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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德海姆的来信(2)

书籍名:《云图》    作者:大卫·米切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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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科史密斯:



卧床两周之后,埃尔斯明天应该能下床站立了。即使是对我最坏的敌人,我也不希望他得梅毒。反正,也只有一两个而已。梅毒病人腐烂得越来越厉害,像果园边腐烂的水果。伊戈里特医生每隔一天就来一趟,但也开不出什么药,除了不断加大吗啡的剂量。V.A.讨厌用吗啡,因为它会破坏他的音乐。



J.很容易失去勇气。一些夜晚,她只是牢牢地抓住我,好像我是她的救生圈,而她就要被淹死。我为这个女人难过,但对她的身体感兴趣,而不是她的麻烦。说实话,对身体的兴趣也是过去式了。



过去的两个星期都在音乐室里度过,把我一年里的作品片段修改成一部"重叠的独奏构成的六重奏":钢琴、单簧管、大提琴、长笛、双簧管和小提琴,每个都有自己的调式、音节和音色的表达方式。在第一部分,每段独奏都被它后面的一段打断;在第二部分,每段被打断的独奏都按顺序再次开始。革命性还是小花招?完成了才知道,那时候知道也太晚了,但是这是我醒来后想起的第一件事,也是我睡着前想着的最后一件事,即使J.在我床上也是如此。她应该能明白,艺术家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



第二天



和V.A.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今天早上作曲的时候,他口述了一段《托卡塔》(注:键盘乐曲。)风格的练习曲,听起来非常熟悉,接着我想起来了,这是我自己那首《孟人的天使》的副歌部分!如果埃尔斯希望我听不出,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我直接跟他说了--这是我的音乐。他换了种腔调:"你什么意思,你的音乐?弗罗比舍,你长大的时候会发现所有的作曲家都从他们的环境中汲取灵感。你就是我的环境里众多组成部分之一,另一份不错的报酬,我可能还得多说一句,每天都享受作曲方面高级音乐讲习班,和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音乐天才往来。如果你对这些条件还不满意的话,亨德里克会开车送你到车站的。"天啊,跟那个几周前我用轮椅推着去小木屋的那个人相比真是判若两人。那时候他还恳求我一直住到明年春天。我问他想用谁来代替我。威廉斯夫人?园艺工人?伊娃?奈菲尔塔利?"噢,我肯定特雷弗'麦克拉斯爵士会为我找到一个合适的男孩的。对了,我会登广告。你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不可或缺。好了,你想还是不想要你的工作了?"



找不到夺回阵地的办法,于是我说大脚趾疼,走了出去。V.A.在一边大声警告说:"如果明早之前你的脚指头还没好,弗罗比舍,到伦敦去把它治好,而且别再回来。"有时候我真想点一大堆该死的篝火,把这个老家伙扔进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去。



几天之后



还待在这里,J.之后来看我,编了一通谎话说什么埃尔斯太过高傲,他是多么看重我的工作和艺术特质什么的,请我留下来,如果不是为了他也看在她的份上留下来。接受了这个代理人的托词和橄榄枝,那晚我们的亲热几乎可以说是充满深情。冬天慢慢来了,靠我那点可怜的积蓄,负担不起在欧洲历险的花销。如果我现在离开,得找一个愚蠢而且富有的女继承人,而不是有点聪明的。有没突然想到什么人?还会给詹什寄一包东西,来增加我应急用的钱。如果埃尔斯不会因为《骷髅天蛾》里用了我的想法和我分钱--自从华沙公演后正在进行第二十场公开演出--我将来就只能被迫自己挣钱。我下决心再给V.A.看自己的曲子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你要明白,自己的安身之所全靠老板的帮忙,这是让人讨厌的生活方式。只有上帝知道仆人阶层是怎么忍受这些的。是不是弗罗比舍家的佣人们也必须要永远像我一样保持缄默呢?我不知道。伊娃在瑞士过了夏天回来了。是啊,这位年轻女士说她是伊娃,而且当然长得也非常像,但是三个月之前离开西德海姆的那个蛮横无理的丑小鸭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一只优雅的天鹅。她给妈妈帮忙,用药棉蘸着凉水为爸爸擦洗眼睑,还为他连续读几个小时福楼拜(注:(1821-1880)法国小说家。)的作品,她对仆人也很客气,她甚至还问我的六重奏进展的情况。肯定是什么把我赶出去而使出的新把戏。又过了七天,我开始怀疑那个讨厌的E.(伊娃)可能已经死了并被埋了。很好,还要告诉你关于伊娃和我的接吻礼(注:为表示基督之爱相互拥抱接吻或握手的礼仪。)故事,但是必须先给你提供点故事背景。自从我来到涅尔比克,伊娃在布鲁日的"房东太太"范'德'未特夫人一直不断地催促E.和J.让我去她家做客,这样她的五个女儿--E.的同学--就能跟一位真正的英国绅士练习她们的英语了。范'德'未特先生,你记得的,是那个被说成是"爱湖"的流氓,实际上是军火制造商和受人尊敬的市民栋梁等等的人。范'德'未特夫人属于那种既让人讨厌又固执的女人,一句"他现在很忙"不会让她打消想要得到什么东西的念头。实际上,我怀疑这样的既成事实是J.为了出气造成的--当女儿变成天鹅的时候,母亲却正在变成一只又老又龌龊的乌鸦。



今天是约好在范'德'未特家吃饭的日子--五个女儿等距离排开,还有梅特和佩特。我需要一套新的大提琴琴弦,而且得让埃尔斯看看如果没有我他是多么无助,这对他也没什么坏处,于是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希望范'德'未特家雇佣的厨师的收入可以比得上工厂老板的。十一点范'德'未特的车--一辆银色的梅赛德斯一奔驰,太感谢了--来到西德海姆,他们的司机像是个大汗淋漓,没脖子的雪人,不会讲法语。他把我和E.送回布鲁日。以前我们坐车的时候都冷冰冰的一句话不说,但那次却发现自己跟E.讲起了我在剑桥的日子。E.警告我说范'德'未特家年纪最大的女儿,玛丽'露易丝已经下决心不惜任何代价要跟一个英国人结婚,所以我必须非常小心地保住我的童子之身。



你希望那样吗?



在范'德'未特家的连栋房屋里,几个女孩被安排好站在楼梯上按年龄从小到大跟我打招呼--还在想她们会不会突然唱起歌来,喔哟,思科史密斯,她们真唱开了,《绿袖》(注:一首流传了四百多年的英格兰民谣,可能是保存至今的最古老的情歌之一。),用英语,甜腻得让人感到矫情。接着范'德'未特女士捏了捏我的腮帮子,好像我是一个返家的离家出走的浪子,严肃地对我说:"你好吗~~~?"被领进一间"会客室"--一间儿童室--坐在"问题椅"上。那是个玩具箱。范'德'未特的女儿们像是九头蛇的头,分别叫玛丽'露易丝、斯蒂芬妮、季诺碧、阿芳简,我忘记最后一个了。最小的九岁,最大的是前面提到的玛丽'露易丝,她比伊娃大一岁。所有的女孩都有一种根本不该有的自信。小肥猪们的屁股把长沙发坐得都陷下去了。夫人开始提问的时候,侍女拿来了柠檬汁。"伊娃告诉我们,在剑桥,你们家人的关系十分密切,弗罗比舍先生?"朝伊娃的方向扫了一眼;她做了一个嘲讽加迷惑的鬼脸。我忍住笑,承认最终税册(注:指英国1085至1086年钦定的土地调查清册。)里还有我家,而且佩特是一个有名的牧师。我千方百计想把话题岔开,避免讨论我是不是够格,但最后还是又绕回来了。一刻钟以后,爆眼球的玛丽'露易丝感到母亲的准许后,认定我将是他的白马王子。她问:"弗罗比舍先生,你跟贝克街上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很熟吗?"哟,我想,或许今天并不一定是个糟糕的日子。一个会说反话的女孩一定有点深度,但是玛丽'露易丝是认真的!一个天生的傻瓜。不熟悉,我回答道,我本人不认识福尔摩斯先生,但会看到他和大卫'科波菲尔每周三在我所在的俱乐部打台球。饭厅里带花的壁纸上,有一幅巨大的《最后的晚餐》复制画,午饭是用精美的德累斯顿(注:德国城市。)瓦罐盛着端上来的。食物让人失望。干巴巴的鳟鱼,蒸成泥的绿叶菜,奶油蛋糕简直让人恶心,以为我又回到伦敦吃饭了呢。女孩子们在我讲法语犯了小错的时候,像演奏滑奏声部一样窃笑--但她们令人恐怖的英语听起来刺耳得难以忍受。范'德'未特夫人夏天也是在瑞士过的,不知疲倦地向我描述玛丽'露易丝在伯尔尼是如何被斯拉克'乔斯基伯爵夫人或桑德姆斯塔德公爵夫人称为"阿尔卑斯山之花"的。我连一句"正如您说的一样迷人"这样的礼貌辞令都挤不出来,范'德'未特先生从办公室回来了。我问了一百个板球方面的问题,用这种奇怪的英国老式规矩,比如"出局但在场上的人"和"在场上但出局的人",来取悦他的女儿们。这个老爱教训人的蠢蛋体积像个国王,一直忙着盘算下一次如何粗野地打断别人,从不好好听别人说话。毫不遮掩地自夸。先说"叫我守旧但是……"或者"有人觉得我是一个势利眼,但是……"伊娃冲我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说:"再想想当时你真觉得就这个笨蛋会威胁到我的名誉!"



午饭后,太阳出来了,范'德'未特夫人宣布我们都应该去散步,带着贵客游览一下布鲁日的风景。我使劲说已经受到了足够的礼遇,但不能那么轻易地脱身。大当家的说不去了--有一大堆跟马特洪恩山(注:属于阿尔卑斯山脉,在瑞士和意大利交界处。)一样高的单据要签字。希望他死于雪崩。侍女给女孩子们戴上帽子和手套后,叫来了马车,我坐着车逛了一个接一个的教堂。正如可敬的老吉尔沃特所说,没有比别人用棍子指着,告诉你要崇拜什么更让人烦的事情了。我几乎回忆不起来任何看过的地方的名字。大钟楼是观光的最后一站,因为强忍着不打哈欠,我的下巴都疼了。范'德'未特夫人斜眼看了一下塔尖,宣布她让我们这些小家伙们自己爬到那儿,她在广场对面的法式蛋糕店里等着。玛丽'露易丝比她妈妈还沉,说让母亲独自等着不像淑女的作为。聪明人因为有哮喘病不能去,接着是如果聪明人不去,那么等等等等,直到最后只剩下我和伊娃买了票上去。我付了钱,当面表明我没有因为让人讨厌地浪费了一天工夫而怪她。我先去了。螺旋式的楼梯越往上越窄。在手边,一根绳子穿过铁圈固定在墙上。脚必须摸索着走路。仅有的亮光是偶尔路过的窄窗户里透过来的。能听到的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E.娇柔的呼吸,这让我想起了和她妈妈在一起的夜晚。范'德'未特的女人们是六曲从不停止也不和谐的羽管键琴小快板,谢天谢地,终于摆脱了她们。我自言自语,忘记了数楼梯。我的声音听起来像被关在放毯子的衣柜里。伊娃对我懒懒地说一声:"是啊……"



来到一间通风的房间,里面有车轮大小的齿轮,是大钟的机械装置。绳子和钢索一直通到天花板。一个杂务工在帆布折叠椅上打盹。他应该是检票的--在欧洲大陆一定要不断出示门票--但是我们从他身边溜了过去,爬上最后一段木楼梯来到了观景台。三色的布鲁日在脚下向远处延展开:橙色的房顶瓦、灰色的砖石、棕色的运河、马、汽车、骑自行车的人、排成纵队的唱诗班男童、巫师帽样子的房顶、小路边绳子上洗好的衣物。寻找奥斯坦德,看到了。阳光照射下,北海的一部分变成了波利尼西亚的深蓝色。海鸥在海浪里盘旋,我高兴地看着它们,想起了尤因笔下的信天翁。伊娃说她看见了范'德'未特一家。还以为这话不过是指她们长得丰腴,但是往她说的地方看去,真的是,在咖啡馆的桌子周围用彩色粉笔画出的六个小圆点。E.把她的票叠成纸飞镖,扔过观景台的矮墙。风把它吹到远方,远到太阳能把它点燃。如果杂物工醒来问她要票她会怎么办。"我会哭着说让这个讨厌的英国男孩偷了。"于是我也把我的票叠成一枚纸飞镖,跟E.说她没证据,然后也把它扔了出去。可是我的飞镖飞不高,没多久就掉下去看不到。E.的性格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她。她那种上等蛋白石的可贵品质。"你要知道,我从不记得以前看到过爸爸像现在这样开心和有活力。"她说。



讨厌的范'德'未特一家却成就了一番同志情谊。我直接问她在瑞士发生了什么事。是恋爱了,在一家孤儿院工作过,还是在一个有积雪的洞穴里有过一段奇遇?



好几次她都欲言又止。最后她说(红着脸!):"我在那里想念某一位我在六月认识的年轻人。"



让你受惊了吧?想想我的感受!但是我还是你知道的那个绝对的绅士。我没有跟她调情,而是说:"那你对这位年轻人的第一印象是?是不是也并不是完全一无是处啊?"



"有些地方不好。"我观察着她因为爬楼梯出的汗珠,她的嘴唇,还有上嘴唇细细的汗毛。



"他是一个高大、黑皮肤、英俊、有音乐天赋的外国人?"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他的确是……高,是的;黑嘛是很黑;英俊嘛,不像他以为的那么英俊,但是可以说他能引起注意;音乐天赋嘛,非常突出;外国人嘛,彻头彻尾。很奇怪你竟然这么了解他!你是不是在他穿过'爱湖'公园的时候也在偷偷监视他?"我止不住笑出来。她也是。"罗伯特,我觉得……"她害羞地盯着我,"你很成熟。顺便问一句,我能叫你罗伯特吗?"



我说是她该这样叫我的时候了。



"我的话不是……非常合适。你生气了吗?"



不,我说,没有。我感到惊讶。过奖了。至于生气,那可一点都没有。



"我曾对你表现得充满恶意。但是我现在希望能重新开始。"



我回答说,当然,我也很愿意这样。"自从我童年起,"伊娃转过头去,说,"我就把这个露台看作是我自己的观景台,从《一千零一夜》上看到的。我常在放学后的这个时候上来。你看,我是布鲁日的女王。它的公民是我的子民。范'德'未特一家是我的弄臣。我该砍了他们的头。"她真是个有趣的小精灵。我热血沸腾,突然感到一股冲动想要给这位布鲁日的女王一个长吻。



没往下发展。一队该死的美国游客从狭窄的门口涌了上来。我真是个傻瓜,装作不是和伊娃一起的,在另一边看风景,竭力整理自己纷乱的情绪。杂物工来宣布观景台即将关闭的时候,伊娃已经不在那儿了,像猫一样来去无踪。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下楼梯的时候又忘记数楼梯了。



在蛋糕店,伊娃正在帮最小的范'德'未特玩翻线游戏。范'德'未特夫人用酒水单当扇子扇着,和玛丽'露易丝一起一边对路人的服饰款样评头论足,一边吃着"柏林球"蛋糕。伊娃躲避着我的眼神。魔咒被打破了。含情脉脉的小母牛玛丽'露易丝一直看我。散步走回范'德'未特家,哈利路亚,亨德里克开着考利车在那儿等着我。伊娃在门口跟我说了再见--回头看见她在微笑。真美啊!那天傍晚珍贵而又温馨。在去涅尔比克的一路上,总是看见伊娃的脸,迎风吹起的一两缕发丝掠过面庞。别因为嫉妒恨我,思科史密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J.感觉到了我和伊娃间和解了,一点都不高兴。昨晚,我想象身下是E.而不是她妈妈,几下过后高潮就来了,以前换成J.的时候要忙活好一阵。女人们能察觉出虚幻的背叛吗?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的直觉出奇的准。她非常委婉地警告我:"我想让你明白一些事,罗伯特。如果我发现你碰伊娃一指头,我会杀了你。"



"我想都不会想。"我撒谎说。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做梦都不会想。"她警告我。



不能就这样完了。"不管怎么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对你瘦长难看又让人讨厌的女儿感兴趣呢?"她用鼻子哼了一声,跟伊娃在观景台上一模一样。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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