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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卷四(6)

书籍名:《明娜(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吉耶勒卢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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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天哪,真的,在那个时候我们真的是有艺术家!斯提芬逊先生,你该看看我们那个时候的戏院!戴维德森!你当然听说过吧?你知道他盖的那栋漂亮的别墅,正在波希米亚火车站对面;在那个时候,这算是新奇的,而现在别墅多了。不错,他从那里赚了许多钱,但能看到他,花钱也是值得的。演梅菲斯特,吓人!现在,再给我什么我也不敢看了。但后来他还是疯了,你知道。而艾丝尔·德夫利安呢,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高雅,理想,演华伦斯坦的马克斯,叫人回肠荡气:这一代的人是再也不能演得那么传神了。可怜的杰格曼也这样说——他再也不肯去戏院。你一定记得,每当你称赞你在这里看到的东西时,他总是说:‘不行,你真应该看看什么什么的。’不过,‘他’的心上人却是修洛德——德夫利安夫人。其实,我自己也记得她,了不起的悲剧能手,可塑的,‘古典的可塑性’。可怜的杰格曼这样说:凡是她演的,他一晚都不漏。那是在我们结婚以前,她50岁的时候告别戏院。噢,天哪,真的,这样的艺术家们……那真是光辉的时代。”

  “但处处都是一样,杰格曼太太。在丹麦,老一代的人说他们再也受不了现代的戏剧了,而我们这可怜的东西们永远也没看过真正的喜剧。”

  “对,就是了,时代不好,斯提芬逊先生!……不,那个时候住在德勒斯登真是享受。你根本看不到那些硬绷绷的普鲁士军人,我们也没有这么重的税。噢,你有什么买不到的!可是现在,肉涨了三分之一……噢,天哪,噢,天哪!”

  摇着头,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明娜笑起来,背诵道——

  爱情,真理与宗教

  逃得远离此世遥

  咖啡何贵——我们说——

  黄金何少!

  “嗯,你远没有忘记你的席勒。”斯提芬逊说。

  “噢,当然。”她热切地叫道。

  我因想着斯提芬逊如何显现他对席勒的知识,而可能露出不悦之情,明娜似乎看出,便深深吸一口气。斯提芬逊把速写本放在桌上,双手在背后交叉而立。

  我想我们统统因突然被拉回现实处境而吃惊了,我们感觉到要摆脱它是何等不可能。杰格曼太太拿着桌布回来,明娜站起,帮着铺桌子。但晚饭时我们的沉默重于胃口。

  画仍未完,当我们从饭桌站起,斯提芬逊立即动笔。

  大约一刻钟后,他说:“好了,必须算是完成了,天已晚,明娜为了旅行,明天还得早起。”

  我走过去,无法自禁地发出赞叹。线条不像我那张那么坚定而果断,但就连这显然的犹豫都使这幅画像带上悦人的优雅,虽然也属速写般的勾勒,表情都活泼如生:如果有时间,这幅画似乎还可能更好。

  “可能更好,但即使有时间,我也曾怕去更动它了。”

  他又用铅笔刀把它裁下。

  “这张给谁呢?”明娜问。

  斯提芬逊交给她:“给你,明娜,为的是以后你再给我们两个中最需要的一个。”

  他声音中有深沉而悲伤的殷切,极微妙的同情之声中略带颤抖。整个这一晚,没有人比斯提芬逊更为用心地使谈话保持在安全的通道中,而现在这一句话则暗示到即将来临的决定。这话出乎意料的坦白几乎使我们每个人都惊住了——或许他自己也是一样,但至少我因之高兴,因为终于我们并没有整夜都在自我蒙骗中度过,终于提出了这处境的严肃性,在这一刻跟它正面相对了。这句话有如良心的慰藉。我甚至因斯提芬逊所呈现的道德勇气而对他产生一种感谢之情。但说真的,立刻就又有一种苦涩感随之渗入:因为我察觉到他的优越。我可以确定,如果是我想说这样的话,我必然会说得笨拙别扭,所造成的必是痛苦的不和谐,而非如释重担的叹息。正如昨天黄昏在台地上,昨天晚上在酒店里,他成功地把一切维持在中立的立场,今天晚上他亦复如是,而现在,他却迈出这中立立场,用勇敢的手去触及我们所以为“禁忌的”东西,这种成功必定有自信为其后盾,而正是这自信使我默然赞佩;对于情敌,这可说是最痛苦的承认了——承认他比我更有男子的气度。当然,我也以这样的想法自我安慰:他的“男子气度”只不过是外貌,只证明了他的社会经验比我丰富;然而,即使如此,仍然让我惊惧不适。

  明娜垂目无言地按下那幅画像。她把它放在纸夹中,跟我的画像同叠,而这种亲近我认为是好预兆。

  我也记得去寻找壁纸上那靴形的点——在灯光下并不易于寻见——以便撤消它可能在我心中形成的恶兆,因为原先我跟明娜作别时我曾看着那靴形点想道:“或许你再也看不到它了。”如果我没有重看这点,则那兆头就可能还含有力量!在那些日子我迷信得像个老巫,因为我只有一个玻璃球存在,因而其中的一切必然都具有意义。

  杰格曼太太坐在椅子里,睁着眼打瞌睡,在我们心中动荡着的情感她全不知晓,只是茫然地说——

  “太漂亮了——噢,天哪,不错,这就是天才。”

  我们又说了一刻钟无关紧要的话一只为延迟作别的时刻。终于我们把自己从屋子中撕开了。

  明娜端灯送我们两个到楼梯口。前门仍是开的。

  我让他先我迈出。他转身,举起帽子,伸右手给我。

  “你昨天晚上说,芬格先生,我们以敌人的身份作别。可是现在你看,我们友善地共度了一个晚上。事实上,我们无法互恨,因为不论谁是有幸者,另一个都必然会希望他快乐——为了明娜。”

  “你说得对,斯提芬逊先生。但我们的方向不同。别了!”

  我们分道扬镳。

  雨已停。在碎云之间,星星散落在幽明的屋瓦之上。潮湿的石头与人行道老远地泛着空寂而凄恻的灯光。

  8

  第二天,我照常去工艺学院。但去之前先写信给我舅舅。

  饭后造访赫兹夫妇,以便向我朋友报告他父亲的状况。那老人躺在床上,咳嗽,微微发烧。

  赫兹问到明娜,问她为什么没有来。

  “我们认为你们是形影不离的。”赫兹太太附和道。

  幸亏黄色的软百叶窗是拉下来的,不然我因这句话而造成的黯然必将被他们看出。我感到我的脸色变了,一阵突然的痛苦攫住了我的呼吸。我以尽可能平淡的态度说明她去何处,并转达她的问候。

  那老夫妇似乎非常吃惊于她的突然不告而别。“前天她还一点没有要去的意思!”

  “她昨天才接到信,”我说,“她表姐非常希望她立刻去,她不舒服——我想必定心情不好。”

  “噢,那她就非去不行了,”赫兹太太说,“有人生病的时候,明娜总是最细心的。”

  “正是在这个时候,真是不巧,”赫兹怨道,“我这几天一直希望她来,她可以弹琴给我听听。起居间的门可以开着。她弹得那么传神。”

  我急急摆脱这个危险的话题,告诉他们我舅舅的信,叫我去伦敦——比我意料的时间早。

  “已经要去了,一个月之内!”赫兹呼道,“哎,德勒斯登只是个旅舍,一个来,另一个走。只有我们这些老人才呆在这里,直到有一天入土。去年画家霍因搬往柏林,而两年前,渊博的康德学家格林教授到汉堡去了……好吧,你年轻,早晚要开始工作的。”

  “但这里有个人,使德勒斯登对他有不同的意义。”赫兹太太说。

  “对,可怜的明娜——”赫兹被时时发作的干咳打断了。

  “我还没有跟她提,想到要离开她,我就已经十分难以忍受了。我还很不确定我是否可以劝我舅舅放弃他目前叫我去的意思。”

  “不行,不行,亲爱的芬格,”老人恳切地说,伸出一只手——“不要这样做。工作是不待人的,不受我们的好恶控制。……义务第一,越早工作越好。男人爱工作——女人爱家居。”

  “不要说那么多话了,会让你累,”赫兹太太说,“但事实也正是如此,我们两个老人也曾经忍受过这种情况,以前……不要太过于担心。明娜是个明理的孩子,忠心不二,她也会信赖你……她一定会比你想象的更能度过等待的时期。”

  “这是我的希望,亲爱的赫兹太太。可是我又相信你一向就比明娜更沉默更平衡,因此在你年轻的时候因分离而受的苦可能不致那么多。”

  “不错。这是真的,”赫兹说,——“在明娜,就会更难受些……但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奋斗,每个人跟他自己的担子奋斗,而这终究是有益的。”

  “至少这不是我们会投降的那种苦恼,”赫兹太太欣悦地说,“我甚至认为人不必害怕受伤,而困难总是会被我们战胜。有一件事是你可以确定的,就是我们会尽我们的力量照顾那亲爱的孩子,只要在我们这两个老人能帮助她的时候,她就不缺朋友。”

  “我永不可能期望她找到更好的朋友了,她在这里找到了她的第二个家,这是我极大的宽慰,在这里她永远都可以获得了解,而我们珍贵的回忆也可以在这里保存。”

  我站起来,伸手给赫兹。

  “现在你务必要休息了,不要再说话。我真希望我能为你弹奏。回去之后我将写信给你的儿子,告诉他你的近况。”

  “好,告诉他我对他的祝福,要他不必担心。我的意思是说,他是这样一个会体念我们的孩子,但你可以看出我并没什么严重。”

  赫兹太太点点头,带着她平静、惯常的笑容。

  “你想立刻给伊曼纽尔写信是太好了。可是,你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他又那么喜欢你。你路上一定要去看他。”

  “这是我已经做的决定……再见!”

  在这段谈话中,我有时忘记了我的爱情所处的可怕不定性。然而,现在这意识虽又以全副力量重临,自告别明娜以后一直感到的危险却似乎轻了一些。这对仁慈的菲利蒙与包茜斯跟我们田园诗的爱情如此密切交织,以致只是这样的造访,就足以充实它的生命,赋予它红润的光泽,驱除逼人的悲剧阴影。我感到他们是真正的朋友,在我们的幸福已濒临危亡的时刻仍旧对它抱着不变的信念,而由于这信念是基于无知,我感到它更有价值——尽管他人看来它的价值必会减损,但我所需要的正是这甚至连震撼都尚未感到的支持,“他们的信念绝不是要遭受失望的,”我自言自语道,“一切都会好转——老赫兹不会死,而我不会失去明娜。”

  这结论并不怎么合乎逻辑。如果我不这般纠缠于自己的命运中,这次的病床造访必将使我见到许多征迹,代表着一个更强的辩论者——一切辩论者中最强的——以令人生畏的声音对我说,“Negomajorm。”

  9

  写完给伊曼纽尔的信后,我出去散步。昨天的雨已使天气发生变化。云在天空飘动,风寒已经透骨,犹如十一月。我在别墅区漫步,穿过公园——公园里处处可以看到穿着巨大的、滑稽的衣裙的保姆推着婴儿摇篮车——走过“大花园”,不断地看着我跟明娜一同走过的道路与小径。最后,我在赫丘利斯街的小山坐了很久。那时正值黄昏,正像两个星期之前的那个傍晚,但一切迷人的光色俱已消失,远处萨克森——瑞士的山岭亦不复见。我头沉重,不能思考,造访赫兹夫妇所产生的乐观心境已化归无有,但原先那认为一切尽失的忧郁之情也并未重临。我的心整个被奇异沉重的不安所淤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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