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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书籍名:《玫瑰之名》    作者:翁贝托·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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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索赢得萨尔瓦托的信任,一言难以蔽之,也引起他漫长而深入的沉思

我吃东西的当儿,看见萨尔瓦托缩在一个角落里,快乐地吃着羊肉馅饼,显然已和厨子讲和了。看他的吃相,好像这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连一点肉屑也没掉下来,一副感谢上帝的神情。

他对我眨眨眼,以他那种古怪的语言,说他现在大吃大嚼,是因为挨饿过许多年的缘故。我追问他。他对我说他童年时住在一个贫穷的村子里,那里空气很坏,经常下雨,田地都被破坏,空中充满了致命的沼气。滂沱的大雨一年四季都带来洪水,即使下种后也别想有收成。萨尔瓦托又说,就连地主们也都和穷人一样面黄肌瘦,虽然穷人们大批大批的死亡,或许(他咧嘴一笑)因为他们人数较多的关系……食物的价钱昂贵,传教士宣布世界末日已到。但萨尔瓦托的父母亲和祖父母也都听过同样的说法,因此他们的结论是,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他们把所能找到的鸟尸和下等动物都吃完之后,村里谣传有人开始要把死人挖出来吃。萨尔瓦托以一种戏剧化的腔调解释那些“食尸者”的行为:某人刚刚下葬之后,这些邪恶的人便用手指刨开墓园的泥土。

“哪!”他说着,咬了一口馅饼,模仿吃尸体的人那股狰狞迫切劲儿。接着,有些更凶狠的人不再以吃尸体为满足,便潜伏在森林里,出其不意地拦截旅人。萨尔瓦托就拿出刀子横在他的颈子前,叫了一声“卡!”然后又一声“嚓!”那些人便像吃鸡蛋苹果似的,把旅人吃得一干二净。不过,萨尔瓦托又严肃地解释道,还是先烹煮过才吃的。他说有个人到村里去卖熟肉,索价又不很高,没有人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后来神父说那是人肉,愤怒的群众便把那个人碎尸万段。然而在同一夜,村里有个人又跑到墓地去,把那个受害者挖出来吃,只是由于他的行踪又被发现,结果也被处死了。

但萨尔瓦托不止告诉我这个故事而已。他以我并不十分了解的普罗旺斯和意大利方言,对我说他怎么离开家乡,四处流浪。

在他的故事中,包括了许多我早已认识或是在旅程中邂逅的人,后来我又结识了不少人,因此虽然事隔多年,我还是能够把他的历险说出来。事实上,这是想象的力量,结合了山一般金色的记忆后,便可创造出金山般的概念。

在我们的旅程中,我常听威廉提到“一般人”,这名词不只是指大众而已,而且专指无知无识的愚民。在我看来,这个措词是概括性的,因为在意大利城市中,我遇见过许多工匠和商人,他们虽然没有高深的学问,却也不是没读过书,只不过他们操的是地方话。话说回来,当时统治意大利半岛的独裁君主们,有些对于理论、逻辑和医学根本一无所知,也不会看拉丁文,可是他们并不是“一般人”或蒙昧无知的。所以我相信当我的导师说到“一般人”时,只是指着很普通的概念。但毫无疑问,萨尔瓦托是很单纯的。他的故乡是个几世纪来都臣属于封建地主,并且贫苦不堪的乡村。他很单纯,却不是一个傻子。当他逃出家园时,他渴望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树上长有乳酪和香肠的蓬莱仙岛。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怀着这样的希望,萨尔瓦托离开他的故乡蒙非特,经过许多地方,然后北上经由普罗旺斯省,进入法兰西王国的领域。

萨尔瓦托四处流浪,乞讨,偷窃,装病,在某个领主那里做过一阵工,然后再一次上路。由他告诉我的故事中,我想象得到他和一些浪人混在一起,麻风病患者、跛子、骗子、残废的士兵、由异教徒手中逃出的犹太人、疯子、被放逐的人、被削掉一只耳朵的罪犯、鸡奸者,还有移动性的工匠、织工、锅匠、修理桌椅的人、磨刀匠、织篮工、石匠、铁匠、恶棍、职业赌徒、歹徒、无赖、小人、太保、流氓,和买卖僧职盗用公款的神职者、伪造罗马教皇敕书及玉玺的人、假装中风而躺在教堂前面的人、逃出修道院的流浪汉、出售圣物的人、卖免罪符者、算命师、魔法师、各个种类的通奸者、以欺骗和暴力拐走修女和少女的拐子,以及忧郁型的神经病患者。有些人在身上涂上胶泥,假装他们有不治的溃疡,有些人在嘴里含着鲜红色的液体,假装他们有严重的肺病,还有的假装肢体残缺,拿着拐杖并且模仿淋巴腺肿、疥癣、肿伤,又裹上绷带,涂上番红花的气味,手中拿着铁器,头上缠着纱布,浑身发臭地溜进教堂里,突然间在广场中昏倒,口吐白沫,两眼鼓出,将黑莓汁涂到鼻子下方权充流鼻血,然后从惊恐但慈悲的人手中得到食物和金钱。因为神父常告诫他们,把面包分给饥饿的人,将无家可归的人带到你的炉床前。我们探视基督,在家中供奉基督,为基督着衣,因为正如水可以将火扑熄,仁爱可以涤尽我们的罪恶。

在我现在叙述的事件过了很久之后,我在多瑙河沿岸见到了许多这一类的骗子,成群结队,如同魔鬼。

那就像是一股泥浆,流过我们这世界的巷道,其中还混着信仰虔诚的传教士、寻找受害者的异教徒、煽动冲突变乱的人。约翰教皇最怕的就是传扬并实施贫穷的人可能会有什么行动,所以他痛低托钵僧,说他们高举绘有数目字的旗帜,传教并强夺金钱,借以吸收好奇的群众。教皇虽腐败贪污,但他把宣扬贫穷的托钵僧比做强盗匪徒会不会是对的?在那时候,我只到过意大利半岛上的一些小城市,对这件事无法肯定。我听说过阿尔托帕西奥的僧侣们在传教时,威胁要将教徒逐出教会,并允诺赦免他们,宽宥抢劫并杀害过自己兄妹的人,好得到他们奉献的金钱。

这些僧侣佯称在他们的救济院里每天要做一百次弥撒,把教徒的捐款收好,他们就用这些钱为两百位贫穷的女孩置备嫁妆。我也听说过保洛·左波修士的故事;他隐居在莱提森林中,吹牛说上帝会直接向他显示,说肉欲的行为并非罪恶——因此他引诱良家妇女,称她们“姊妹”,强迫她们赤裸着身子接受鞭笞,排成十字形跪地拜神五次,然后他再将她呈给上帝,宣称对她们赐予了“平安之吻”。但这会是真的吗?这些自喻圣灵的隐士和那些沿门托钵的苦行僧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萨尔瓦托的故事和我从经验已经得知的事物交叠在一起,但这些特性并不怎么明显,一切看起来和别的都没什么两样。听着他叙述,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都兰那些跛脚乞丐,在圣马丁的尸体快接近他们时便飞快逃逸,深怕这位圣徒会将他们治愈,因而剥夺了他们的收入来源。然而圣徒却毫不容情地在他们逃抵边界之前救了他们,使他们的四肢复元,借以惩罚他们的罪恶。不过,有时当他跟我说到他和那群坏人混在一起时,每当聆听圣方济格传教士的话,他便了解他所过的穷困生活是一种喜悦的奉献行为,于是他加入了苦行僧行列。那些托钵教团的名称他说不清楚,但也盛赞他们的教义,这时他那张鬼脸往往散发着甜美的光芒。我推测他可能和培塔利尼、瓦尔登西,也许卡萨、阿诺德、乌米拉第等集团在一起过,由于他在世界各地游荡,所以由一个集团换到另一个集团,渐渐地领悟出他的任务,开始虔诚地信仰上帝。

可是,前后经过了多久呢?据我记忆所及,大约三十年前,他曾进入托斯卡纳一所麦诺瑞特修道院,在那里得到了圣方济格的僧衣,却不受教规限制。我相信他一定在那里学到了他那口支离破碎的拉丁语,将它和他无家可归时所听来的各地语言混在一起。他说,他在修道院里过着赎罪的生活(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说着“裴尼坦吉特”,我再次听到引起威廉好奇心的措词)。但是和他在一起的僧侣们显然也没有什么明晰的概念,因为他们曾对相邻教团的一个会员感到愤怒,指控他是个窃贼,有一天强行进入他的住宅,将他推下阶梯而死,夺占了他的房子。为此主教派出武装的士兵,将那些僧侣驱逐。最后萨尔瓦托和一群佛拉谛斯黎修士——或者麦诺瑞特的托钵僧——在意大利北部流浪。此时这派教团尚无任何教规或纪律。

从那里,他避到法国的土鲁斯附近,开始了一次奇异的历险。因为他听说了宗教改革者的伟大行动,受到了鼓舞。有一天一群牧羊人和许多谦卑的人们聚集在一起,飘洋过海,为信仰而战。他们被称之为“巴斯托庐”——“牧羊人”。事实上,他们想要逃离不幸的家乡。领导这群人的两个人,在他们的脑子里灌输了许多错误的理论:这两个领导者一个是因行为不正被教会逐出的神父,另一个是圣本尼迪克特的叛教僧侣。这两个人煽惑无知的人群,就连十六岁的男孩也违抗父母的劝说,拿着行囊和棍子,一文不名地离开了家园,和那群乌合之众一起追随两个领袖。这时候他们不受任何道理或正义所约束,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他们就像一群喝醉酒的人,怀抱着对希望之乡的期待聚在一起,猛烈攻击过许多城市和村庄,掠夺一切东西。假如他们之中有人被捕,他们就会攻打监狱,将他救出来。他们在任何地方遇到犹太人时便将他们全部杀害,再把这些犹太人身上的财物劫走。

我问萨尔瓦托:“为什么要杀害犹太人呢?”

他回答道:“为什么不?”

他对我解释他从小就听传教士说犹太人是基督教王国的敌人,积聚了许多基督教穷人所否定的财物。然而我问他,领主和主教不是也透过什一税制而储积了不少的金钱吗?所以牧羊人并未斗争真正的敌人。他回答说当真正的敌人太强大时,也就只好退而对付较弱的敌人。我想这就是他们被称之为“愚民”的缘故。只有权高势大的人明了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领主不希望“牧羊人”危及他们的所有物,说起来他们也实在幸运,因为牧羊人的领袖告诉他们最有钱的人是犹太人。

我问他是谁教这群人去攻击犹太人的。萨尔瓦托说他不记得了。我相信当这样一群人聚成一堆,被一个允诺所诱惑,而且立刻想得到某些东西,想要知道谁率先发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想到他们的领袖曾在修道院里和教会学校中受过教育,所说的是贵族的语言,尽管他们所用的是“牧羊人”听得懂的词汇。“牧羊人”不知道教皇在哪里,可是他们知道犹太人在哪里。总之,当一群惊恐的犹太人躲到法兰西国王一座高而宽阔的塔楼里时,他们将这座塔楼包围了起来。犹太人高踞在塔楼上,丢下石头和木头,勇敢地作战。但“牧羊人”却纵火烧塔门,用烟和火阻住犹太人的出路。无法抵御攻击者的犹太人,宁愿自杀身亡,也不愿死于敌人手中,便请求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一个人将他们全都杀死。他同意了,杀死了将近五百个人,然后带着犹太孩童冲出了塔楼,要求“牧羊人”为他施洗。但“牧羊人”对他说:“你屠杀了你的同胞,现在你竟想逃脱死亡吗?”于是他们将他碎尸万段,却放过了那些孩童,为他们施洗。然后,“牧羊人”继续前往卡尔卡松,一路上洗劫了许多村庄。这时法兰西国王警告他们闹得太过分了,命令他们所经过的城市抗拒他们,宣布只要犹太人是国王的臣民,也应受到保护……

为什么国王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变得如此关怀犹太人呢?或许是由于他开始意识到,“牧羊人”可能会荼毒整个王国,他们的人数激增,使他不得不重视这件事。此外,更因为犹太人对国家的贸易有所贡献,“牧羊人”也已到了非毁灭不可的地步,所有的好基督教徒总要有个好理由低毁他们的罪行。但是有许多基督教徒并不服从国王,认为不该保护一向被视为基督教敌人的犹太人。犹太人在不少城市中放高利贷,那些被债务所苦的穷人,都乐于看到“牧羊人”为他们的财富杀害他们。不久之后,国王眼见有不少人失去性命,愤而下令任何人都不许援助“牧羊人”。

他召集大军,攻打“牧羊人”,许多人死于战争中,另一些人虽逃入了森林,却最终因饥寒而死。不久,所有的“牧羊人”都被消灭了。国王的将领将他们俘虏吊死,一次二三十个人,吊在最高的树上,好让每个看到他们尸体的人有所警惕,不敢再起而作乱。

令我感到讶异的是,萨尔瓦托对我说这故事时,好像是在叙述一件最有德行的事。事实上,他依然相信那群所谓的“牧羊人”真是要征服圣墓,将它自异教徒手中抢来。我无法说服他相信在隐士彼得和圣贝尔纳德的时代,法王圣路易便已完成了这项征服。不管怎么说,萨尔瓦托并未到达异教徒之邦,因为他在匆忙间离开了法兰西的领域。他到了意大利西北部的诺瓦拉城,但他对这时候的事记不太清楚了。他告诉我最后他到达卡萨尔,被麦诺瑞特的修道院所接受(我相信他就在此时遇到了雷米吉奥)。

当此之时,许多麦诺瑞特僧侣都受到教皇迫害,换了僧衣到别的修会的修道院去避难,免得被指为异端而死于火场。正如乌伯蒂诺先前对我们说过的。多亏萨尔瓦托对许多手工劳动十分熟悉(他四处流浪时,为了不诚实的目的,及后来出于对基督的爱,为了神圣的目的,都曾多方出力),管理员立刻收留了他,让他做他的私人助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这里待了许多年,对修道院的壮观华美不以为意,却对地窖和食品室的行政极感兴趣,在这里他不用偷窃便可安享食物,也可以赞颂天主而不必被烧死。

我好奇地注视他,并不是为了他的经验显得那么独特,而是由于他所经历过的事,可以说是当时使得意大利令人着迷又难以理解的许多事件及行动的缩影。

在那些故事中蕴含了什么呢?一个曾经流浪、历险过的人,可能杀死他的同伴却不知道他的罪行。虽然那时我认为任何违反教规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但我已开始了解某些我常听到别人讨论的现象,我也明白了群众在狂热的状态中误以为魔鬼的规则是上帝的律法,因而大肆屠杀,以及一个人经过算计后,冷血而不为人知的犯罪,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依我想来,萨尔瓦托的心灵不可能受到这种罪行的污染。

另一方面,我想发觉院长的暗示有何意义,而多尔西诺兄弟的事更使我感到困扰,过去这几天来我所听过的许多对话中,仿佛都隐浮着他的鬼魂,我对他却几乎一无所知。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因此我直截了当地问萨尔瓦托:“在你的旅途中,你见过多尔西诺兄弟吗?”

他的反应至为奇特。他瞪大眼睛,重复地在胸前画十字,用一种到现在我仍然不懂的语言低声呢喃了几句话。但我觉得那些都是否定的句子。本来他看着我的目光一直是信任而友善的,此刻他却忿然地瞪着我。然后,他编了一个借口,转身离去。

这下子我可克制不住自己了。这个使人一听到他名字便十分惊恐的僧侣究竟是谁呢?我再也不能压抑住急欲获知的欲望了。

我心里涌现了一个主意。乌伯蒂诺!第一天傍晚我们和他会晤时,他首次提出了这个名字,他知道各种变迁,不管是公开或是秘密的,这些年来所有的僧侣、修士所发生的事他一应知晓。这时刻我该到哪里去找他呢?当然是在礼拜堂里了,他一定在那里祷告。由于我的导师不在,我就趁着这个自由的机会到那里去了。

我没有找到他,事实上,直到那天傍晚我才找到他。因此我的好奇心一直没能得到满足,在那当儿又发生了别的事情,现在我将详加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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