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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德海姆的来信(1)

书籍名:《云图》    作者:大卫·米切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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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德海姆



1931年10月10日



思科史密斯:



埃尔斯卧床三天了,因为吗啡的作用神志不清,痛苦地大声呼喊着。很让人心神不宁和苦恼。伊戈里特医生提醒我和J.不要误以为埃尔斯重新在音乐中找到了生存之乐就能获得真正的健康,还不让V.A.在病床上工作。伊戈里特医生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以前每遇到一个庸医我都将信将疑地觉得他们会费尽心思密谋用大价钱把我干掉。



我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这样说很残酷,但是当亨德里克早饭时来告诉我"今天不行,罗伯特"的时候,我有一种几近解脱的感觉。昨晚一直在创作一曲有气势的大提琴快板,由具有爆发力的三连音符引导。寂静被能折断脖子的捕鼠器的声音打断。记得教堂敲响了凌晨三点的钟声。"我听到了一只猫头鹰,"哈克贝利'费恩说,"在远处,为死者呜呜地哀鸣;还有一只夜鹰和一条狗在为某个将死的人嚎叫。"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接下来我才明白,露西尔一大早正在窗户边上晾晒床单。她告诉我莫蒂'东特在楼下,准备好和我去远行。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没有。我的脸一下子僵住了,有一阵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我嘟哝着说不想和莫蒂'东特去任何地方,我想睡觉,我还有工作要做。"但是上周您约好今天开车出去的!"露西尔反对说。



我想起来了。我洗过脸,穿上干净衣服,又剃了胡子。让露西尔找男仆为我擦了皮鞋,等等。楼下的早餐室里,平易近人的珠宝商人正在一边抽雪茄一边读《泰晤士报》。因为自己没准时来,我向他道歉,他对我说:"不用着急。""在我们要去的地方,没人会注意到我们是早了还是晚了。"威廉斯夫人给我拿来了奶油鱼蛋饭,J.一阵风似的进来。她没忘记那天是什么日子,送给我一束用一根黑色的丝带绑着的白玫瑰,微笑着,一如以前。



东特开着一辆1927年产的紫红色皇家41型布加迪车,一辆真正飞快的家伙,思科史密斯。跑起来风驰电掣,像个魔鬼--在碎石铺成的公路上能开到将近五十迈!--而且还自夸说有一个汽车喇叭,东特动不动就摁。行程很无聊,景色却很好。越靠近前线,乡村自然被破坏得越厉害。出了卢斯拉,地面上留有弹坑的伤痕,战壕纵横交错,遍布着被烧得寸草不生的小块田地。有几处还矗立着为数不多的树,你要是摸摸它们,只是毫无生气的木炭而已。地上的一串绿色不像是自然再生的,更像是大自然的霉病。在马达的隆隆声里,东特大声喊着说农民们因为担心还有没爆炸的炮弹而不敢开垦田地。人们只要路过此地就会想起在这块土地上曾经汇集过多少人。任何时候,都会有冲锋的命令,步兵从土里冒出来,掉落一身被炸成炮灰的尘土。停战日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却好像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佐内贝克是一个在废墟上修了一半的摇摇欲坠的村子,也是第53旅第11埃塞克斯分队的墓地所在地,国殇纪念坟场管理委员会的人告诉我说这块墓地是我哥哥最有可能被掩埋安息的地方。7月31日艾德里安在冲锋的时候死在墨西拿桥上,正是在战事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东特把我放在大门口,并祝我好运。他很圆滑地告诉我他在附近有生意--我们肯定离最近的珠宝商店离这儿有五十英里--让我独自开始自己堂吉诃德式的探险。一个患了肺痨,当过兵的人在不照料他那块可怜的蔬菜地时把守大门。他还兼做坟场管理员--疑似是自己任命的--他冲我晃着以"维护"的名义设的一个捐款箱。我丢了一法郎进去,这个家伙操着还过得去的英文问我是否在找某个具体的人,好像他已经对整个墓地的情况都了然于胸。我写下哥哥的名字,但是高卢人的嘴角耷拉下来,意思是说:"我的问题我负责,你的你负责,这个是你的。"



我总是感觉能发现哪一座无名墓碑是艾德里安的。闪光的碑文、点头的喜鹊,或仅仅靠音乐指引我到正确的地方。当然是十足的蠢蛋想法。数不尽的墓碑,都一样,像在游行一样排着队。周围长满了一束束的荆棘。空气很闷,好像天空把我们都密封起来了。走在一排排墓碑间的过道里,我搜索着F打头的。海底捞针,但是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陆军部会犯错--如果战争的第一个牺牲品是真相,那么它第二个牺牲品是办事效率。结果,没有任何叫弗罗比舍的人安息在那块佛兰德斯(注:中世纪欧洲的伯爵领地,包括现比利时的东佛兰德省和西佛兰德省以及法国北部部分地区。)的土地上。最接近的上面写着"弗洛姆斯,B.W.,二等兵2389第18(东区)",于是我把J.的白玫瑰花放在他的墓碑上。谁知道呢?弗洛姆斯在一个疲倦的傍晚可能向艾德里安借过火,或是当弹如雨下时和艾德里安一起蜷缩着,或者分享过鲍威尔牛肉汁。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傻瓜,我了解自己。



人们在上大学的时候会碰到奥尔福德这样的小丑,带着一副权利被剥夺了的样子,好像他还没有表现勇气的机会战争就结束了。其他人(突然想到菲吉斯)承认他们因为1918年以前没有到服兵役的年龄而感到庆幸,但也因为自己的庆幸感到有些羞愧。我曾经常常跟你说关于在我传奇般的哥哥影子里的事--每一次的责难开始都是"艾德里安以前从来不……"或是"如果你哥哥现在在这儿,他会……"。我变得开始讨厌听到他的名字。在我被强制从弗罗比舍家族驱逐之前的那段时间,听到的是"你真给艾德里安的名誉丢脸"。永远不会原谅父母这件事。还记得上次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秋天下午我们在奥德利恩德最后一次为他送行。艾德里安穿着制服,佩特紧紧拥抱着他。那些彩旗和欢呼的日子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后来听到宪兵队护送被征入伍的新兵去敦刻尔克阻止大逃亡。所有的那些艾德里安们拥挤得就像塞进墓地里的沙丁鱼一样,遍布法国东部、比利时西部或更远。我们从一副叫历史背景的牌里随意抽几张出来--我们这一代人抽到的是10、J和Q;艾德里安那代抽到的是3、4和5。仅此而已。



当然,"仅此而已"决不是最后的结果。艾德里安的信文还在耳边挥之不去。一个人可以闭上眼睛,却关不上耳朵。衣服缝里的虱子噼噼啪啪的声音、老鼠疾步走的声音、骨头被子弹打断的声音、机关枪突突的声音、远处爆炸的轰隆声、近处爆炸的闪光、炸飞的石头打在铁皮头盔上的砰砰声、夏天里苍蝇飞过无人地带的嗡嗡声。后来又加上了马叫声、冻土的断裂声、飞机的嗡嗡声、泥坑里推进的坦克、从乙醚的作用中清醒过来的截肢者、火焰喷射器的喷射、刺刀咯吱咯吱刺进脖子里的声音。虽然被长久的寂静所打断,但欧洲音乐富有激情而又充满残暴。



真的在想我哥哥是不是也既喜欢女孩也喜欢男孩,或者只有我才有这样的罪恶。在想他死的时候是不是个独身主义者?想想这些士兵,躺在一起,蜷缩着,尚且活着;冷了,也就死了。打扫了B.W'弗洛姆斯的墓碑后回到门口。唉,我的任务注定将一无所获了。坟场管理员正在搓绳子,什么也没说。莫蒂'东特非常准时地来接我,接着我们飞速返回文明世界,哈。沿着一条绵延数英里的榆树林阴大道开,路过一个叫普尔卡佩莱还是什么的地方。东特选择这条直路,就是为了把布加迪开到最大马力。一棵棵榆树变得模糊,仿佛永远重复出现一样,像个转动的陀螺。指针接近了最高速,这时我们前面猛然跑出来一个疯女人般的东西--撞在挡风玻璃上,从我们头顶上翻转着飞过去。我告诉你,心跳得真像中了枪一样。东特踩了刹车,我们斜着冲向路的一侧,又到另一侧,轮胎发出尖叫,磨得发热的橡胶把空气都烧焦了。永远的重复也没有了。我的牙使劲咬着舌头。刹车时如果布加迪开出那条路,我们那天的旅程就结束了--如果我们的小命还没结束的话--也会连人带车和一棵榆树亲密接触。车擦着地停了下来。我和东特跳下车往后跑--只见一只巨大的野鸡在拍打着折断的翅膀。东特用梵文还是其他什么语言说了句复杂的骂人话,然后如释重负地说了声"哈",庆幸他杀死的不是一个杀了"什么东西"也会表示难过的一个"什么人"。我已经说不出话了,只好用手帕沾着流血的舌头。我提议让这只可怜的鸟从痛苦中解脱。东特的回答是句谚语,其中的荒谬可能一时还猜不透:"关于那些菜单上的内容,调味品不是应该关心的事情。"他回去耐心地试着让布加迪再发动起来。我搞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走到那只野鸡前面,这让它更加绝望地扇动翅膀。它胸部团花状的羽毛上布满了一层血和粪便。思科史密斯,它像一个出生两天的小孩一样叫着。路边有一块我拳头大小的石头。我用它使劲砸向这只野鸡的头。那让人不舒服--不像用枪打鸟,完全不一样。



用从路边摘的阔叶草的叶片尽量把血擦干净。东特已经把车发动起来了,我跳上车,我们一路开到下一个村庄。就我目光所及,是一个没名字的地方,但是这里有一家破败的咖啡店兼车库兼殡仪馆,一群不说话的本地人都住在这里。许多苍蝇在空气中盘旋,像吸了毒的死亡天使。急刹车让布加迪的前轴发生了位移,所以M.D.(莫蒂'东特)停在这里让人检查一下。我们在外面一处"广场"边坐着,实际上是一个不平坦的池塘底,泥巴地中间有一块柱基,上面的东西很早以前为了做子弹给熔化了。一些脏兮兮的小孩穿过广场追着乡下唯一一只肥母鸡--它飞到柱基上了。孩子们开始冲它扔石头。我纳闷鸡主人会在哪儿。我问酒吧招待柱基上以前放的是谁。他说不知道,他生在南部。我的玻璃杯脏了,于是让他换一个。他对此感到不高兴了,随即就不那么健谈了。



M.D.问我在佐内贝克坟场的情况。我并没有回答。血肉模糊的野鸡不断闪现在我的眼前。我问M.D.他去哪儿了。"哦,你知道的,打点生意。"在布鲁日?我惊讶地问,很难想象一个比利时钻石商在德国人的占领下还能生意兴隆。"老天,不是。"M.D.回答说,"约翰内斯堡。我和妻子要出国,直到战事结束。"我恭维他有先见之明。他谦虚地解释说:"战火不是毫无征兆地就燃起来的。它们开始是地面上的星星之火。战事逼近,一个聪明人会留意烟雾,并准备撤离到附近的地方,就像埃尔斯和伊俄卡斯特。我担心的是下一场战争规模太大,所有有像样饭店的地方都不会免遭破坏。"



他是不是非常确信又一场战争即将爆发?



"总会有一场战争即将爆发,罗伯特。它们永远不会彻底消失。是什么引发战争?权力欲,人性的根本。暴力的威胁、对暴力的恐惧或者暴力本身是这种可怕的欲望的工具。在卧室、厨房、工厂、工会、联盟和国家边界你都能看到这样的权力欲。听好了,记住它。国家只不过是一个膨胀得很大的人性。证毕,国家是法律用暴力书写的实体。它以前是这样,也永远是这样。战争,罗伯特,是人类两个永远的伙伴之一。



于是我问他另一个是什么?



"钻石。"一个穿着带血的围裙的屠夫跑过广场,孩子们散开了。接下来,他的麻烦就是把母鸡从柱基上引下来。



国际联盟?想必国家除了战争也懂得法律?外交手段的情况呢?



"哦,外交,"M.D.很内行地说,"它只是用拖把把战争溢出来的东西擦干净;让它的结果合法化;让强大的国家有方法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一个较弱小的国家,同时保存它的舰队和军队对抗更强大的对手。只有职业的外交官、十足的傻瓜和女人们认为外交是一种可长期取代的战争。"



我争论说,用反证论法验证M.D.的观点,就是科学不断发明更有杀伤力的战争手段,直到人类的破坏能力超出了我们的创造力,结果我们的文明会自动消亡。M.D.非常高兴地接受了我的反对意见。"一点没错。我们的权力欲,我们的科学,还有那些让我们从类人猿进化到野蛮人再到现代人的能力,这些同样也是这个世纪结束之前消灭"智人"(注:现代人的学名。)的能力!你很有希望能亲眼目睹它的发生,你这个幸运的孩子。那将是一段多么让人振奋的交响乐式的高潮啊,对吧?"



屠夫来向酒吧招待借梯子。得就此打住了。眼睛都睁不开了。



诚挚的,



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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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德海姆



1931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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