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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卷三(4)

书籍名:《明娜(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吉耶勒卢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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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有一个阴天,太阳在最后一分钟突出了云封,突然照亮了窗子,而窗子的倒影也一时落入河中,就似易北妈妈把她所有欢宴的厅堂都揭幕一一犹如纯金浮雕的弯曲柱廊。

  有一次我们乘小汽船前在多藤而田园诗般的洛希维兹,“唐·卡罗斯”的本镇。还有一次前往它邻近的布莱斯维兹的席勒花园,彼处,“华伦斯坦营”的葛斯提尔曾经住过。

  回家从城区走过时,明娜通常都要买些我们晚饭吃的东西。当她在干净的香肠店大理石的柜台上配置食物的时候,我通常都站在外面等待。

  一天晚上,当我们散步良久回家,她母亲已经外出,而明娜没带钥匙。我们两个都极饿,由于我们有温热的香肠在手,便毫不犹豫地采取步骤:明娜向一边街角的面包店去,我则向另一边街角的啤酒店。我们欢呼地各自带回一条“Zeilen—Semmel”和一大杯“Kulmbacher”,就在黑暗的凉亭中边闹边笑边吃边喝起来,这是我一生最好的一次晚餐。

  我们没有去过画廊。明娜从没有提过,而我也不敢建议,以免引起痛苦的回忆。但我们经常去看优美的石膏模型展,古代各阶段的艺术得到十分良好的复制。

  明娜的本能美感和她原创的批评力令我吃惊。Aginets不论被杀或杀人时都呈现着微笑,让她觉得有趣,但在身体与动作方面,这组雕像的手法却又让她觉得十分进步了。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发觉到,某些艺术在某些方面可能已达完美阶段,但在另一些方面可能还在幼稚的摸索,她问,在我们所认为的完美艺术中是否也有这种情况,只不过程度较不明显。

  在巴台农神庙中,让她印象最深的是山墙上的人体躯干,但令她吃惊的还是后期古典艺术中的杰作:《高卢人》,《磨坊工人》,《米罗的维纳斯》——大部分其他的爱神雕像她则无动于衷地走过。她指给我看许多我自己原先并未注意到的细节,那像实物的手与脚,并说现代艺术家的雕像则往往太“美”了。

  有时会唤起她个人的关怀:“有这样又直又美的希腊鼻多好啊,”她不止一次地叹道,“那你就一定会更爱我。噢,真的,你非更爱不行。”

  在细看许多女神雕像以后,她又提出:“可是她们也没有那么很细的胳膊呀!”

  “为什么她们要有细胳膊呢?”

  “我觉得粗胳膊难看。”她回答,一边转头,而脸已潮红。

  但城中我们能够享受到的艺术中,让我们欣喜若狂的还是华格纳的“瓦尔克莉艾”。那两个渥尔松人高贵且忧伤的爱情由优美的音乐而升华,其中的热情具有永恒的清澈深沉。它如何透彻地穿入我们的画魂,在无尽的同情中,将我们结合为一!我们的爱情在这天国之韵律的溪流中像水仙一样映见其自身!且爱着其自身。

  开始时,我们偶尔互相小声赞叹,但终致全然沉默了。

  在冬日霜寒的旷野,

  我首度寻见我的友人。

  这句话唱出时,明娜紧握我手。

  其后,席格琳德以只有华格纳才能赋予的悲情,清晰地,每个字都历历在耳地唱出如下的乐句:

  你开朗之额,

  如何明净宽阔;

  你鬓角之脉,

  如何明彻;

  我情激沸动。

  安息于迷惑——

  她看我一眼,而我知道,当我在临终的床上将为这一眼深动于心。最后,当幕不是“落下”而且拉合的时候……噢,我到现在仍可看她站在包厢里,用尽一切力量鼓掌,眼闪泪珠,潮红的脸上则泪痕斑斑,比我见过她的任何时候都更动人,比此前此后任何时候所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更具精神之美!

  我们走入门厅,在近晚的光线中,大理石的列柱与墙壁闪着幽光。到处是衣冠楚楚的人士。明娜的衣装相当平凡,但并不平凡到显目的程度,可是也让许多人投以眼光了。她则过于感动,不会为此忧烦,甚至连注意亦未曾。

  我们走出来,到阳台上。温和的夏日空气令人清新。美丽的广场,由巨大的建筑围绕,静静卧于足下,空寂无人,而易北河桥则人潮蜂拥。长满树木的高地沐浴在阳光中,看似很近。一阵无尽的幸福与丰富之感溢满我心。

  “你在叹息!”依在我身上的明娜说。

  “只因我太快乐了,超乎我应得的部分。”我回答,“你可知道,我向你求婚可能是由于我的冒昧?”

  她带着疑问的微笑看我。

  “由于我那时还不完全了解你,我理当等待,等到像我现在这样对你了解。我天天都发现新的宝藏。我越来越富有了。”

  明娜未发一言,只把我的胳膊紧紧抱在怀中。

  6

  现在,赫兹夫妇回来了。我们轮流去拜访过他们,接着,他们要我们依照莱丹的惯例一同去喝午后咖啡。那老人晚上必须静息。咳嗽与胸痛不停地折磨他,他只能日中起床,而即使这个,也不是由于他比较好受,而是由于他不肯投降。医生则希望他整天躺在床上。

  赫兹太太极为担忧,认为一两个星期之后再见我们较好,但那老人不听:“可是为什么呢?是不是为了我?就像我什么人也不能见似的!当然他们明天要来,如果我累了,我会叫他们回去。因为我最近晚上累得比较早。”他这样对我解释。

  这样,在我们听过“瓦尔克莉艾”之后的第二天四点钟,我们就前往旧城的中心,在那里,你仍有福气看到古老的洛可可房屋和巴洛克风格的小宫殿。洛可可建筑屋顶不规则,而装饰物则呈螺贝形。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半露柱的正面钸以圆雕饰,圆雕饰中则可以看到马尔斯或雅典娜的雕像,戴着头盔和长假发。这些优美的建筑之间,则是较为平凡的房屋,风格不确定,但彻底属于德国性格,它们安适的凸窗沿街形成成列的橱子,在街角的地方则构成六角体,以优美的倒立圆锥自下收束,像凤梨的皮,顶端则结为大球。有些这类的房子装饰以灰泥粉刷的花环,或用石头雕成的幕帏,从窗上挂下,有时你还会见到装饰着如此粗壮的天使的中楣,上面又涂了如此厚重的漆,以致你初看之下以为是白菜,苹果和大树枝。

  那对老夫妇就住在四街相遇的这样一栋街角的房子里。乡村的货车,火车站的货车以及种种车辆都在这里整日穿梭,而显然就是这繁忙的交通使这位哥尼斯堡的老商人选中了此地,他宁住这里,而不要虽清新但沉闷的地方。

  咖啡桌摆在赫兹的书房,他喜欢此处,而少去起居间,他常叫他太太拿着毛线到这间编织。房间大小中等,家具系桃花心木,没有舒适的椅子,一张扶手椅系从起居间搬来。

  一张普通的、有八只细腿的写字台依墙而立,并排的尚有一张烟草桌,一个书架;正对面,是一张与康德的画像里同样的书桌(那张古老的彩色印刷已经又挂回写字台上方的老地方了)。书桌的两边各有一张名贵的油画,系年轻时代的贝多芬和弗德列大帝,大小如真人一般。书桌的上方则挂着几幅金属版的影印绘画,然而,除了金属的亮点以外,却分辨不出任何形象。

  在书橱的玻璃门后,并没有任何特别夺目的封皮,只有皮面的,或又破又脏的硬纸面的,但其中所藏的却都是原始版本,中央的一层则是许多歌德的著作以及席勒的全部作品,从“祖特改革版”的“强盗”——章首用直立的狮子做花饰,并有铭文“Intirannos”——到威廉泰尔”——其中有席勒亲自写的献词。我们把几本拿出来看,不是为了好奇,因为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打开这个书橱,而是因为我们知道这样做总是让那老人高兴。

  明娜也获准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显出了最珍贵的宝藏——是席勒送给康德的鼻烟盒,相当大,圆柱形,盒盖上仿画着葛拉夫为席勒所作的画像。镶制优美。赫兹发现这幅画跟至为微不足道的我有相似之处——尤其是长颈和长鼻,这个发现使明娜如此高兴,以致吻起他来。

  雨开始落下,屋内突然暗如黄昏。燃烧在铜锅周围的酒精蓝焰照在老人的白须上,当他说话的时候,则照着他濡湿的下唇,他说得慢,微带大舌音,因咳嗽而时时间断。他说起在里加的故事,他曾在那里学过两三年买卖。在证券交易所中有一个老规矩,破产者须坐在一把忏悔凳上,同时敲丧钟,以作为精神上的刑罚。

  “这种老规矩可能好笑,又听起来野蛮,”他说,“但也许其中有它的好处。摩西斯·梅叶不得不止付他的款项那灭,我记得多么清楚啊。他是两个最有钱的犹太商业机构的首脑,由于跟吴尔夫对立而毁了自己——他们两个一向是对头。交易所闹声喧天,有些是恶意的,但犹太人则心情都极为沉重。‘吴尔夫会来吗?’到处有人问,但大部分认为他毕竟不会来亲见他的敌人受这种屈辱。钟敲十二点,是仪式举行的时候了,主席正要敲钟,吴尔夫的四轮马车则隆然赶到,他冲进大厅,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钟不敲,梅叶不坐破产椅。’终于在最后一刻,必定在经过猛烈挣扎后,他决心支持他的敌人,给他必要的款项,以阻止犹太会众受到屈辱。两个老人相拥而泣。”

  我们吃惊地注视着这老人,此刻,由于他对那么遥远而族长式的往事的记忆而显得更为可敬。

  里加的一个老犹太人徒步朝圣耶路撒冷,用手帕包回圣地的泥土,而今,赫兹老人的玻璃瓶中就存着一些那圣地的尘土和细砾,这引起我们心中何等的虔敬。

  从这类犹太人的故事中,谈话渐渐转向自由主义的文学,以及犹太人对此所做的贡献,而席勒则为话题的中心。

  咖啡桌清理过之后,赫兹立刻把席勒的卷宗拿出。其中包含许多席勒收发的信,还有一些校稿和少数原稿。我拿起一张校稿,由于桌边甚暗,便拿到窗口,以便看清涂掉的~部分。

  我偶然看街角一眼,吃了一惊。那从下面走过的、高瘦的、穿得非常时髦的、留着金色卷曲的山羊胡的男人似乎是亚克塞尔·斯提芬逊。但是,不,这个人比那丹麦画家要高,要老,在他向认识的人脱帽时,我看到秃顶。

  我惊恐之心安定下来。

  正在这时,赫兹用他病弱的、沙哑的声音大声念起一张原稿上的诗句——

  再度,彼柔情之心将我驱遣,

  我爱曾如是珍重,如是疑顽;

  明娜与我交换一个眼神,她脸色突白,而在透过又脏又黄的雨穿过来的闪电中那苍白格外明显。

  “是一首美丽的诗,”赫兹说,“你们念过吗?”

  “念过。”

  “噢,他们一同念席勒了,这年轻的心啊,”赫兹太太呼道,“好美的时刻!”

  不久,我们告辞。

  我们去“大花园”。

  雨已停。散步一刻后,明娜呼道——

  “那首诗的稿子正在他那里,多么奇怪!”

  “对,奇怪的巧合!”

  “没有巧合的事。”

  但当我们在城区与“大花园”之间的农田中,走在可爱的法国梧桐小道上时,我突然想起我们订制的订婚戒,金匠答应今天下午一定交货。

  我们立刻同意走回,尽管为此我们又要重回已经走出的城区;订制的地方不是大首饰店,而是明娜认识的一家,在三楼或四楼。戒指打好了,交给我们的老妇人给了我们许多祝贺与祝福,并叫我们转达许多祝贺给明娜的“妈妈”。

  自从听到那首诗后的抑郁,现在因订婚戒指而消散了。天气已焕发为至美的明媚,我们决定在附近的台地享受这段时光。

  台地上人潮蜂拥,如所有美好的夏日傍晚一样。我们听到河彼岸温纳花园传来的音乐,是《瓦尔克莉艾》的终曲,我们站着静听。距离使演奏上的缺瑕不彰。我们听到“拾叶”的乐段,此时,吴坦吻去布琳喜德的神力,使长眠降临到她身上。音乐忧郁地在我们心中回绕。

  “我决心到莱丹度假的那天傍晚也听到这段音乐。”我说。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至福的傍晚,”明娜回答,“尽管那时我毫不知情。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的决定会造成另一个人整个命运的改变,这种事想起来多么奇妙啊。所以,我不相信这类事情是巧合。”

  “那是我们两个的至福,”我叹道,“也祝福那个地方。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当时坐在何处,在那里,陶尼阿芒小咖啡屋外,柱子之间。看到了吗?就是那绅士,不,不是那老的,而是那刚刚站起来,给侍者——”

  我感到胳膊上猛力向后一拽。

  明娜站住,目瞪口呆!可是,天啊,她是何等的表情啊!她并不是苍白,但她的眼睛张得怪异!当朝臣请马克白就坐,而他看到班克的鬼魂时,或许是这个看法。

  我顺着那目光到我所指的地方。那付账的绅士,向我们这边看,很快地举起他的高顶丝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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