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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书籍名:《重返普罗旺斯》    作者:彼得·梅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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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车历程(1)

驱车行驶在沃克吕兹后面的公路上,你会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一辆辆破旧不堪的老爷车链接成的死海。

这些车辆外表漆皮剥落,锈迹斑斑。发动机像患了深度的支气管炎,呼哧带喘的。排气管则摇摇欲坠,爆出古怪的声响。它们的年龄可能跟它们的主人一样老,只是因为主人们的仁慈之心,才一直容忍着它们的机械残疾。

我们第一次打算来这儿生活时,对这里居民天性中的节俭非常惊异,惊异于他们对这一堆堆废钢铁的忠诚,更惊异于这些老爷车的任何一个部件都那么桀骜难驯,不管你怎样软硬兼施,它们都不卑不亢、半死不活。但在自己也买了一辆车后,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对于普罗旺斯的这些老爷车来说,节俭毫无意义,不论是这辆步履蹒跚的七一年款的雪铁龙,还是那辆已跑了四十万公里早该退休的标致。问题的关键不是缺钱。这些老爷车们之所以还在路上顽强地匍匐着,我深信,是因为买一辆新车的手续实在太麻烦了,足以占去你的全部时间,打乱你所有的日程安排,让你忍无可忍,最后你不得不承认,你再也不敢进行这种尝试了。

我们绝望地发现,光有一张有效的行车执照和一份空白支票,是远远不够的。买车者还必须提供一份官方证明,证明确实有你这么个人。但你千万不要以为拿着这张“签证”在那些大爷的鼻子底下晃晃就万事大吉了。你还必须提供一份文件(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你需要进行往返,不会一次将事情办成),以证明你的驾驶执照的确不是假的,你的支票簿和“签证”更不是经过了伪装的赝品。出于某种原因,那可能是对伪造者的警醒,电话账单和电子账单不能算数,因为这些与一沓写着你名字的旧信封组合,可能制造出一个巧妙的骗局。最终你会发现,买辆新车是个漫长的、痛苦不堪的、令人身心疲惫的旅程,需要你付出足够的耐心和精力。如果现在你已经走完了全部的程序,那么起步的时候肯定已是在七八年以前了。

事情也许会有所变化,我对自己说,这时我正准备换辆车。那是一辆新欧宝,看上去光芒四射,炉火纯青,是多国高效合作的硕果,每年都要出产几十万辆,而且能全部卖掉。当然,能拥有这种车,的确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所以即使事情没有发生变化,我也不会因这些事情再有无辜的感觉了。

我知道自己将遇到什么,所以在走进汽车厂的样车陈列室时,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我带上了一大堆我能够搜集到的、几乎无所不包的文件——其中有一般性的证明文件、证明我血型的表格、几张用过的机票以及我的会计祝我万事如意的贺年卡——我想,这些应该足以证明我是谁了。我已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

我决定去阿普特的汽车厂,直接去找那里的汽车商。这家汽车厂很小,还没有一间办公室大,但一切都显得简洁、高效、恰当……总之,井井有条。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脑,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偶尔有个间断;宣传手册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空气中散发着新车上光蜡的清香,一切都完美无瑕。两辆轿车被推进一块狭小的空地,有个人马上过去将它们擦拭干净。我告诉自己,这里有我要找的汽车商。一辆崭新的欧宝,就这样在普罗旺斯诞生。

但是汽车商在哪儿呢?几分钟后,我开始感到孤独了,这时一位妇女从摆满宣传手册的架子后面现身了,她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买一辆车。”我说。

“哦,那等一等。”她说着,又消失了。

又过了几分钟,我已经开始阅读第三本宣传手册了,就像是被这里的装潢和那些隔得一模一样的房间催了眠似的。就在这时,我无意间看到,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正从前院向我走来。他穿着有标牌的衬衫,戴着一顶与刚才那妇女一样的帽子。

“想买车的就是你?”他问。

当然是我,我告诉他。我还想接着告诉他,我希望的车型、颜色、车内装饰风格以及价格和送货时间。

“啊,好的。”那个男人使劲往下拉了下帽子,“你得先找个销售员。”

“很抱歉,我认为,这个人——就是你。”

“哦不。我只是看前院的。我儿子是销售员。”

“那我是否能跟您的儿子说几句话?”

“哦不。”他摇了摇头说,“他在度假。”

看来这个戴帽子的男人对于我毫无价值,但他的儿子是销售员,我断定,等他一周后回来可能还要休个假,我应该还用得着他。同时,我从宣传手册上了解到了近期的汽车价格和市场行情,他们存货已经不多了。我被恩准将这些小册子带回家,以便进一步深入研究。

你得承认,这如果不是一种绝妙的游刃有余的销售体制,那么一定是故意给顾客制造难题,以磨炼顾客的耐心和信念的一种疯狂的销售手段。这也正是我之所以喜欢生活在普罗旺斯的又一个原因。到处都游移着猎奇的目光,而这个很不情愿的销售员不过是其中之一。

在离开阿普特之前,我们有必要注意到另一个古怪的地方——镇火车站。

沿着主干道向前走过一段长路,就到了阿威格农。这是一座飘荡着梦幻色彩的建筑,建于十九世纪最繁荣的年代。那时,火车方兴未艾,正准备跟汽车和飞机一决雌雄。

这种建筑带有典型的铁路资产阶级风格。建筑分上下两层,结构坚固,小小的圆形窗,满带着那个时代的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特色。

透过这些窗子望去,跨过一条马路,对面是维克多·雨果宾馆(那种提供给疲劳的游客的房间,带卫生间,每晚175法郎)。

火车站一侧,有个很小的、保存完好的公园,前面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车辆。还有一块女人裙子形状的空地,是专门腾出来作轮船码头的,由此可以航行到普罗旺斯的每一个地方,甚至更远的地方。

事实上,我需要两张从阿威格农到巴黎的TGV高速火车车票。我问一位坐在售票桌上的绅士,能不能从他那儿买到全程票?

“当然。”他说,他跳下来,坐到电脑前去查看火车的离站时刻表。“在这儿呢,”他骄傲地补充说,“在法国,不论去哪儿的票,我都能搞到——就是去伦敦的欧洲之星也没问题,虽然要在中途的里尔站倒一次车。什么时间的票对你的旅游最方便?”

我确定了时间,又问他火车什么时间离开阿普特,再从阿威格农搭乘TGV高速列车。他皱着眉在电脑里查着,好像我的问题再愚蠢不过。

“你不能从这儿出发。”他说。

“不能?”

他站起来。“跟我来吧,先生。”

我跟着他绕到火车站的后面,他忽地跳到门口,俯视着那显然早已废弃的站台,冲着一旁的小路摇动着手臂。

我睁大眼睛,徒劳地在冷森森的火车道轨上寻找着,目光扫过信号灯,扫过地平线上冒起的蒸汽。唉,可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他所说的正在离开、穿过夜幕、渐渐隐没在齐腰深的杂草中、拖着一条长长的尾线缓缓消失在远方的火车。

在阿普特的日子,就像是这两条一直向前延伸的轨道,清晰,幽远,漫长。可这时我却被告知,去阿威格农火车站的出租车已经准备好了。

想想吧,在一个没有火车的火车站,你能去哪儿呢?

抛开普罗旺斯的建设不谈,这里的很多店铺开门或打烊完全是根据时间表来决定,颇令人困惑不解。屠夫、食品店、五金行、报刊商、传统的汽车商、服装服饰店和那种小而全的杂货店,都严守这样一个规则:不论他们是早上八点开门,还是拖延到了上午十点仍还没营业,都一律在午餐时间锁门休息。中午,各家的百叶窗至少要放下来两个小时,常常还是三个小时。要在一个小村子里,甚至可能持续到四个小时,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季,人们午睡的时间可能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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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车历程(2)

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你刚刚模糊地开始适应某种正在萌芽的混乱的模式时,可规则又变了。比如你去一家一向三点准时开门的小店买奶酪,那里除了一张因故停业的告示外,只能看到光秃秃的窗子。你的第一反应可能是,这家有人去世了,但当这种奇特现象持续到第三周时,你就会猛然醒悟:哦,是一年一度的休假时间到了。女主人的返回证实了你的猜测。那为什么她不在告示中标明她是去度假呢?哦,对了,那不是在公然地引贼入室吗?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偷奶酪的窃贼是很可能来光顾的。

到了八月,例行的乡村贸易洽谈会,会使这里变得繁华和喧闹。这时候,数百万的法国人就会走出办公室和工厂,涌进空荡荡的大路,打破乡村的宁静,以换取他们快乐的节日。

普罗旺斯在夏天是人们度假的胜地,许多当地企业在平时苦心经营,勤奋开拓,就是为了在旅游旺季可以来这里享受一番。在这里,你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食物、饮料、明信片、陶器、橄榄木制成的纪念品和防晒油。但如果你还想要些更特别的东西,要一些来自遥远北方那废弃的办公室和工厂里的东西,你就会被告诫,你还要耐心等很长一段时间。

巴黎来的几个朋友准备在他们的乡间别墅里度过炎热的八月。有一天他们发现,他们的旧电水壶坏了。这几位天真诚实的消费者来到销售这电水壶的商店,打算再买两个新的。他们远远就看见橱窗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虽然已经落满了灰尘,但仍然是新的,那确实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一走进商店的大门,马上就掏出了支票簿。

商店老板草草表示了歉意。他店里库存的水壶已经卖光了,而巴黎郊外的工厂这个月停产,要订到同样的货,怎么也得到九月中旬以后了。

但是,先生,我们的朋友说,你还有一个水壶呀——跟我们用坏了的那个一模一样,我们要那个就行——它就在你的橱窗里。真幸运!还能找到一个,我们就要这个好了。

不料,老板却不同意出售这个样品。这只水壶必须留在那里,他说,它是宣传品。如果不摆在那里,谁又会知道我在卖这种水壶呢?

不管怎么说都没法说服他。用那只旧水壶去替换新的也不合适,那样无疑有损他们的商业信誉。用现金购买更不行,会导致非议。所以,这只水壶就只能依然静静地待在商店的橱窗里,据我所知,继续背负着越来越厚的灰尘,成为乡村八月的一个象征。

这个月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一个月,这不仅仅是由于络绎不绝的游客导致了人流的剧增。还因为我们即使能躲开人流,却躲不开天气。八月份的天气,就如一位农场主说的,是七月份漫长酷暑所遗留下来的难耐余热的疯狂的蔓延。一周一周的,太阳好像被钉在了天上,阳光浸透了远山和石房子,熔化了道路上的沥青,烤裂了土地,烧干了碧绿的青草,让你的头发根根烫手。

到后来的某一天,一般是八月中旬吧,空气变得越来越滞重,浓浓得像粘稠的糖浆。片片灌木丛好像一下子变得非常寂静,只有一些蝉的孤鸣,你发现,整个乡村都好像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一场风暴的来临。

第一声惊雷响起前的瞬间,是你匆忙赶回家,拔掉你的传真机、电脑、应答机、音响和电视机电源插头的惟一机会。一旦风雨降临,天边亮起的闪电擦过耳畔,再想去切断你家里的电源,恐怕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会发现,你的所有的电源信号突然疯狂地变得紊乱——是自然界对高科技最彻底的愚弄和打击——这紊乱是如此迅猛,足以损伤任何最敏感的仪器。就因为这个,我们损失了两台传真机,还有一台应答机也患了重疾,一直时好时坏。

在这风驰电掣、霹雳纵横之中,最令我们欣慰的是,我们可以和大自然如此亲密地接触,从而便于用心地去欣赏大地的景致。雷声滚滚而过,在房屋的周围卷起一个个巨大的声音的漩涡,然后悬空爆响,房顶的瓦片被震裂开来。山谷像一个大功率的扬声器,将雷声放大得震耳欲聋。闪电沿着山脊曲折蛇行,放出锐利、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每一块细石和每一株弱苗,映白了宁静的夜空,在天幕上刻画出一幅壮美的石版画。小狗异常乖巧地偎在我们身边,支棱着耳朵,为这时能在屋中躲过这场灾难而暗自欢喜。我们借着微弱的烛光就餐,心下也庆幸着窗外的围墙还算牢固。风暴狂野地奔腾、咆哮,沿着山谷疾驰而去,声势渐衰,带着最后闪动的一缕光芒,缓缓消失在远方高耸的普罗旺斯山的背后。

天气开始变得凉爽、潮湿,大地上腾起一层温润的气息,空气浓厚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第一滴饱满的水滴“啪”地跌落了,砸在地面上。只几秒钟,雨滴汇聚成了瀑布。雨水顺着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一幕幕或薄或厚的水帘,在露台的砾石上凿出一道道沟槽。在雨中,植物被压打得紧贴向地面,昔日的花坛被淹没成一片汪洋,只有屋外的桌子上溅起了一株株漂亮的水花——积蓄了两个月的雨水,就这样,在半个小时内倾泻而出。不多时,雨停了,停得就像它来时一样突然。我们蹚着水来到露台,抢救出一把被暴雨击倒而变得湿辘辘、脏兮兮的阳伞。

次日清晨,天空恢复了往日的晴朗,云淡天高,阳光明媚,大地清新如洗,水蒸气开始蒸腾。待到傍晚,整个村庄已经变得像从前一样干燥,仿佛暴风雨从未来临。然而在房间里,大暴雨的痕迹依然存在,它停留在管道、水箱和一切垂直物体的U型缝隙里。已潜入地下的洪流汩汩作响,波浪由往日温柔的拍打变成了狂放的撞击,卷下松动的泥沙。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厨房里那些曾经被浪费的东西——形状古怪的各种碎片、随处倾洒的茶叶末子——顺着管道,从盥洗室的洗碗槽里沉渣泛起,令那些已习惯了乡村的平静的游客们颇为惊异。哇!他们惊叹道,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些。

然而,这些还都只是普罗旺斯不同于其他乡村的一个小侧面。去年夏天的一个周日,我妻子一路摇着头,从库斯特夫市场回来。她被别人找去从一个小摊上买了盘小胡瓜花,这种东西可以剁成酱来做馅或炸着吃,味道很好,是夏末时节人们非常喜爱的一种食品。“我想要半公斤这个。”她指着说。

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小摊主不耐烦地从摊位后的一卷塑料袋中“唰”地抻出一只。“当然,夫人,”他问,“要公的还是母的?”

前不久,我们的一位客人一不留神做了个很奢侈的动作——闲谈中身子忽地向前一倾,把一杯红葡萄酒泼在了裤子上。第二天,他拿着这条裤子去干洗店。店里的女老板将裤子展开,平铺在柜台上,用十分专业的眼光检查完上面的污渍,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污渍倒是能洗掉,但你必须用酒将它再洗一遍。是用法国新堡葡萄酒,还是吕贝隆葡萄酒中的某一种呢?我们的客人吃惊地问。女老板进行了一个简短的演讲,说明了各种葡萄酒对衣物上的污渍在洗涤能力上有哪些不同。若不是后来进来的一位顾客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肯定会对哪年的葡萄酒能洗哪款裤子作出进一步的说明。

我的朋友牢记住了女老板的话,然后回到家。他发誓,要用全欧洲、甚至全美国所有重要城市出产的葡萄酒来洗涤他那条被弄脏的裤子。可是,这玷污了他裤子的葡萄酒到底是什么牌子的,却成了个大问题。他决定,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一定得在裤子上贴上标签,以便对各种葡萄酒的洗涤能力有个鉴定。

热爱普罗旺斯的人们总会给你忠告,教你许多真知灼见,在你卤莽前行的时候一下子将你从迷途中挽救出来。作为一个不知深浅、轻率地就想写写普罗旺斯的外国人,我经常被各种好心人在墙角或其他地方擒获,并授以教诲。他们晃动的手指一直指到我的鼻子下面,以纠正我的各种错误。现在,我已经深深爱上了这种口诛“指”伐的方式,不管讨论的题目是柠檬怎样做好吃,还是野猪如何交配。对此,尽管我经常能拿出确凿的证据,但这些证据一般会被排斥在辩论的范围外,不予理会。我的老师们不屑于我用事实来混淆他们的清晰的思维,不管我们争论的进程如何,他们总有最后的说法。

行车历程(3)

我犯过的一个最严重的错误,是我在说吕贝隆(Luberon)中的“e”这个字母时带上了乡音,这虽然无碍大体,但绝对是缺乏教育的表现,这激起了普罗旺斯的语音纯正主义者的极大的愤慨。我收到了一大堆斥责我的信件,似乎也听到了他们手指关节的敲击声。他们在信里引经据典,拿出了比如让·吉臭诺和亨利·博斯克的话,并要求我以这些绝对没有歧音的优秀人物为榜样。

此后的一天,法瑞苟勒先生,一位自诩的语言学教授,对我的其他几种语言进行了一项莫名其妙的测试。尽管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带了几本工具书。

表面上,这些书使我拥有了一批学识渊博并具有权威性的同盟军。在《拉罗斯辞典》中,在国家地理学院绘制的地图上,在《法国山川及河流名称语源学辞典》中,在沃克吕兹的米奇林地图上,吕贝隆中的“e”都标有重音。这都是些重量级的出版物,是正规严肃的人们编篡而成的正规严肃的记录。这次我坚信,胜利一定非我莫属了。

但是我错了。我收到了一份从法瑞苟勒那儿换回来的通知书,同时就仿佛看到他噘着嘴的样子,不时地还从鼻子里不可一世地喷着气。

“好吧,”我最后不得不让步,“就算你说的对,法瑞苟勒,摩塞尔……”

“哼,”他说,“巴黎人,所有的巴黎人。他们懂什么?”

唉,可怜的巴黎人。尽管他们是法国人,但仍被当作外国人看待。人们对他们保持着怀疑和嘲讽的态度。他们平时狂妄的神情,对权威谦卑的姿态,他们鲜亮时髦的衣着,闪闪发亮的轿车,他们只从面包房里买面包,这就是巴黎人。一个极为贬义的词汇——巴黎人主义(parisienisme)——正在逐渐溶入地方方言之中,用来描述那些潜藏在普罗旺斯生活中的不受欢迎的影响。人们谴责这些影响,说它们企图扰乱他们的自然法则。

去年,这里广泛流传着一个巴黎人的笑话。他就住在这个自视高雅的村子的一个避暑建筑里。那建筑被称作南方的圣日尔曼人(St Germain sud)。他向市长抱怨他住处周围的噪音,说那些蝉鸣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干扰了他的午睡。在那些昆虫毫无顾忌地摩擦大腿的声响中,谁能安静地入睡?

你能想像得出市长是如何面对这场市政危机的。他放下了手头那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召集了一批人,专门成立了一个捕蝉小组,配备了精良的渔网和杀虫剂,在灌木丛中蹑手蹑脚地寻找,小声地学着鸟叫,高度戒备,随时准备向蝉们发起突袭。

当然,如果你不很自信的话,这很可能是市长对这个巴黎人提出的可笑的、永不可解的问题,给出的一个普罗旺斯式的回答:由当地精英组成的这个小组,给了他一个地道的耸肩动作(full shrug),以表达他们内心那极度的轻蔑。

当你的身体对这个笑话作出反应之前,你的心一定已被创造这个故事的人所倾倒。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皱皱眉头,略微歪一下脑袋,这表示你并不相信这个巴黎人刚才对你说的话,这简直愚蠢透顶,整个一个白痴。在他重复这个故事之前,有一个短暂的间歇,他会抓住这当儿复述一下他的结论,并观察你到底被激怒到哪种程度。有可能他认为你是个聋子,或是个比利时人,所以对他纯正口音感到困惑。不管他怎么想,你现在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这是彻底颠覆他和他的谬论的最好机会。你完全可以像那位市长那样,以一连串和谐而流畅的耸肩来抒发你的不屑。

一、 紧闭上嘴,下巴却绝对不能拢住。

二、 眉毛完全竖直,头往前探。

三、 肩膀提到耳垂的高度,肘部侧翻,双手伸出,手掌向上摊开。

四、(随意地)发出短暂然而却意味深长的声音,这声音介乎于肠胃胀气和叹息之间,就在你将双肩还原到稍息的姿势之前,一股气流从你的双唇间一呼而出。

这简直太像瑜珈功了,这种练习方式,我已经看过不下几百次了。这一系列的动作一向被视为用以表示不同意、不赞成、辞职、鄙视或者终结、解散等等。就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能与耸肩相媲美的动作,也没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能对应它的动作。正是因此,对于像我这么个对法语的掌握颇不完美的人来说,这个动作真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和意义。一个完美的耸肩动作,其意义远胜过十万卷书的内容。

我此刻正躺在一家美容院的手术台上。不久前我刚到卡瓦永时,就被一份报道深深吸引了。那是份关于某种高效复杂的美容拉皮(是绷紧面部皮肤以消除皱纹的手术)的报道。这份报告张贴在博尼萨河源头的公厕内。我对之一直记忆犹新。这些地方一般位于不很显眼的地下,冬天阴冷潮湿,夏季酷热难当。但在这里,虽然没有什么装饰,却很实用。

变化发生了——只有离开一定距离,你才能欣赏到那充满戏剧性的变化。这个公厕的顶部,是一个宽大的圆型土台,里面种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在花丛中央,有一尊洁白光滑的裸体石雕像。她的脸微微侧向一边,以便躲开直射的阳光,表情意味深长,使人感到伴着那哗哗的流水声和如厕的快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论从什么意义上说,这尊造型优美的雕像,都属于卡瓦永风光的点睛之笔。

在这些颇具冒险精神的人当中,有一位侍者。他负责根据游客们的性别和需要,分流他们去厕所的不同部分。为了感谢他的帮助,他们常适当地给他一些小费。他是这里最令游客惊异的“设置”了。

接下来,是对设备的选择。法国是一个决不拒绝各种先进技术的国家,从协和飞机到消除皮肤黑斑的电子仪器。在这里,你可以在那一排排让你眼花缭乱的卫生仪器中,找到你需要的东西。在诸多被分隔成小间的自动消毒室里,你还可以调节某个开关,让你的座位产生热量,来抵御冬天的寒冷。

在这里,你可以找到卫生洁具发展过程中的一些遗迹:一只三条腿的瓷盆,中间是空心的,两侧各有一个长方形突起,突起上附着凹槽,那是用来放脚的。这应该算早期具有现代化上下水装置的马桶,在法国卫生洁具行业内,它一向被视作典型的土耳其模式。我曾想,这些东西已经不再大批量生产,更确切地说,已经被完全淘汰,只能在法国类似这样的角落里才能找到,可跟现代文明却搭不上边,以致对文明进程毫无益处。然而,在这二十世纪末,确实还存在着这样一些东西,真实,新鲜,陌生,令我们无法忽略。

在离开前,我找到了那个侍者,问他是否知道,为什么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对现代化的盥洗室视若无睹,却对那些原始质朴的东西情有独钟呢?是什么妨碍了人们对自然景色的欣赏?是谁在诱发人们潜在的自私自利的意识?是杂志还是其他什么传媒,先入为主地占领了人们的思想阵地?是什么改变了人们的审美品位?是什么让人们怀着思乡的冲动到处去寻找旧日的梦想?我还问他,他是否真的理解人生的奥秘。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就是这样。”我明白了,这就是我要寻找的原因,它足以说明一切,不论我们坚守还是反叛。

还有什么能像这份普罗旺斯怪癖目录这样,里面大都是变着法儿给你制造各种麻烦,随时准备耗费你的宝贵时间的东西。一件奇怪的差事让你搭进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而在一个更崇尚效率的社会里,恐怕你要用上一个上午。说好不见不散的约会总是被推迟,甚至完全被忘掉。那些貌似极其简单的家族问题,却总是那么难以解决,像乱麻一样令你无从下手。你想心无旁骛,直视前方,根本不可能。

这里的气候也总让人感到乖戾狂暴,无所节制,具有强烈的破坏性。那些外国人,比如巴黎人、荷兰人、德国人和英国人,不管他们在普罗旺斯住了多久,顶多被看作是长住游客。这里缺少的,是那种兼容并蓄而又持久的魅力。

行车历程(4)

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他们,喜欢这里的人们,喜欢这里的时间,他们是这里的人文性格和地区性格的组成部分。

当然,这里大量的房屋是为旅游者建的。这里还有太多的节日,太多的小宾馆,太多的酒店,太多的对于新技术的崇拜和追求。例如在葡萄园,某个拖拉机手将手机贴在积满尘垢的耳朵上大喊大叫,这决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有时,我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似乎普罗旺斯正经历着某种分裂,一半停留在过去,另一半却去感受未来。但是,从我第一次来这里,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这里没有发生多少变化。

时光流逝,四季轮回,但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市场里叫卖的仍然是没有任何商业包装、货真价实的东西。乡村仍然充满质朴的野性,浑似天然,没有高尔夫球场、主题公园和公共住宅小区。在这里,你可以尽情享受自然的宁静与和谐。

与世界上那些风景优美、显赫闻名、繁华拥挤的地方相比,普罗旺斯好像更多一份天赋的和谐,一种别具一格的自然风韵。它既令人怦然心动,又令人沮丧不堪,就像一位喜怒无常、不易相处的朋友,但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对此,无论是坚守还是反叛,你都不需要有任何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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