家瑚。当家瑚的一个面部轮廓触到慧英的眼帘时,她早呆了。”(下略)

  末句云:

  “她的悲歌,她的血泪,观众们的同情伤感心弦的紧张--就在这悲歌,血泪,观众们的同情伤感心弦紧张时,绣幕缓缓的垂落了。”

  此文并非比普通白话文不通,其语法亦普通白话文所常见之语法。此种语法,好在谨严,不善用之,则病噜苏。所圈几句,谓其噜哩噜苏,谁曰不宜?当系食洋不化者所作。文学革命,刚排去骈四俪六,却又迎进来新四六。吁,吾憎之甚。

  国文讲话

  国文是中国人的文章之省,自中国人言之,不必说中国二字,大家已可了解。这样讲,国文二字所以与他国蟹行文字别,与国医,国骂,国食义重在国字同。所以怎样才像中国人的文章,便就是国文,反是便不是国文。比如冯玉祥从前通电,骂吴稚晖为“苍髯老贼,皓首匹夫”,我们便觉得这不是国文,因为太不像中国人的说话,不合中国通电体裁。张学良下野通电,“有生之日即报国之年”,我们读来,很像中国人的话,便是得体国文。

  尝谓中文之所谓“通”,便是西文之所谓Idiomatic,通非通,乃合语言习惯问题,而非文法问题。凡合中国语法,或语言习惯者皆谓之通。例如《春秋》:“夏,享公。”虽无主语,然既合语言习惯,便可谓之通。又如魏国公太师秦桧割地通和时,作一篇赦河南州军文,末述大金功德,兀突认为国文不通,桧乃令程克俊为文曰:“上穹悔祸,副生灵愿治之心,大国行仁,遂子道事亲之孝,可谓非常之盛事,敢忘莫报之深恩……。”于是兀突认为这是很通的国文,因为曰仁曰孝,曰盛事,曰深恩,都很合中国语言习惯。

  一国文字,为一国文化精英所寄托,所以各能表现其不同的民族精神。在中国,因为特别关系,读书成为特种阶级的专利,所以文章益趋巧妙,而所谓文章之含义,尤为特别,大概有黼黻文章之意,有条理,有文采的,才称为文。故文章二字,惟中国有之,西文Belles Iettres去文章之义尚远。比如“不抵抗”便有白话,“长期抵抗”,便有文采,是文章;“不攘外”,便有白话,“先安内”便有文采,是文章。这种国文,都是蟹行文字所无。至于武人忽然想起打仗,亦必“师出有名”,或吊民,或伐罪,当出师表做好时,如能文从字顺,辞达义安,文人便大家争相传诵道好。所不懂及受愚者,惟一些不知文章义法的平民而已。

  兹举国文作法须知三点:

  (一)曲达 孟子言“辞达而已”,自为文章正宗,千古不易。然此仅可为贤圣上智言之。因为达固妙,然吾辈既非贤圣,所欲达之言,也许平平而已,故必须加以文采。于是荀子进一步,主张“曲得所谓”。《非相篇》说:“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庸俗。”如墨子之徒,所作之文,便是好其实不恤其文,不恤其文,所以是是非非明,是是非非明,便无曲得所谓之妙,所以终身为鄙夫。鄙夫是不能作“深文周纳”的文章的。

  (二)吞吐 野蛮人打仗,擒一个,吃一个,向无所谓欲擒故纵,于是永远享不到七擒孟获的荣耀。在打仗之擒纵术,便是在文章上之吞吐术。上引冯玉祥含血喷人锋芒太露的话,论者以为欠涵养。冯氏至此吃其亏,乃不知吞吐所致。尽言招过,古有明训,故善行文者必不尽言,留个半截,为将来见面余地。故行文须多用“然而”,“则亦”,“假如”,“亦可”等字样。诗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如此左宜右有,将来享用无穷,是为君子。

  (三)轻松 行文忌急,忌露,忌冲口而出,上端已经言之。然欲勿急勿露,必先治心养性,读万卷书,胸怀豁达,是谓之涵养。言者心声而已,所以要做中国人文章,必先有中国人心地。故行文首须养生,饲鹅种菊,观云赏月,心地轻松,然后自我观之,世事如浮云,收回东北固好,奉送四省亦无妨。至此境地,然后轻舒皓腕,聊搦管城,于拇指与中指之间,不疾不迟,不重不轻,靠毛笔与白纸之接触,静悄悄的一字一字写出,如隔岸观火,评论是非,辩而不争,察而不激,不左不右,毋适,毋必,似战似和,亦晴亦雨,左派读之虽悲壮,右派读之亦温和,再引一两句王阳明“治心”做点缀,也就十分古雏。

  三法:曲达又可称烘云托月法,吞吐又可称龙翻凤舞法,轻松又可称隔岸观火法。三法工夫炼到,便成中国文人。

  怎样写“再启”

  我最喜欢看的是朋友书牍后的“再启”。一封书没有再启,就好像没有精彩,没有弹性,作信的人话真说完了。有时使你疑心这人不老实;他要向你说的话,在未执笔之先,早已布置阵势,有起有伏,前后连串好了,所以连信中的话也非出之真情,有点靠不住了。我们知道尺牍之所以成为文学,是因为它是真情最吐露,而最能表现个性的文字,而再启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他是尺牍中最能表露真情的一部分。再启中所给我们看见的是临时的感念,是偶忆的幽思,是家常琐细,是逸兴闲情,是涌上心头的肺腑话,是欲辩已忘的肝肠语,使人读之,如见其肺肝然。有时他所表现的是暗示函中失言的后悔(女子书牍中尤多),或是进吐函中未发之衷情。因为有这再启的暗示,回诵书中禁而未发之辞,遂觉别有一番滋味了。人生总是这样的,充满着迟疑、犹豫,失言。后侮或是依违两可之人,忽然果断,或是豪杰爽利之人,忽然灰心。现代戏剧之技巧,常在剧情紧张之际,描绘此种衷曲,使人有捉摸莫定之势,而最佳的再启,也就能表现这种地方。因为平常的函信,只是一人的说白,信后加一“再启”,就像有两人对话。那收信人的答语,似乎就隐在“某某顿首”与“再者”之间的白纸中。比方有一位老父写一封满纸辛酸的信给他唯一的女儿,列举五六种理由,说明为什么他不能依她的请求,送她入北京女子师范(其一理由,是她有四位弟兄,都在大学中学,负担太重),却忽然在书后添了两行:“好吧;你尽管预备,秋间上学。信中的话全取消。”--这是多么动人!世界上最好及最坏的打算,都是成在这种一念之差的最后一刹那。

  我最喜欢看见一人有能打自己嘴巴的勇气,或者一位学者,忽然慧心发现,将他掉书袋式的迂谈阔论,一笔勾销,付之行云流水,换上一句合情合理的话。比方有一位界子,假定他是一位律师,写一封道学严肃的信给他的妻,用最冷利的文笔及最填密的理论,自第一点至第六点指出为什么非同她离婚不可的理由,签了名,然后添了两行潦草难辨的“再启”:“丝儿,我真发痴了。无论如何我要你,要你,你知道吗?我自己是混蛋。我们何时见面?”丝儿读到此地,将不禁心中一酸,泪珠盈盈,俯着去吻那张信笺了。倘使他从头蓄意经营,照例写些心肝肉儿的鬼话,反使丝儿读了麻木,不敢置信,反不如以上一封尺牍的伟大恢奇了。实际上我们常见一个妇人死心塌地跟着一个半筹莫展的莽汉,外人莫明其妙,就是被这种“再启”上涌出的几句话所缠住。这叫做冤家。

  我曾听见,一次有一位牛津大学的教授,一位学问精通胸怀豁达的人,在他朋友房里替在中国传道的教士辩护。他所举的,全是学理上的理由。他说每个国家都曾输入外国的思想主义,而这种外来思想的输入,从远看去,只有增加该国思潮之丰富,决不会反使其思想贫乏;他说欧洲自身就受过希腊罗马文化之赐,英国亦受大陆思想之赐不少。他这样引古证今的长谈廿分钟之后,他朋友说:“但是希腊罗马并不曾派遣战舰,来一面保护荷马,荷雷斯,一面枪杀荷马,荷雷斯正要救其灵魂的中古欧洲人啊!”那位教授扑地一声,现出会心的微笑,承认失败了。我想世人能够常有这种翻然警悟的一念,世上就较少陈腐迂阔现代评论派的议论文章。世人能多写这一类的“再启”,也可免伤许多无谓的气力,免引许多无谓的辩难。兹举以下二篇附有“再启”的函信,以便世人参考研究。

  举例一

  这是我的朋友在某校当教师要求增加薪俸的一封信。在一切我所看过的“再启”中,恐怕无出其右者。若照以前的人的说法,定例“神品”。

  某某校长大鉴:到校以来,倏以三载,幸蒙先生随时指示,无得大过。兹启者,国难以来,东北沦陷,谁无心肝,敢复忍痛教书耶?某尝外计国家之前途,内察家庭之实况,认为除了辞职,脱离教育,别无办法。盖近今生活既高而某除一妻三子之外,又有叔父三,婶妈四,皆赖某一人之力仰给。月俸五十而每月开销则在一百五十以上(此数包括三位叔父、四位婶母、十五位侄儿轮流一年必有一次之医院手术费)。今者已罗掘俱穷,挪借无门,且自到校以来,衣食且将不给,岂复有闲钱购书,闲情阅书耶?学问荒芜,问心有愧,长此下去,岂堪设想?为此种种理由,再四思维,认为非脱离教育,另谋出路不可。恳请准予自本暑假始,解约离校。吾意已决,幸毋慰留,栽培之德,

  容后图报。此请

  道安

  某某顿首

  再启者,先生如悯其愚昧,赐加薪俸五元,辞职的话,全盘取消。

  据说该校长接到这封信,为“再启”中两句话所打动,认为宇宙奇文,即加薪俸十元,自此以后,彼此相得,现某已升为该校训育主任矣。

  举例二

  以下是吕某写给南京友人的信。吕曾留学东瀛,专治经济,作信时已赋闲三年左右。论其文情,当列“逸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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